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也瞪你。”魏郯立刻道,“不信,夫人抱来试试。”

我嗔他一眼,将他作势递来的手推回去。

魏郯狡黠一笑,看着阿乖,片刻,叹道:“长得真像我。”

“像我。”我说。

“像我。”魏郯满足地笑,“鼻、眼、脸都是我的。”

我懒得搭话。生产前,此人天天嘴甜得像抹了蜜,说“夫人美,孩儿出来一定像夫人”。可是阿乖出世之后,他就见一次叹一次“真像我”,我反驳,他还跟我辩到底,什么歪理都有,像个小童。

魏郯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屑,笑着凑过来低声道:“像我好些,夫人美,谁也比不上。”

这话一点诚意也没有,我弯弯唇角,报复地捏住他的鼻子。他两只手都在阿乖身上,躲不得又反击不得,龇牙皱眉。

我开心地笑。

其实,我挺喜欢看他这样。他抱着阿乖,言行举止全然像个孩子,傻乎乎的,与往日全然不是一个人。

阿乖似乎看不懂我们这些大人在做什么,过了会,打个哈欠,在魏郯怀里闭上眼睛。

“夫君放她去睡吧。”我说。

魏郯依言,又小心翼翼起身,将她放到小榻上,看了一会,才坐回来。

二人相对,魏郯抚抚我的头发,俯下来,把脸埋在我的颈间。

阿元和仆妇们早就出去了,屋里除了阿乖,只有我和他。生产以来,我们每日只有这时候可以温存一会。

“今日累么?”我轻轻抚着他的鬓角,问道。

“嗯。”魏郯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

“舅氏……”我低声道,“太医来看过了么?”

“来了。”魏郯叹口气,“被父亲骂了回去。”

我默然。

我虽不曾到场,可是以我对魏傕脾性的了解,还是能够想象得到他是如何模样。李尚告诉过我,出了倪容那件事以后,雍都中的医者听到魏傕的名字无不色变。就算是魏傕平日里信得过的那些郎中,过府来看病也是如履薄冰,开的药,宁可效用不大也但求平稳,有胆子给魏傕治病的,更是只有韦郊一个。

如今魏傕这般状况,只怕更难。

魏郯是长子,里里外外都必须出头支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

“我明日送些过来。”魏郯忽然道。

“嗯?”我讶然,“为何?”

“阿乖的名字,”魏郯缓缓道,抬起头,唇边弯着一抹苦笑,“如今只好由你我来取了。”

韦郊云游在外,仍然杳无音信。魏傕那边闹了几日,也终于慢慢平静。

其间,还出过一件事。

魏傕病倒,任姬要伺候,郭夫人却不许。她说魏傕是在任姬侍奉之时落下的病,任姬难辞其咎。正要令家人杖责,任姬到魏傕面前哭诉,说她有孕在身,已怀了两个月。

郭夫人大惊,立刻叫来郎中。经郎中把脉,说任姬确是有孕。

“听说,郭夫人那时脸色可难看了,只得忍气吞声留下任姬。”阿元说。

我哂然。

此事倒是有趣,任姬这般小心,恐怕是决心十拿九稳了才说出来的。

“夫人。”阿元皱皱眉,“若她诞下男儿,大公子岂非又多了一个弟弟?”

“是呢。”我淡淡道,不以为意。魏傕的儿子,除了魏郯、魏昭和魏安,还有两个不足两岁的孩子,皆是妾侍所生。所以,即便任姬又生一个儿子,对魏郯也不会有影响,顶多能让任姬自保罢了。

这些天,魏郯忙忙碌碌,有时接连两天都看不到他。不过他一向是忙惯的,回来的时候抱抱阿乖,又是一脸嬉笑。

我虽担心他的身体,但行动不便,只好让阿元每日炖些羹汤,他回来以后,吃一些再去歇息。

等到我终于从产房里出来,天气已经暖和了。

祭祀除秽之后,我抱着阿乖去拜见魏傕。才进门,就闻得一股药气扑面而来。

魏傕躺在榻上,双目紧闭。消瘦的脸,花白的头发,还有歪斜的嘴,看起来与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是判若两人。

我心中吃惊,看向一旁。

任姬衣饰素净,见我看她,微微低眉。

“主公。”郭夫人坐在榻旁,柔声唤道,“少夫人带着孙儿来见主公。”

过了一会,魏傕才睁开眼。

“舅氏。”我上前,向他行礼。

魏傕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像应了声,疲惫而无力。

他看看我,片刻,看向阿乖。

我忙将阿乖抱前:“舅氏,小儿满月了。”

魏傕看着阿乖,脸上露出和色,伸出手。

郭夫人将阿乖从我怀里接过,抱到他面前。

魏傕抬手,抚了抚阿乖的脸,又伸向她的手。

阿乖已经有了些力气,魏傕的手指才伸到手心,她就稳稳捉住。

魏傕笑了起来。

我有些讶异。自从前年嫁来,我见过无数次魏傕的笑,深沉的,开朗的,皮笑肉不笑的,难以捉摸的……可是这回,他浑浊的眼睛微微发光,竟是从未见过单纯。

“啊……嗯?”魏傕看向我,张口道。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又说了些不知什么,我仍然不明,看向郭夫人。

郭夫人似乎已经见惯,神色无改。

“主公是问孩儿是男是女?”她看看我,和声问魏傕。

魏傕摇头。

“主公是问乳名?”郭夫人又问。

“嗯。”魏傕点头。

我笑笑,道:“禀舅氏,乳名阿乖。”

魏傕似乎想了想,少顷,微微颔首。

“啊……啊?”他又看向我,张口道。

我看向郭夫人。

她亦是不解:“主公?”

魏傕重复一遍,见我们仍是听不懂,突然重重“唉”了一声,伸手将郭夫人推开。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手扶住郭夫人,一手稳住阿乖。

“主公!”郭夫人将阿乖交还给我,无奈地皱眉。

魏傕背过身去,闭起眼睛。

郭夫人又劝几声,魏傕动也不动。

“少夫人回去吧。”郭夫人转回头来,对我说,“主公已见过你母女,亦只好这般。”

我颔首,再行过礼,抱着阿乖离开。

魏郯夜里回来,听说了此事,皱眉道:“父亲如今喜怒不定,日后再去见他,抱好孩子便是。”

我答应下来。

他想了想,道:“父亲那时,怕是要问阿乖取了大名不曾。夫人先前找的那些字呢?”

我了然,将一叠纸取出来:“在此。”

坐月子很是无聊,取名字的事就成了我每日最忙碌的。

我翻查字,引经据典,看到好的就写在纸上,等魏郯商量。不过他太忙,我不忍心再拿这些事扰他歇息,便一直拖了下来。

魏郯拿着那叠纸,慢慢翻看,一个字一个字跟我讨论。

说来奇怪,他平日里什么事都很有决断,可是为孩子取名就像个斤斤计较的妇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草头不好,我女儿怎可是个草头?”

“娴?往街上喊一声,应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这个更不好,我女儿本来就生得好看,用什么比作美女比作美女?”

……

我再也受不了,把一叠纸全扔到魏郯升上,冷哼:“既然都不好,夫君自己来。”

魏郯一脸吃瘪的样子。他想了想,眼睛忽而一亮,把阿乖抱过来。

“女儿,自己来挑。”魏郯一边说一边把那些纸拿到阿乖面前,一张一张给她看,“这个如何?嗯?不喜欢?这个?”

我哭笑不得:“她又不认字。”

“那可难说,”魏郯一脸宠溺,“我的女儿。”

阿乖睁着眼,似乎对眼前的东西很好奇,手指沾着口水,突然,往纸上抓了一下。

“不能吃!”魏郯连忙阻止,待扯出来,只见皱巴巴的角落里,一个“谧”字沾着浅浅的口水印。

魏郯:“……”

我:“……”

“这个字,夫君方才不是说都懒得说?”我看着魏郯发亮的眼睛,觉得不妙。

“那有何方,女儿喜欢。”魏郯笑道,好像刚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心满意足地摸摸阿乖的脸,“谧,我女儿果然慧眼。”

满月

魏傕对阿谧的名字并无异议。

魏郯将写着“谧”字的纸送到魏傕面前,告诉他这是为女儿取的名,魏傕看了一会,没多久,点点头,阿谧的名字就定了下来。

我出了月子,就不必再待在产房里。魏郯让仆婢收拾用物,我带着阿谧回到了主室。

魏郯依旧早出晚归,我回到主室,唯一担心的是扰了他歇息。不过府中找来的乳母温氏很是经验老道,经她指点,阿谧睡前吃了奶,能不哭不闹地睡一整夜。魏郯每夜回来,亲亲她,抱抱她,她也最多“呜”两声,然后接着继续睡。

其实,我很好奇魏郯近来都在忙什么。可自从生产之后,魏郯几乎不怎么跟我说外面的事,问王晖等亲随,他们亦不敢言语。

幸好阿元回过一次家,她回来,兴奋地告诉我:“夫人,父亲说,大公子如今是大司马了呢。”

“大司马?”我讶然。

阿元点头:“就在丞相病后,朝中文武拥立大公子为大司马,监理丞相之职。”

我看着她,好一会才回过神。

我想起魏傕初病的那几日,魏郯来去匆匆,阿元好几次告诉我,魏郯每日只歇息两个时辰。

心中有些后怕的惴惴。

拥立大司马,监理丞相,这样的事,不会因为他是魏傕的长子就会有多容易。他那时并没有告诉我只言片语,看到阿谧还笑得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他这样,当然是为了让我无所牵挂地养育阿谧,可我并不因此感到安心。

满月宴的事我也操心。

从前在长安,小儿满月是大事,父母无不请操办。住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跟魏郯提起此事,他却想了想,道:“过些日子再办不迟。”

我有些惊讶:“为何?”

魏郯朝魏傕的院子那边抬抬下巴,苦笑道:“父亲这般模样,如何请?”

我说:“不请也无妨,族中叔伯姒娣聚一聚,也算请过了。”

魏郯却不以为然:“我的女儿,怎可随便就算请过了。”

我哭笑不得,魏傕这般模样,一年半载也好不回来,莫非觉得不好看就拖着不请了?

“过些日子,此事我记着。”魏郯却没解释,搂搂我的肩头。

我看他神色疲惫,也没再问下去。

过了两日,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吴琨把吴皎嫁给了梁仁,而后,吴琨令大将钟恺领军二十万,从淮南出击,夺取河南。

魏郯没有离开雍都,令孟忠、许寿镇守河南。一连几日,他都没有回府,只留下从人,说府中有事可直接派去传话。

我闻得这消息,心中不惊惶是不可能的。二十万大军,对于新败的魏氏而言无疑气势汹汹,并且,这消息里面没有裴潜。

他是都督,吴琨如果用他,我会为他性命担心,而没有用他,又是何意?

我坐立不安,想打听清楚,却无从相问。

再过两日,我去探望魏傕,忽然见到王据正出来,心中一亮。

“王公。”我将阿谧交给乳母,微笑上前。

王据看到我,讶然,随即行礼:“少夫人。”

我还礼,毕了,道:“王公何往?”

“某方探视丞相,正要告辞。”王据道。

我莞尔,说罢,望望庭院,“王公何必急走?今日风和日暖,府中亦有新茶,王公不若且坐一坐。”

王据看着我,似有了然,行礼:“夫人款待,某却之不恭。”

我让乳母将阿谧带回去,让阿元烹茶,与王据在堂上对坐。

茶汤在釜中“咕咕”滚动,白气配着堂外的初春的光景,甚是惬意。

“妾记得上回与王公对坐,还是在骐陵。”我看着王据,道。

王据微笑:“正是。”

我将一盏茶亲手斟好,让阿元呈到王据案上:“妾记得彼时,王公一席话,如清水濯虑。”

“少夫人过奖。”王据谦道,说罢,又道,“某闻夫人得了女君,还不曾贺喜。”

“多谢王公。”我苦笑,轻叹:“王公不知,小女出世,又逢战祸,正是妾心中所忧。”

“哦?”王据抚须,道,“少夫人可是忧虑江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