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歪打正着】(请点击)

第廿六章

大概因为近来朝中太平,朱棣也有了闲心关心后宫的事了,这第一件自然就是年后王贵妃的寿辰。

礼部的折子朱棣看过了,面上大概就按那样的办,但内廷还想热闹些,妃子们此时便都来了兴致,今儿她来明儿她来的出主意,知梦在一旁端茶倒水的伺候也瞧得清楚,都不过是打着为贵妃寿辰的旗号争宠来了。

去到王贵妃宫里一次,回来朱棣便问她:“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怎么到贵妃宫里了?”

“奴婢也不太清楚。”知梦说道。

刚才已到嘴边的话被她咽下去了,前几天朱棣刚下了一道那样的密旨,若此时跟朱棣说叶影儿来找过她,朱棣大概不会觉得她是真心为叶影儿说好话,大概还会觉得她是出自嫉妒。

虽然,她本来也不是真心,但藏起来总比表现出来的好。

又是一年除夕,宫里仍旧热闹,知梦也和往年一样忙碌,铁环上又多了一道刻痕而已。

诸王、臣子们贺礼也如往年一样堆积如山,马云琢磨着朱棣的心思,挑了他可能喜欢的进到御前瞧了瞧,不过朱棣似乎对这些都不甚看中,看两眼便都命收了。直到朱瞻墡的贺礼来了。

那是一副气势磅礴的金碧山水长卷,看的出来朱棣很是喜欢,从这头走到那头仔细看了好几遍。

“这画的什么?”朱棣问。

“回皇祖父,这是《万里江山图》。”朱瞻墡说道。

“仿南宋那个谁,什么来着,他的《千里江山图》画的?”朱棣问道。

朱瞻墡一揖:“孙臣确实因那个而有的念头,不过南宋只是弱小朝廷,仅江东土地而已,我们大明疆土辽阔,岂是小朝廷的千里江山能比?”

朱棣脸色又和悦起来。

知梦在一旁都捏了把冷汗。

这画儿还未题写名字,朱瞻墡说江山乃是皇祖父的江山,自然由祖父赐名题字才是。一席话说得朱棣更加高兴,命知梦研磨挥毫写下几个大字。

字虽不甚有体,但帝王之大气还是看的出来。

因为这画卷朱棣喜欢,一喜欢就更喜欢五皇孙,自然也就想到了五皇孙的父亲。难得的,朱棣命知梦和马云去珍宝阁挑了几件他心爱的宝贝赐给太子和五皇孙。

太子似乎更加肥胖了,裹在那明黄的袍子里便是一团球一样,太子妃依旧眼神犀利地看她。

东宫,实在是个让她喜欢不起来的地方,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北京。

正月十五,依旧有十里鳌山的火树银花,只是北地这里没有提灯走桥的习惯,想出去走走的念头便也落空了。

知梦在等一件事,也许过了年贵妃的寿辰时这事便要实现了。这是贵妃宫里那个朱高煦的人告诉偷偷告诉她的。

刚听到的时候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立刻就想通了,此事其实说到底与她无关不是么?

很快,那精心操办的贵妃寿辰到了。虽然知梦不隶属后宫管辖,但也得到贵妃面前送份礼磕个头。知梦原本还有两样金贵的东西,但在东宫折腾了两回也就什么都不剩了,非说有,就是她的那串蜜蜡念珠了。

这两年虽然朱棣也有赏赐,不过也都是小东西,况且御赐的东西不得送人这是规矩。所以知梦牺牲了睡觉时间紧赶慢赶绣了个百鸟朝凤的帕子。

那帕子王贵妃自然是喜欢的,不为绣工也为寓意。她的一块儿苏绣帕子换来了王贵妃手上戴着的一串红玛瑙的镯子。

“娘娘,这镯子是您的心爱之物,奴婢受不起。”知梦欲拿下那镯子。

“戴着吧,这镯子是我年轻那会儿皇上赏的,现在我老了,这颜色戴着扎眼了,还是得你们年轻人戴着好看。”王贵妃说道。

宫里的妃子们保养的都好,王贵妃四十岁的人了,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一个“老”字真是无从说起。

王贵妃遣了众人下去,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别害怕,我不是拉拢你。”

知梦还是有些惴惴。

“我这样的人拉拢你也没什么用处,一来,我没有子嗣,不用为他们争什么位子。二来,我已是后宫之首,皇后那个位子是遥不可及的,我知道,争不来,如今这样儿我也满足了。我一直想跟你亲近不过因为都是家乡人,比别人近便一些。”王贵妃说道。

知梦还是不敢信。

王贵妃与她说起了苏州,只是她本是闺秀,出门的机会不多,所以也没什么太多的印象,大部分的记忆都是关于她们家那一处府第的,知梦只得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好在,苏州她特意去过几次,也大街小巷地转了,因此也都还记着。

从王贵妃宫里出来往回赶,正巧遇上来请安的太子妃、皇太孙妃一众宫眷,避让、行礼直到她们过去。回头瞧瞧,与一道温柔的目光对上,是皇太孙妃胡氏。她对知梦笑笑,知梦忙躬身低头。

王贵妃接受了群臣、命妇们的拜见,回了内宫便摆酒请宫眷们同乐,因是晚间,朱棣、太子、皇孙们也都悉数到了。

妃子们安排的歌舞曲艺倒也有些新鲜,尤其叶影儿那一曲山西小调儿,拿腔作势逗得妃子们直拿着帕子捂嘴笑。

知梦站在朱棣身后不远处,仔细辨认着小调儿,听了个大概:

年年都有八月八,咱姐妹二人来拣棉花。

大姐姐拣起篮子满哈哈,二妹妹拣起两大把。

姐妹把棉拣起来,盘脚挽后拉闲话。

你的女婿寻的好,俺的女婿也不那么差。

你家女婿是庄稼汉,俺家那女婿庄稼地那么强。

你到他家生一男孩,俺到他家生下一朵花。

你生男来我生花,咱姐妹二人结亲家。

听完了知梦也有些忍不住笑,这小调虽粗俗倒也生动,眼前似乎真就有两个年轻农妇农活累了坐在田间地头聊天儿,再衬着那些个绿庄稼红野花儿还真是有些不知魏晋的样子。

叶影儿唱完了,大概是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跑到太子妃身边,再不肯抬头。

妃子们哪肯放过这机会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戏言起来。

这个说:“影姑娘放心,嫁不了庄稼汉,满京城的才俊呢。”

那个言:“是啊,不知道哪家公子有福气娶了这样伶俐又漂亮的媳妇呢。”

又一个便道:“即使换上粗布衣裳也掩不住这可人儿的容貌。”

“你们这些嘴啊,要听人家唱,唱完了还调 戏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哪听得了这些?”王贵妃说道:“不过,影儿也十七了吧?是该找婆家了,我看,与其便宜了外家不如就……”

叶影儿羞红着跑了。

知梦在一边站着,听着,只觉得好笑。

不过是赏赐个嫔妾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接下来似乎就顺理成章了,贵妃的寿辰连朱棣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更何况朱瞻基,再者,这是他早就知道必然会成真的事,多一个或者少一个按他的性子也应该无所谓。

为朱棣斟酒,知梦觉到左侧传来的目光,不过,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斟了酒仍旧退后两步站定,低垂着头。

酒席散了,如同朱瞻基说的,表哥表妹成双入对。

朱棣说看了一天戏累了,各自回去歇着吧。

回了乾清宫刚刚换上常服太监就进来禀告说皇太孙殿下与影姑娘来谢恩,朱棣想了想命知梦出去挡驾:“就说朕累了,不是大事,恩就不必谢了。也不是朕的恩,要谢便去谢贵妃吧。”

这个差事……

她要是真这么说离死还远么?即使朱瞻基没什么,叶影儿和太子妃这梁子可是要结大了,将来定是都要记她头上,等朱棣归西她估摸着也得跟着殉葬了。

朱棣,这是故意的么?

知梦略皱皱眉,移到殿门外,见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差别是一个表情平平,一个面如桃花喜上眉梢。

知梦没看朱瞻基的眼睛,视线只停留在他衣领上。

“殿下,皇上刚刚歇下,恐怕今日不会见您二位了,不如改日再来吧。今天两位不如去谢谢贵妃娘娘的恩典。”知梦说道。

余光瞥见那带着喜色的脸变成了失望。

“哦,如此,有劳萧女官伺候皇祖父歇息了。”朱瞻基定定地看着她。

知梦感觉得到他的眼神,可仍旧铁了心只看他的衣领。

点头,施礼,进殿。

第廿七章

叶影儿虽成了嫔妾,但事隔一旬的光景朱棣才下了道口谕封了嫔,孙氏也是嫔,为了区别便一个孙嫔一个影嫔的称呼。

知梦觉得影嫔好听些。

朱瞻基近日不常来,听说是到东坝御马苑挑选良马去了。朱瞻墡也不常来,听说新近结交了一位民间大儒,正忙着去拜访。

乾清宫一下子就安静了,只有袅袅的瑞龙脑香气摇摇摆摆的升腾起来再消散。

知梦甚少出乾清宫,得闲了便拿着手绷绣花儿,这都是宫妃们见了贵妃那块帕子之后“拜托”她绣的,要什么花样儿又不提,知梦便私下里向宫女们打听了,然后挑着她们喜欢的花儿绣上去再绣上句吉祥话儿,多数人倒也还满意,毕竟也知道自己没那个百鸟朝凤的地位。

给崔嫔送了帕子回来前面有两个宫女正慢慢走着,声音不大但也够知梦听个大概。

“太子妃今儿问皇太孙妃嫔什么事?怎么出来个个都脸红?”一个问道。

另一个手掩着嘴嗤笑一声:“你倒是笨,婆婆问媳妇儿能什么事?还不是香火的事?”

前一个便疑惑:“那有什么脸红的?”

后一个一点她脑门:“笨得可以填井去了,婆婆问,皇太孙每月几日与你们同房啊?搁哪个媳妇能不脸红?”

前一脸挠挠头:“太子妃娘娘问得可真直接。”

“能不直接么?影嫔就不说了,刚封的,皇太孙妃和孙嫔都几年了还没个动静儿,哪个婆婆不急。”

两个宫女接下来的话题便扯到了哪个得宠哪个不得宠去了,间或夹着几声笑,知梦听着无趣便拐上另一条路绕远回乾清宫。

朱瞻基成亲好几年了却未有子嗣,按说他正当年轻,也该有个孩子才是正常。

想想又摇头,萧知梦,这与你何干。

回了乾清宫却惊讶的发现近日不来的都在,朱棣也在,还多了一个人,知梦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汉王长子朱瞻圻。

算来,有六七年不见了吧?

“做什么去了?”朱棣问道。

“崔嫔娘娘前几日要的帕子,正好昨晚上绣完今天便送去了。”知梦说道,从宫女手里接过了每日里自己的活计。

“瞻圻又带了乐安的酒,你先准备着,午膳再用。”朱棣吩咐道。

知梦便应了去准备,身后没了那两道压迫的视线顿觉轻松一些。

朱高煦年年几道请安折子朱棣都不许乐安的人进京,今年这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将朱瞻圻作为质子?但做质子的最好人选不应该是汉王世子朱瞻坦么?

朱棣的心思总是难以猜透。

午膳,喝酒,朱瞻圻大概少有与皇祖父同席用膳的机会所以有些不大自在。知梦在一旁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话,不过就是朱棣问他父亲可好母亲可好娶妻与否子嗣有无之类,末了朱瞻基又提起他正挑选良驹的事,邀朱瞻圻同去瞧瞧。

三位皇孙告退了,朱棣让马云送了些赏赐。

“瞻圻是相貌最像他父亲的,丫头,你看呢?”朱棣问道。

“嗯,圻少爷与王爷越来越像了。”知梦说道。

“丫头,你是不是以为朕让瞻圻来京是做质子的?”朱棣问道,眼睛微阖着。

知梦踌躇片刻轻“嗯”了一声。

朱棣叹一口气也不与她讲了,知梦自然也不敢问,但琢磨他刚才的语气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唉,帝王的心思啊!

朱瞻圻住在宫外朱棣赏赐的院子里,不常进宫,当然,进了宫知梦也见不着。

天气渐暖,万物正渐渐复苏,朱棣却龙体微恙,这一下不打紧,宫里上上下下几乎严阵以待,乾清宫里每日来问安的几乎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来得勤了朱棣发火了,随手将桌上的折子扫到地上。

“一个个的表情,当朕要不久于世了么?果然没一个忠心的。”朱棣道。

知梦一惊,朱棣这猜疑的脾气又上来了,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蹲在地上整理折子只听朱棣问她:“丫头,你说呢?”

知梦顺势就跪地上了:“奴婢以为皇上多心了。帝王之事关系天下,为人臣子者关心也是正常。荀子言,天地君亲师,在民间,父母卧病为人子者尚要殷勤探看侍奉汤药,何况君王更是至高无上,臣子们每日来探望又有何不对呢?”

朱棣竟孩童闹脾气般瞪了她一眼,然后翻身朝着窗户那边不看她。

知梦拿着折子,有些愣住了。

难怪人说人老了就越来越像孩子。

其实朱棣真的只是微恙,不过知梦那跪地一言之后他便“真病”了,行坐躺卧都要人扶着,气似乎也有些喘不匀的样子。

知梦知道,朱棣这是借机在考察大臣。心里只盼着大臣们对朱棣的脾性知道得深刻,别又让他抓住把柄弄得朝廷不安。

不是她心善,只不过历来皇帝年老之时朝臣投靠新君是必然的,因为这个就摊上杀头坐牢实在是有些冤枉。

朱棣似乎看很多人都不顺眼,太子来了他也撵出去,顺便还骂两句。近日是越来越喜欢朱瞻圻,常召他进宫来陪着。知梦不愿在旁,不想见他趁着间隙飘来的带着疑问的目光。

好在,朱棣的“病”过了月余就好了。

不过,今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朱棣病愈了,王贵妃又玉体微恙,调理了诸多日子总算是好些了,却再也不复往日的容光焕发,一下子似乎老了几岁。

朱棣放心不下,又因为朝事繁忙便命知梦每日里去探望回头与他禀报。

知梦总是在太子妃、太孙妃等人去过之后再去,不为别的,不想张氏用那样犀利的眼神盯着自己而已。

王贵妃每天都拉着她说王家那处府第,从大门说到花园,从花厅说道她的闺房,虽已过去二十几年但她依旧每一处都记得清楚。

知梦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她也不能打断她,因为她在回想着那些的时候神情很是幸福。

天热起来了,不过北京的夏天空气里是流动的风,不会觉得闷热。王贵妃已病愈知梦也不用每日里再去探望。

直到有一天,午膳后朱棣在阁子里睡着,宫女在旁打扇,知梦在外头趁机清理香炉,还未清理干净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便跑来了,抓住知梦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娘娘,病了……”

“你慢慢说,哪位娘娘病了?什么病?传了御医么?”知梦问道。

“贵妃娘娘病了,急症……”小太监眼泪都下来了:“萧姑娘,求您替奴才禀告,娘娘万一有了事奴才死一万次都不够啊。”

这可真是大事,以朱棣的脾气,永乐八年死了权贤妃就诛杀后宫三千宫女,若王贵妃又……知梦打了个冷颤。

进了阁子,朱棣似乎睡得正沉,狠狠心走到床边跪下:“皇上,贵妃娘娘急症!”

报了两遍朱棣才醒转,穿靴下地直奔王贵妃宫中,知梦自然得跟着,只是这一路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祈祷着贵妃无事才好,否则这后宫怕又是血流成河了。

见了裹着被子还喊冷的王贵妃知梦惊了一下,这种青紫面色还有救么?

太医颤抖着手写了方子拿去熬药了。

王贵妃服了药不到一刻钟便香消玉殒了。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朱棣,他抱着王贵妃的尸身许久都未做声。

回过神的第一句话是把那些御医和伺候贵妃的人全砍了。

只是杀再多的人也挽不回王贵妃的命。

那个夏天,后宫里到处是一种阴冷的气氛,这来自对朱棣的恐惧,每个人都担心着十几年前那血腥的一幕是否会重演。

或许是人老了心肠软了又或许是懒得杀人,朱棣没有再次血洗后宫,只是时常批着折子便会瞧着窗户出神,那是一个孤单老人才有的神情。这个强势铁血的皇帝终究也是血肉之身,也会伤心难过也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