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王熙凤从贾母处出来回到自己房中时,贾琏已先回来了,脱了鞋半靠塌上。想是喝了多酒,脸上红红的,桃花眼里汪着水一般,也斜着眼儿觑着王熙凤,慢吞吞笑道:“倒是比还迟些。”王熙凤走到近前,先往贾琏身边的炕桌上看了眼,只有半盏冷茶,就道:“顺儿丰儿两个小蹄子呢?竟这样疏忽,可是该死了。”正要扬手,手上就叫贾琏一把握着拖进了怀里,揽着王熙凤的细腰不叫她起来。王熙凤忙挣扎道:“二爷这是做什么呢?外头丫头们都呢?”

贾琏笑道:“怕什么,她们还敢乱看乱说吗?倒是别动,自打怀了巧哥儿们俩好久没这么亲近了,好容易巧哥儿大了,还要远着,就不怕有外心?劝还是乖乖地叫抱一会,有的好处。”王熙凤只得依从,一低头却见贾琏手上正盘着一串羊脂玉嵌鸽血红的手串,恰是贾敏与巧哥的见面礼,忙推开贾琏坐了起来,从他手上夺过手串,嗔道:“这是姑妈给巧哥的东西,怎么到二爷这里来了,仔细丢了。”

贾琏冷不防王熙凤从他怀里脱了身去,还夺了手串去,芙蓉面上带了些薄嗔,格外娇俏,虽叫王熙凤顶撞了,不但不怒,反拍了炕桌笑道:“了不得!这做了娘了就是不一样,简直是只胭脂虎。个做爹的还能没了儿子的东西,不过是看他小,才拿了过来。又不是不知道那起子奴才的,眼皮子浅,看着这样的好东西,悄悄的昧下几粒,待得巧哥长大了,发现短少了,还能找谁呢。倒是好意,偏叫当了驴肝肺。怪道都说,这女一生了孩子满心满眼的就挂着孩子,丈夫早扔脑后去了。还不信,如今一看,可不是这样!”

王熙凤也就笑道:“二爷所虑正是,倒是没想着的。看这串羊脂玉的珠子正是色若凝脂,莹透纯净,已然珍贵,偏这颗红宝石,如鸽血一般。虽说这样的东西们家也有,到底是姑妈给的,总要珍惜。”贾琏就笑道:“这才像句话。”王熙凤继道:“只是二爷,有件事心上不明白,要请二爷指点指点。”贾琏听王熙凤说得郑重,倒也收了颜色,坐直了身子道:“且说来听听,什么事竟是不能决的。”

王熙凤就道:“只不明白,林姑父也是四代列侯出身,一榜的探花,如何连做女婿的来岳丈家要先拜见岳父岳母也忘了,未免也太不合礼数了,也难怪老祖宗生气?照说这话也轮不着讲,只是老祖宗为了这事,很是发作了一场,太太,二太太都受了连累。二太太也就罢了,太太可是委屈了呢,老祖宗说是,说是老爷的缘故。”贾琏听了,点头道:“也同珍大哥说不妥,无奈老爷死命拉着,只说林姑父要是不坐下,就是扫他的面子,一旁的二老爷也不知相劝。做儿子又有什么办法,倒是要明儿去哄哄太太才是。也知道她脾气,好容易叫哄着了,别因这事倒生了意见。”

王熙凤就道:“知道了。二爷,来家没几年,虽然好些事儿都不知道,可今儿冷眼里看着,姑妈同二太太像不大对呢。”贾琏笑道:“怪道老祖宗说猴儿精呢,这都叫瞧出来了。”王熙凤把鼻子轻轻一哼,道:“二爷以为傻的才是。这串手串姑妈是带身上的,显见得是心爱之物,不给宝玉不给兰儿,偏给了巧哥,可不是明摆着同二太太不对付么?要是这都瞧不出来,可是白老祖宗跟前伺候这些年了。问二爷也没旁的意思,不过是不想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罢了。”

贾琏低头想了想道:“想是为着老祖宗偏疼姑妈的缘故。同讲,姑妈家时那才是金尊玉贵,万千宠爱的。父亲,二老爷都一概靠后,那时还小,倒还记得,就是连厨房里烧个菜都依着姑妈的口味来,真是要一奉十,再无违拗的。后头恍惚听着二太太想把一个堂叔说给姑妈,倒也是个举,说是家底不比们王家差多少,物也俊秀,老祖宗打听下来,说是这个房里已然有好几房姬妾,老祖宗自然不能乐意,姑妈那里倒是没听说什么。再来林姑父得中,老祖宗就把姑妈给了林姑父。二太太大概是觉得扫了脸面,故此不大痛快。旁的也没什么了。只是若是从此处论起来,倒是该二太太生气才是,怎么反倒是姑妈当众给二太太没脸。”

王熙凤听说,低了头想了好一会,竟是想不起自家有这么一门亲戚来,不免有些恍惚,转念一想,自己都能死后重生,连林如海贾敏夫妇都健全,黛玉还有了个弟弟。她王家多这么一门亲戚也不出奇。王熙凤虽也觉得贾琏所说甚为有理,却也想不出贾敏何故要给王夫难堪。

这却是王熙凤前头经过一世,熟知宝玉黛玉二的纠葛,又看惯宝玉这样稀奇古怪的脾性,所以一叶障目了,所以想不着贾敏之所以拿着巧哥叫王夫没脸,全是宝玉头一回见着黛玉就说“这个妹妹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她,然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这样唐突的话。

原是贾敏嫁于林如海之后,正是郎才女貌,夫妇两个举案齐眉,甚是恩爱,偏是贾敏生养上艰难,屡次小产,好容易才得了黛玉这个女儿,正是爱如珍宝一般。见宝玉这样胡说,心中十分不豫,无奈这宝玉正是她母亲最心爱的孙儿,又是头一回见面,不好明着发作。也是贾政同林如海的书信里多次提着宝玉,言虽有憾,却难掩爱惜之情,难免提及慈母误儿。贾敏正是由此得知,王夫极为爱惜宝玉。因贾敏深知王夫对大房久有芥蒂,是以故意拿着大房的嫡孙儿来给王夫难堪。凭怎样夸耀儿子是衔玉而诞,生有异象,只要有巧哥这长房嫡孙,这个衔玉而诞的宝玉也算不了什么。便是这个统制县伯家的小姐再看不上邢氏出身寒微,一等将军夫的诰命也是邢氏的。

却说贾敏回梨香院,看着王氏陆氏两个奶嬷嬷给黛玉林瑾姐弟唤了衣裳,净了脸,洗了手,就把他们姐弟叫到身前,一手拉着一个,看看黛玉又看看林瑾,含笑道:“黛玉,今儿见了表哥,觉着他为如何?”黛玉把两道笼烟眉轻轻皱了皱,回道:“母亲,家时常听母亲说,有个衔玉而诞的表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敢管。今儿见了,果然不差,什么从前认识一般,这样的话也是能浑说的吗?”

一旁的林瑾才交四岁,正是天真无邪之际,听得母亲同姐姐的话,忙问:“母亲,听说二舅父还有个儿子,是姨娘生的,同儿子差不多年岁,如何表兄说他没有弟弟呢?莫不是表兄觉得不是一个娘生的就不好是弟弟了么?母亲,可是儿子看书上只分同产异产,并没有说不是啊。”

贾敏听了这话,脸上就笑了,把黛玉林瑾姐弟拉怀中道:“的儿,们表哥也是叫他母亲纵的,行事有些糊涂,们心里知道就好,可不能讲出来,叫们舅舅,舅妈,外祖母脸上不好看。”黛玉答应了,不想林瑾却道:“那母亲做什么把您最喜欢的那串手串儿给了巧哥,表兄那里却没有呢?厚此而薄彼。”贾敏再想不着林瑾会说这几句,即喜还惊,正要讲话,就听得紫烟外头道:“老爷回来了,老爷脚下小心。”知道是林如海回来了,忙起身,叫王氏陆氏两个把黛玉林瑾姐弟带了下去,自己带了紫霞走到门前接了,果然是林如海扶着书童的肩,脚下踉跄着走了过来,正是有七八分酒意。

论规矩说,林如海一进荣国府就该给贾母磕头问安,不想林如海不独没来反同贾赦贾政等吃酒去,不独贾母生气,便是贾敏脸上也无光,早想问他。听得他回来了,就接了出去,原想接了进来问话的,不想见他醉得这样,也不好再问,只好叫紫烟紫霞两个扶了林如海进房,扶他床上躺了,扯过被来盖了,又取了醒酒石来,温水里洗了交林如海含了,又叫紫烟去吩咐梨香院的小厨房,给林如海煮醒酒汤。

林如海虽醉,还有一二分神智,看贾敏口中虽不言,脸上却带些怒气 ,就把贾敏的手拉了,道:“夫生气了。”贾敏把手从林如海的手中抽了回去,只道:“老爷安心睡罢,明儿早起要去给母亲问安呢。老爷今儿已然缺了礼数,明儿要再迟了,也没脸再见母亲了。”

林如海心里也知道,只是当时叫大舅兄贾赦扯着,满口说着什么让她们娘儿俩亲香亲香,明儿再去磕头也是一样,连着贾珍也一旁劝解,二舅兄只是不做声,他实脱不得身,只得依从。此时看贾敏颊带怒色,又听了她的说话,倒是把酒意醒了几分,推被坐起,就把前因讲说了,道:“夫,岳母大生气了没有?”贾敏听了,把鼻子哼了声:“大哥素来胡闹,又不是不晓得。便是要留母女单独说话,磕个头便去,又能耽误多少时辰。分明是自己心活意软,反倒拿这些话来哄,可也太把小看了!”说了从林如海手里抽出手去,冷脸立床前。

128风将起

林如海因看贾敏发怒,倒是把酒意去了几分,自觉有愧,脸上就也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愧,涨得通红,道:“夫,岳母那里可是恼了?”贾敏立林如海床前,脸上冷冷的眼圈儿却红着,道:“老爷莫不是以为母亲糊涂了么?她老家知道们京里的房子一时收拾不整齐,怕们住着不舒坦,又怕真住院里,不自,特特收拾了这里安排们暂住,也好叫出自由。这样的拳拳心意,不知感激也就罢了,竟连请安这样的事都能放一边,可是叫心寒!”

林如海叫贾敏说得十分羞惭,又自知理亏,一声也不敢辩驳。贾敏看得林如海不做声,这才道:“老爷,也不全是为母亲怨愤。若是知道们家的,只说两个哥哥糊涂,不知道的说眼大心空,枉读了圣贤书,连孝道也不晓得尊奉了。哪一桩缘由闹出去叫知道了,御史言官都好奏上一本,便是圣上也难回护,老爷若是听得进便好,听不进,只当白费心就是。”说了恨恨转过身去。林如海只得下床,拉了贾敏的手就要赔罪。

因林如海一家子才到京,借住荣国府的梨香院,仆妇家虽多,倒是有一半儿打发去了林府由管家林忠带着整理屋子,这里不过留着几个贴身丫鬟媳妇并厨娘。这时厨房里醒酒汤做得了就由紫烟抬了来,才要进房门,就见自家老爷身上只穿着中衣,光着脚立地上拉着贾敏的手,就抿了嘴一笑走过来道:“淑,便是老爷错了,您也容他穿了鞋再赔罪罢。”贾敏一低头,这才瞧见林如海脚上竟只着了袜子,就那样站地上,虽已交三四月,到底地上凉,也就回嗔道:“老爷这是同赌气吗?这会子的天夜里还冷着呢,倒是光脚站地上,要是冻出病来,可算谁的不是。”说了就过来扶着林如海躺回床上,这才接过紫烟手上的醒酒汤请林如海用了,看着林如海躺下了,这才自己梳洗安歇不提。

林如海虽是奉旨入京,好旨意上也未限定时日,林如海到长安时已申时二刻,所以也未去见驾,先回了荣国府,预备着第二日早朝再见驾的。贾敏知道林如海要上朝,卯时初刻就起来了,悄悄命厨下烧下热水,预备了早点,这才过来请林如海起床,带着紫烟紫霞两个服侍了林如海梳洗用饭。林如海还记得昨晚的事,又陪了几句不是,向贾敏道:“同岳母说,一下朝就来给她老家磕头赔罪,请岳母千万容忍一二。”贾敏这才笑道:“早这样谨慎就罢了,这会子倒说个没完,没的叫孩子们看见了笑话。母亲最是温和的一,还真能同计较不成。”说了送了他去上朝,才过来唤黛玉林瑾姐弟起床,好去给贾母请安,也是贾母处等着林如海过来。有贾敏母子三个,贾母看着女儿同一双外孙的面儿也不能很同林如海计较。

不想到了巳时,贾赦贾政等先回来了,俩兄弟先过来见贾母。贾母看着贾赦,想着他昨儿胡闹,脸上就不大好看,先向王熙凤道:“把弟弟妹妹带去迎春探春那里,她们年纪也差不多,正好亲近亲近。”王熙凤情知贾母有话要讲,碍着两个孩子不便,这才要自己带了黛玉林瑾两个出去,不敢违拗,带了黛玉林瑾两个到了迎春探春房里,到底不放心贾母这里,叫了几的奶嬷嬷来,吩咐了仔细伺候,自己也就转身出来,依旧回贾母这里伺候。

贾母看着黛玉林瑾两个去了,这才向着贾赦淡淡道:“如今也是做爷爷的了,做事也总该给儿孙们一个榜样,如此不分轻重,亏得都是自家娘儿姐妹的,这要是叫外看了去,岂不是瞧的笑话!”

贾赦早得了邢夫的信,知道贾母为着自己拖林如海吃酒的事不痛快,贾赦早觉得贾母偏心贾政,自己是嫡长子,承继着爵位,偏要把这荣国府让给贾政来住,心内早存着气,这回看着贾母只发作自己,倒是把贾政放过一边,当着出嫁了的妹子面前,格外觉得没脸,就道:“母亲教训儿子,儿子原受得,也不该驳。只是昨儿二弟一般,母亲如何只说儿子一个。儿子早知道,母亲疼二弟妹妹,也该想着些。”

贾母的本意是训着贾赦几句,待得贾赦认个错,昨儿的事就算揭过了。再不想贾赦竟会出言顶撞,且说话如此昏聩,脸上一下子沉了,指了贾赦道:“果然是个好儿子!为官做宰了,就说不得了!连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也容不得了,可是这个意思!好!好!既容不得们娘儿们,们何苦这里碍眼!”说了说命去收拾轿马。她这话一出,贾赦贾政两个也就慌了,双双贾母跟前跪了,磕头不止。

一旁的王熙凤看着不对,先把邢夫推了一把,自己先贾母跟前跪了。邢夫看着贾母发怒,心上惧怕,无奈叫王熙凤推了,也知道这回自己躲不得,只得壮起胆来走贾赦身边,给贾母跪了,把王熙凤看了眼,再向贾母道:“老太太息怒,都是们老爷糊涂惹得老太太生气。老太太也知道们老爷的为,只有一个心眼子,再没花样的,老太太别和他一般见识。老太太真要搬出去了,可是叫们无立足之地了。”

王夫昨儿叫贾母教训了场也就罢了,一旁的邢夫还借势数落了她几句,以王夫天真烂漫的性子,能把这口气忍现已殊为不易,看着邢夫说了这些话,又说了“一个心眼”的话,岂不是说他们家老爷就是心眼多,这才哄骗了贾母去,哪里肯忍这个罪名,就过来道:“老太太,嫂子说的是。大老爷原是天真的,不过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再没旁的意思了,哪里是不孝顺老太太的意思。”

王夫这话正是火上浇油的意思,什么“不过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再没旁的意思了”就是说贾赦这回说的全是真心话,那句“哪里是不孝敬老太太的意思”缀后头就成了另一个意思,从来都说孝顺孝顺,孝与顺缺一不可,贾赦这样不体谅贾母心情,又谈何孝顺。

邢夫虽知道王夫这话不好,奈何是个嘴笨心拙的,辩驳不来,王熙凤又碍着身份,不好向前,只得勉强道:“老太太好歹也看老爷平日孝顺的份上,饶过这次。”说了又悄悄推贾赦认错。

贾母却冷笑道:“罢了。当不起他的孝顺。不过看着他和他兄弟都是肠子里爬出来的,如今不过就叫政儿跟着住,等去了,还是叫他住回府里来,不想倒是叫他记上了。这样的,怎么敢领他的孝顺。”

贾赦看得贾母怒成这样,只怕真生气了领着贾政一家子搬了出去,叫御史言官见了,参上一本,便是祸事,不免深悔自己一时口快,磕头道:“母亲如此说,贾赦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分明使无立足之地,反说起来!只要们回去了,心里就舒服了!这也算疼一场!”

贾敏一旁看着贾母这样,因这事林如海也其中,不免尴尬,看得贾母怒成这样,大嫂子是个嘴笨的,二嫂子又是外存天真内藏奸猾,只得过来劝解,拉了贾母道:“母亲这样生气,可是叫女儿无立足之地。都是们家老爷不好,他也算是世家子,又是饱读文章的,也那样糊涂,大哥只同他客气几句,不想他那个读傻了书的竟是当了真,这才惹得母亲不快。母亲顾念着家老爷的颜面,不说他的不是,反责大哥二哥,这当女儿妹子的又怎么能安心呢?”

贾敏这话看着是替林如海认错,弦外之音却是提醒贾母,闹成这样教她怎么安心再住,只怕早晚就要搬了出去。想贾母盼贾敏回来盼了这些年,哪里肯就放她去,只得借势道:“说两个哥哥,同什么相干,要这样委屈!们一个两个的,只是仗着年纪老心软罢了!”

王熙凤一旁听到这里,知道贾母软了口风了,忙过来笑道:“姑妈快起来,仔细地上凉,一会子着凉了,老祖宗可是要心疼了。”贾敏看了贾母一眼,贾母这才向着贾赦、邢夫、贾政、王夫等道:“们也起来罢。”贾赦夫妇,贾政夫妇谢过贾母,这才起身,贾敏看得哥嫂们都起来了,也就站了起来。贾母虽知今儿这一番,使得荣国府大房二房之间嫌隙更深,只是也无可奈何。

不说荣国府这里闹了一场,只说林如海乃是奉召回京的,他是天子宠臣,不然也不能连做了两任盐道,众都知林如海这番回京必然高升一步,待得散朝,都来相见,说了许多场面话儿,好一会才散。林如海这里才要出宫,就听得一声似男似女的叫声,说道:“林大留步 ,皇上宣林大长乐宫见驾。” 回身看时,却是圣上近身的内侍夏公公。

林如海是探花出身,当年点的便是翰林侍读,日常事务整理文史经籍,以备皇帝顾问查询,正是天子近臣,所以同这夏公公也是旧识。他虽是读书出身,却不是清流,心上虽不大瞧得起这些太监内宦,脸上却不露,笑道:“一别经年,夏公公精神更甚往昔。”夏公公看着林如海一笑:“哪里,哪里。哪里比得上林大,林大盐道任上想来如鱼得水,这风采更胜往昔啊。”

这意思便是明明白白的索贿了,林如海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又知道这些太监内侍虽身份下贱,却是日日皇帝身边,轻易得罪不得的,不然记恨起来,不咸不淡进上几句谗言,日长天久的,也是祸端,不敢怠慢。向夏公公笑道:“公公谬赞了,们做臣子的替皇上办事,哪敢不尽心竭力。如今皇上既要召见,还请公公前头带路,公公要问江南的风土情,容陛见之后再同公公解说。”

夏公公能做得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自然也是个心明眼亮的,听着林如海这句,知道他是答应了,料定林如海也不敢哄他,是以也不急,手上的拂尘一甩,笑道:“既如此,林大就随咱家来罢。”说了引着林如海进了长乐宫。

129君恩深

林如海在长乐宫中一耽搁便是一个多时辰,再从长乐宫中出来之际,已过午时,林如海脸上略带忧色,由几个小黄门引着往宫外头走。出得长乐宫不远,就看着夏公公抱着拂尘摇摇摆摆走过来,对着自己就是一笑,只得站定。夏公公向着林如海道:“林大人。圣上对林大人的眷顾之情,朝中怕是无人能比呀,这回述职之后,必然高升一步,咱家在此先恭喜大人了。”说了,一甩拂尘,对着林如海做了个揖。林如海虽心上有事,也是个聪明不露,宠辱无惊的人,看着夏公公这样作态,忙回了一礼,笑道:“全凭圣上抬爱眷爱,我们做臣子的不过惶恐承受,尽心竭力地效命罢了,哪里当得公公恭喜两字。”夏公公听着林如海这段话,脸上笑了笑,走近几步拉了林如海的手道:“林大人得圣上宠爱,咱家亲自送一送才好。你们都退下去。”几个小黄门齐声答应了,躬身退下。

夏公公看着几个小黄门都退了下去,方才向林如海笑道:“大人,请罢。”说话间拉着林如海的手就往前去,林如海看着夏公公这样作态,知道必然有事,脚下跟随。又走得片刻,就听夏公公道:“林大人,咱家听说宫中的贾贵人乃是贵亲?”

林如海听着夏公公提起贾元春来,心上一跳,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连笑容也没动着半分,只道:“正是内子的外甥女儿。”夏公公听了就道:“原来是贾淑人的外甥女儿。咱家是个粗人,不曾念过书,倒是知道一句俗话儿。大人想不想听一听这俗语”林如海道:“公公请赐教。”夏公公斜了头把林如海看了眼,嘴角往下一垂,慢慢道:“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又有一句粗话—一表三千里。”说了嘿嘿而笑道:“大人出身世家,又是一榜探花,才识兼优,想必这些道理知道得明白,咱家正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只是林大人是待着咱家有情,咱家白说几句罢了。林如海听到这里,自是明白这个夏公公怕是奉命而来,特意提点自己,就笑道:“公公客气了。公公的话正是名言,本官这里谢过了。”夏公公看着林如海这样知机,这才松了手,点了个小黄门过来,叫他送林如海出去,自己回去交差。

原来贾元春自得封贵人,起先倒还得眷顾,皇帝一连召幸了她十数日,一时间颇有专宫之宠的架势,不免众怨归集。皇后早对贾元春心有不满,故意抬举了周贵人,胡嫔等来同贾贵人争驰,因贾元春得宠大半原因是皇帝拿着她给皇后没脸,对她也没多少真心,就分了心思,把对元春的心思慢慢淡了下来。贾元春正是个心有丘壑之人,又在宫里呆了些日子,知道一个曾得宠的妃嫔一日失宠了,比之从来无宠的妃子更不如,哪里肯就此认命。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儿,同皇帝偶遇那么一两回竟又把皇帝笼络了去。虽没当时专宠的声势,这一个月里总也有□日的光景是在在她这里的。如此一来,宫里周贵人,胡嫔等如何坐得住,都到皇后处吹风。皇后虽任性嫉妒,却也不蠢,哪里肯叫这些狐媚子当枪使了,反怪着她们自己无用,只是到底不甘心叫一个背主的女史坐大。

若只说贾元春背后的宁荣两府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外头看着好看,内里竟无一个能运筹谋画的,也不能成贾元春助力。只是这林如海又不同。且不说他祖上曾四代列侯,只说他本人是个探花,钦点的从六品翰林侍读,同当今圣上正是少年君臣,彼此倒是相得,每日侍候驾前,颇有些君臣情谊,不过三年就迁了兰台御史,而后居然又外放做了盐道,可谓平步青云,圣眷优隆。如今这林如海回京来,皇帝单独召见,两个关了门密谈,这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这是当今皇帝登极以来头一回。后宫得了这个消息,皇后这里还好,她是原配嫡后,膝下一子一女护身,轻易动她不得,虽不大舒坦,倒也坐得住,旁的妃嫔们便坐不住,只怕林如海这样一个天子宠臣成了贾氏一党,这贾贵人日后就有了助力,只怕就有平步青云的日子。几个妃嫔在一起一商议,竟是推了刑部侍郎朱雱的女儿朱妃,假借皇后差遣来找夏公公说话,竟是要夏公公去敲打敲打这林大人几句,叫他独善其身的好。

这夏公公六岁上净身入宫,如今凡三四十年,虽贪财好利,但更善于体察逢迎上意,这才能从一小黄门做到如今的总管太监。夏公公日日在皇帝身边,自然知道皇帝宠幸贾元春贾贵人别有因缘,这回单独召见林如海也有深意。偏巧这些妃嫔们请托之事,倒是不会误了皇帝的事,乐得收了这些妃嫔们送的重贿,把话儿给带到了。

却说林如海出得宫来,上了一直侯在宫门前的轿子,看着过了午时了,吏部这时也没人,先回荣国府来见贾母。贾母这里早训过两个儿子,贾敏也带着一双儿女回梨香院了。贾母看着林如海来,到底是娇客,又听着他才见驾回来,倒是喜欢,满脸的和气,只笑道:“快回去罢,这午时都快过了,只怕你媳妇儿还等着你用饭呢。”林如海心上正有事,听着这话,也就告退出去。

回在梨香院,果然贾敏带着黛玉,林瑾两个等他用饭呢。想是林瑾年纪小,经不住饿,贾敏就拿了山药枣泥糕与他垫饥,黛玉到底大几岁,自己握着一卷书坐在一边看书,几房姬妾低眉顺眼立在一旁,看得他进来,纷纷过去见礼。贾敏也带了一双儿女接过去,黛玉林瑾给林如海请过安,一家四口这才坐下用饭,姬妾们一旁伺候,人数虽然却是鸦雀无声。待到饭毕,贾敏就把黛玉,林瑾两个的奶嬷嬷叫了进来,命她们带了姐弟两个下去歇息,又命姬妾们也散了去,房内只剩下林如海贾敏夫妇两个。

林如海看着无人了,这才道:“有件事,我同你讲了,你可不要恼。”贾敏听林如海说得慎重,就道:“老爷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夫妇这些年,我是什么样的人,老爷还不明白吗?老爷只管讲来。”林如海就道:“岳母眷顾抬爱,怕我们的房子一时收拾不整齐,所以邀了我们暂住,我们原该领情才是。只是你也看见大舅兄二舅兄之间的情形,我们何苦夹在其中。我已问过林忠,诸院落已然收拾干净了,可以住得人了。不过是服侍的人手不齐,左右我们家人口少,如今这些人也够了,旁的杂役慢慢买就是了,你的意思怎么样?”

贾敏听了这话,就笑道:“我总是出嫁的女儿,长住在娘家成个什么话儿,说出去没的叫人笑话我不会当家呢,只是碍着昨儿闹了那么一出,我这回子就说要搬了去,倒像是同老爷赌气,就想着再住个两三日就告辞的,老爷即说了,我明儿就去同母亲告别。”

林如海只当着贾敏同母亲久别重逢,她们母女之间感情深厚,必然不舍,不想贾敏答应得如此快,倒是有些诧异。林如海这里要走,正是为了圣上召见私下说的那些话儿,贾敏这里,却是为着贾宝玉。

贾宝玉早已入学,虽然聪明乖觉,也是淘气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每日下了课,不去温习功课,只来寻迎春探春两个玩笑。近日又来了新妹妹,格外坐不住,早早就回来了。宝玉过来时,黛玉正同迎春探春姐妹在一块说话,看着宝玉进来,除了迎春比宝玉年长依旧坐着,黛玉探春两个已然立了起来。宝玉见了黛玉就笑道:“妹妹昨儿歇得怎么样?要有什么不便的,只管同我母亲说呢,不要外道了。”

黛玉看着宝玉问话,也就道:“多谢表兄。我们暂住的梨香院什么都收拾齐备了,劳烦两位舅母操心了。”宝玉看着黛玉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家中两个姐妹都是极出色的,也是远远不如她,不由十分羡慕。宝玉虽爱胡闹,可对着女孩子,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看迎春探春黛玉都不说话了,便要寻出话来讲,想了想就道:“妹妹可曾读书?”黛玉因想着贾敏吩咐,不要冲撞了表兄,又想这个表兄素来胡闹,不爱读书,故此道:“只上了两年学,认得些字。”

宝玉看着黛玉举止舒徐,其声清柔,又细细打量一番,黛玉叫宝玉看得不大喜欢,眉间就微微蹙了起来。宝玉恍然未觉,笑问:“妹妹名叫黛玉,可有表字没有?”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

黛玉听在这里,心上就不大喜欢,推说听着外头林瑾的声音,怕他胡闹,奶嬷嬷陆氏看他不住,向迎春,宝玉,探春几个说了声,徐步走了出去,回来见过贾敏,就把宝玉的胡诌讲给了贾敏听。她到底年纪小,只觉得这个表兄说话胡闹,他能多大,就这样毁谤前人。贾敏听着,却是另一种心思,只觉自家这个侄子不肯读书就罢了,偏爱在女孩子堆里厮混,平白的就给才见了第二回的表妹起小字,不上十岁已然这样唐突任性,可见是叫纵坏了。黛玉这里已然明白道理,叫她避开些也就是了,瑾儿却小,要是把宝玉这糊涂样儿学了去,可是哭都没地哭去,所以就有意效仿孟母三迁,从荣国府搬出去。只是她到底是宝玉的嫡亲姑姑,不好意思把宝玉的荒唐形状讲出来,正想找个什么籍口,不想林如海自己提了出来,贾敏自是满口答应。

到了明日,林如海去上朝,贾敏依旧带了一双儿女来给贾母请安,就把林如海的意思讲了。贾母这里以为是自己教训了贾赦贾政兄弟,贾敏在这里住着难堪,才要搬了出去,心上又是后悔又是不舍,就道:“你我母女分别了这些年,好容易见一面,你热剌剌的就要走,可是狠心!”说了,就落了两行泪来。一旁的王熙凤虽不知昨儿宝玉说的那些话,可依着她对宝玉的了解,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同前世一模一样,指不定在黛玉跟前说了什么话叫贾敏知道了,贾敏这里不大乐意才要搬出去,所以过来帮着说话,笑道:“老祖宗疼姑妈谁不知道,可是老祖宗忘了,姑父乃是朝廷大员,总有官场上人情往来的,他住在我们家,难道请人家来我们家吗?叫人家知道了,不说老祖宗疼姑妈,反要说姑妈不能打理一头家呢。左右姑妈如今在京里了,老祖宗想姑妈了,随时套个车就好接的。”

贾母也知道王熙凤说的有理,她心中虽不舍贾敏才在家住了没几日就要搬走,却更怕伤了贾敏贤惠的名头,只得答应了。贾敏看贾母这里答应了,又陪贾母说了会话,这才回去收拾,好在她们是前日才到的京,行李尚未全打开,收拾起来也简便。贾敏这里正看着丫头们收拾她的衣箱妆奁,林如海跟前的小厮林俊匆匆进来,在门前跪倒给贾敏道喜,原是圣上下旨已擢拔林如海为左都御史,即日上任。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一个封建社会的男孩子盯着个才见面的女孩子看,又要给人家起小字,又问人家有玉没有,是非常唐突轻浮的行为。

贾敏的老公是探花郎,宝玉不喜读书她本来就不能喜欢了,再这样轻浮唐突自己的女儿,能忍受才怪

130软钉子

林如海的盐道是正三品,奉召回京,照例是要升迁一步的,只是这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为正二品,这一升就是两级。要知这官儿做上去,品阶越高,升迁也就越慢,这一升就是两级,又是从盐道这样的美差肥缺上去的,可见林如海圣眷之隆。

林如海这一步升迁,自然有同僚要来贺喜,再在荣国府住着极为不便,好在箱笼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贾敏命人装车,一面就来同贾母报喜辞行。贾母听得林如海迁了左都御史,也替贾敏喜欢,到底是积年的老封君自然明白要有人往林府道贺,也不再留。

贾敏领着一双儿女离开荣国府时,正是巳时,宝玉已然上学,待得他回来之际听得表弟表妹都家去了,不舍起来,扭着贾母道:“老祖宗怎么不留着弟弟妹妹吃了饭再去,好歹也等着我回来告别一声呢,就这样去了,可是心狠。”

贾母揽着宝玉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喜欢你弟弟妹妹。可她们自己有家,怎么好在我们家长住呢。横竖都在京里,你几时想见了,我就派人把你弟弟妹妹接了来,或是你自己去拜见你姑丈姑母也使得。”宝玉听了,也只得答应了,心上终究不乐,连晚饭也没好生吃。看着宝玉这样,贾母同王夫人不免心疼。邢夫人倒是有些好笑又有些叹息。

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伺候完了贾母晚饭出来,因今儿贾琏传过话来,要去给林姑父贺喜,晚饭不回来用了。王熙凤就跟着邢夫人去了邢夫人那边陪邢夫人用饭,又把巧哥也抱了去。巧哥已然开始学说话,生得又粉嫩可爱,见着人就笑,十分得邢夫人的心,每回见着就抱着不肯撒手,倒像是嫡亲孙儿一般,王熙凤看着邢夫人这样喜爱巧哥,自然求之不得。

一时婆媳两个饭毕,邢夫人一边逗着巧哥,一边就向王熙凤道:“若说宝玉这孩子,可是叫他娘给宠坏了。一个哥儿,整日在内帷厮混,成什么话儿。”说了把鼻子轻轻一哼,“你一心挂着巧哥,只怕不晓得他前儿才闹出的笑话来,当着小厮的面儿说什么‘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听听,这个也是世家公子哥儿说的话吗?莫不是说他老子就不是男人了?”

这些话儿王熙凤前世就听过,比这更混账些的都有,是以也不足为奇,倒叫邢夫人后一句逗乐了,向邢夫人笑道:“太太这话诙谐有理。”邢夫人也笑道:“诙谐什么,不过是看着好好一个孩子都叫他娘纵坏了,心上惋惜罢了。”说了想起王夫人在她跟前说的那些话来,就把对宝玉的惋惜之情都勾倒了,反拿着宝玉做例子,警惕着王熙凤不许她纵着巧哥的性子来,因道:“这是我长房的嫡长孙,日后要袭爵的,可不许学他二叔那样胡闹,不然,我只问你的不是。”

王熙凤看着邢夫人脸上神色不定,不敢大意,小心哄着邢夫人说话,看得天色都暗了,这才告辞回去,邢夫人不免吩咐几句路上小心仔细,多点灯笼,不要惊吓着巧哥等话,也就由得王熙凤回去了。

王熙凤回房不多片刻,贾琏也就回来了,分明吃过酒的模样,脸上通红,王熙凤忙命人替贾琏摘了帽子,脱了袍服,拉了靴子,扶他在榻上靠了,回身去又吩咐煮醒酒汤来,贾琏一把把王熙凤拉着拖入怀里,抱着她笑道:“今儿姑妈夸了你,说你伶俐得很,又会藏拙,叫我不许欺负你呢。你告诉我,你倒是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从老祖宗起,到太太,到姑妈,一个个这样疼你呢?”

王熙凤只觉贾琏滚烫的脸靠在肩上,说话间都带了酒气,知道他醉了,只笑道:“这都是瞧在二爷份上,才疼我些,二爷连这样的醋也吃。”贾琏只是笑,拍着王熙凤的道:“你又胡说了,我哪里是吃醋。你是我媳妇儿,你得老祖宗,太太青眼,我倒是喜欢呢。只是我姑妈那个人,等闲瞧不上人呢。旁的不论,她就不大肯同二太太说话。倒是你这里,还得了句,同她姑妈不是一样的人。你倒是做了什么,得了这句评语。”

王熙凤看着贾琏醉了,就笑道:“二爷,你吃多了酒,脸上滚热。这会只管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不然明儿就该头疼了。”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亲自扶着贾琏躺下了。片刻醒酒汤也送了来,王熙凤亲自服侍贾琏喝了,又叫小丫头打了热水来,看着平儿顺儿两个服侍着贾琏净了面,看着贾琏昏昏欲睡的模样,也就不挪动他,只从床上抱了被子下来,就让贾琏在榻上睡了一夜,打发了裕儿,顺儿两个在一旁服侍,自己带着巧哥在床上睡了。

到了第二日,王熙凤才从贾琏口中得知,昨儿不光是他在,便是东府里珍大哥也去了贺喜了。贾琏笑道:“珍大哥年纪大我许多,这酒量也胜过我,昨儿我们回来时,我脚下如踩棉花一般,珍大哥还能叫旺儿兴儿扶着我。倒是你心狠,叫我一个在外头睡,也不怕我冻着。”王熙凤就笑道:“二爷您昨儿睡得沉,我们几个女人家可搬不动,要是摔了,倒是大事,只好委屈二爷了。”贾琏也不是真心要寻事,听着王熙凤这样讲也就罢了,又问:“姑妈昨儿真是夸你来着,说了你十分伶俐乖觉,我倒是不觉着你同姑妈有说过多少话儿,怎么得了这个评语。”王熙凤想了想,这才悟道:“想是姑妈要辞了老祖宗去,老祖宗不舍,我替姑妈分说了几句。”说了又笑,“也是巧,姑丈高升了左都御史,多少人要同姑丈贺喜的,在我们家到底不便宜,老祖宗这才罢了。”

贾琏见王熙凤笑得喜欢,就拿手弹了弹她鼻子,笑道:“又不是我升官儿,要你喜欢得这样。”王熙凤似笑似嗔道:“我不求二爷高升,我只求二爷平安康健,我们巧哥儿聪明强壮也就安心了。”这话说得贾琏心中十分欢喜,拉了王熙凤的手道:“我也知道我在正途上不长进,委屈了你,只好待巧哥长大,挣一份大大的封诰来给你,这才是你该欢喜的时候。”王熙凤笑道:“那就借二爷吉言了。”

王熙凤哪里会告诉贾琏,她是看着林如海升迁,忽然想起了王夫人来。前世里林黛玉父母双亡,依附贾府而住,可谓无根无势。而林如海给她留下的那点子妆奁陪嫁都叫折进了省亲别院去了,这便是无财。再者宝玉又一贯得对黛玉做小服底,王夫人把宝玉当着命根子一般,自然觉得黛玉狐媚魇道的,不能劝宝玉上进,两下里一凑,王夫人便十分不喜黛玉。可这一回,林如海不独没死,还成了二品大员,他如今还不上四十岁,只怕不上五十就能位列一品。黛玉是林如海爱女,哪个做得他的女婿,只怕就应了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如今的宝玉正同前世一般,见着黛玉就喜欢,只不知王夫人是如何看待黛玉了,更不知道人精似的林如海贾敏夫妇又会如何看待这个衔玉而诞,专精杂物,不肯读书,只爱在内帷厮混的宝玉了。

又说闲来无事,这日子就过得飞快,转眼就过去了两月有余。期见贾母也接了贾敏回来几回,贾敏或是一个人来,就是带了黛玉林瑾姐弟,也是不叫黛玉往别去去。王夫人看着贾敏把黛玉林瑾拘在身边,就笑道:“你如何把两个个孩子拘在身边,我们几个大人说话,他们小孩子家家的又听不懂,倒是闷坏了。不如叫她们往后头去寻迎春探春两个丫头顽去。姊妹倒都极好,也一样念过书认字,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不会委屈了黛玉和瑾儿。就是宝玉,虽才见了两面儿,倒也常念着弟弟妹妹,这会子也快下学了。”

贾敏拘着黛玉便是不想她往后头去再与宝玉那个“混世魔王”撞上。贾敏林如海两个都是一双利眼,看得宝玉叫贾母同王夫人溺爱坏了,人虽聪明,半点上进心也无有。他那里年纪小说的话没有轻重,这做姑丈姑妈的又是外人不好教训,黛玉林瑾又小,要是叫他带得歪了,可是终身之悔。所以听着王夫人的话,如何肯答应,只笑道:“迎春探春倒是好孩子,只是我这两个孩子不省事,尤其瑾儿,专爱胡闹,偏他又小,也讲不清理。没旁法子,也只好拘在眼前,看着他错了,现时教训几句,还能听得,”

贾敏这话说得阴阴阳阳,听着是在讲林瑾的不是,偏是接着王夫人说宝玉想弟妹的话说的,这就有说王夫人不曾教养好宝玉的意思了。王夫人如何听不出来,脸上就讪讪的,只得罢了。贾敏看着王夫人罢了,也就转了口风,同邢夫人闲话起来,王夫人在一旁,脸上更尴尬些。偏贾敏又转回来问她贾兰李纨如何,王夫人只得笑答。她本就不喜贾敏皮里秋阳,如此一来,不免隔阂更深。

又过得十数日,,忽然尤氏坐着车子就到了荣国府来见邢夫人同王夫人,脸上勉强带着几分笑意,见着邢夫人同王夫人先问了安。王夫人把邢夫人看了眼,先向尤氏笑说:“你今儿怎么得空过来玩?”尤氏脸上带笑,手上的帕子却是捏得紧,口中道:“好叫两位婶子知道,我那个妹子,下个月就要出阁了。”

作者有话要说:春天到了,潜水的亲们也该出来透透气了吧。

131酸尤氏

邢夫人同王夫人两个听得尤氏讲说她那妹子就要出阁,倒是都有些诧异,便是那尤二姐也不过将将十五岁,如何就要出阁了,且便是前些日子贾敏回来,尤氏过来时也未提及一个字,怎么就这样匆忙了。这回妯娌两个倒是心有灵犀起来,互看一眼,王夫人就道:“你那妹子今年才十五罢,倒是早。可还是那个张华?”邢夫人也道:“正是忽然。上回你来时倒没提。”

尤氏脸上一笑:“婶子说的是。这也是他们张家的意思。说是他父亲病了,吃了多少药都不好的。所以那张华请人算了一卦,说是要冲个喜才好。所以来求了我们。我母亲心慈,也就答应了。就请人排了期,说是下个月的十七正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所以就定了这日子。所以我就来请老祖宗,两位婶子到日子过去吃个酒,也算给我妹子个体面。珠儿媳妇,琏儿媳妇,宝玉同迎春,探春到时候也一块儿去,热闹热闹。”

邢夫人就笑道:“原来是这样,倒也罢了。左右你们是早就定了亲的,这也不算什么。到时候我们来就是了。只是急了些,今儿都二十六了。”王夫人也笑道:“既是孝行,也就罢了,佛祖长眼看着的,必有好报的。只是老太太那里你说了没有?老太太可怎么说?”尤氏回道:“先去过了。老祖宗也说好。”邢夫人同王夫人也就答应了。尤氏就推着尤二姐出阁在即,尤老娘又老,许多事都要她操心,告辞出去了。

尤氏从屋里出来,脸上的笑就淡了,把帕子紧紧捏在手里,脚下一转就往垂花门外去。垂花门外早有媳妇等在那里,看着尤氏出来跟了过来簇拥着尤氏出了西角门,上了车,摇摇摆摆就回在宁国府。

一入宁国府,贾珍的几个姬妾就过来接着,簇拥着尤氏进了正房。尤氏进得房门,就见尤老娘,尤三姐娘两个在,脸上顿时如挂了霜一般。尤老娘看着尤氏进来,脸上僵僵地一笑,道:“大姑娘回来了,那边老太太可请到了?”尤氏也不答言,自顾脱了外头衣裳,换了家常衣裳,就有小丫头捧过水来请尤氏洗脸。

尤老娘见着尤氏这样,到底有些心虚,把脸上笑开了些,凑过来道:“大姑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如今你二妹也要出阁了。你也知道,我们家虽没多少底子,可你两个妹子也是你父亲捧手心里长大的,虽比不得人家穿金戴银的,也是娇惯坏的。如今嫁去张家已然委屈了,你还有什么气呢?”尤氏正就着小丫头捧的水盆洗脸,听着尤老娘这些话,气得浑身发抖,抬头看着尤老娘,满脸都是水,却是冷冷一笑道:“娘要觉得怎么样才不委屈二妹呢?”

尤老娘叫尤氏这一句顶撞得脸上通红,嗫嚅道:“你如今大了,果然我一句也说不得了。”文花正递了手巾给尤氏擦脸,尤氏接在了手上就往面前的铜盆里一掷,刷地站起身来,遮着膝盖大手巾就掉在地上,尤氏也就从手巾上踩过,走到尤老娘跟前道:“你老人家得些好意也就罢了,二妹闹出这样的事来,难不成还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两个了?”尤老娘叫尤氏说得也有些羞恼成怒,就道:“大姑娘,虽说你不曾吃我一口奶,左右我也是你父亲三媒六证娶了来的老婆,也正正经经是你娘!我自问也没半点错待你的地方,你如今做了将军夫人就拿这样的嘴脸来对我,可是叫人寒心!”说了倒是哭了几声。

尤氏叫尤老娘几句话气得发昏,待要反驳几句,奈何屋里都是丫头媳妇,贾珍的姬妾,那几句话就讲不出来,不想一旁的尤三姐更不省事,过来道:“我劝大姐可别打错算盘了!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我劝大姐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只管豁出去,闹将开去,横竖大伙儿没脸。可别忘了,蓉哥儿可还没娶呢!”

尤氏叫尤老娘尤三姐两个气得瑟瑟发抖,脸上的不知道是洗脸的水,还是泪,指着她们娘儿两个道:“罢了!罢了!你们这是要勒逼死我!”说罢,竟是双眼往上一插,向后便倒。唬得银蝶文花两个抢过来相扶,半扶半抱将尤氏扶到床上,扯过被子来给尤氏盖。尤老娘尤三姐娘儿两个看得险些把尤氏气晕,倒也不敢再相逼,讪讪地退了出去。

待得尤老娘尤三姐两个出去了,尤氏这才把眼睛张开,看着一屋子的丫头媳妇,拿手指了她们道:“今儿的事,哪个漏出去一星半点,我便打折她两条腿,听着没有!”文花银蝶等连声答应。尤氏心上尤自气苦难耐,将床上的靠枕,引枕,统统掷在地上。银蝶看着尤氏这样,就叫小丫头炒豆儿倒茶来,也是炒豆儿晦气,倒的茶烫了些,若是平日尤氏倒也不是很计较这些。今儿却是不用,尤氏正是没出气的地方,就将一口气呵在了炒豆儿的身上。

尤氏将盖钟儿一扫,一盅滚烫的热茶都淋在炒豆儿脸上,炒豆儿生生将一声痛叫忍住了,却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尤氏啐道:“作死的东西!我平日不过抬举你们一二,你们就这样轻狂起来,真让我好性子好拿捏不成!真气急了我,叫你们知道我的性子!”这一番话骂的是房里这些丫头,字字句句却是冲着尤老娘娘几个去的,文花银蝶几个心里明白,都不敢做声,又看炒豆儿脸上都烫红了,还跪在尤氏床前,一个就过来劝尤氏,一个过去骂炒豆儿道:“作死的东西,还不滚出去换一盏茶来,还要奶奶亲自吩咐吗?”尤氏冷笑道:“你们也不用做这些鬼祟样儿来哄我,左右也没几日得意了。我倒是等着瞧后头的好戏呢。”说了,竟是翻身睡下。

文花等看着尤氏睡下,忙推着炒豆儿出去,到了外间,就着日头一看炒豆儿的脸都烫红了,好在没有起泡,只叫她这几日不要到尤氏跟前。炒豆儿到底是不到十岁的孩童,心上委屈,噙了泪同银蝶道:“奶奶今儿如何恼成这样,平日里我砸了东西也不见奶奶这样生气。”文花银蝶两个心里明白,怎么敢同炒豆儿讲说,只道:“不过是尤老娘不省事,她到底是奶奶继母,奶奶不好同老娘争执,才拿着我们来煞气性,虽然委屈,说不得也是我们的命罢了。”炒豆儿这才罢了。

她们这里正说话,就听得一声笑,就见苏姨娘分花拂柳的过来,向着文花银蝶炒豆儿几个看过,摇摇摆摆走到炒豆儿身前,捏着炒豆儿的下颚托起她的头,把一双妙目盯在炒豆儿脸上仔细看了眼,抿着嘴一笑道:“这烫伤了倒是可大可小的,别留下疤才好,不然可惜了这样端正的五官了。一会子我叫小荷给你送点败毒散来敷敷,几日就好了。”

炒豆儿虽小,也深知尤氏厌恶苏姨娘,一时就不敢要,还是文花银蝶两个推着炒豆儿谢过苏姨娘。苏姨娘把手一摆,拿着帕子掩着唇一笑道:“罢了,你们这些人日后也多加小心罢。日后啊,你们奶奶一时失手的时候多着呢。”说了,笑着摇摇摆摆的就走了,到了晚间果然就给炒豆儿送了一盒子败毒散来。

却说尤氏这一躺下,就推说自己犯了胃气疼,起不来床,好在宁国府人口较之荣国府简单许多一日也没多少事,只是尤二姐的嫁妆她就丢开手去不管了。尤氏这一躺下,就是十数日,再起身时离着尤二姐十七日的婚期也没几日了。

从来女子出嫁,家里多少总是要备些嫁妆,虽尤家败落,宁国府却是有钱,且尤二姐是从宁国府嫁出去的,若是嫁妆简薄了,尤氏同贾珍脸上须不好看,是以尤氏虽对尤二姐衔恨,倒也没想着在嫁妆上刻薄了尤二姐,只是当她检点了尤二姐嫁妆之后,只觉着一股子腥甜之气直往嗓子眼撞。贾珍竟是为尤二姐备了十二抬嫁妆。尤氏又拿过嫁妆清单看过,手上都在发抖:金镶珊瑚顶圈一围,嵌珊瑚二颗;金荷连螃蟹簪一对,嵌湖珠二十颗,米珠四颗,蓝宝石两块,重二两一钱;云南保山南红柿子红樱桃红玛瑙镯一对;云南保山南红柿子红樱桃红玛瑙耳珠一对。大卷闪缎五匹、小卷闪缎五匹、妆缎五匹、宫纱十匹、绫十匹…

尤氏再看不下去,将个嫁妆单子重重拍在桌上,只觉着一只手将她的胃重重捏着,疼得额角沁出冷汗来,这一回真的是胃气疼犯了,无奈前段日子她才装过病。偏尤二姐委委屈屈地说着都是她叫大姐姐生气的话,尤三姐又在一旁说着尤氏气量狭窄的话,惹得贾珍脸上已然不大好看,且婚期就在四五日后,她要是再倒下,只怕贾珍就要翻脸,说不得只好强撑。

贾珍听着尤氏已然起身,连尤二姐嫁妆都已看过,也就过来尤氏房内。尤氏看着贾珍,心中气恨,无奈她素来畏惧贾珍,只得过来接衣奉茶。贾珍往黄花梨有束腰三弯腿方凳上一坐,也不问尤氏身子怎么样,可用过饭没有,一手接过尤氏奉来的茶,喝了口,脸上淡淡地道:“你这一病,耽搁了这些日子。你也知道你父亲没留下什么,二姐总是你妹子,你就忍心叫她空着手出门子?说不得我只好替你打点了回。我到底是男人,思虑难免不周,你瞧着还有什么缺的,就给她添上,别三日晒妆,闹出笑话儿来。”

尤氏听着贾珍竟然还要叫自己填妆,只气得双唇颤抖,半刻后方道:“爷说的是,我今儿看了二妹的嫁妆单子,大爷到底是男人,不大知道女人家的事,这头面上少了些,我这里备了金松灵祝寿簪一对,金镶青金方胜垂挂一件,象牙梳一把,牛角梳一把,这就给二妹添上,大爷看怎么样?”

贾珍听了,也就罢了,看着尤氏脸上发白这才想着尤氏的久病才起的人,倒也起了几分愧疚,向着尤氏道:“我也知道你心里有些委屈,都是我酒后乱了性,也怪不得你二妹。她这里要嫁去张华家,你也知道张华的为人,最是个无赖,知道了她不是女身,还不发癫,你二妹又是个娇羞孱弱的,张不得声,弹压不住那混账无赖。万一那无赖闹起来岂不是我们家几十年的体面都折尽了。好歹陪嫁丰厚些,那张华看在嫁妆份上,也好说话些。”尤氏心上气苦难言,还得依从。

尤氏这里气苦,还得强忍,更没个可以诉说委屈的人,左思右想,竟是想着了王熙凤。想王熙凤年纪虽小些,却是个温厚的性子,善能倾听,更有一桩,王熙凤是弟媳妇,有她在,贾珍总要收敛些,左右熬到二姐出阁之后便好。尤氏病急乱投医,竟是偷了个空儿,亲自来接王熙凤过去,只说是她病了一场才起身,如今离着二姐出门也没几日了,诸事都未齐全,想请王熙凤帮称她些,在一边儿看看有什么错漏的,也好补上,免得闹笑话儿。

王熙凤那里自听着宁国府急赤慌忙的就要把尤二姐嫁出去,心上就有了疑惑。她是知道前世的尤二姐同贾珍贾蓉父子两个都有首尾,这回尤氏这么慌忙,别是尤二姐同贾珍又搅在一处去了,倒是有意打听,偏是这回贾珍连贾琏也没好意思说,是以贾琏也不知道。王熙凤就有些心痒,看着尤氏派了人来接,满心的想去,又怕太兴头了启人疑窦,故意道:“珍大嫂子瞧得起我,我原不该推的,无奈我年纪小,又没经过什么事儿,误了嫂子的事倒是大事。只是嫂子都来接了,我若执意不去,岂不是叫嫂子为难。待我去回过老祖宗,要是老祖宗答应了,我再同嫂子去。”尤氏听了,只得答应,同王熙凤一块儿去见了贾母。

贾母不喜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这回看着尤二姐就要出嫁,尤氏又亲自来接王熙凤过去撘个手儿,也就勉强答应,不免又吩咐几句,不许自专,凡事要同尤氏商议,待得尤二姐出阁了就回来等话,王熙凤欢欢喜喜地满口答应了。

待得出了贾母住的正房,尤氏便问王熙凤道:“弟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到我那里去呢?若是天天去,只怕就要辛苦。不如我那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弟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王熙凤笑道:“不用。巧哥离不得我,我也离不得他,且老祖宗,太太那里也要晨昏定省的,倒是天天来的好。”尤氏听得王熙凤这样讲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到了明天,王熙凤这里先去给邢夫人请了安,又回来见过贾母,这才坐了车子往宁国府去,才到宁国府西角门前,还未下车,就见角门一开,奔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面目清秀,身段苗条,正是贾珍之子贾蓉。却不知怎么了,脸上赫红,脚下匆匆,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险些就撞上了王熙凤的车子。

作者有话要说:当贾琏偷取尤二姐时,尤氏肯定很高兴,狐狸精去祸害别家了,这一回就让她自己尝尝味道吧。

132探底细

王熙凤的车子才到宁国府西角门前,还未及下车,就见贾蓉从里头窜出来,虽是面目清秀,却是一股子仓皇,出得门来,还回头向着门内张望,险些就撞在了王熙凤的车上。因见没人追赶出来,松了口气的模样,转身要走,不提防深厚停了辆车子,险些就撞了上去。贾蓉正是着急的时候,看着有车拦路,不由迁怒,也不及认是哪里的车,更不及细想这宁荣两府之间哪里就会有不相干的人的车,起一脚就踹在车轱辘上,喝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把车这样乱停在这里,摔着了小爷,皮也揭了你的。”

王熙凤在车里听说这话,对着平儿看了眼。平儿如今也明白王熙凤的心思,她是蓄志做贤人的,说不得这样的事只好由她们这些当丫鬟的来了。是以走过几步把个轿帘子一打,露出一张脸来,对着贾蓉笑道:“奶奶,是蓉大爷。”

贾蓉看得是王熙凤身边的大丫鬟平儿,立时便知道自己冒撞了,且不说这二婶子在西府里老祖宗跟前十分得意,直说琏二叔同自己父亲甚为交好,这位二婶子要是回去说了委屈,指不定琏二叔就要替他媳妇出气,忙肃了手笑道:“原来是婶子。侄子给婶子请安。婶子芳驾到来,侄子不知道,竟是冲撞了,婶子千万不要怪罪的好。”

王熙凤扶着平儿裕儿两个的手下了车,把贾蓉看了两眼,就是一笑:“蓉儿也太小心了。所谓不知者不罪,你即不是有心冲撞,我还真能同你计较不成。只是你倒是要去哪里?这慌慌张张的样,仔细叫你父亲看了,又有不是。”贾蓉听得王熙凤言语和气,也就把心放下了,脸上倒是一红,向着王熙凤回道:“婶子快别问了,不过是我有事忘了,赶着出去,这才匆忙了些。我娘在里头盼着婶子呢,婶子倒是快请进罢。”说了就走开几步,让了道儿请王熙凤走。

王熙凤是何等样人,贾蓉的话她一听就知道不尽不实,里头大有弊端,只是一来贾蓉是贾珍之子,原是宁国府的嫡子嫡孙,是好是歹的也轮不着她这个堂婶说话,再者,如今王熙凤正的抱定了事不干己不开口的主意,也就不去管他,反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等话,扶着平儿就朝着角门而去。角门上的人认得是西府里的琏二奶奶,不敢轻忽都过来请安,又叫了轿子过来,抬了王熙凤往里去,走到二门放下,又换小厮来抬,穿花巷过雕廊,走得一刻这才道了宁国府正房前。

王熙凤这里坐着轿子慢慢往里去,早有小丫头脚快跑去回禀了尤氏。尤氏这里正耐着性子同尤老娘尤二姐两个说话,听着王熙凤到了,正是求之不得,忙亲自出去把王熙凤接了进来。尤氏走在门前,恰见王熙凤扶着平儿裕儿两个丫鬟的肩摇摇摆摆走过来。看王熙凤头上挽倭堕髻,斜插着一对白玉凤鸟海棠钗,耳垂明珰;身上穿着茜草染红罗对襟领大衫;下系苏芳色织银花草挑线裙;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笑,看着尤氏出来,也放开了平儿裕儿两个,抢先走在尤氏跟前,把尤氏的双手一挽,笑道:“嫂子,我来晚了,你可别怪罪。”

尤氏虽有请王熙凤帮她看着尤老娘母女几个的意思,猛然见王熙凤粉面桃腮,一双丹凤眼里禁不住的笑意,正是春风满面,想着贾珍几回笑说贾琏算是套上了辔头的话,心里不由酸妒起来,脸上的笑也有些僵,勉强笑道:“凤丫头来迟了,一会子要罚酒的。”王熙凤故意笑道:“好嫂子,你知道我量浅,可绕了我罢。倒是二姐在哪里?她要出阁,这是大喜事,哪怕不瞧着嫂子同我好,只看珍大哥同我们二爷的情分,我这里也要给二姐添些妆才是道理。不然我们二爷该说我小气了。”尤氏这才瞧见王熙凤还带了个十来岁的小丫鬟,那小丫鬟手上捧着一只小小的蝴蝶穿花填金红漆匣,里头装的想是给二姐填妆的头面。

贾珍同尤二姐有私情这事,贾珍倒也知道丑,瞒得死死的,连贾琏都瞒过去,是以尤氏听着王熙凤的话倒是不觉的她有意讥刺,虽心里不大舒坦,也只得笑道:“我娘同二姐在房里呢。你亲手给她罢。”说了接了王熙凤进去。

尤老娘同尤二姐两个来寻尤氏却是要她多请些尤老娘从前夫范家的那些亲戚。那尤老娘说道:“你二妹好歹是他们家的孩子,这回出门,你同姑爷又给二妹打点得这样体面,总要叫他家人知道知道。也不枉你们辛苦一场。”

原是当日尤老娘前夫死后,范家人曾欺负过她们孤儿寡母的,尤老娘心里一直衔恨,当日尤氏嫁给贾珍做继室,尤老娘就曾想要把从前那些欺负过她们母女的亲戚请了来,好叫他们看看她如今的得意。无如,她是尤氏继母,要请她前夫的家人,便是尤老娘再糊涂也知道不可行。这回可是尤二姐出嫁。尤二姐怎么都是范家骨血,她能从宁国府出阁,又由三等将军夫人的姐姐发嫁,又有十二只箱笼,何等风光,所以尤老娘就向尤氏开了口。

这样荒悖的事,尤氏怎么能答应,尤老娘就拉着尤二姐来纠缠,险些儿就讲出尤二姐同贾珍那些首尾来。便是此时,王熙凤如救命皇菩萨一般的到了。

尤老娘倒是记得王熙凤,知道她虽年轻,为人却是和气,顶要紧的是手面儿大方,既是在尤二姐出门前到的,必然不会空着手来,也就住了口,看着尤氏接出去,不一回就带了个不上二十岁的美人来。

王熙凤进得门来,先把尤二姐看了眼,见她脸带桃花,双眉眉头散乱,一双杏眼水汪汪地,胸高而臀丰,显见得不是女身了,不由一笑,向着尤氏道:“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二姐儿这样娇艳。”尤氏哪里敢接口。王熙凤也等她讲话,自己过来见了尤老娘,又拉了尤二姐的手道:“二姐,我听嫂子说了,说你原是为着你那公公冲喜这才急匆匆嫁了过去。我竟不料二姐是这样纯孝贞烈的女子,我从前竟是错看了你,二姐可千万不要同我一般计较。”

尤二姐虽轻浮,却也不是一点子廉耻也没有的,她这回匆匆出嫁原是同贾珍有了首尾,惹出祸来,在家呆不住的缘故,哪是王熙凤讲说的那样,脸上不由羞红了,要把手从王熙凤手里抽回来。王熙凤哪里肯放过她,又笑道:“只可惜二姐这样的人品相貌,竟是明珠暗投了。”尤二姐才起的羞愧之心在王熙凤这句夸赞下,消弭无踪,又暗叹起自己命苦来。

一旁的尤氏听着王熙凤夸尤二姐,又看尤二姐羞臊的模样,心里竟是隐隐觉着快意起来,在一旁竟一声不吭。

王熙凤说了这几句也就罢了,又回过身来接过那只蝶穿花填金红漆匣,当着尤二姐的面就打开了,里头装着一对翠玉透雕蝉头钗,一对赤金嵌白玉梅花簪,一对珍珠手钏,两只珊瑚指环,倒也珠光宝气。一边尤老娘见了,就心爱起来,推着尤二姐接了。尤二姐脸上绯红,倒还知道推辞:“二奶奶如此厚赠,我怎么敢当呢。”王熙凤就笑道:“你也别客气,我也不是全瞧着你的,原是我同你大姐姐好,她的妹子就好像我的妹子一样,自己妹子出阁,做姐姐的怎么好没有表示呢。”说了拉起尤二姐的手将匣子放在她手上,尤二姐这才接了,转手交给尤老娘,又过来谢过王熙凤,王熙凤也就受了。

叫王熙凤这么一打岔,尤老娘同尤二姐倒是不好再拿着方才的事来逼尤氏,陪着王熙凤略说了几句就推着嫁妆里那对鸳鸯枕还没绣成,告辞出去。

王熙凤端着盖钟儿,手上慢慢撇着茶上的浮沫,脸上笑吟吟地看着尤二姐出去,转头看了眼尤氏,见她脸上没有什么笑模样,有意叹道:“我知道嫂子心上不舍得,可这也是没法子的。我们女人家顶要紧是名节二字,二姐既许了张华,说不得就要受委屈了。”尤氏听了,也笑了,理了理帕子,才道:“那是她生父定的亲事,偏张家又难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叫尤氏串在了一起说,换了旁人许以为尤氏希望着佛祖保佑,叫尤二姐嫁过去不要吃苦,王熙凤却明白尤氏的心思。亏得尤二姐定了亲,夫家又难缠,不然以贾珍的做派,只怕纳了尤二姐也做得来。

王熙凤只做听不懂尤氏的话,拿着尤二姐出阁那日请了哪些女眷,戏班子又是哪里的等事来说,尤氏也一一回说。即来了,王熙凤说不得就装个知心的样儿同尤氏商议起哪几家的女眷不睦,不能安排在一桌,又有哪几个女眷是手帕交坐在一起也好说话等事,王熙凤来时已是午后,这说了回话看着就是酉时了,尤氏要留王熙凤用晚饭,王熙凤只推着巧哥天一暗就寻她,就要回去。尤氏留了几回留不住,也就罢了,亲送至二门,看着王熙凤上了小轿,这才折返。

王熙凤这里出了宁国府,上得自家的青帏小车,再忍耐不住,拿着帕子掩着唇,轻轻脆脆笑了一回。平儿裕儿两个看着王熙凤笑得格外喜欢,心上疑惑,两个互看了眼,却是不敢相问。

作者有话要说:嗯 我要开虐尤二姐,贾珍了,亲们有意见没有

133苦尤娘

 王熙凤到家,先去见了贾母,把她同尤氏说的话,尤二姐,尤老娘说的话都同贾母回了。又故意道:“老祖宗,我从前竟是错看了她,不意那二姐竟是这样一个节孝的人呢。”贾母听了,却道:“她原是许了张家的,哪有张家败落了就要退亲的道理。再者她既同人订了亲,总是要嫁过去的,这回是匆忙些,也算尽了本分,也算不得节孝二字。”从前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来荣国府做过两回客,贾母十分看不上这对姊妹的轻狂样儿,听着王熙凤夸赞尤二姐的话,就不入耳,就拿着体统规矩来驳,却不料王熙凤是有意儿拿着这话儿来探贾母的意思,见贾母依旧不喜尤二姐,想来后头要是生了什么事,只有更厌恶的,也就有了底。

果然尤二姐出阁这日,贾母推着昨夜受了凉就未去宁国府。王夫人看着贾母不去,只说不放心贾母,也留在了荣国府。邢夫人原本也瞧不大上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娘几个,这回见贾母同王夫人两个都不去,也要找和籍口推了,还是王熙凤劝道:“太太不喜热闹好个清静,我也是知道的。只是珍大嫂子亲来请的,出阁的又是她妹子,偏老祖宗身上又不好,去不得,二太太先说了要服侍老祖宗,也不能去,太太要是再不去,珍大嫂子脸上不好看。太太就是不看珍大嫂子的面子,也瞧着珍大哥,他可是老爷的亲侄儿呢。”邢夫人听了,这才罢了。

尤二姐出阁,是张华亲来接的。这张华年纪不上二十,个子极瘦,本来面目倒还端正,一身新郎装束,倒也喜气洋洋,在宁国府接了尤二姐,给尤老娘磕了头,又过来辞了贾珍尤氏,牵了尤二姐就去了。尤老娘到底不舍,泪眼看着尤二姐出去,回得房内哭了场,也只得尤三姐在一旁劝慰。

尤老娘也知尤二姐德行有亏,是以看着她出阁,心内就悬着,又不好同尤氏讲说,好容易捱到三日回门,看着尤二姐不过短短三日,竟是仿佛脸带愁容。拉着二姐细问才晓得,这张华新婚当夜连个手指头也没有沾染二姐一下,二姐嫁于张华本就不情愿,这也就罢了。不想张华第二日就往赌场去了,竟是一日一夜没回来,一进门就张着手板要银子。二姐略问他几句,不想那张华竟是拍着桌子道:“我堂堂一个男人,你们家势大,拿着威风硬生生压了我一头,叫我戴了这顶绿帽子,捏着鼻子娶了你这个贱人。我已然对不起我张家列祖列宗,如今我不过去耍一刷,你倒有嘴脸来管我,你倒是去照照你脸上可还有面皮不再来问我的话!”尤二姐本是个娇怯的性子,叫张华骂了这几句就哭,也不敢还嘴。那张华自己过来开了尤二姐妆奁,拿了一支赤金簪就出去了,到了昨儿夜里才回来,一身的酒气,就要往尤二姐床上凑,尤二姐如何肯叫他近身,一力推拒,张华摔桌拍凳闹了场,还是张松听了,过来将张华扯了出去。,

尤老娘素来痛爱两个女儿,看尤二姐委屈成这样,气得瑟瑟发抖,又自知理亏,不敢端着岳母的架势叫张华去训话,只好抱着尤二姐洒了一场泪。一旁的三姐性子极烈,听着二姐这样委屈,她是知道尤二姐同贾珍之间的事的,怒道:“姐姐金玉一般的人,白叫姐夫沾污了去,大姐姐知道了,不独不怪姐夫,反迁怒在姐姐身上,也算无能!不说好好儿给姐姐一个交代,反逼着姐姐嫁给张华那样一个混账行子,他们夫妻两个为着颜面,难道就看着姐姐受苦不成!”说了,立眉挽袖的就要去寻尤氏说理。

尤二姐听了,忙过来拦阻,又哭道:“都是我自己糊涂,也很怨不得你姐夫。如今这样都是我的命罢了。”尤三姐听了这话,把娥眉都立了起来,一把把个尤二姐推在一边,自己风风火火就到了尤氏房内要寻尤氏讲话。尤氏这边看着尤三姐过来,脑门子就疼,无奈是贾珍做下的事,只得安慰道:“三妹好大的气性,是哪个丫鬟不省事给三妹气受了,告诉姐姐,姐姐替你教训她去。”

尤三姐冷笑道:“好姐姐,你是将军夫人,尊贵体面的人。我和姐姐不过是娘带来的拖油瓶,同你又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姐姐这样亲热我也当不起。”尤氏叫尤三姐这话说得脸上涨红,勉强忍耐道:“三妹说的话我不明白,也当不起。我父亲既娶了娘,又容你们改宗姓了尤,你们自然是我妹妹。论情论理,我照拂你们一二也是份内之事。”

尤氏到底也是宁国府的当家奶奶,平日里虽尊奉贾珍的意思行事,可她能弹压住贾珍那些姬妾,也不是个无能的,说话儿声口虽软,却是指着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做事不近情理。尤三姐听了这句堵心的话,就道:“大姐姐说话好钢口。我竟是不知道什么情理。我只问大姐姐,我二姐姐受委屈了,你管是不管?你若是不管,我做妹子的替姐姐出个头,也没什么。”

尤氏听着尤二姐叫张华折磨了,竟是大合心意,当着尤三姐的面儿却不好露出痕迹来,就做个诧异的神色道:“这倒奇了。你姐夫当日去提亲之时,张华也是答应了既往不咎的。再说以张华的人品家事,能娶到你二姐姐这样的人物,也算是他家前世烧了好香,又收了你姐夫一千两银子,说是要去做点子买卖,好养活你姐姐的,如何叫二姐受委屈了?莫不是他们新怀初抱的,彼此不知道性情,所以误会了?”

尤三姐听着尤氏这样事不关己的话,泼声道:“放你娘的屁!你自己是个蠢人,也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你男人玷污了我姐姐,你不去寻你男人说话,反来为难我姐姐,你也算做人老婆的!我姐姐受了委屈,我只管替我姐姐讨公道,你们有几个臭钱,几个小官,就瞧不起人,别逼急了你尤三姑奶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大伙儿一块儿没脸!”尤氏气得双泪交流,把手指着尤三姐竟是一声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