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听了这个,却无话反驳,只好答应了。北静王又说:“好好地照顾冯夫人。”转头看了莲生一眼,略略笑了笑,便自去了。

一直到眼看着北静王出了房门,莲生的身子才晃了晃,急忙伸手撑着桌子,旁边翠鸣上前,将莲生扶住了,回到床边。慢慢坐了,才问道:“冯奶奶,方才你同王爷说什么……怎地奴婢全都听不明白?”莲生苦苦一笑,从袖子里中摸了摸,掏出帕子来,轻轻擦拭脸上的汗,此一刻,手还在微微发抖。

第七十三章 解围

莲生有口不能言,翠鸣伺候她坐了之后,莲生擦了汗,便叫她退下,自己坐在床边,靠着床柱,怎能够睡?痴痴发怔。

先前北静王在座,同她的那一番话,表面听来,毫无差错古怪之处。只是一场闲谈,若说是在谈起冯渊之事,也还使得,譬如静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莲生说“务必要尽力而为,才不算辜负”,这一对一答。

然而实际上,又怎是那样简单?这一番话,是从北静王妃送给莲生的那一串玉珠子而起。自然是从她开始。这珠子先前,是北静王送给王妃之物,王妃爱惜不舍,后给了莲生,便等同静王的一片心意亦到了莲生手上。如今静王同莲生便也都在想这个。

莲生想通了,便想将这珠子推掉——表面是推掉珠子,实则是说推静王之心,然而静王坚持不收回,这其中便有着对莲生的意思。两人对答之中,表面谈珠子,说的渺茫玄虚,实则是静王在试探莲生,也是莲生表白心志。

莲生细细思量静王的意思,竟果然是对自己有几分牵念的。大抵是因为昔日见了,留了心,如今又加上王妃没了,冯渊遇难,静王心底,便有了那份念想。

静王话语中的意思,是叫莲生顺天知命,从了“天意”,实则是从他之意,莲生回答的那字字句句,却是一片的婉拒之意了。别人不知,静王自然是听得出的。

莲生想了一会,只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福是祸,倘若得罪了静王,不但自己不保,连冯渊也是难救了的。这其中的拿捏分寸,却是极其微妙。对静王这种权高位重之人,直接将事说破,未免会叫他恼羞成怒,然而不敢回话,却又等同默许。莲生同静王对答了那一番,如今只觉得后怕,也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是觉得怎样。

莲生忽地想到先前为了蒋玉菡来向王妃求情之时,所说的“割肉饲鹰”,另就是昨晚上梦见北静王妃的那个梦,如今同静王见了这一面,互探了虚实之后,才明白,原来这所谓的“报应就在眼前”,却是说的自己!只没想到,先前相救蒋玉菡,竟会引出这宗大麻烦。然而莲生心想,倘若再度回头,叫自己选择,她却还是会选择做相同之事。就算到如今,她也并没什么悔恨,倘若要他们夫妻两个自保,却看蒋玉菡受罪,他们却是绝对不会安心,也不是冯渊同莲生的性子。

正如王妃所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莲生想一会,乏一会,却总是睡不安稳,一刻想到冯渊不知如何,夫妻们分隔两处,自然不免各自凄惶,一会想到北静王,自己同他不过见了三面,只觉得这人个性深沉,不可捉摸,恐怕还有什么后着会出,实在叫人担心。一会又想北静王妃,为何她当初会给自己这串珠子,难道早知道日后会有这么一场?只是,她是个慈祥宁静的人,总不会害自己的,是否是有别的用意?……莲生想来想去,半梦半醒,不知不觉一夜已过。

第二日莲生早早醒了,只觉得浑身疲乏不已,却只因知道这是在北静王府,只好尽力爬了起来,丫鬟们便进来伺候,洗手的时候,翠鸣忽地惊叫一声,说道:“冯奶奶,你这手怎地肿了?”莲生一惊,低头去看,果然见自己的手忽然肿了许多,连同手腕都是,那玉串子更是紧紧地缠在上面,弄得腕子上隐隐地发红,好似枷锁相似。

莲生看了一会,也不知道为何,便说道:“想是昨夜睡得不慎,无妨,歇一阵子就好了。”

过了片刻,莲生又问道:“今日王爷想必更为忙碌罢?”翠鸣说道:“是了,今日依旧有许多人来,王爷一大早便起身了。”莲生说道:“翠鸣姐姐,我现在想回家去,可使得跟王爷说一声么?”翠鸣说道:“冯奶奶急什么,横竖吃了早饭再去。外头人多着呢。这个功夫出去,走也走不动的。”

当下出外,传了早饭进来,莲生虽然不爱吃,到底是许久没有进食,身子受不了,她也知道这样不对头,生怕出事,就忍着,勉强吃了几口白粥,就已够了。翠鸣从旁伺候着,见状说道:“冯奶奶怎地吃这么点儿?”莲生说道:“最近吃什么都吃不下,胸口闷闷的。”翠鸣便命人将东西都撤下去,又奉了茶上来,莲生小喝了一口,差点就忍不住要吐,急忙又叫人拿下去了,只是头晕,忍了一会,到底又吐了。

莲生捂着胸口,靠在床边上,还逞强想回家去。不料方才试着起身走了一步,只觉得天晕地转,幸亏被丫鬟们及时扶住。便又坐在床上定神。过了片刻,只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静静悄悄,周围也没别的声儿,莲生只以为是哪个丫鬟来去,便也未曾睁眼,不料过了片刻,却觉得那人到了自己身边,却不做声,莲生觉得古怪,便略睁开眼睛,一看之下,顿时慌了,急忙起身,不料眼前一花,更是站不住,那人伸手,便将莲生半抱着扶住。

莲生一惊之下,便想将他推开,怎奈手上丝毫力气都没,胸口又难受,只小声叫道:“王爷!”

原来这来人,果然是北静王!且说北静王将莲生抱住,本是无意相助。不料抱住人之后,便有一种不想放手之意。怀中之人娇小柔软,身上隐隐带一股淡淡香气,似曾相识。北静王略一闭眸,回想起当日在走廊中同她相见,那时雪花点点,当空飘落,他仰头看雪,略微低眉之时,便看到她。

迎风楚楚,被素雪一衬,人淡如菊,十分出尘,那眉间一抹胭脂记却格外醒目,朦胧之中,给他一种错觉,这人似是翩然从九天而落,这胭脂记,便是上天惩罚,只有如此,才能将她定在人世间,不叫她飘然离去。

他这一生,只对一个女子动过心意。这一遭为别人动心,却是首次。

莲生叫道:“王爷。”心怦怦乱跳,北静王低头,嗅着她身上宁静香气,说道:“别出声。”莲生慌得很,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他只是抱着,不曾有其他举动。北静王低头埋首在莲生怀中,一手抱着她,一手便摸上她的手腕,握住了那串珠子,轻轻抚摸。

莲生动也不敢动,北静王转身坐在床边上,便将莲生抱上他的双膝,这才略放开她,打量她的面容。莲生垂着眸子,不敢同他正视,然而想动,却也不能够。北静王看了许久,终于说道:“如今你要如何躲避?”莲生睫毛一抖,终于说道:“王爷……王爷是尊贵之人,何必如此。”北静王说道:“尊贵又如何,本王也不过是凡尘之人。”莲生说道:“民妇也是,民妇同夫君两个,也是区区凡俗中人,只想过些平淡无波的日子,王爷虽然是凡尘中人,却也能左右民妇夫妇的生死。”

北静王眼眸一动,说道:“本王明白,……你说冯渊,倘若本王不救他,他就必死无疑。然而你又能如何?你是个聪明的,知道该怎样才是最好。”莲生闭了闭双眼,此刻反而镇定下来,慢慢抬起眼睛,望着北静王,说道:“民妇并无王爷想象中聪明,却只是个一心的人罢了,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民妇势必要追随他而去。”北静王望着她,说道:“何必如此?本王并不想要叫你们夫妻分开,只要你……”莲生忽地说道:“王爷为何要对我如此?”

北静王怔了怔,说道:“本王心爱你。”莲生说道:“王爷怕不是。王爷只是因为王妃一时离世,伤心过度所致,然而王爷,民妇……永远也不能替代王妃。”北静王说道:“谁说是如此的,我只是爱你一时,你就从我一时,如何?”莲生说道:“王爷爱我一时,却会毁我一世。”北静王手上用力,握的莲生的手腕一阵剧痛。北静王说道:“本王不管那么许多。”

莲生垂泪,说道:“王爷,你可知当初王妃送我这串珠子,是何意?”北静王沉默片刻,说道:“这珠子,是本王当初所送,她向来心爱,她那个人性情冷淡,对谁也不肯假以颜色,却独对你钟情,她之所爱,便也是本王所爱,本王这串珠子如今在你手上,这岂不正是你我的缘分。”

莲生说道:“王爷若是如此想,便将王妃当作何人?”北静王说道:“你这话何意?”莲生说道:“王爷心爱王妃,这世间最懂王爷心意的,也莫过于王妃……当初王妃初见我便送我珠子,并非无意,却也并非是王爷所想一般。”北静王问道:“你想说什么?”莲生说道:“这珠子是王爷所送,王妃爱如体己,片刻不离身,是以这珠子就如同王妃一般,如今王妃离世,这珠子却还在我手上,王爷你尚不明白王妃送珠子给我的用意么?”北静王望着莲生,一时不语。莲生说道:“王爷,你手握着这珠子,此刻宛如王妃在侧,历历看着一般,——王爷你何忍对我如此?”

北静王妃常年修佛,自有一番常人不及的了悟,也早知道莲生会有此劫,赠珠子给她,却是表一番护佑之心。这一场心意,莲生也是方才才知。如今说给北静王听,只盼北静王念在同王妃昔日一场恩爱,将这一场错事揭了过去。

北静王听完莲生所说,久久无语,却也不放她。莲生生恐有人进来,便说道:“王爷……王爷外间,应还有诸多杂事要忙。”北静王叹了一声,说道:“人都已经去了,忙这些,又有何用?”说着便淡淡地一声冷笑。

莲生听他口吻已变,微微地松一口气,说道:“王爷,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王爷节哀。”北静王眼看着那珠子,说道:“如你所说,本王见这珠串,便宛如见人,但到底人不能再得,叫本王情何以堪?”莲生说道:“逝者虽去,生者时时记挂在心,也不枉费一场因缘。”北静王望着莲生,冷哼一声,说道:“那倘若冯渊死了,你便时时记挂着他,如何?”

莲生说道:“王爷,王爷并不知晓我同冯渊之间……就如我先前所说,倘若他死,我绝对不会独生。”北静王看了她一会,便将她抱到床上,莲生欲起身,北静王却将她肩头压住,说道:“你可知,王妃原先是何人?”莲生不解,北静王说道:“王妃原先也有婚约,是本王坏她原先姻缘,将她硬得到手的。”莲生身子一震,北静王望着她,说道:“可惜她早早地便去了,终究不如我愿。”

静王说着,手轻轻地摸过莲生的脸,莲生说道:“王爷,我不是王妃,倘若王爷逼我,我只有一死。”便欲起身,北静王将人一压,说道:“是么?不如让本王试试看。”便低头靠近莲生,莲生看他越来越近,不知为何,胸口翻涌不迭,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住,将人一推,倒在床边上哇哇大吐。

北静王见状,略微一怔,上前扶着她,莲生吐了一会儿,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早上吃了那一点,早吐光了,只是干呕。

北静王默默看了一会儿,忽地说道:“你……”欲言又止,便想抱她起身。莲生只以为他又要轻薄,便用力伸手一推,北静王手捉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那一串玉玲珑,不知怎地,竟断了线,颗颗跌落地上,顿时之间,仿佛满地清亮水珠,丝丝滚动。

刹那间,两个人都看呆了。

莲生在北静王府呆到下午时分,身子才好了些。在此之前,北静王派了个太医去给她诊脉,结果竟诊出喜脉。莲生闻讯,又惊又喜,又有些怕。对于自己腹中这不期而至的小小生命,半喜半忧,他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来到!只不知他的到来,是好事还是……

不过北静王听闻,倒是一派平常,只命太医熬补药来喝,莲生哪里喝的进去,看在腹中小生命份儿上,勉强喝了两口,倒是吐了大半。

下午时候,莲生说要出府,北静王也没有再提借口阻拦。莲生本想再求冯渊之事,然而想了想,到底一声长叹,事已至此,再开口的话,只是自取其辱,要说的话都已说了,倘若想救,北静王自会出手,倘若不想,她再求,也是无用。

是以莲生反而淡淡地,告别了翠鸣碧玉等,乘着轿子出了府。一直到莲生的小轿子出到外面。里头那阁楼上,那俊秀之人低头,望着手心那一颗颗的珠子,才低声说道:“果真是你……不愿本王如此么?……那样护着她?”轻叹一声,眼底皆是一片落寞。

莲生在轿子中昏昏欲睡,死死地捂着胸口,忍着干呕的感觉。回到家中,甄夫人前来,莲生便同她说了自己有喜之事,甄夫人自是大喜,大喜之余,又念冯渊,忍不住又垂泪,只因守着莲生,便强忍着。莲生先前在北静王府没好好地休息,如今又在轿子里困了半晌,实在支撑不住,便入了内,倒头就睡。

一直到了晚上时候,莲生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人叫道:“夫人,夫人。”莲生尚以为是梦境,模模糊糊想道:“咦,是谁在唤我……莫非我已经死了么?”脸上轻轻地被亲了一下,有人说道:“夫人累了,先不要扰她,让她多睡些时候。”莲生忽地反应过来,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是谁叫我?”那人站住脚,回头看她,慢慢地在床边上坐下,说道:“夫人,是我。”声音温柔,那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莲生的脸。

莲生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看着眼前之人,眼中的泪迅速涌出来,颤声说道:“我……我可是做梦么?”眼前人说道:“夫人,你只管掐一下我,看是不是做梦。”说着,便伸出手臂,将莲生轻轻地抱起来,这怀抱却是久违的,一丝温热,十分可靠,正是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念已久,无比熟悉的怀抱。

莲生偎在冯渊怀中,胸口的憋闷一时荡然无存,说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说道:“你真的回来了么,你可知道,这几日里,我好生担忧你。”泪流不休。

第七十四章 同心

夫妻两个,久别重逢,恍然如梦,紧紧地抱了一会,诉说衷肠,难舍难分。许久之后,心情缓缓平复了,冯渊望着莲生,见她果然较以前更清瘦憔悴了,莲生看着冯渊,也觉得他清减了许多,两个一般为了对方的担忧体恤心思,各自垂泪。

半晌,冯渊才说道:“我听说夫人……有孕了么?”说话间,神情颇为忐忑。莲生看着他的样子,颇为奇怪,便说道:“你已经知道了?怎么了?”冯渊看她一眼,低头郁郁说道:“先前夫人因此不乐……”

莲生见他的样子本正疑惑,听了他的话,才知道他是怕自己因为有身孕而责怪他,刹那间,这几日来的委屈担忧,抑郁不安,尽数不翼而飞,果然是见了这个人,就全然神清气爽,便笑着推了他一把,说道:“你这痴子,在想什么?”

冯渊见她笑影微微,迟疑说道:“夫人,你不怪我么?”仍旧有些儿忐忑意思。莲生摇了摇头,不舍的离开他的怀抱,轻声说道:“生儿育女,本是人间之事,我先前任性,你倒一点也不怪我,反而由着我任性,你这人……”长叹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莲生她虽然是现代人,不喜欢这么早便生儿育女不说,而且她起初还十分惧怕这些……所以第一次以为有孕的时候才反应剧烈,十分抗拒。如今经过冯渊入狱,她在外奔波之事,反将这件事看的淡了,只觉得倘若两个人是在一块儿的,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可去的,何况腹中的,是他的骨血,正是两人和美甘甜的见证。因此此时莲生靠在冯渊怀中,反而想即刻便生个孩儿出来,虽不知是什么模样的,总归是极可爱的,必定如珠如宝的爱着……

冯渊见莲生全不在意,他自己当然是极为高兴的。只是担忧着她不开心,所以便也生压了那份开心。如今见莲生很是欢喜,他也高兴,将莲生紧紧抱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语无伦次,只叫着道:“夫人,夫人,你真好。”低头在她脸颊鬓角乱亲。

两个耳鬓厮磨了片刻,冯渊忽地说道:“啊……我怎地竟忘记了。”莲生忙问:“怎么?”冯渊说道:“外头有个人来了,我只顾同夫人欢喜,却忘了他。”莲生问道:“是谁呢?”

冯渊说道:“你猜。”莲生微笑着摇头,想了想,却忽然说道:“总不会是蒋叔叔罢?”冯渊笑道:“我就知道什么也瞒不过夫人。”

莲生问道:“叔叔不是在应天府,怎么会来,莫非……”冯渊便说道:“他是听过去的商客说起来,说我们莲记出了事,他便一径的快马加鞭上京来探,没想到正巧我回家里来。”莲生点头,说道:“叔叔真是有心人。”

冯渊却握了莲生的手,说道,“夫人,我在里面,虽不知外头是什么情形,但也隐约猜到,此事非同一般……那云锦缎子,不是我们店内的,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倘若是闲杂人等,有心眼红我们,却又上哪里去找那宫内的御用之物来栽赃嫁祸?”

莲生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说道:“你想的很对。”冯渊说道:“只是,明明那京兆府尹拖了两天悬而未决,为何最后却忽然痛快地说此事有误而放人了呢?”

莲生想到北静王府之事,便不言。冯渊说道:“我听母亲说你去了王府……可是,北静王妃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实在是突兀的很……夫人你却又怎么求了恩典来?”

莲生这才说道:“你也不要多问了。总之,是我去求了北静王爷,可是他也未曾给我准信儿,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谁从中出的力……罢了,总归你出来了就好。”

冯渊对莲生自是百分的信赖,见状便也不问。两个说了一会儿,莲生说道:“对了,你不是说叔叔回来了么,我出去见一见他罢。”冯渊急忙说道:“不急不急,我且让他在这里住上些日子不妨事,只是你身子弱,却不能四处乱走动,我听闻你前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怪道瘦了这许多。”莲生说道:“你不是也瘦了许多?”冯渊说道:“我不同,夫人如今是两个人了。”说着,手轻轻地捂在莲生的腹部,莲生害羞,说道:“别打趣我,才刚几日呢。”虽然见了冯渊,精神上好,但到底身子有些弱,便说道:“你同叔叔说,我再歇一会就出去。”冯渊说道:“你放心,他心底敬你爱你还来不及,哪里会在意这些小事情。”莲生说道:“总不能慢待了人,他不在意是一回事,我做不做,又是我的礼了,所谓,礼多人不怪。”

冯渊笑着点头,说道:“好好好,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我去吩咐厨房熬些汤药过来,夫人可要忍着喝。”莲生先前听到“汤药”两字,都会反胃,如今却不觉得什么,便也点了点头,说道:“你去罢,只不过,你也要留心身体。”

冯渊在她脸上亲了亲,才出去了。

莲生喝了小碗药,又睡了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才起身来,外头又飘起雪来。冯渊来扶着莲生外出,密密地给她加了件厚披风。两人同蒋玉菡相见了,蒋玉菡一见莲生,便行大礼,说道:“嫂嫂,见过嫂嫂。”莲生急忙说道:“叔叔免礼。”蒋玉菡起身抬头,见莲生瘦了许多,下巴尖尖,便说道:“嫂嫂吃苦了,哥哥先前出了那样大事,我竟然是个聋子,并不知情,后来得了消息,才忙忙地赶来,却已经是迟了,没出上力气,真是该死!”说着,两眼泛红。

莲生急忙说道:“俗话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叔叔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何况现在他也是没事的,叔叔何须自责,既然来了,就好生地住上几日,过两天就是年关了,大家一起乐乐呵呵,过个年,可不正好?”

蒋玉菡是个精明伶俐的人,来的路上将冯渊的事情来来回回打听了一遍,就跟莲生想得有些不谋而合。本想着就算泼出这条命去,无论是求忠顺王爷,还是北静王爷,也要换冯渊出来的,不料人刚到了冯府门口,就跟冯渊撞了个对面。

蒋玉菡听闻莲生去了北静王府,虽不知她做了什么,却也知道并非容易,尤其是北静王妃如今仙逝……然而这些,却又是不好问的。只是望着莲生,越带三分敬重爱慕。

当天,薛蟠,柳湘莲听闻冯渊回家,便都来探望,几个人重新聚首了,便少不得又喝了一会子,晚上散了席,冯渊先去沐浴了一番,将酒气尽数洗去,才回到里屋,见莲生正在灯影下打瞌睡,桌上的书翻了一半,他便命丫鬟将书拿了去,自己轻轻抱了莲生,莲生若有所觉,半睁眼睛看了他一眼,模糊问道:“人都走了么?”冯渊说道:“都走了,我们也睡罢。”莲生答应一声。冯渊便将她抱到床上,不消的她自己动手,便替她将衣裳等物尽数除了,到手腕上,发现没了那串珠子,不由一怔,问道:“夫人那串珠子怎地没戴了?”

莲生见问,才清醒了几分,便说道:“唔,上次在北静王府的时候,忽地断了线,就没有收拾回来。想必北静王府的人收拾了去了。”

冯渊听了这个,微微一笑,说道:“这样也好。”

莲生问道:“什么也好?”冯渊说道:“那珠子来历非常,恐怕不是我们能够常带着的,若是又归了北静王爷,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莲生听他随口说来,倒也有些意思,便笑了笑。冯渊扶着她倒身,问道:“夫人的手足可还觉得肿胀?”莲生说道:“倒还好,只是刚刚在下面坐了这一回,觉得脚有些凉。”

冯渊听闻,便拉被子将莲生身子盖了,却握着她的腿,慢慢地手上用力,替她揉捏,催血活动。

莲生说道:“这是做什么呢?”又是笑,又怕痒痒。冯渊握着她的腿不放,说道:“夫人别动,我听人家说,这样揉一揉,是会好些的。”

莲生见他认真,便也不再拦他,到底有些困了,又被他轻轻揉捏的很是舒服,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连冯渊什么时候睡得,也都不知。

当下蒋玉菡便歇在了冯家里,一同过年。次日,莲记也重新开张,又忙碌了小几日,眼看是年关将近,又加上莲生有孕,冯渊的心思多在家里头,出来一刻倒要往家里跑一趟,何况……头上还有一宗隐忧。于是冯渊便索性将铺子提前歇业,只是给两位掌柜的并伙计们封了厚厚的红包,大家和和美美过个新年。伙计们并掌柜吃了酒席,大家伙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比同店铺的少说也多休个三五天,真正又轻闲,银两又丰厚,上上下下,无一不赞不乐的。

当下冯渊便一直都歇在家中,以照顾莲生为己任,间或读读书之类。莲生的身体也将养过来,渐渐地能吃东西,不再呕吐,因此面色也丰润起来。

这日子平平地过了几日,荣国府里头,忽然又来了人,冯渊出外迎接,一看,不是外人,却正是荣国府贾宝玉。

贾宝玉进门,冯渊相让,寒暄着到了厅上,宝玉说道:“哥哥一向可好,怎地我听说前些日子铺子里出了点事?”冯渊说道:“不过是小事,宝二爷不必挂心,如今已经是平息了。”宝玉说道:“我只因也犯了一点事,被父亲拘住了,哪里也不能去,所以竟然世事不闻了,如今要过年,父亲才放了我,我得了信,就来瞧瞧哥哥还好不好。”

冯渊说道:“有劳二爷记挂了。”宝玉便又问道:“小嫂子呢?”冯渊听闻这个,喜形于色,说道:“说来有个喜讯。”宝玉忙问道:“是什么喜讯?哥哥快说。”冯渊便说道:“你嫂嫂,有喜了。”宝玉闻言,急忙起身,拱手说道:“恭喜哥哥!真是天大的喜事!”

冯渊也乐不可支,急忙还礼。两人又再说话,宝玉才说道:“其实我今次来,也还有一件事,不过如今嫂子身怀有孕,也不知可行不可行。”冯渊问道:“是何事呢?”宝玉说道:“是这样儿的,上次嫂子去,跟我林妹妹一见如故,如今隔了这许久,林妹妹十分牵挂,老想着嫂子呢。所以见我得了空,就催促我出来,看看嫂子有没有时间,去院子里坐坐,说说话儿,另外我们老祖宗也常对我提起:怎么不见那日里来的那个小媳妇,怪疼人的模样,什么时候再见见也是好的。”宝玉说着,便笑,说道,“是以我就来了。”

冯渊也笑了一会,说道:“她最近精神倒好,不如我去问一问,如何?”宝玉大喜,说道:“劳烦哥哥了,尤其最近林妹妹总是不甚开怀,也不跟我说心事,我也很担心她,生怕她闷出病来……只因嫂子跟她颇为投契,我便也想……”冯渊说道:“放心放心,我即刻去问。”

当下冯渊进内,同莲生讲了这事。莲生本不愿意再去那荣国府,横竖那里跟她,也没什么紧要关系的。然而林黛玉却是叫她颇为牵挂的一个人。再加上这几日她的身子调养得当,好了许多,便说道:“你说,不然我去看一看?”

冯渊最知道她心意,便说道:“你去看看也好,省得不知发生什么,挂在心上。”莲生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我去坐一坐,也很快就回来了。”

冯渊说道:“你去坐一坐却是无妨,心底别总是记挂着我。”莲生望着他笑道:“不羞,怎知道我会记挂你。”冯渊抱了她,说道:“只因为我总是会记挂着你,所以知道你的心同我是一样的。”

莲生闻言,眼底微微潮湿。只因前日她因为冯渊不在,所以茶饭不思,才了悟昔日冯渊的一片心思。如今却被他三言两语,说的明明白白,可见这个人对自己的用心,更在她之上。

莲生便说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你明白就好了,你好生照顾自己,我也好生照顾自己,却比两个人都吊着心更强。”冯渊郑重点头,说道:“我知晓夫人意思了。”

当下,冯渊便命人准备手炉披风,一应俱全之物,相送莲生去荣国府。

莲生只是一片牵挂林黛玉之意,故而才往荣国府去着一趟。却没有想到,这一趟无意之间的荣国府之行,却是救了一个人、也成全了一双人。

欲知莲生所救何人,且看下回。

第七十五章 鸳鸯

莲生一顶轿子进了荣国府,先去见了黛玉,见她比之以前越发出挑了些,只是形容大有忧愁之态,又好像瘦弱了许多,然而见了她,精神却是还好,两个见了,很是亲热。

彼此坐了,紫鹃便捧了茶上来,说道:“自上次冯奶奶走后,我们姑娘总是念着,只可惜自己不能出去,每日就盼着奶奶来呢,如今可算是来了。”

莲生说道:“我也想着进来多看看姑娘,只是最近事情多了点,未免就耽搁了。”林黛玉伸手握了莲生的手,说道:“我看嫂子你的气色倒是好了些。”莲生说道:“这几日将近年关了,家里铺子也都提前歇了……左右没别的事情,倒是养了起来。”

莲生看了看黛玉,便说道:“姑娘看来却又是清瘦了些,不会是又有什么心事罢?”林黛玉见问,便说道:“总也没什么心事,只不过前些日子也发生了件事,我回了老家一趟。”说着,眼圈儿便微红。

莲生听了这个,心底一想,便明白——恐怕是那林如海去世之事……见黛玉伤心,她也不提起,只说道:“无论怎样,姑娘还要好好地留心自己身子才是。过去的便过去了……再想也是无济于事的。”

林黛玉点了点头,说道:“嫂子说话,总是很贴我的心,我近来思想自己孤零零的,未免凄惶,也不爱同宝玉多话说,他便对我说,倘若是莲嫂子在,或许我会好些,果然我跟嫂子是有缘分的,见了嫂子来到,心里就觉得欢喜,也好过了些。”莲生说道:“姑娘别想太多事,只须把身子养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

林黛玉说道:“也只有嫂子知晓我的心,虽则我住在这里,衣食无忧,外人见了,也觉得羡慕,但怎样,也还是一个寄人篱下,其中种种微妙之处,也只有自己知道,从不能对人说,宝玉也是。”

莲生点点头,明白她诸多苦楚,说道:“宝二爷虽然对姑娘上心,但到底是个男子……姑娘的心意我是明白的,这样的大家子,未免人多口杂的,有些事,姑娘只别去理会,人生一世,倘若什么都挂在心上,那是铁人也受不了。何况也没有用呢。”林黛玉说道:“我也知道没有用,但是仍旧免不了会想多了。这不是……偶尔拿出佛经来读一读,指望着修身养性呢。”

莲生同她两个起身,到了书桌边上,果然见了两本佛书,旁边另有抄的小字佛经,莲生看了,夸奖说道:“姑娘好毅力,叫我是万不能的。”林黛玉说道:“莲嫂子你有人疼着,自是不用操心的。”莲生听了这个,心头一动,便说道:“其实,寻常过日子也有过日子的惊险、难处,比如我们最近,也就出了件惊险的事,倘若这件事没有解决,我到现在也是不能进来见姑娘的。”

林黛玉一惊,急忙问道:“嫂子快说说,竟是何事?”莲生便将莲记出事的来龙去脉,同林黛玉说了一遍,只隐去了一些细节。果然林黛玉听得目不转睛,怔怔出神,最后莲生说冯渊无事了,她才也松一口气,半晌叹道:“我果然是个坐井观天之人,平素里只觉得自己身边有诸多难处,竟没有空闲想那些……莲嫂子,这一番果然是惊险非常,幸喜冯家哥哥无事,也幸喜你无事,竟还喜得贵子……也算是因祸得福。”

莲生见她全然不再纠缠于自身,只关心起她来,她正是要如此的,这叫做“隔山打牛”,又有“借力打力”的意思,只化解了黛玉目前之状便好。于是莲生便也笑着说道:“谁说不是呢,我也时常想,这个小家伙,是不是知道爹娘有难,所以才特意来化解的。”

林黛玉听了,也便笑,说道:“还真是如此的。”

一直到此,林黛玉才露出笑容。莲生见状,便又同她说了些外头的风物之类,逐渐地将林黛玉引得豁然开朗,一直到贾宝玉来之时,两个人正在有说有笑。

宝玉进门,听了欢笑之声,便也欢喜满面,说道:“我说罢,莲嫂子来了,妹妹也就没事了。”说着便进门来,将披风除了,紫鹃自带了去,林黛玉望着宝玉,说道:“你少自夸了,也不臊得慌。”宝玉说道:“神天菩萨在上,妹妹笑了,可见我说的没错。”说话间,又向着莲生大大地做了个揖,莲生急忙起身,说道:“宝二爷这是何意。”

林黛玉嗔道:“嫂子别理会他,想必是又疯发了。”宝玉说道:“我这个揖做的却是有道理的。”黛玉说道:“哦,那你说说看。”宝玉便侃侃说道:“妹妹这几日茶饭不思,忧思渐甚,我点点滴滴看着,怎会不跟着忧心,只恨自己嘴笨心拙,开解不了妹妹,如今莲嫂子来了,妹妹立刻跟变了个人儿似的,我只感激莲嫂子,嫂子却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林黛玉帕子掩着嘴,说道:“莲嫂子你看,还说他嘴笨心拙,竟这么会说的。宝玉你过来……”贾宝玉上前一步,问道:“妹妹叫我有何吩咐?”林黛玉打量他,说道:“让我看看,你从哪里来,这嘴上可是抹了蜜调了油不曾?”说着,便前仰后合笑起来。只因她心结渐消,性儿才转过来。

莲生也抿着嘴笑,贾宝玉怔了怔,说道:“早知如此会逗得妹妹开心,我就日日去抹蜜调油便是了。”林黛玉听了,便更笑个不停。莲生看他两个如此,也觉得心底欣慰。

莲生在潇湘馆坐了会子。宝玉说道:“莲嫂子,可要去见见老祖宗?昔日她老人家着实记挂了你一番。”莲生说道:“我不过是外头进来的……就不用去打扰老太太了罢。”宝玉说道:“不去也成,看这个时候,老祖宗怕是还在睡午觉,去的话怕也扑空。”

林黛玉说道:“我们自好好地说着话,你却来打岔。”宝玉说道:“我哪里敢,原是随口一说,不去也没什么。”林黛玉起身,说道:“嫂子,我们不理会他,出去走走。”宝玉说道:“那外头风大,小心别着了凉。”赶紧叫紫鹃多拿件儿衣裳去跟着。

莲生跟林黛玉两个出了潇湘馆,慢慢地在院子里走动,一边说着话,看着景,倒也闲散。两人走了一会儿,忽地见有个人伏在假山石头上,一动不动,不知在做什么,看样儿是个丫鬟,只不知是谁。

莲生跟林黛玉两个面面相觑,林黛玉低声说道:“我看这个人,倒好像是宝玉房内的袭人……只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呢?我们去看看?”莲生便点了点头。

林黛玉同莲生慢慢地走近了,袭人却仍旧趴在那里不动,一直到黛玉到了袭人跟前,袭人才察觉,惊得一怔,看清楚了,才说道:“林姑娘?”却是刻意压低了声响,又看向莲生,因上次莲生被请参与贾府的家宴——为了宝钗被封之事,袭人也是认得的,当下也又叫道:“冯奶奶也来了?”

林黛玉便点了点头,莲生也微笑。这边林黛玉说道:“冷冷的,你只管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袭人便说道:“姑娘不知,我正在看平儿跟鸳鸯两个呢。”

林黛玉张望了一下,果然见前面那亭子里,是两个丫鬟坐着,似正在说话。林黛玉便说道:“你看他们做什么?怎么不过去一起说话呢?”袭人说道:“姑娘有所不知,我是想吓她们两个的……”正在说话,那边却发现了这里有人,一个起身,扬声说道:“谁在哪里?”

袭人闻声,笑道:“不能躲了,被发觉了。”林黛玉说道:“我不知你想吓她们,倒坏了你的事了。”袭人说道:“姑娘说哪里话,其实我也是为了听她们说……”正在说着,那边人起身,已经看清楚了袭人样子,便骂道:“袭人你这蹄子,躲在哪里做什么?琢磨着吓我们不成?还不快快出来?”

袭人笑着说道:“鸳鸯姐姐不高兴了,只不过她不知道林姑娘也在此,知道了的话,怕要羞了……”

林黛玉说道:“索性我们去看看。”又看向莲生,莲生也点了点头。三个人便出了假山,那边鸳鸯同平儿本以为山后面只有袭人一个,却没有想到出来三个,顿时慌得站起来。

袭人先走过去,说道:“起先是我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想吓你们两个一跳,却被林姑娘发现了,白饶了你们了。”鸳鸯同平儿便行礼,说道:“林姑娘,冯奶奶。”

这几个人都是有头脸的大丫头,莲生却都是经过一面之缘的。林黛玉说道:“你们两个再这里,是说什么体己话不成?”她同莲生都是细心之人,一看之下,却见鸳鸯的眼中似有泪水未干,就知道事由蹊跷。

鸳鸯跟平儿面面相觑,却不敢说什么,正在迟疑,忽地有个妇人从远处急匆匆走了过来,起初见这里人多,就停了脚步,后来站着脚想了一会儿,就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平儿先看见了,就拉了一下鸳鸯,鸳鸯一见,顿时不悦,双眉也皱起来,袭人站在边上,说道:“那不是鸳鸯姐姐的嫂子么?她怎么来了?”

林黛玉跟莲生站着,知道有事,只看稀罕。鸳鸯冷笑,说道:“那女人是有名的六了贩骆驼的……是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性子,一张嘴什么都能说。这会子来,我也知道是为什么,你们都只装不知道的,横竖看她怎么开那个口。”又同林黛玉和莲生说道:“要叫林姑娘见笑话了。”林黛玉说道:“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而莲生自见了鸳鸯,平儿,袭人三个一处,又见鸳鸯的嫂子前来,心头便隐隐地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地看向鸳鸯,见她面容秀美白皙,却又有一股凛然的风骨,莲生是知晓鸳鸯的来去的……不由地暗暗在心头惋惜。

说话间,那鸳鸯的嫂子已经到了跟前,见了林黛玉跟莲生在,她不认得莲生,却认得黛玉,便急忙行了个礼,说道:“给姑娘请安。”黛玉也想看看她们究竟在做什么,便说道:“免了。”就到边上去,装作看水的样子。

那妇人见人多,终究不好就开口,便说道:“姑娘,我有些事来找你。”鸳鸯跟平儿两个,只管坐在一边上,见状鸳鸯转头,问道:“何事?”

那妇人说道:“这里人多,姑娘你跟我来一会儿,横竖是好事罢了。”说着,就上前来,伸手拉住鸳鸯的手,想要将她拉走。不料这妇人的手刚碰着鸳鸯的手腕,鸳鸯用力一甩,将她的手甩开一边去,说道:“青天白日,有什么要躲着人的,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别鬼鬼祟祟的,我不爱看这样儿!”

妇人被鸳鸯这样一说,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为着心底那件事,少不得还得忍着,就说道:“哟,姑娘怎么发起怒来了,我可是一片好意,一件大好事要来给姑娘说呢,姑娘这是做什么?”

鸳鸯冷笑,说道:“什么样的大好事,你倒是明明白白说来听听!”

她们在一边渐渐地剑拔弩张,那边黛玉拉了拉莲生的袖子,低声说道:“这是怎么了,我怎地还看不明白呢。”莲生心底明镜似的,却不能说,只说道:“稍等,只看片刻怕就知道了。”

第七十六章 恩典

且说黛玉跟莲生站在亭子边上,冷眼看戏。见鸳鸯盯着那她那嫂子,眼里尽是怒意,只可惜鸳鸯那嫂子此刻财迷心窍,哪里会在意这些,看了看旁边的袭人平儿,到底犹豫,就说道:“姑娘别急赤白眼的,这事不能随便张罗,横竖你跟我来就是了。”

鸳鸯见状,便说道:“你也不用藏着掖着的,我问你,是不是太太跟你说的那件事?”鸳鸯这嫂子见她说破,便也笑着说:“姑娘既然知道,那就好了,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不料她刚说完,鸳鸯起身,变了脸色,只骂道:“你赶紧给我闭嘴,少让我说些不好听的出来,什么喜事?喜从何来?——不过是想叫我去做个小老婆罢了,你就高兴成那样?一家子都是眼热人家当小老婆的,索性自己去当了就是了,如今推我入火坑,你倒是兴头起来了?你当我跟你们一样,巴不得当人家小老婆的!”一边骂着,一边又说,“你那心里存着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呢?无非是看人家有巴结了的,在外面作威作福,你们也眼红,这会子就花言巧语,哄骗我进那火坑里去!将来倘若我不得势,你们又如何?一个个就当没我这个人了,躲在一边该说该笑,任凭我是死是活呢!我若是个心蠢面软的,现在听了你的话,将来我却向谁哭去?你别当我是三岁小儿,好随意糊弄的!”

林黛玉这回才明白了是什么事,就低低同莲生说道:“她说是太太跟她说的,不知是哪个太太……难道是舅妈不成?”莲生说道:“怕不是……”林黛玉想了想,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听说大太太素日里最是讨好大老爷的,恐怕是她……”

两个低声说着。那边鸳鸯的嫂子听了鸳鸯的话,面子上挂不住,又看平儿跟袭人,便说道:“姑娘何必这样?不愿意也就罢了……难道我会绑了你?只别口口声声‘小老婆’的,好歹也看看别人脸上过去过不去。”

平儿跟袭人对视一眼,平儿说道:“这倒是奇怪了,你指着我们说什么,你听谁封我们是小老婆大老婆的了,何况我们也没有这样的好嫂子……巴巴地跑到我们跟前来叫我们做人家小老婆,你还别指桑骂槐的,我们犯不着心疑什么的!”

鸳鸯听了,便哭道:“你们也听见了,她竟还想着挑唆你们两个,人家有哥嫂的,对妹子百般疼爱,我有哥嫂,却心心念念记挂着要从我身上讨些好处,但凡是跳火坑对他们有些利的,就恨不得一把推我下去,世间怎有这样狠心的人!”

鸳鸯嫂子听了,就说道:“这原来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何况夫人也已经说了,倘若你过去了,能生个一子半女的,将来便能跟她比肩,这是何等荣耀的事?别人想要还要不着呢!”

袭人跟平儿自心里生气。鸳鸯瞪着她,骂道:“你就是那想要要不着的,我已说过了,谁要当让谁当去,谁要讨那荣耀,也自讨去,只是要让我如此,你做的好青天白日梦!”

鸳鸯嫂子听了,说道:“姑娘,你何必把话说的这么绝呢……”她们几个,便在一起纠缠。

林黛玉握着莲生胳膊,说道:“真没想到,这鸳鸯竟有如此的心志。以她的人物,做人家的小老婆什么的……也的确是可惜了。”莲生也点了点头,闻言心头一动,说道:“姑娘,要为难你帮我一个忙。”林黛玉说道:“何事,嫂子说?”莲生说道:“姑娘一会儿就知道了。”

那边鸳鸯还在同她嫂子口角。这边莲生便同林黛玉上前,那嫂子见林黛玉过来了,倒不敢造次了,急忙停了嘴,讪讪地,便想要告退。

鸳鸯也不语了,只擦泪。林黛玉只看着莲生,莲生说道:“怎么我在旁边听着,一头雾水,这是谁要去做小老婆?”

平儿是从凤姐嘴里听说过莲生的,此刻见莲生开口,她便察言观色的,说道:“是这嫂子要鸳鸯去做大老爷的小老婆,鸳鸯不愿意呢。”

莲生闻言,便笑着,说道:“这自然是不能愿意的,怎么现放着正儿八经、风风光光的正室不当,却要巴巴地去做小老婆呢?”

这话一说,在场的平儿袭人,鸳鸯跟她嫂子,连同林黛玉都惊了一下,林黛玉看着莲生,眼睛里透出惊奇观望神色,却不说话。

鸳鸯也是一片疑惑茫然,平儿跟袭人面面相觑,两个人又看向鸳鸯。那鸳鸯的嫂子本是要走的,听了这话,急急忙忙停下脚步,便问道:“奶奶这是何意?什么风风光光的正室?”

莲生便笑道:“也是嫂子你不问清楚了,便冒冒失失的,怪道鸳鸯姑娘不高兴,只不过鸳鸯姑娘也是有错儿……她没有同嫂子你说明白。”

鸳鸯呆呆看着脸上,不知她要说什么,那嫂子也问,说道:“这……奶奶的意思是?”

莲生说道:“头前我才跟鸳鸯姑娘说的……想必是她脸皮儿薄,所以不好意思开口,嫂子又这样没头没脑的,就把好好地姑娘给惹恼了。其实是这样的,我有个兄弟,容貌人品都是一流的,绝无挑剔,家境也是上佳,家里头什么也都齐全,只少个贤惠的妻室,我便同鸳鸯姑娘说了这宗,她只说要跟哥嫂商议,还要问明老太太,是以先不对人说……”

莲生说完,便看着鸳鸯,鸳鸯闻言怔了怔,也看着莲生,似要说话,两个人四只眼睛对上,鸳鸯沉思着,又慢慢地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