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虽然这辈子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她也不能真的对大伯母做些什么。

但,恶心恶心人总可以吧?

沈氏抿嘴笑,“七丫头,你大伯母诸事烦心,哪有空管你?你过来,你母亲的灯油钱,二伯母帮你添。”

她拔高嗓子,对着近在咫尺的贴身丫头翠蔓说,“把银子给七小姐。”

薛琬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多谢二伯母厚爱,可是,大伯母已经答应了祖母呢……”

平氏眼皮子一跳,心里闷得慌。

护国寺的香油钱不便宜。

经过昨夜柴氏那一闹,请医吃药给零花又去了不少钱,她手头只能用捉襟见肘来形容了。

倒是有心想要赖账,但却拉不下这个脸来,又被沈氏和薛琬的话堵得一时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板着一张脸,“你过来跟我去账房去取银子吧。”

第8章 脱身

平氏给的香油钱自然不会多,也就恰恰好好刚够称上一盏灯油。

薛琬并不在意,她昨夜刚得了一注财,现在不差钱,之所以将护国寺的名头抬了出来,不过是想要一个正大光明出府的机会。

寂静无人的夜里倒也罢了,边角门左右无人,她有钥匙,几乎可以说是来去自由。

但大白天的,就没那么方便了。

嗯,虽然她怀揣着神奇的化妆术,完全可以将自己和小花改妆成府里的婆子丫头蒙混出去。但,这不还得蒙混吗?费事。

而为了今夜赴会君悦楼,她还需要做一些准备。

望月阁里,薛琬在圆月的脸上涂上各种粉霜膏液,小半柱香后,铜镜前就出现了一张与她自己有七八分相像的面容来。

圆月不敢置信地望着镜子里的人,忍不住小声惊呼,“老天爷啊,这……这是我?”

薛琬轻轻弹了一下圆月的大脸盘子,叹了口气,“你要是瘦一点就更像了。”

她前世在千机司十年,从世间最好的易容大师阎崖子处学得神技,不论是什么样的相貌,都可以只凭一双手造出来,简直可以说是惟妙惟肖。

如今受限于财力,无法获取最好的原料,只能用些寻常的胭脂水粉打底,但却也能将人画得七八成像。

然而,容貌可以模仿,身材体型却很难复制。

以她身边最得力信任的两个丫头来说,小花的身形和自己更贴近一些,但小花胆大泼辣遇事不慌适合跟着她出门闯荡。

圆月则更圆滑些,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适合将她安放在“薛七小姐”的位置上应付形形色色的人物。

薛琬想了想,“圆月,从今儿起,你每月涨一两银子月例,不过每日只能吃一块肉。”

圆月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两句,到底还是熄了火,“哦,我瘦,我瘦下来还不行吗?”

生命诚可贵,吃肉价更高,若为小姐故,两者皆可抛!

她圆月,为了能当好小姐的替身,别说一天只能吃一块肉了,就是一块都不能吃了,也得咬着牙和着血撑下去!再说了,小姐只说不能多吃肉,也没有说不能多吃鱼,嘿嘿。

薛琬亲自将帏帽替圆月戴好,“出了这道门,你就忘记自己是圆月,举手投足行事之间,都要将自己当成是我。我们声音略有分别,熟悉的人能听得出,所以,你尽量少说话。”

她顿了顿,“时间紧迫,只能如此,等改日有空,我再教你怎么学我说话。”

以后,要仰仗圆月扮演她的时候太多了,这件事还是得仔细准备的。

说到替身,薛琬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个人。

前世她家破人亡之后,先是被没入了官乐坊,后来被薛家的政敌使坏,居然辗转将她卖入了勾栏院,春月楼的老鸨见她是个绝色,通身上下都是世家贵女的傲气,料到她出身非凡,必便有心要吊吊皇城这些老爷公子的胃口,居然搞了一个轰动全城的花魁拍卖大会。

只要有人出得起足够的价格,就能买到春月楼花魁娘子的初夜。

薛琬想到了那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夜晚,她被粗粗的锁链困在了绣房的床上,鲜红的床幔像是刺目的鲜血,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已经无暇哀伤父亲的去世家族的倾覆,也没有力气去想接下来会遭遇何等可怕的事情。

当时,她一心只想要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挪动自己被捆成条状的身子,不要命地撞向了床头的铁案,有一双温暖的手拖住了她的额头。

那个穿着紫色锦袍的男人说,“国子监祭酒薛大人至死不肯承认参与襄阳王的谋逆,连被斩首时,身体都跪得笔直。他的千金却什么努力都不肯做,就想死在这样肮脏的地方。薛琬,你就是这么一个毫无骨气的孬种吗?”

那就是陈王,后来位登极鼎的皇帝陛下!

陈王和他的贴身护卫隐东亲自将她从上了锁的绣房救出来,但奇怪的是,拍卖会却依旧按时举行。

有人替代她成为了那夜的拍卖品。

陈王说,“知道春月楼花魁就是薛家七小姐的人并不少,所以,我不能贸然将你带走,得有个人替代你。你放心,她叫寅马,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死士。”

那天夜里,拍得初夜的恩客春风一度之后前脚刚离开,后脚春月楼花魁的闺房里就走了水,名声大噪的花魁娘子将床幔浇上了灯油,然后扔下了火烛,将自己烧成焦炭死在了屋中。

从此以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了薛七小姐。

两年后,当薛琬入主千机司时,陈王送给她一个礼物。

他笑眯眯地指着一个与她生得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说,“琬琬,你还记得她吗?她是寅马,以后,就是你的专属替身了。”

薛琬想到了那个火光嘹亮的夜里,心中满是愧疚。

她对寅马说,“以后,你就叫弯刀吧。”

死士替身,生来就是准备好了要为主人牺牲的,说白了,不过就是主人的一件人型盾牌罢了。

但薛琬对弯刀,却是真心实意的。

直到她莫名其妙死掉之前,她都没有让弯刀受到一丁半点的磕伤绊伤。

“弯刀……”

薛琬忍不住低声一叹,“我的死,是你做的吗?”

“小姐,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来了!”

小花的话打断了薛琬的遐思,她冲着圆月点了点头,“自信一点!”

既然是要去护国寺,就有可能遇到勋贵之家的眷属,靖宁侯爱面子,侯夫人在场面上也向来都竭尽所能做到滴水不漏。

所以,哪怕是心中不快,也还是派了辆四辕马车过来送薛琬去护国寺,跟车的则是侯夫人身边还算体面的李嬷嬷。

小花扶着圆月上了马车,三房也跟上了几个丫头婆子,薛琬则是将自己装扮成了小丫头混在了人群中。

三房的人都以为这个小丫头是侯夫人派来的,侯夫人的人以为她是三房的,倒是没有人去追究她的来路。

在去护国寺的路上,有个老婆子憋急了要解手,便去了东街的成衣店里暂停,不过一进一出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再出发时,早就不知不觉少了两个人。

薛琬和小花从成衣店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丫头的打扮,而是变成了两位翩翩公子。

小花还是头一次穿男人的衣裳,她好奇地扭来扭去,“小姐,我们穿成这样是要去哪?”

薛琬冲她笑了笑,“城头有家悦来茶坊,那里的说书先生不错。我们过去喝一壶茶,听一段书,等一个人。”

第9章 八卦

悦来茶坊是城头最大的茶肆,主要就是个喝茶歇脚的地方。

为了揽客,这几年请了个说书先生来,一般是说《忠义传》,若是客人有赏钱,也可以改说别的。

茶水单上分类齐整,有上好的贡茶,也有最便宜的茶沫,收费自然也就不同。

也因此,茶坊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喜欢听书的员外老爷、路过歇脚的外地游商、高门大户的管事家丁、就是小叫花子只要付得起茶资,也能在角落里安个座。

这里,几乎聚集了整个皇城的闲人。

薛琬带着小花安安静静地找了二楼边角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压低声音对小二说,“来一壶碧螺春。”

她经过多年训练,早就学会了声技,因此,出口便是年轻男人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女人所扮。

小二笑脸迎客,声音宏亮,“好嘞。楼上庚座碧螺春一壶!”

薛琬笑着问,“杨先生何时上场?”

小二很是殷勤,连忙回答,“杨先生昨日收了李员外五两银子赏银,从今儿起要说《江湖侠客传》,因是新书,准备还不是很充分,所以今儿个,要晚一个时辰开场。”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您瞧,咱们这茶坊里几乎坐满了,都在等着听杨先生说新书呢!”

茶水很快上了,顺便还附送了几小碟茶点。

小二见楼下又有客来,忙不迭说道,“客官,您慢用!”

小花见人走远了,这才敢小声问,“小姐,咱们好端端的,来听人说书是为什么?”

她警觉地四下张望一番,看到周围坐的全是毫不讲究的糙汉子,“您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若是叫人发现了咱们的身份……”

薛琬笑着拍了拍小花的手背,“我不是说了,要在这里等个人吗?”

她顿了顿,“这个茶肆可是整个皇城人流最多最杂的地方,意味着这里是绝佳的消息汇集场所。你不是想知道昨夜咱们的药有没有对林朝起作用吗?安静地坐下来听,我想,一定能有你想要的答案。”

果然,小花第一口茶水还未下肚,就听到坐在她们斜对面桌的一个老头神秘兮兮地说道,“昨儿我们府上遭了盗贼,这事儿你们都听说了吧?”

右首一个脸上长了颗痣的男人说,“听说了,中书侍郎姜大人的书房遭了贼,被偷了好几份朝廷机密,幸亏姜大人回府早,亲自拿下了那盗贼,一顿好打,只剩一口气了,才给抬去了京兆尹府衙。”

坐他对面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道,“哦?姜大人可是贤妃娘娘的胞弟,什么盗贼这么胆肥,天子脚下居然敢去偷皇亲国戚的府上?这里头恐怕不简单吧?”

老头啧啧了两声,“果然是永昌伯府的二管事,这眼光就是通透!那盗贼当然不是真盗贼了。”

他压低声音,“我们老爷上个月不是刚抬进来一个小妾吗?没成想,这位姨娘在外头的时候就有一个走江湖的相好,这不,仗着艺高人胆大居然妄想从我们府上劫人!”

这不是瞎胡闹嘛!

中书侍郎的府邸,那可是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就算进来了,还想要毫发无伤地出去?没门!

胖男人神秘一笑,“老彭头,你说的这事儿确实劲爆,但还不算离奇,离轰动还远着呢。哪里及我这里这桩!”

老头有些不服气,“你有什么八卦就说呗,何必在这里卖关子?我倒是要听听你们府上有什么更耸人听闻的趣事!”

胖男人嘿嘿一笑,“倒不是我们府上,而是我们大老爷的府上。”

世人都知道,永安伯府和永昌伯府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

两位伯爷是亲兄弟。

当年,陛下微服出巡遭遇刺客,当时初入铁甲卫的永安伯府二公子英勇无畏替陛下挡了一刀,陛下毫发无伤,二公子却奄奄一息差点死了。

陛下感怀二公子的救驾之功,另给他赐封了个三等伯。

所以,一门两伯,林家在朝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胖男人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才敢低声说道,“我们家大公子,你们都知道吧?就是年纪轻轻入了翰林的那位,人人都称他一声林君子。”

“林君子?知道,知道,这不是皇城千万少女的梦吗?”

胖男人嘿嘿一笑,“昨天半夜,有人在西郊乱葬岗发现了我们家大公子。啧啧,你们猜他是去干嘛的?”

“干嘛?”

“其实我也不知道,就听说救回来的时候人是昏迷的,就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旁边的新坟还开了,据说,棺材里没有人。啧啧,大家都暗地里猜,大公子是被鬼诱去了乱葬岗,差一点就要被吸了阳气呢。”

永昌伯府就在永安伯府隔壁,两家毗邻,为了方便走动,还开了一个角门。

所以,一家有点什么动静,另一家也就说明都知道了。

老头好奇问道,“那林君子现下如何?”

胖男人叹口气,又摇摇头,“昨夜不知道请了多少太医到大老爷府上,人是醒过来了,但……”

他压低声音说,“我二姑奶的表弟的大嫂的娘家侄子就在大公子的院子里当差,听说,大公子的身子不行了。至于是哪儿不行,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事儿可是林家的机密,自己知道就好,可不要给我说出去,若让人知道了是我传出去的,我可得掉脑袋。”

大约是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胖男人喝了一口茶,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老头对着其他两位说,“二管事就是太小心,其实这种事,有什么说不得的。咱们喜欢来这悦来茶坊喝一口,不就是为了多探听一些各府各院的消息吗?出卖一点自家府上的事儿,就能知道一些别人家府上的事儿,这也算是为了主子们分忧不是吗?”

另两位纷纷附和,“是啊,多交流总是好事,还能了解一下差不多人家的月例赏银都是多少,等回头再跟自家的主子这么一提!”

老头觉得没意思,“好了好了,我也要回去当差了,今儿就到这里散了吧。”

小花看着空荡荡的桌子瞪大了双眼,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

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小姐,咱们家的人,难道也有像这样把自己府里的事儿到处乱说的?这……这若是要叫主子们知道了,还不得撕烂他的嘴?”

薛琬淡淡一笑,“你以为主子们就不知道?好啦,淡定,咱们还有正事呢。”

她轻轻指了指外面,“我等的人终于来了!”

第10章 骆真

悦来茶坊后院的帘布掀开,进来的是一个长须白眉的老人,瘦削却眼神锐利。

立刻有人认出他来,“哎呀,是杨先生到了!”

“今日杨先生开讲《江湖侠客传》,听说这可是杨先生在江南时的成名作,还是头一次在悦来茶坊开讲呢!”

小花看到自家小姐目光盯着老人不放,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小姐要等的人是这位说书先生。”

薛琬笑而不语,只是将食指放在唇前,“嘘!”

这位杨先生径直上了大厅搭起的高台,往书台前那么一站,自然就有跟着的小厮将惊堂木递了上来。

《江湖侠客传》在江南十分盛行,不管哪个茶馆酒肆,必然是说书先生们的首选。

但在皇城,却很少有人讲这个。

一来是因为天子脚下,到处都是门禁森严的权贵世家,这里没有江湖草莽扎根生存的土地。

二来,则是因为今上崇尚文治,喜好提笔作诗,却极厌恶打打杀杀,上行下效,便很少有人在皇城提起这部书。

今日,若不是有客人重金要求,杨先生是不会主动将这部令他风靡江南的《江湖侠客传》娓娓道来的。

台上说得声情并茂,台下听得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