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瞬时头破血流,却依旧直直的盯着希和,看希和始终不愿看他,终究叹息一声,落下两滴豆大的泪珠,闭上眼睛彻底昏了过去。

方才一幕,谢畅也尽收眼底,瞧着方仲把人拖出去,才走上前嘱咐道:

“这沈亭为人太过狠毒,阿和你切莫心软。”

犹豫了下又低声加了句:

“一切自有圣裁…”

别说沈亭,便是谢畅,何尝不觉得一切发生的太过离奇?

如果说这里面没有皇上的影子,简直是骗鬼还差不多。

只裘妃并姬晟也就罢了,竟是连安乐一个女孩子也难逃此劫,一则可见皇上对裘氏一系厌恨之深,二则,更是领教了何谓帝王心术,当真让人心寒。

希和点了点头,垂下的眸子里同样复杂难言——

方才引起了方仲怀疑的小沙弥身上那方帕子,别人记不得,希和可最是清楚,可不是之前太妃宫苑里安乐摔倒时从身上落下的?

更甚者那方帕子最终分明是落在了曲翎手中。

怪不得古语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般恨不得弄死对方,哪有一点夫妻、父子之情…

两人一时尽皆沉默,转身就要朝外走,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看去,却是收拾妥当的安乐公主,正大踏步从寝宫里追赶了出来。

却在瞧见希和身前不远处的血迹时,立时意识到什么,不觉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

素锦方才也是被吓晕了,这会儿终于回神,却发现脚都软了,哆嗦着嘴唇道:

“是,是大师的,血…”

因着安乐的得宠,素锦这样的大宫女,也甚是有脸面,便是那些侍卫见到她们,也都客气的紧,何曾见过这么冲进公主公里大闹的情形?甚至,还见了血…

安乐公主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那澄观大师本就是母妃并兄长看重的人,眼下却因为自己出了意外,更别说这可是自己宫里,今天的事传出去,自己这个公主的脸面该往哪儿搁?

说不得,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这堂堂公主当软柿子来捏了!

“安乐!”看安乐公主神情不对,谢畅抢先道,“嫂子知道你是被那和尚给骗…”

话音没落,却被安乐公主尖着嗓子打断:

“谢畅!你以为你是谁!”

“父皇母妃不过是看你可怜,才养了你这么些年,你倒好,竟还死皮赖脸不想走了!不知道想了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才死活赖着嫁给了四哥!”

当初母妃有意为兄长求娶谢畅的事,安乐公主也是知道的,即便内心里对谢畅颇为看不上,可始终拗不过裘妃的意思。

本想着能嫁给兄长,已经是谢畅天大的福分了,倒好,谢畅竟请动谢太妃给她做主,配给了木头疙瘩似的四哥姬临。

“可即便入了我姬家门又如何?想要管本公主的事,也得看你配不配!现在,马上把澄观大师给送回来,然后,从本公主这里滚出去!”

口中说着,视线又转向希和——

说心里话,安乐公主真恨不得立即着人把杨希和打死了事。只上回在谢太妃宫里着实吃了亏,也明白母妃眼下怕是有事要倚重杨家去办…

可一想到杨希和方才怕是看够了自己的笑话,又跟着谢畅狐假虎威,寻自己的晦气,安乐公主又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一个臣子之女罢了,难不成竟比自己这个公主还要尊贵吗!

直接抬手就要推开谢畅去抓希和。

却被谢畅一下钳住手腕,厉声道:

“安乐,不要再闹,回你的房间闭门思过!”

若然裘妃失势、姬晟被圈禁,安乐公主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只毕竟是女孩子,顶多会失去些尊荣、特权,公主的身份却不会发生实质性的改变。

一句话,这个时候,低头做人也就对了。不然,以眼下皇上的盛怒,安乐缩在宫里也就罢了,真是撞到皇上面前,不见得会是什么结局。

倒不是谢畅和安乐有多少感情,委实是眼睁睁的瞧着娇花一般鲜妍的少女这般跌落尘埃,委实还是有些不忍…

安乐公主却明显没有体会到谢畅的好心,手虽是被钳制住了,却抬起脚来,朝着安乐身上就乱踢,更是冲周围慌成一团的侍女叫嚣:

“都是死人吗?眼睁睁的瞧着外人来本公主这里撒野!去,喊我母妃过来——”

没想到安乐这么能闹腾,眼瞧着方仲已然回转,谢畅一用力,就把安乐公主的手反剪在背后,安乐公主疼的“啊呀”一声,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谢畅随之弯腰,凑在安乐耳旁道:

“安分点,不然,谁都保不住你!”

“你放开我——”正在挣扎的安乐公主一怔,明显不明白谢畅何以说出这般话来,迟疑片刻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畅还没有说什么,方仲却从外面走了进来,沉沉往院里扫了一眼,快步上前,冲着谢畅一礼:

“王妃怎样?可有伤着哪里?”

安乐眉眼一厉,下一刻却是悚然失色——

作为公主,安乐自然鲜少和外臣见面,以方仲的德高望重,真是对自己不理不睬也无可厚非。

可眼下情形却是不同——

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这会儿明明是自己这个公主处于下风吃了大亏好不好?

而谢畅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妃,何德何能,让方仲这样的朝中实力派也得低头?

方仲恭敬的模样,分明没有半分伪装。

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等情形何其熟悉!当初西山围猎时,兄长牵连到白虎惊驾一案,自己所到之处,可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正如眼下相仿。

难不成…

“无事。”谢畅摇了摇头,淡然道,“不过是公主腿软,摔了一跤。”

“王妃无事便好。”方仲似是如释重负,却是自始至终,没有问安乐公主如何。

只在离开时,状似无意的转向安乐公主道:

“既是无事,公主回房间歇着就好。没事不要出来乱走。”

明显是要把安乐公主给软禁起来。

又看向谢畅:“王妃,咱们回去缴旨吧。”

缴旨?安乐公主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父皇不是缠绵病榻,由兄长监国吗,何来缴旨一说?到了这会儿,安乐如何意识不到,西山事件,怕是又重演了,更甚者,这次的危机怕是更严重!

这般想着,竟是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三皇兄被囚禁后,成年皇子就剩下兄长和四哥了。若然太平盛世也就罢了,说不得父皇还会小心观察,再行选择,眼下时局艰危,怕是就只剩下四哥一个选择了。

又想起方仲对着谢畅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目中直直的流下两行泪来。

谢畅并希和回去,正好撞见谢太妃从皇上寝宫出来,两人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

谢太妃瞧了一眼方仲:

“你进去吧,皇上已经醒了。”

又招呼谢畅两人:

“丫头,咱们回去吧。”

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谢畅,这才蹒跚着往辇车而去。

第215章 215

“恭送太妃。”一场大病, 谢太妃瞧着, 分明已是进入老弱残年,可即便如此,方仲却是丝毫不敢怠慢——

皇上数次生死危机,都是谢太妃陪伴左右, 便是亲生母子,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一步。

这件事后, 谢太妃的地位必然更上一层楼。

一直到谢太妃的影子都瞧不见了,方仲才在内侍的引领下往皇上寝宫而去。

入目却见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正满脸肃杀侍立在皇上身侧, 他的脚下, 还踩着一个身着御医服色头发花白的人,不是前些日子在宫里红的发紫的苏太医又是哪个?

至于旁边角落里, 则还有一个被塞了嘴巴,神情惊恐的女子,可不正是裘贵妃?

之前见着时, 裘妃还是明艳照人、神情高傲, 这会儿却是头发蓬乱满目苍凉, 瞧着真是老了十岁不止。

瞧见方仲进来,裘妃一哆嗦, 下意识的往方仲身后瞧去,没看见再有其他人, 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即便为了儿子,裘妃不介意牺牲女儿,可毕竟身为母亲, 但凡有可能,裘妃也想要安乐能够平平安安…

雷炳文冲方仲点了点头,脚下却是继续用力,耳听得一阵轻微的咔嚓声响起,分明是苏太医的肋骨又折了几根——

若然是骤然遭受重击也就罢了,这么一点点的品味骨头一根根断掉的感觉实在太过恐怖,苏太医伏在地上,神情分明已是痛不欲生。

方仲久经沙场,这等场面自然不在话下,那裘妃却何尝见识过如此血腥之事?双眼越睁越大,到最后,竟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马上有一个鬼魅般的影子上前,拖死狗一般把裘妃拖了出去——

可以想见,等待她的必然是比冷宫更可怕的生活。

苏太医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却是瞧着雷炳文一阵惨笑:

“雷,雷大人,你便是,拆了我浑身的,骨头,也是找不到解药的…”

这药根本就是无解。

这大正皇上的命,满打满算,也就顶多能剩一个月罢了。

“还是,还是开始,准备,后事吧。”当初若非这大正皇帝昏庸,老主子不会死,主子也不会一夜之间痛失双亲。

主子心里,这大正皇上才是最大的仇人。

被主子盯上了还想活,不是,痴人说梦吗!

“还敢妄言!”没想到姓苏的老头这般能忍,雷炳文头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又有些担心——

本想把这苏老头带回诏狱严加刑讯,哪料想皇上竟然不允,竟是命自己在龙榻前审讯即可。

唯一的解释怕就是,皇上已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状况…

一时又是惶恐又是暴怒,瞧着地上苟延残喘的苏太医森然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只你可以一了百了,可想过,你那女儿…”

听说这老头可是就一个女儿,自来爱如珍宝。他自己不惜命也就罢了,不信连独生女的性命都不顾。

苏太医重重的喘了口气,喃喃了声:“我那女儿?”

脸上却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身体慢慢前倾,竟是趴伏地上,再没有一点儿声息。

雷炳文神情一变,忙去探苏太医的鼻息,脸色瞬时铁青。

苏太医,竟然死了。

再想到对方临死前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抬脚就想往外冲——

自己还是大意了,竟让这苏老头在自己眼皮底下寻了死。那是不是说,之前也小瞧了他那闺女?

“不用去了。”皇上微弱的声音随即响起,“那苏氏女要么死了,要么,早就跑了…”

不过说了几句话,已是有些吃力,闭了下眼睛才招呼方仲上前:

“安乐那里的事,了了?”

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就开始不停的喘息。

“是。”方仲心一下提了起来,眼睛也有些发涩,“皇上且躺着,凭大正国力之强盛,不信就寻不到一个名医来…”

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哽咽。

两人也算是年少遇合,君臣相得数十年,一个励精图治,一个忠心耿耿,也算一段佳话。

论起年龄来,方仲还要比皇上大几岁,还想着自己个会走在皇上前面,如何能想到,皇上这会儿,就已经油尽灯枯。

“咳咳咳——”皇上剧烈的呛咳了几声,手也用力摆了一下。

方仲明白皇上的意思,只得擦干眼泪,把方才安乐宫中发生的情形一一转述:

“…若非被四王妃制住,公主说不好这会儿就要跑过来闹了…”

听完方仲的转述,皇上久久无言,良久长出了口气,喃喃道:

“阿畅那孩子,自来就是个重情的…”

似是感慨,又似是叹息。

一干儿子里,本来最看好也是最喜欢的就是老五姬晟,可到头来,做出弑父举动的也是他…

反倒是逼得自己不得不去依仗曾经最厌恶也是最忌惮的姬临…

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立姬临为太子,除了自己的不喜之外,更多的还是念着那几个年幼的皇子。

实在是一干儿子中,老四姬临最是冷情,也是姬谌最看不透的…

甚至很多时候,姬谌想着,但凡姬临能乖巧些,肯低个头,也不至于这般令自己厌憎。

另一方面,总觉得姬临对自己这个当爹的都那般冷情,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如何对待那些年幼的弟弟…

好在姬临娶了谢畅。

以谢畅的心胸,既是连算计他们夫妻的裘妃的亲生女儿都能放过,也定然会善待下面几个年幼的皇弟。

自然会下定决心把储君之位给了姬临,还有两个更重要的原因。

一则是自己视若亲母的谢太妃。

若然不能给母妃一个妥善安排,姬谌真要死不瞑目;

二则眼下大正的形势,也必然需要一个姬临这样能将兵的太子力挽狂澜…

“你们先下去,朕累了…”

偌大的龙床上,越发衬得皇上形销骨立,若非偶尔还会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简直就和…

雷炳文和方仲互相看了一眼,只觉心头压了块大石相仿,走出寝宫时,都有些颓丧。

看雷炳文掉头就要往外去,方仲忙叫住:

“雷大人,你还是在殿外守候…”

即便眼下裘妃被囚禁,五皇子也不知所踪,可皇上这里还是不能大意。

“方大人放心,有龙骑卫的人在这里,皇上定然无恙。”雷炳文摇了摇头,“我去看看那苏离…说不得,有办法…”

“龙骑卫?”方仲却是蹙了下眉头,语气颇是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明白雷炳文的急切之意,当下顿了顿,“雷大人只管去,我在这里守着吧。”

什么龙骑卫,怕是空有其名。真是和传说中那般厉害的话,如何连皇上被人暗算都无法防范?

雷炳文无疑听出了方仲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低声道:

“雷某敬方大人是个真汉子,却也少不得要替龙骑卫多说一句,现在的这位大人,怕是历任龙骑卫指挥使中最厉害的…”

这番话雷炳文却是心服口服——

如今外忧内患,若非沈承里里外外支撑着,说不得大正早就乱了!

尽管眼下生死不明,雷炳文却确信,沈承那里定然很快就可以传来好消息。

还有这宫内,即便自己早察觉到皇上情形不对,没有上命之下,却依旧束手无策。皇上能顺利脱困,可不也全是靠了龙骑卫?

当然,以上种种也说明,皇上心里最倚重的心腹,依旧是沈承和他所辖的龙骑卫。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雷炳文明白自己的天职就是以皇上的意志为意志。更别说,沈承于雷炳文还有救命之恩,别看雷炳文年纪大,要论起平生最佩服的人,却依旧非沈承莫属。

若然是其他人敢这么当着面质疑沈承,说不得就会被雷炳文给记上一笔,什么时候给个小鞋穿也不一定。

也就是方仲还算合自己的口味,才特意提示了这么一句。

听雷炳文如此说,方仲明显有些愕然——

这锦衣卫指挥使除了抓人杀人,竟然还会替别人说好话?!

更想不到他维护的还是龙骑卫指挥使。

毕竟,私下里也经常听别人讨论,说是不知道皇上心目中,到底是更倚重龙骑卫呢,还是更倚重锦衣卫呢?

甚至认定,两家的老大必然水火不容,毕竟,都想争做皇上最看重的哪一个…

眼下瞧着,两人分明关系颇好啊,甚至雷炳文的样子,对那龙骑卫指挥使还颇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