叶棠回握她的手,道:“老太爷,我会待她好,只待她一个人好。”

  “希望等你真有一日混出头时,上峰给你保媒,同僚送你美娇娥,大家闺秀青睐你,交际花朝你示好,你也能这么说吧。”苏老太爷不置可否,淡淡地道,“未经繁华,未经困苦,未经诱惑,未经选择,后生仔说再好听的话,又有何用?”

  叶棠急道:“您要我怎么做才肯……”

  “别。”苏老太爷抬手止住他,似笑非笑,“现如今提倡文明婚姻,不时兴父母长辈做主这套。不过作为阿瑞的祖父,我就适当提点小要求吧。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老朽木,五年,我给你们五年,这五年里你们各自过活,各自去担当自己的责任,五年后若你混出个人样,若阿瑞没变成斤斤计较的碎嘴婆娘,若你们想的仍跟现下一样,那我不拦着。”

  叶棠大喜,拱手道:“多谢老太爷,您放心,我一定……”

  “别忙着说好听的。”老太爷摇头,“真是,明明老成得紧,一到这种事上,倒一再地显出小儿女之态。叶棠,你别叫我小瞧了。”

  “老太爷,叶某只是个凡人,感怀国事时自然会慷慨激昂,恋慕佳人时自然是小儿女形状,有何不可呢?”叶棠微笑道,“我身无长物,又无功名恒产,痴心妄想看上一个大小姐,可她却从未见弃,诚心相待,老天如此厚待我,也该容我忘形一二吧?”

  老太爷盯着他,忽而笑了一声:“倒是跟阿瑞一样伶牙俐齿,也好,往后没事,你们俩也能斗斗嘴取乐。”

  他说完便慢悠悠拄着拐杖走出房间,留下苏锦瑞和叶棠面面相觑。

  叶棠疑惑地问:“刚刚你祖父那句话的意思是……”

  “笨,就是他老人家不反对了。”苏锦瑞呸了一口,却羞红了脸。

  苏公馆里柔情蜜意,苏公馆外却剑拔弩张,紧张异常。叶棠要回去时着实冒了回险,他尽管穿着长衫未着军装,却仍然被巡逻的联防兵拦下。他身形高大,一张嘴又是一口官话,更是惹人怀疑,正在僵持不下时,幸得这一日陈五爷良心发现,晓得外头乱哄哄不安全,特地派了小汽车来接苏锦香回去。叶棠与苏锦香相隔不过一刻钟一前一后出了苏公馆,叶棠被巡逻队拦住问话,苏锦香坐车出来,隔着车窗正好瞧见。她命人停了车,喊叶棠上来,冠冕堂皇地打出了陈五太太的旗号,二话不说把叶棠这位外地来的“表哥”载走,直接开到天字码头送他坐回黄埔的船。临下车前苏锦香叫住了叶棠,斜着下颌道:“叶二少爷,我这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苏锦瑞的事你可要想好了,她关键时候可是能豁得出去撕破脸的,你要不清楚她是什么人,存了侥幸的心,那我劝你还是别耽误彼此的时间了。”

  叶棠有些无奈:“二小姐,你要我如何保证?”

  “敢不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不娶姨太太不养外室,不玩交际花吗?”苏锦香冷笑着看着他问。

  叶棠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她道:“论理我跟你说不着这些,但叶某顶天立地,有什么不敢?”

  苏锦香咬着唇,过了半晌才冷笑道:“想要顶天立地也要有资本,等你不是一穷二白的时候,也请记得今天的话吧。”

  她说完,跟谁赌气一般命司机开车快走,一路上心情起伏不定,说不清是替苏锦瑞担忧多些,还是替她高兴多些。回到小院子却意外地见到陈五爷,照样的笔挺洁白的西裤衬衫,仿佛外面的世界再如何纷纷扰扰也与他无关,他总是能自在潇洒,总有万花丛在等他等闲过一般。他看到苏锦香回来,甚至高兴地笑了下,张开双臂道:“达令,快看我这身穿着合适不合适,需不需要换件中式长衫才显得稳重可靠?”

  苏锦香愕然呆在当地,她不久前遭遇了平生头一回抢劫,险些被流氓抓去卖入花船,又目睹外头的骚乱无序,亲身体验过在涌动人流中个人好比惊涛骇浪中的小舟那般慌乱无助。可回到家撞见陈五爷的头一件事,竟然是他要自己帮忙看衣服。

  苏锦香心里涌上一阵深深的滑稽感,她尽了十二分力气才将这种滑稽感压下去,勉强笑着问:“你穿什么都很好,怎么?有应酬?”

  “陈大官回来了。”陈五爷踌躇满志地道,“他答应我,若有一日成立商人政府,定会将外交这块交给我打理。”

  苏锦香心里“咯噔”一下,脚下一歪,险些滑倒在地。

三十一 烽火·上

  陈五爷并未撒谎,陈廉伯在香港只逃亡了几天就又秘密回到省城。与他一道出现的,还有商团联防总部他的几个拜把子弟兄,以及省城前所未有的商界大罢市。

  商团雇用的联防兵充斥着整个西关的大街小巷,在这块自古就习惯于经商开铺的地界进行大清洗,勒令所有商铺都必须关闭大门,哪怕是只有两块门板撑着的小杂货铺,挤在犄角旮旯里卖洋火烟卷的小烟卷档,搭着白毛巾挂块玻璃镜的简易剃头摊子,也通通不许他们在这时候开门做生意。凡是违抗联防总长命令的商贩,都得落一个不顾大局、为虎作伥的罪名。有盛夏挑担子进城卖茭白菜心的村民,因不懂规矩把担子放到联防兵巡逻之处,被掀了东西不说,还因骂了一句“你们还凶过土匪”就被揍得鼻青脸肿,倒地不起。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别说寻常商铺,便是连菜贩花农也偃旗息鼓,整个西关顿时萧条起来。炎夏之季,街面上便是想买碗凉茶,都寻不到开门的凉茶铺。

  苏家往年是有夏宴的,祖上于乾嘉年间发家时传下的老规矩,宴请各个分店掌柜,既是年中报账,也是犒劳勉励。这规矩除了改朝换代那几年兵荒马乱的做不成之外,许多年都未断过,没想到没打仗没兵患,这回却让粤商商团给搅和了。厨子出门采买都困难,连着好几天,家中各房饭桌上变来变去都是简单的几样菜,不够的拿拌凉菜、咸酸萝卜等凑数。大老爷耿耿于怀,写了两首语带悲愤的旧体诗挂在自己书房。二老爷对比往昔也顿感凄凉,去年的家宴乃他做主,里外全是他张罗,那时候满门宾客不绝于耳的恭维,令他油然而生一股豪气,仿佛苏家已由他掌舵,必然在他手中飞黄腾达。哪承想不过一年工夫便摔了个大跟头,物是人非事事休,商团强权苏家颓势,时代洪流,没有一样是他能抵挡得了的,回过头一看,唯有自家房里二太太那张端庄刻板的脸仍在。

  二老爷一向只同二太太做表面上的恩爱功夫,私下里宁可去姨太太处厮混。可经历了这么多,再看着二太太,突然间觉出一种相依为命的凄然来,他轻咳一声,没话找话问:“阿女呢?”

  他女儿便是当初那个险些被他一头热想许给陈五爷做续弦,引得二太太同他反目的小姑娘,翻过一年十三岁了,性子原本天真活泼,可自从晓得父亲曾经的打算后,整个人沉默了下去。她独来独往,见了人脸上像浆了一层糨糊一般硬邦邦,能不说话绝不说话,唯有对着自己母亲才赏脸多给三分表情。二老爷原本也有些愧疚,然而在女儿的冷淡面前,这愧疚很快便化成了恼羞成怒,彼此能少见一面算一面,非到万不得已见着了,话也不愿给对方多说。

  要不是市面凋敝令二老爷内心增添几分软弱,他也不会问起女儿来。哪知道他这一问,竟然连二太太也不知道女儿去了哪儿,只含糊道说大抵在自己房间吧。二老爷心里莫名其妙有些不安,亲自去女儿房间一看,哪有人影?又找了老妈子来问,这才晓得这位小小姐竟然从早上就偷溜出门,至今还未归家。夫妻俩顿时急了,外头街口连沙包都堆起来了,就差往上头架机枪了。这当口一个小女孩儿怎么敢大着胆子出门,而做父母的,竟全然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出的门,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怕和怨。

  二太太跳起来,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二老爷忙伸手扶住,二太太却一把推开他,抬起头目光凶狠、嘴唇颤抖,突然间想也不想挥手就往他脸上扇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但她打完后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一眼,踉踉跄跄地扑出去,颤抖着声音把西楼所有的仆佣集中过来,命他们分几队立即出门找。

  二老爷挨了那一耳光愣怔了半日,竟有些不敢上前添乱,他一直等到二太太把人手安排完了,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天井中,风吹鬓发,脸上欲哭无泪时,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站到她身边。

  二太太直直地看着前方,哑声问:“要是阿女有事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二老爷像做错事的孩子,心虚地拉她的衣袖,“祖宗保佑,老天保佑,我苏家没这么倒霉,小时候我就算过命,有贤妻孝子孝女,我没有那么差的命,你别担心,啊?”

  二太太“哇”的一声痛哭出声,哭得撕心裂肺,全然不顾平日的端庄模样。二老爷拉着她的胳膊拍了拍,重复道:“别担心啊,有我呢,别担心……”

  几队人马都没找到这位小小姐,二太太急得想撞墙,连二老爷也开始焦虑。一直忙乱到掌灯时候,小姑娘竟自己回来了。她穿着一身前所未见的白衫黑裙,长辫子剪成了齐耳短发,斜挎一个布包,睁大一双黑眸俏生生站在众人前。

  二太太冲了出去抓住她,抖着手摸她的头,憋着泪问一句:“去哪儿了你?你、你的辫子呢?”

  “剪了。”小小姐若无其事。

  二老爷气得扬起手,可那巴掌还没伸出去,就听见女儿补充道:“同你们讲一声,我报考了女中,今日拿了录取书,秋天一来就去读。”

  二老爷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气急败坏道:“不孝女,小小年纪就自作主张。上学堂这么大的事不禀报父母,不同家里商量,你自己就决定了?!”

  “不读书,难道做愚昧的女子,等着被你们盲婚哑嫁随便许给哪一家?”

  “放肆!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你好好一个大家闺秀不做,做什么抛头露面的女学生?”

  “这是新时代,我不仅要读中学,往后还要读大学,要留洋学西医。”小姑娘带着苏家小姐特有的倔强条理分明地道,“我要学张竹君先生那样创办医院,做造福百姓的好医生,我会让你看到女儿不比儿子差,也能成为栋梁之才。”

  她顿了顿,看着自己的母亲,忽而加了一句:“学了医,等你老了我也好照顾你,时代不同了,女儿也是能依靠的。”

  二太太又哭了起来,搂着她不松手,二老爷恹恹地放下手,不甘心地问:“那我呢?”

  小小姐瞥了他一眼道:“如果你保证让我读书,不乱把我许配给谁,我就连你也一起照顾吧。”

  这句话虽然说得很有些顺便之意,却意外地令二老爷想笑,也令二太太哭不下去。不用一日此事就传遍了整个苏公馆,原本在罢市期间或愤懑或惶然或隐忍或忧愁的大人们,听到了这事,脸上都禁不住带出一丝笑意。好几日大家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二房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小姐身上,老太爷甚至命人送了一只镶了玳瑁的派克钢笔过去,勉励小孙女好好读书。

  二房小姐求学的故事在苏公馆传了许多年,以至于后来苏锦瑞回想起来这段商团军与政府军对峙,全市铺面或自愿或被强迫着裹挟进陈廉伯组织的总罢市行动时,她最记忆犹新的,竟然不是自己与苏锦香险些在窄巷中遇险,而是这位小堂妹令人啼笑皆非的求学风波。习惯了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二老爷,却生了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实诚女儿。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年月里,家里反倒没一个大人去嘲笑她的天真与执拗,他们都把心吊得太高,把神经绷得太紧,冷不防与小女孩单纯又认真的决心相遇,心底柔软的部分仿佛被重新翻了出来。他们仿佛能借着看一个小女孩的梦想,延伸开去瞥见某种称之为“希望”的东西。哪怕它不切实际,哪怕它杳无音信,却到底给彷徨无着的人们添加了一点暖意。

  暂时地,苏家各房的老爷太太们可以将外头商团的动静、大元帅府的指令、满大街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抛掷一旁。夏日炎炎,一家人也能坐一起消暑纳凉,因这位小小姐而多了几分笑意和谈资。楼道花园里见到小姑娘,也会笑着调侃一句“女状元今日学得怎么样”。就连素来与二太太有嫌隙的三太太,都特地将托人寻来的水牛奶做成姜撞奶,二房三房的孩子们一人一份,一个不落,给小小姐的那份还特地多加了桂花蜜。不问世事的二姨太,听到这回事也笑了,亲自把早年绣的一幅玉堂春拿出来缝到书包面上,送给小姑娘上学用。苏锦瑞找了几本书包起来送给小堂妹,小姑娘正儿八经同她讲“瑞姐姐不用给我书,你爱看的同我爱看的不一样”,一句话惹得她笑个不停,干脆回房包了五十块的利市封,送到二太太那儿讲明给小堂妹添笔墨书册。

  苏公馆内难得和乐,却与外头的光景无关。八月底,英国总领事照会孙中山大总统,称“奉香港舰队司令之命,如遇中国当道有向城市开火时,英国海军即以全力对待之”为威胁,气得孙大总统亲自撰《告麦克唐纳电》回击。双方唇枪舌剑了一番后,终究以大局为重,政府的态度软化下来。孙总统甚至表态道,如果粤商商团能缴清所欠税款,改组立案,解散那个什么联防总会,那么政府可以适当把已经收缴的军火还一部分给商团。照理说,这算是前所未闻的巨大让步,谁都晓得北伐在即,政府也缺枪支弹药,上回从洋人轮船上缴获的商团军火,早就运到黄埔军校编入军需之中。可因为怕停在白鹅潭的英国军舰趁机作乱,黄埔军校的蒋校长不得不同意把已经吃进去的东西又吐出来,虽然只是“一部分”,然而到底是面上无光。

  商团总罢市算是赢了一局,可惜这一局留下的变数却太多,商团总部这边未必不会得陇望蜀,政府那边也未必愿意忍辱负重。然而对普通的商贩老百姓而言,这却是一件好事,它意味着罢市结束了,大家又可以重新开门做生意。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只要老天爷还让省城风调雨顺,街口巷头那些木栅栏铁丝网还能开大一条缝,那一日三餐的事就依旧是人们心中的头等大事。

  街市如同一个久病初愈的人一样缓缓地恢复热闹,十三行街上做海货做皮货、做洋货做土货生意的,熙熙攘攘又都冒了出来。然而这热闹却是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米铺油铺这些居家过日子人人要来帮衬的除外,不少商铺都将往日琳琅满目的东西收了回去。老南北行往年这时该过淡季准备旺季的时候,此时也多数不动声色,低调地开了半扇门。便是商团几家中坚拥趸如述善堂、桨栏路药油店这样的大商铺也门庭冷落,大买卖尚且如此,小商铺掌柜的愁容就几乎是比比皆是了。

  到得九月,市面仍然不景气,省城货运常用的水路火车均不再顺畅。原本洋行承办轮船货运乃惯例,然因之前陈廉伯私购军火时接单的就是南利洋行,政府唯恐再出现同样的局面,对往来货船的货运执照审查严格到严苛的地步,沙角炮台处,军舰甚至每每截住货船上船搜捕,若发现违禁物品一律充公。这样一来,原本就萧条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生意越发难做。报纸上又开始连篇累牍地攻击大总统下令颁发新货币乃榨取民脂民膏之苛政,金融界普遍抵制新币,市面上买卖物品,拿新币出来皆不管用,还得用回原来的银圆铜子。

  中旬,苏家却奇迹般地迎来了上回三老爷做的那笔洋棉布,承运的挪威商轮来到珠江口被扣住,苏家人这才晓得货物是真个运来了。于是自老太爷以下,大老爷、二老爷与三老爷全都动起来,疏通关系,打点各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政府签发的进港执照。待到货物进城,安安稳稳屯到库房,全家人宛若遇见转机的当口,苏锦瑞拿算盘“噼里啪啦”一算不禁泄了气。原来这一过程花耗的钱银已大于利润本身,非常时期,囤着货物多一天便有一天的风险,可不囤着又怎么办?难不成没到年底就开始打算清仓大甩卖?

  她暗自发愁,却又深知这时候不便将真实状况拿到台面上叫长辈们扫兴。好容易苏家三房老爷没有你坑我一下,我害你一遭,而是难得地齐心协力把整船货弄进省城,放在眼下这个境况中,哪家南北行瞧见了都得竖起大拇指夸一句“有本事”。这大概也是老太爷明知蚀本生意,却不曾阻止他们做无用功的原因。做买卖犹如行军打仗,军心士气,兄弟齐心,这些若能用钱买得到,那花点钱又如何。

  只是苦了做账的苏锦瑞。

  她合上账本叹息,恰好被路过的苏大老爷听了个清楚。苏大老爷停下脚步,瞥见女儿垂首算账的模样,不知怎的想起了她的生母。二十年前,新任的苏大太太也曾这般伏案写写算算。她嫁作商人妇,管家算账本是她的分内事,可新妇从小娇生惯养,提起笔会写一手漂亮的行楷小篆,会临《山溪行旅图》,却偏偏不晓得如何算清楚油盐酱醋茶的进进出出。不过是东楼日常开支那等简单的账目,大太太却像堕入蛛网的蝇虫,晕头转向,不知所措,越急越错,越错越急,终究把整本账涂得一塌糊涂。最后怎么办呢?还得大老爷出面替她收尾,大老爷如之前寻绣娘遮掩她绣工不好那样,寻了个能写会算的姨太太来替她管家。从此往后,东楼一应大小事务渐渐交由了二姨太掌管,吃的用的个个都找二姨太做主,大太太越发超凡脱俗,万事不管,只一心膜拜阿片酊,终于死在那东西上。

  可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结果却生下了苏锦瑞这样纲目清楚的女儿。

  苏大老爷想到这儿,不知是庆幸多些,还是伤感多些。

  父女俩隔空对视一眼,眼底均有掩饰不住的恍惚,苏大老爷是思及亡人,苏锦瑞却是感慨今不如昔。良久,苏大老爷轻咳一声问:“阿瑞,可是账目有什么问题?”

  “没有。”

  “没有你叹气做什么?”

  苏锦瑞低头看账本,不知道怎么回答,末了道:“我是叹明明白白的蚀本生意,却有人偏生要当成生蛋的母鸡,一次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苏大老爷莫名有些做错事的心虚,试探着道:“蚀本与否也不能只看一时,眼光到底要放长远些……”

  “您外头看看去,这光景怎么长远?有今日没明天的,谁晓得商团那伙人什么时候就同政府动起手来。旁的不说,外头一乱,库房囤的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苏大老爷顿了顿道:“这事你别管,反正这几年洋布好用过土布,市面上供不应求,不愁找不到下家。”

  苏锦瑞头也不抬,拨弄着算盘珠子道:“您倒是先找着下家再说吧。”

  若是时光能回溯,苏锦瑞能预见这句话引发的连锁反应,她打死都不会讲出这句半是埋怨半是激将的话来。可此时她心烦意乱,又为时局深深忧虑,前两月为抽调十三行街老铺的东西去澳门已经忙得没日没夜,好容易事情做得七七八八,此刻又凭空降下来一大批货,又是如此高调地运进库房。省城若是太平便罢了,若是有点兵荒马乱,这就是惹祸的根源。她无法感受父辈们同心协力的振奋,她看到的都是源源不断的麻烦,以及要解决这些麻烦能预感到的心力交瘁。这段时间下来,苏大老爷在她眼中早就与麻烦等同,多少年的公子哥儿做派,老了也不改其衷,好年月里还能夸风流倜傥,潇洒自若,可真遇上事,谁也不敢指望他。苏锦瑞唯一所求,不过是父亲莫要再给她找事,然而事与愿违,他到底还是连同他的兄弟们送过来了一盘烂账。

  大抵是女儿的话触动了苏大老爷难得的愧疚,此后多日他拿起了早些年四处游历的干劲儿,到处寻熟人托朋友,便是贱卖也要将那批棉布处理出去。二老爷与三老爷原本是不同意的,做生意的都想东西囤着囤着便奇货可居,又不是短钱周转,何必急着脱手。可大老爷问他们,奇货可居也得有可居的余地,现下的时局,这余地在哪儿呢?更何况洋布本就不是稀罕物,也不是苏家做惯的买卖,就算留下来,陆运海运一通畅,源源不断的类似物自可以打东南亚、印度、日本进来,怎么能算奇货?二老爷闻音知雅意,立即就猜到这说的都是托词,实质的意思是大老爷想甩开这个包袱,这里头没准儿还有老太爷的意思,他跟着掺和做什么?于是二老爷假意劝了几句,大老爷不听他便作罢。三老爷却着实气恼了一阵,大老爷不耐烦同这个弟弟讲道理,一句“我不处理,难道你来?”便让他不情不愿闭了嘴。原因很简单,三老爷屡屡惹下麻烦已经触及老太爷的底线,自抗税一事后,他手头上的权被老太爷收回去了七七八八,进一趟自家的南北行都有经理跟前跟后,生怕他又胡乱插手。这会儿不同意又如何,只能愤愤摔门而出。

  苏大老爷找了一轮,真让他找着了个来自湖南边陲的商人。对方贪洋布便宜,当地又少见,当即拍板敲定了价格,双方约定十月庆典一过,便将货物走火车运去长沙,到了长沙再走水路,运到湘西那边。苏大老爷办成这桩大事,忙将结果告知了苏锦瑞,将对方付的首款给到账面上,言辞中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为人父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一件事做对,似乎以往件件错事都可以由此得到宽宥了。

  苏锦瑞认真想了想,仍然忧心忡忡地问:“不会有事吧?”

  “多虑,马上就是双十节,又是辛亥推翻帝制胜利十三周年,社会各界都要庆祝的。谁会在这种时候搞事?你就安心等着收尾款吧,小小年纪愁什么愁?我跟你说,这只是第一笔,往后你爹我会给多点时间在生意上……”

  苏大老爷突然意识到自己跳脱雀跃,活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他尴尬地打住,清了清喉咙道:“总之,不该你想的莫要想太多。”

  苏锦瑞没有回答,过了两日,她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了老太爷。老太爷淡淡地道:“如果整批货血本无归,你爹能自掏腰包补上吗?”

  “以我父亲的为人,他会补上的,而且悄无声息地补。”

  “那不就行了。”老太爷笑了笑,“来,陪我下盘棋,这回让你五子。”

  苏老太爷的淡然稍微令苏锦瑞心定些,她还想兴许父亲说的是对的,谁会在双十节搞事呢?这个节日对萧条一片的省城而言来到得多么及时,街面上到处彩旗飘扬,工人学生自发组成的游行队伍手持鲜花,欢庆双十。他们沿着江边入西关,要走长长的一大圈,沿路不断有热心的市民加入,人人穿上洁净的衣裳,洋溢着笑脸。庆典为这座古老又弥新的城市添上盎然生机,仿佛之前的动荡、人们所经历的不安,在庆典面前都变得轻描淡写,无足轻重。庆典就如起点,又似终点,在它的召唤下,一切都像从头来过,一切又是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