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一想,压在心口繁杂冗闷的情绪顿然消释了几分,出手想扶平她蜷成一团的身子,只手落于枕下,惊得顿住。月光瑟瑟的,落在她的鬓间,他的手上,映着那丝丝湿漉,是泪吗?是她的泪吗?

司徒手端忽然僵住了,愣了半晌,复由她眼际触上那湿润。指尖轻触唇,涩而苦的味道,竟真的是泪。心下有那么一处酸了起来,他自己竟也说不清那种酸意,只双眉复蹙起,望着榻上的人一动不动。良久,终是起身而出,步履艰难而落寞。

璃儿只道是主上的神色比起进屋时更差了几分,屏息不敢出声,垂了头盯着司徒远去的脚步。忽见,司徒旋了半个身子道:“就当我没来过。”

“是。”璃儿忙应。

“桂嬷嬷亦回来了吗?”

“是。”璃儿仍不抬头,只盯着那抹寂色,“在东厢间,暂和焕儿一处。”

司徒点了点头,再不做声。

桂嬷嬷坐在东厢间的床头亦是毫无倦意,焕儿正端着几件新裳衣入内,刚要催嬷嬷早些休息了吧,却听身后的脚步清晰了起来。司徒从未在下人的屋间内出现过,然,今算是破例了。大半夜行于此,倒让焕儿失了分寸,顾不得手中的物件,忙跪了半个身子:“主上…安。”

“起了吧。”

听司徒的声音竟有些疲惫,往日下人行安见礼时,他都是不动声色的扬手或一点头以做反应。只今夜,苍白无力的一句“起了吧”直压在人胸口上,久久才喘息过来。

司徒落座于简陋的堂座前,还未来得及备茶上水,便听他开口询问:“主母…什么时候回来的?!”

焕儿沏茶的手一顿,琢磨了道:“酉时三刻。”

“什么都未做交待吗?”司徒淡淡抬了眸子,只望着门外的夜色,眼中尽是一片深黑。

“说了。”焕儿一面忖度司徒话里的意思,一面想着该说的话,“只说她厌了大园子里的空荡荡,还说想墨少爷和大少爷了。”言罢,端了温茶上去。

司徒伸手接了茶,只攥于拳中怔了半晌,微微阖目:“而后呢?”

“嚷嚷着要用膳,膳后随着墨公子玩了片刻,就说要睡了。”

“晚膳都用了什么?食欲还好吗?”

“用了两碗清淡的粥,胃口倒是不错的。”焕儿努力去想当时膳桌上的情景,“还说她想吃入了春笋的梅花扣肉了,张罗着明日要小厨房午膳去做。”话语言忍不住抬头打量了司徒的神色——眉眼微紧,倒是比来时看着清明了许多。心下不由得暗暗喘了口气。

“睡前没说上什么?!”

“没,什么都没说,和往日差不多。”司徒一一问得详尽反让焕儿添了几分慌乱,又一想晚间璃儿的魂不守舍,心里一紧,答话之后便也大着胆子问道,“主上…是,是出了什么事吗?”

司徒眼中戾色一闪而过,脸色霎时愈发阴沉,看焕儿的神情多了份不可捉摸,惊得焕儿忙垂目低头,心下却明白…的确是出了什么,估摸是连主上都拿不准的事端。

桂嬷嬷静默了好一会,终是由床榻处走来,差焕儿去外间守着。焕儿得了吩咐,忙起身出屋,反为二人关了门。这屋内更静,夜风丝丝缕缕拂过,灯芯乱窜着,映着屋内二人的惊乱。

桂嬷嬷不知该由何开口,微微迟疑后,临着司徒缓缓坐了下来,借着不亮的灯火静静打量了司徒,这个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毕生的年华青春尽是倾注在其一人身上。她看着他从那个怀抱里软软的婴孩,长到上书房中聪颖拔尖的皇子,再至如今孑然一身的落寞。她只知道,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淡,浅眸一丝丝深邃了起来。她这半生看尽了他的风华英气,连着他的萧索茫然。她由着那些人将他推至锋头浪尖,由着他随人辱骂,被自己的父皇抛弃,任着他成了如今这幅百毒不侵的模样。那是…怎般的际遇,能将好好的一个人,磨砺至此。

“嬷嬷。”司徒尽显疲惫,转眸以对,眼角满是落寞,“您说予我罢。”

桂嬷嬷别过脸,避过那丝微热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动,“今儿,他来了…”

寥寥几字,却是字字如千斤。司徒闻言,浑身随着一震,霎那间满心惶恐起来,这种恐惧,是多年未有过的。唇愈抿愈紧,一记血痕沁然惊显。双拳己攥至不能再紧,青筋暴起,血脉喷张。

桂嬷嬷早已料到了会如此,浅眉微颤,寂寂道:“在云鹤山上,只二人,处了不短的时候。再下山时,倒是听说皇上受了风,耳朵不灵了。四处去寻,并未找到她。再问才知道一先就随着杨回出了园子的。思来想去,实怕会出什么当子,倒是追了过来,好在也能安然睡了。或许我们多心,本是什么都没发生,又或许…”桂嬷嬷再不出言,只微微一叹,轻不可闻。

司徒再听不下去半句,一手撑案紧紧攥着额头,此刻,他是头痛欲裂。呼吸已轻,心下没了任何情绪,静静的愣着,眼中狞色重下几分。

桂嬷嬷伸手覆上他另一只腕子,想起从前多是这般帮他平复心神,慈蔼的目光游离于他面容间:“阿豫,这个女人是你在意的吗?还是在意肚子里的孩子?!”

司徒闻言,猛然睁了目,心下满是平定,定定的望着斑驳的影子:“孩子,是在意。大人,亦在意。”

桂嬷嬷一怔,轻拍了他的手,似做安抚:“这下,阿嬷明白了。莫要担心,有阿嬷在,出不了乱子。”

司徒惨然一笑,昏昏然立身而起。行至门间,伸手推门,竟似用尽了浑身气力。满怀无可奈何,一手扶了门板,只身影黯然萧索。声音淡而又寂:“嬷嬷,您不知——这个女人,同那些女人不一样。”言罢茫然已望外间的夜色,落了满眼的空寂。

“我不想自己摘了面具你便认我不出,我愿你时时刻刻都看得到我,无论我这面具戴与不戴。”

这话,是他亲口允了她的,只是,如今倒好似真真扇了自己一耳光。如果,那个时候,他再坦诚一些,让她看得再真切些,今天的事端是不是就此能淹没。他不知道,也许…那时脱口而出,今时,她已是不知在何方了吧。

清晨,至夏的风又起,梨花苍白如雪,昨日入夜后稀风残雨,竟有扯落的梨花瓣落于窗扉处,淡淡的香气扑鼻而入,楼明傲本是醒了的,只是懒于起身,也不知这时候是什么时辰,便卧在榻上静静出神。

窗外有极轻的脚步声,掠了一眼出声:“璃儿吗?我起了,进来吧。”

璃儿三步并作两步,扬着笑入间,只道:“今儿比往日早了好几个时辰。”

“估计是天热了,觉少了。”楼明傲只一起身,由着璃儿端着漱口的茶盏靠近,“桂嬷嬷也回来了吧,人呢?!”

“桂嬷嬷一早去了主上那里。”璃儿言语中添了几丝犹豫,“主上晨起的时候忽然昏了过去,倒是这天气时冷时热,染了风寒呢。”

第三十九章

自洗漱,更衣,用膳,璃儿对楼明傲的一脸平静实在难以捉摸。恰焕儿端了热巾入内,看见早膳厅间落了主母的身影由不得一惊。对上璃儿的眼神,见对方眼里仍是一片混沌,也迟疑着端了上前。

楼明傲见焕儿靠近,扭头取了热巾,拉过吃得满脸酱汁的司徒墨,边说边擦了上去:“打今儿起,你们俩儿子跟着我给你父亲念安。”

司徒墨微抬了双睫,却未看上楼明傲,只把着胸前的襟扣玩弄着,嗲声奶气道:“从前都没念过。”

“晨昏定省的规矩,打今儿起是要拾起来的。”楼明傲出言,用力扳过身边小人的身板,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皆看不出一丝玩笑。

璃儿俨然被那四个字骇了一跳,和一旁焕儿眼神交汇,二人概是面面相觑。待到楼明傲转了身子对上她们,才匆忙间收了视线,小心翼翼垂头攥袖,再不像往日般随意。

楼明傲睨了她们二人一眼,只道:“我吓到了你们?!”

“没。”这一声,由二人同时言出,依旧是细弱如雨丝。

“我也不过是厌了那些翻来覆去的念叨,说什么我东院没大没小。”楼明傲说着眨了眨明眸,叹口气又道,“既然要出手整治这庄子,自是要以身作则。”

整治?!璃儿吓得忙退了一步,这女人,难不说主上惹了她,她便是要由全庄的女人开刀解气?!倒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只是既然要拉下脸面做恶,又何必在乎外面的说辞。东院于庄中…本就是恶名在外了。

正院。

一夜风雨,满地梨花碾落成泥。卧间榻上的人于发热昏迷中压着嗓音一声声闷咳着,桂嬷嬷坐在榻前的圆木凳上,舀着釉瓷碗中微热的汤药,只等着榻上的人醒转用药。忽听外间脚步声渐进,杨归于门外声音压得很低:“主母,主上在病中。”

门外楼明傲一手领着一个儿子,不急不躁,反倒安稳回道:“我知道,只念了安就好。”

这话全入内间,桂嬷嬷端着药碗的手微僵住,却见床榻上的人手间一抖,连着眉睫微扇,艰难的睁目看上门窗的方向,挣扎着要起身。桂嬷嬷见状,只得放下手里的杂件,寻了衾枕扶他卧起了半个身子,另出手拉了拉锦被,暗想司徒必是神志清醒的,只是身疲力怠久不想醒罢了。

司徒面色青灰,满眼憔悴的转眸缓缓盯上嬷嬷,毫无血色的薄唇深抿,言语虚浮无力:“嬷嬷,由她进来罢。”这一声言尽,微微喘了口气。昨夜于豫园的状况,他琢磨出个七八分,也好奇楼明傲会怎般应对。本是存了心想由着她闹个天翻地覆,无奈连着几日处事办公累得心力交瘁,再遇上急恼攻心,怕是存了许久的病根一夜间涌了上来,日里再硬朗的身子也都挡不住这一个“病来如山倒”。

现下,病歪歪倚在床端,不知能否撑住她的折腾。

不由嬷嬷出声唤入,门自是由着某些人径自推开。门外掠入丝凉风,司徒由着外间的方向望上去,他这时虚弱极了,只看着三两个影子怵在门端晃来晃去,是一大两小。领着儿子来闹?!如此这般想,由不得微微蹙了额头,他最怕小孩子哭闹。

楼明傲只领了两儿子入内间,却不行近半步,反止于门端。看见桂嬷嬷正满面无色的盯着自己,床榻上的人亦是病得要死不活,左右两手微一出力按了司徒一及司徒墨跪下半个身子,自己也随着行了个大礼,学着陈景落从前的模样规规矩矩念道:“妾——请夫君大安。”

“儿——请父亲大安。”两个孩子亦随着念着。

司徒远由这一脸自称妾的谦卑样呛过去几口气,憋红了脸扭头于内侧隐隐咳着,惊得桂嬷嬷忙去照应。楼明傲倒也不慌不忙,随着两孩子一并不起身。司徒墨从未跪过这么久,委屈的小脸迎上她,亦被她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司徒一倒是稳得住性子的,此时二话不吭听由母亲吩咐。

一手扯过嬷嬷递上来的帕子,司徒远直咳得要背过气去。良久平复下来,转眸盯着门端那抹身影,纵有万语千言,概不知由何谈起。无奈间轻阖了双目,额头复倚上床廊,出手微扬,言声艰涩:“都起罢。”

桂嬷嬷亦随着对上来人,她并不晓得这其中隐压的风起云涌,只道楼明傲这女人倒是个懂规矩的,老祖宗的规矩也由她做得有模有样,一并连旧妻的儿子们都被教育的知礼行孝。司徒远在意她,可是在意她的大度明礼?!

楼明傲自始至终扬着端庄明丽的笑意,大有当家主母的作派,连着言声都是极尽柔雅:“既已给夫君念了安,妾先领着孩子们下去了。”

司徒依然阖目,不做应答,只双唇愈抿愈紧。桂嬷嬷眼快心明,走上几步言道:“我领孩子们下去,你留着帮嬷嬷伺候豫儿用药吧。”言罢即牵着一大一小迈了出去,再回身意味深长的为二人阖上门。

待到这不大的寝间复又安静下来,更是无话。楼明傲浅步绕了一圈,落目于西侧墙上挂着的两尺来寸长镂雕玉制的千里江山图,从前她就琢磨着能有这般手笔收藏的人,定是非权即贵。如今也算是大彻大悟,他司徒远本是样样都占尽的。榻案旁架着张黑漆磨光的花梨木案,汤药仍被嬷嬷置在案上吐着温热的烟圈。

左手端碗,右手擒匙,依着圆木凳子稳稳坐落,托着药碗递到司徒眼前,温言善语:“夫君,妾伺候您用药吧。”

每一个字都是由着笑意脱出,每一个字亦都化作司徒心口的利刺,尤以那一声“妾”最甚!

“嬷嬷不在这了。”司徒淡淡道。言下之意,她想怎般闹都可以由了她。

楼明傲听了此言,面色不动,垂眼捏着匙柄搅动了药汁,鬼魅的笑意由瞳眸深处一闪即逝:“嬷嬷不在了,妾还是要请夫君用药。”明话里只听三分糊涂,暗言中搅几分玄机,倒是她最拿手的。

司徒远眉睫微颤,再按捺不住,徐徐张眼,细细端详着女子故作出的贤淑良善。此刻,他由着那双镇定如水的眼眸躲闪着自己的注目。是,她可以出言骂他,可以恼怒的无视他,更甚者她收拾行囊远走他乡亦是合情合理。只她偏偏如此对自己,比往昔更大度,比平日更贤德。然,她在你面前又是故意把这一套剧幕演得过于虚假,她就是要让自己知道她是装腔作势。

楼明傲似乎全然不知司徒远的瞠目——又或者,她是心如明镜,却依旧面若古水。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这个口口声声说在自己眼前摘了面具的男人竟是戴了个比众人皆厚的面具,于她,便索性虚假到底。

“妾看这——”楼明傲又要言,反被司徒生生打断——

“收回你的‘妾’。”司徒出言太猛,反引来一阵猛咳,双拳愈握愈紧,死死攥着腿上的被衾,因着恼怒之意,手背上青筋再起,条条分明,历历在目。

楼明傲眼神凉凉的,掠了眼司徒的手,又回到手里的药碗中,邪邪一笑:“楼儿…再请夫君用药。”楼儿,这个称讳亦是拜他所赐,此时,听入司徒耳中,竟是如鲠在喉。

二人之间,是药汁散发的蕴气静静升腾,缭绕不散…

司徒伸手接药,反触到她的指尖,是犹如冬日般寒至骨髓。他尚在发热,指间燥而温暖,迟疑了片刻,持了碗仰目看她,看她淡淡地收了手微笑以对。

那一瞬,在外人看来,好似琴瑟和谐,相濡以沫的夫妇——夫以明哲,妇以贤德。夫病及榻,妇持药温雅相劝,双目含情,夫亦百感交加凝神相视。于此时此景,真是好不讽刺!

司徒远突然止不住地怀念,那个肆意任为,顽劣招摇的女子,起兴时会讨好的念你相公,恼怒时会处处给自己下绊子做足了小人的嘴脸。从前的楼明傲也许并不真实,但对他司徒远而言,她亦真亦幻的样子,已经是足够。

仰头将药汁尽数灌入口中,口中含不尽的苦涩,心中流不出的无奈。

“还记得…我上次说予你楼门余孽与杭族暗人勾结之事?!”司徒偏了头,寻了个能谈下去的话由,继续道,“眼下楼门余势大都为我所掌控,从前那些想要伤你之人如今多以立表效忠,你自可安心。”

楼明傲瞧着他一时恍惚了起来,好半晌,吐言:“怎么会?!一夜之间由敌对转为归顺,纵然你再攻于心计权谋,也不至于如此。”

司徒平静的仰目以对,淡定出言:“因为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子。楼门息脉存矣,才会有他日复兴,这一点,他们更清楚。眼下讨好我,同日后归顺楼门少主不是一个道理吗?”

楼明傲微微笑了笑,置若罔闻,只回神看了一眼悬挂于床幔四角的辛夷熏包,才知道司徒远是偏爱辛夷。辛夷开花时,是艳而不妖,素雅脱俗。他喜爱的女人也定是此般吧,如此一来,那沈君慈之辈反倒该得其欣赏。只是…眼下,沈君慈这女人,对他无用,反是累赘,这才是她不受宠的原由。

想于此,寂寂笑了翻,复端看着司徒:“你是不是还要同我言谢?!没有我,何来那些归复你的势力?!你娶我,不,是娶楼明傲这女人,终是名利双收,赚得个盆满钵盈。”

司徒欲开口,却见她的眼中燃了两小簇火焰,强压下那些无谓的说辞。她既是揣着不满而来,索性让她解气一番,多余的解释已然是不合时宜了。

良久,身子骨坐得有些僵硬,楼明傲提了提裙摆,故作了波澜不惊:“药用了,夫君也该好好休息了。晨昏定省,楼儿晚间再来念安。”

司徒定定的望上她,神色难掩怅然,略带了自嘲:“晨昏定省?!守了二十年的规矩,如今倒被你用来讽刺了?!”

楼明傲也不作答,紧了袖子起身要行礼退下,身子刚由圆木凳上离开,袖摆即由床榻上的人扯了去。二人长久凝视一番,仿佛谁先扯开眼神即是认输,屋内静得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司徒哑声开口:“你恼,是因我骗了你,还是因——你是她。”

楼明傲笑意更盛,说什么“瞒则一生”,温步卿上桓辅之辈尚都明白于心,更何况他司徒远呢?!不过是某些人心里明白揣糊涂。她原本念着装傻充愣是自己的擅长,万想不到真正用至炉火纯青的境界大有人在。起步行至门间,转了半个身子,不轻不重的扫了某人一眼,大有讥嘲之意:“相公你放心,孩子要生,主母照做,我犯不着恼来恨去,伤了自己。当然有些人有些话说得真美好。‘我做不了那个会说甜言蜜语哄你开心的人,亦不懂风情看不穿情与爱。可我知道,纵然人不能戴着面具活一辈子,但谁都会需要伪装。你戴着它一时也好,一世也罢,我都愿意看着。’”

重复了这番话,再掠了司徒远的脸色,已由青紫转为惨白,所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便是他如今这幅模样吧。死死盯上他,虚假空洞的笑意再现。此刻,她依旧是温婉清丽,只流连于眸眼之中的笑意透出那么一丝残忍的味道。

“好啊,既然你愿意看着,我就做足了样子给你看。”

她咬牙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很轻,只听于司徒耳中——字字如针扎!

她再不肯浪费一分时间,利落间推门而出,无半丝犹豫。她会再来的,夜里念安,似乎仍得以再嘲弄他一番的机会。

走入院落中,阳光正好,落在眼中,温意十足且不至于刺目。同样是欺骗,让一次,她落得为人所嘲弄侮辱,颜面殆尽。这一次,换换她来做坏人,不好吗?

她早就不该再做什么好人了。

内室间,司徒远习惯性的紧蹙了额头,阴郁孤寂之色顿显。无力的阖了双目,那一声微叹,很长,很轻…

第四十章

楼明傲要治女人,则先从四大夫人出手。端坐了几个时辰,也想不出由谁下这第一刀,直到吴惠惠端着果盘来凑众搓牌,方醒悟到还有掷筛子这一招。

尤如绣和吴惠惠二人于牌桌前争着摇筛钟,一个嚷嚷着要亲手摇出沈君慈,另一个誓死要掷到尹素。楼明傲正靠在乘凉的亭椅中看着她们的热闹。帘子轻轻一响,身后步入一人。淡淡仰头,不由得笑了笑:“岑岑,你来晚了。”

岑归绾放下锦帘,几步靠了上来,由着楼明傲身边的软藤椅坐了下来。璃儿正递着青花荷鱼盏杯上来,斟满了白豆蔻熟水,于这暑湿脾虚的闷躁天气最适宜。

岑归绾探了一眼牌桌前的二人,回身对上楼明傲一笑:“我可是错过了什么?!”

“没。”楼明傲说着扬了袖子,直冲争执间的二人道,“惠惠,你这次就让了她吧。”

尤如绣得了照应,抱着摇筛钟笑得眉目英飒:“一个个来,总也逃不掉你的尹夫人。”言罢,挽起了长袖,双目聚集在摇钟上,心下暗暗念叨了沈君慈的名字,一鼓作气摇了几番,复落于桌案上,轻吁了口长气,故作神秘的看了周遭各人的反应。但见连惬意中的楼明傲和岑归绾都端着盏杯定定的望着这边,好不神气,扬声道:“开!”

尤如绣和吴惠惠都紧紧盯上筛子的数目,半晌恍惚出声:“三点,三点是哪家夫人?!”

一旁持着簿子的焕儿小心翼翼提醒了道:“三点,是玄惜院的陆夫人。”

众人皆向楼明傲看去,只她自己云淡风轻,端着盏杯,细细品着露饮,漏不出半丝情绪。尤如绣转眸忙道:“再来,我再筛一次。”

“就她吧。”举盏饮杯间,楼明傲微微敛眉,语调轻雅,“我也好些日子没同她交手了。从她陆玄惜开始,一个个的来,四个女人任谁也逃不掉。”

“陆大人——”只想起陆玄惜身后错综复杂的势力,楼明傲一出手就要对付这般世家,连岑归绾都有些许的担心。

“岑岑,你什么时候挑个小日子同小温把红事办了?!”楼明傲出语即打断,“办不办得倒也不急,先生孩子再办事我也不反对。”

岑归绾未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瞪上楼明傲,脸上泛了红晕,扭了头,再不作声。

京都宫城 玄渊殿

云诗然倚于窗阁间淡漠出手,推开半扇窗扉,由着空气中的湿气丝丝缕缕漫入,干燥灼热的喉咙亦随着舒适些。轻轻阖上双目,温气深深吸入肺腑,其实到如今,她还是怀念清宁庵的日子,没有太多的执念,亦无争夺,人与人之间皆是那般美好。或许,他日出庵归府,本就是错棋一招。

“皇后娘娘,禅师大人来了。”

听言眉间一颤,淡淡转了身子,走入帘后的云锦罗榻,由几个宫人搬上罗纱玉坠的独扇屏风相隔。一帘一屏相隔,只能看见那个轻衫僧衣的男子举步而至,自他踏入,这厅间忽得静了。

法慧止步于屏风十步之外,行礼下跪,无一丝逾规越距。

“皇上今天…状况还佳吗?”云诗然声音淡淡的,由这声音断想不到,数月前她还是那个明艳逼人初享新婚之乐的娇媚女子。眼下,却如同做了许多年的怨妇一般毫无生机。似乎是从上官大病之后,这所宫城,本就是没了生息的。从前光亮夺目的一切都像是静静等待着腐烂衰败的虚华。

“未时太医巡诊,只道耳疾已痊愈了大半,听说自是无碍。”法慧目光清定,只一出声安抚了周身浮躁的气息,他骨子里本就有那么种特殊的定力。

云诗然一挥手,云袖搭落在竹案上:“本宫并不想听太医的说辞,只问禅师你。”

法慧镇定自若,只身子又低了半寸:“法慧同圣上诵念了须真天子经,圣上问我以汉言释意。法慧释解了半卷,圣上便问及了六道轮回之说。今日,圣上心境平定,申时即安睡。”

云诗然盯着那抹身影,沉吟片刻,方道:“禅师,明日起,你为皇上讲过经卷,亦来为本宫诵经吧。”

微怔了半晌,复以身跪拜,额头紧贴了冰凉的地面,回了一声:“法慧尊旨。”再抬头时,目色空寂,紧紧落于脚下的金砖,似乎那里藏尽了释迦牟尼的经藏箴言。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直入,来得是西宫嬷嬷,正跑得满额落汗,气未喘匀,即落步于屏风外。行礼念安后,声音中夹杂着悸动:“皇后娘娘,静妃娘娘那…见红了。”

帘后的人眉目微转,一手由案前轻轻抬起,抚上另一支宽袖云缎上的织锦脉络,淡言中亦添了惊乱:“见红?!早半晌来请安时还好端端的,于本宫处坐了好半会才下去的。”

言罢,目光落及屏风前的法慧,他是出家之人,这等凡俗脏事,自是不堪入耳的。但见他身影略显僵硬,也不想为难他,一挥手,声音不急不躁:“禅师,你先下去吧,明儿,还是这个时辰,本宫于此等着。”

待到法慧退身而出,挥了手由着宫人撤去屏风,掀珠帘而出,望向嬷嬷的眼神冷了半寸:“倒是怎么回事?!”

“晨间念了安回去,午晌睡了那么半会儿,再起来下面就见了大红,连并着几个太医被请了去。”嬷嬷似是要急起来的样子,口里说着,手上一并随着比活,“可见是止也止不住了,太医直说要问主子们的意思。静妃娘娘那是说什么都不肯舍了孩子,可是血亏脾虚,实在撑不过多久。”

“皇上可是知道了?!怎么个说法?”云诗然旋了个身子,眉间更紧上几分。

“知道了,只叹了口气,什么都未说。”

“连保小保大都未提及吗?”云诗然由不得讶异道。

“说了,只说了句——‘这还用问吗?’”

云诗然淡淡点了头,再不作声。行至窗前,又静静的出了神,她想到了那个在自己之前名列众妃之首的先皇后夏氏,亦随着念及了之后接踵而至的噩运,这算什么?!报应?还是自食恶果?!上官一族…真的是气息尽了吗?

京郊,明佑山庄。

东院的后堂有一颗百年的老榕树,从前多是主母兴起时讲学论道的处所。时以夏至,三三两两倒是倚坐于树下乘凉调侃。楼明傲遇上温步卿自是要打开话匣子,一壶花茶,两杯茶盏,再一盘牡丹果碟,炎炎夏日即能熬过。

温步卿由袖中抽出那一纸玉水笺,半悬在二人之间,弄呛作调道:“喏,你晌午间派璃儿遣给我的差事。”

楼明傲吐出颗桂圆核,伸了手抢过来,扬在半空中,只映目“休书”二字,便大赞道:“从前倒真是小瞧你,不料你仿司徒的墨笔还真有点意思。”

“岂止是有点意思!”温步卿说着忙瞪上了眼,“我温步卿就靠这口饭活着的。”

楼明傲十足小心的收了笺纸于袖中,又由腰上取一香囊扔了上去,温步卿拆囊弄香,一并抽出银票,只打开览过,见是大手笔,由不得讪笑讨好着:“好主母,今后若还有这种好差事,多多念着点小弟。”

“这银子,不光犒赏你,连着给自己安个居所,省得岑岑过门还要同你露宿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