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怎么办呢?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裴宴的身上。

裴宴看向郁棠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狐疑。

这位郁小姐怎么时时刻刻都要闹出点让他看不清楚、看不明白的事出来呢!

先前就暂且不提了,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一开始机智狡黠,处处透露着心机,步步为营,把李端打得个措手不及,眼看着胜利就在前面了,她又突然章法全无似的,不管不顾地只图自己痛快了,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其他都全然不管了。

怎么看怎么违和啊!

到底之前的她是真实的她呢?还是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呢?

裴宴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

这就是不了解当事人的尴尬。

早知如此,他之前就应该多了解一下郁小姐的。

不过,郁小姐千变万化,他就算肤浅地了解了一下郁小姐,估计也不知道郁小姐下一次见面又会变成怎样的人。

总的来说,还是因为男女有别,他不好探郁小姐的底。

裴宴想到几次遇到郁棠之后他猜错的那些事,直觉告诉他,他在决定之前最好还是再仔细观察观察再说,不然就会像从前那样,立刻让他掉坑里。

他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两边打着太极:“郁小姐说的有道理,可让李夫人亲自去郁家门口磕头,这也不太好。”他把球推到了李氏宗房那边,道:“李家十二叔公,您说呢?”

李家十二叔公像蜡烛似的,不点不亮,闻言道:“我们李家以裴三老爷马首是瞻,一切都听您的。”

又把球推了回去。

裴宴微微地笑了笑,道:“我也只是做个中间人,郁、李两家都觉得好就行。既然李家觉得怎样都行,那我就只好问问郁老爷的意思了。”

谁知道郁棠没有等她父亲开口,就不满地道:“阿爹,我不同意。李夫人必须给我们家道歉。”

郁文欲言又止。

像个无度溺爱女儿的父亲,明明知道不对却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反对女儿。

而李端也觉得心里很是不满。

什么叫做“李家觉得都行”?

李端明显地感觉到裴宴这是要帮郁家。

难道郁家在裴宴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

李端怒视着郁棠,道:“郁小姐,一码事归一码事,道歉可以,却不能让我母亲一个内宅女子出头露面。”

郁棠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道:“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码事。道歉,就要拿出诚意来。”

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退让,虽只是对峙而立,却让人感受到火光四溅。

在座的诸位乡绅不管心里向着谁,在裴宴没有说话之前,都不会轻易地表明立场,裴宴不说话,他们也只当看戏,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一时间,大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

吴老爷不免有些心急。

在他看来,这件事是郁棠做的有些过分了,但更过分的是郁文。

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

这个时候,就应该由大人来收拾残局才是。

总不能就这样任由自家女儿和李家大公子这样互不相让下去吧?

就算是要退一步,也得有个台阶才行。

吴老爷就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出头做这个恶人,结果他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郁,郁小姐,我代替我母亲去给你们家道歉,你,你觉得行吗?”

说话的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李竣。

大家的视线全都循声望去。

李竣可能没有想到会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更苍白了,还瑟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鼓足勇气般地挺直了腰身,还上前走了两步,来到了众人面前,再次低声道:“郁小姐被绑架,全因我而起。若是论起来,错全在我。家母爱子心切,我不敢请郁小姐原谅她,但我做为人子,却不能看着母亲受辱而无动于衷。郁小姐,请您同意由我代替我母亲到贵府门前磕头赔礼。”说着,他深深地朝着郁棠行了一个揖礼。

如果说之前他说话中还显露着犹豫和胆怯,此时,他不仅话说得清晰明了,更是表达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

吴老爷不由在心里给李竣喝了一声彩。

虽说之前李竣一直没有吭声,可在这个时候他能站出来,就说明他是个有孝心,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儿。

吴老爷不停地颔首。

其他的乡绅大都和吴老爷的感觉差不多,均微笑地望着李竣,微微点头。

郁棠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看也没看李竣一眼,反而是盯着李端的目光更为犀利了。

她讥讽地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李端在李竣站出来的时候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一来李家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二来李竣代母受过,于“孝”字上立得住,可以重新洗清李家的名声。

郁棠的反对则把他压制许久的暴虐一面给引、诱了出来。

他大怒道:“郁小姐,人在做,天在看,你给自己留点德。”

郁棠闻言却不屑一顾,“呵呵”冷笑数声,道:“我刚刚也想说这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李大公子,你指责我的时候,别忘了摸摸自己的良心。我还以为你们家的男丁都死绝了,一个个就只会逞口舌之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端就犹如晴天里被雷劈了一下,脑子里嗡嗡作响,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他怎么没有想到!

他怎么没有想到代他母亲去向郁家赔罪!

要等到他阿弟站出来,说出这样一番至孝至诚的话来,他才反应过来。

当朝几代的天子都是以“孝”治国的,他在这之前拒绝他母亲去给郁家道歉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被李竣跳出来这么一搅和,他之前的举动就有点不够看了。

据说裴家老太爷死的时候,裴宴伤心欲绝,不仅直接致仕,而且还在家中看不得任何带颜色的东西。裴宴会怎么看他?

在座的这些乡绅会怎么看他?

李端有些慌。

他忙四处打量。

裴宴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里,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乡绅的脸上则又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难道他们都觉得自己应该像李竣那样站出来替母受过?

李端心里更慌了。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出错,越不能随意说话行事,被人再抓住什么把柄。

而裴宴呢,在李竣站出来的那一瞬间,就看见了郁棠露出来的匕首。

原来她是要陷李端于不孝啊!

她的陷阱在这里等着李端。

郁小姐这是要置李端于死地!

也不知道郁小姐和这李端有什么生死之仇。

他现在不想知道李端为什么这么傻,也不想知道那些乡绅是怎么想的,他只想知道,算计李家的事,郁小姐在这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郁棠呢,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他们以为她只是想让林氏受辱,不,她根本没有那样想。

因为那远远不够。

身体上的痛苦,怎么比得上精神上的绝望。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第六十九章 三折

郁棠静静地站在那里,冷眼看李端回过神来,急切地补救着自己的过错“阿弟,就算是代母亲去给郁家赔罪,也应该是由我这个做兄长的出面。这件事你不用管了,阿兄会处理好的。”

说完,他朝裴宴、十二叔公、郁文和卫老爷各行了一礼,表情真诚,语气诚恳地道“郁小姐说得有道理。是我行事有失偏颇,只想到我一家之难,却没有设身处地的为郁小姐想过。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在昭明寺给卫家二公子做三天的法事,然后再代替家母去给郁家赔礼!”

他期待地看着郁文等人。

郁棠听着却在心里冷笑。

和她对峙的时候觉得是侮辱,等到李竣站出来之后又觉得是荣耀,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在座的诸位知道李家这个道歉是他们郁家怎样艰难才争取到的,可外面到时候去看热闹的人却不知道,见李端跪在郁家大门口求他们家原谅时,还会认为是李端宅心仁厚,事母至孝,知道自家做错了,诚心赔礼呢!

她做了这么多事,难道就是为了让李端在最后的时候摘桃子、扬名声、出风头?!

就算是要去他们家跪,也得让李竣去跪才是。

李端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前世就干过不少这样的事。

郁棠上前一步,想要反对,却被她父亲一把拽住。

之前郁文之所以同意由郁棠出面,是因为郁棠要做的事他也没有把握,而且,郁棠心中有气,他也想让郁棠出了这口气,省得心中总是惦记着,以后成为女儿的心病。

现在,尘埃落地了,他不想女儿再继续抛头露面了。

若是因此让在座的这些乡绅对女儿有了不好的印象,就算他们家再怎么为难李家,再怎么惩罚李家,也不足以弥补女儿名声上的损失。

女儿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在乎,说做事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他心疼女儿,他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他赌不起。

“阿棠!”郁文神色严肃,低声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你得听我的。有什么事,阿爹会和李家交涉的。从现在开始,你就乖乖地给我呆在阿远身后,就像你刚进来的时候一样。你听明白了吗?”

父亲难得用这样的口吻和她说话,郁棠立刻明白了父亲的决心。

可她还是不甘心。

“阿爹,”她低声回着父亲,“要把不孝的帽子给他扣死了,不能让他去。”

“我知道。”若说从前郁文对李端有多欣赏,现在就有多失望。

李意不在家,李端又是能支应门庭的长子,若说李家做出来的这些事与李端没有丝毫的关系,任谁也不会相信。可李端却一边做坏事,一边要清名,就是那些青楼的姑娘们,也没几个敢这么做的。

李端,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郁文安抚般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把女儿拦在了身后,朝着裴宴等人行了个礼,道“事出有因,不必胡子头发一把抓。卫家二公子之死才是主要的,也是我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至于说给郁家道歉,只是顺带。不过,谁惹出来的事谁来收拾烂摊子。既然绑架之事是由李家二公子求凰心切引起来的,那就由李家二公子来解决吧!”

言下之意,是让李竣去郁家陪礼。

郁文把话说得这样明白透彻,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是长着七巧玲珑心的,哪里还听不出来。

这正合裴宴的意。

李家在他们裴家的地盘上还敢收留那么多流民,没本事把事情兜住了不说,还把他们这些人当傻瓜,是得给李家一点教训才是。

怎么给李家教训呢?那就从李家这位春风得意的长子开始吧!

裴宴喝了口茶,道“郁老爷言之有理。年轻人,谁能不犯错,可犯了错,能知道改,知道负责,则善莫大焉。李家二公子有这样的勇气和觉悟,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仅要维护还要鼓励才是。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李端当然不满意,想说什么,可架不住他有个傻瓜兄弟。

李竣感激得眼眶湿润,恭敬地上前向裴宴深深地作了一揖,抬头时望向裴宴的目光已满是毅然“裴三老爷,十二叔公,和叔父,我,我以后一定自省己身,端正做人,再也不会做出这种让家中长辈担忧的事了。”

李家宗房的十二叔公也是个人精,不然他也不会进门就像个哑巴了,见李竣把李端摆了一道,越看李竣就越觉得顺眼,对他说起话来自然也是一副慈爱的口吻“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裴三老爷说的对,谁年轻的时候还不犯个错了,知道改正就行了。”随后他还帮着李竣向郁文和卫老爷求情,“您二位说呢?”

这件事是郁家的事,郁文都这么说了,卫老爷能有什么意见?

他连连点头不说,还趁机抬举郁文“郁老爷也是这个意思,既然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就像裴三老爷说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吴老爷看着则在心里摇头。

李家的这位二公子,还真是个老实本份人,也算是歹竹出好笋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在座的乡绅们纷纷议论,更有想巴结奉承裴宴的,叮嘱李竣,“这件事你要好好地谢谢裴三老爷才是。三老爷爱才惜才,才愿意这样地维护你,你以后可要行规蹈距,不可辜负了三老爷的一片苦心。”

李竣连声称是。

李端却额头冒青筋,恨不得一把将这个阿弟给丢出去才好。

小时候就知道李竣傻,可他没有想到李竣能傻到这个程度。

不行,回去之后他就得跟他阿爹说,让他阿爹把李竣带到任上去,别在家里给他添乱了。

李端打定了主意,心里觉得好受了些,就听见郁文道“道歉的事解决了,可卫家二公子总不能就这样去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怎样惩戒凶手?”

众人俱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这件事还没有完吗?

那李家大总管不是已经给李家背锅了吗?

郁家还要怎样?

吴老爷和郁家交好,也是郁老爷请来的,他不知道郁文打得是什么主意,可这并不妨碍他给郁家帮腔。

他道“惠礼,你有什么话当着裴三老爷的面直说就是。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嘛!就像刚才道歉的事,最后你们不也觉得让李家二公了代替李夫人去给你们家赔礼也是能接受的吗?”

李端闻言不由咬牙。

这是他们商量出来的结果吗?

这些乡绅为了巴结裴宴可真是不要脸。

明明岁数上都可以做裴宴的爹了,在裴宴面前还一口一个三老爷,恨不得能巴着裴宴喊“兄弟”。

想到这些,李端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什么时候,他也能像裴宴这样,走到哪里都被人当成长辈,当成尊者……

郁文正等着这句话,也不客气,道“两个流民和李府的大总管交给官府按律处置,这也是我等黎民百姓应该遵守的律法。可这件事毕竟是李家督管不利,才令李府大总管狐假虎威到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程度,若是不严加惩戒,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李大总管。照我说,处置了大总管不说,就是大总管的家眷和三姑六舅也应该一并驱逐出府,以儆效尤才是。”

李端嘴角都气歪了。

谁都知道李家的大总管是在为主子背锅,主子保不住他的命不说,还连他的家眷也保不住,那以后谁还敢给他们李家办事啊!

这和让他娘去给郁家磕头赔礼有什么区别!

郁家真是欺人太甚。

真以为他们李家是怕了他们郁家不成?

一句“不行”还含在嘴里,李端的耳边就响起了裴宴那清冷如冰的声音“可行!一人犯事,阖府连坐。我朝律法也是如此。正好可以警告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也不可侥幸逃脱!”

“裴三老爷!”李端的脸顿时黑如锅底,道,“此事有待商榷……”

只是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一直像影子般站在父亲身后的李和突然站了出来,呵斥李端道“还不闭嘴!裴三老爷听你说,那是虚怀若谷,看在你是小辈的份上。你别不知道轻重,乱了尊卑。这件事由我们宗房代表你们家应下了,你给我退下去,不许再胡言乱语。”

“和叔父。”李端当然不会把李和放在眼里,他大声道,“那些人都是世代在我们家为仆的,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全都赶出府去……”

李和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对李端发难,怎么会让李端就这样轻易地逃脱。

他大声道“李端,你难道想越过宗房去自己拿主意?”

李端很想说“是的”。

可他不能说。

宗嫡长幼,是祖宗家法,若是这都乱了,这天下也就乱了。

他心里再不把宗房当回事,却不能大声地说出来。

李端只能憋屈地闭嘴,心里却盘算着裴家不可能拿着名册对着人清点他们家的仆人,等离开这里了,他自然能想办法为大总管开脱,为大总管的家眷开脱,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和这些人顶着干。

他心中微安。

裴宴已端了手中的茶碗,声音清正平和地道“承蒙众乡邻和郁、卫两家抬举,请了我做中间人。我的意思已经在这里了,李家是否遵守——我一不是父母官,二不是督察吏,还得看李家的意思。今天的事就告一段落,我还在守孝,不方便请诸位吃酒,今天就不留大家了,等我出了服,再好好地请大家喝几盅,到时候还请大家不要嫌弃,拨冗前来。”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裴三老爷言重了!”

“一定来,一定来!”

“那您先歇着,我们告辞了!”

众人纷纷起身。

裴宴也没有和他们客气,站起身来,就算是送客了。

从前裴老太爷可都是把人亲自送到大门口的。

诸位乡绅还有些不习惯,但看着裴宴年轻的面孔,想着他两榜进士的出身,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郁文和卫老爷专程给裴宴道过谢之后,也随着众人往外走,却被裴宴叫住“郁老爷,您请留步,我还有些小事想请教!”

☆、第七十章 扇门

众乡绅想到刚才裴宴明显地在维护郁家,再听到裴宴要单独留了郁文说话,看郁文的目光都不免带上了几分羡慕。

常言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家族、地方也是一样。谁掌了权,总要用几个自己了解、熟悉或欣赏的人。裴宴刚刚接手裴家的宗主,因还在孝期,甚至没有大肆地庆祝,加之裴宴从前为人倨傲,又不是长子,裴宴的大兄又是才德双全之人,谁也没有想到裴家的宗主之位会落到裴宴的头上,结果就是大家和裴宴都不是很熟悉,更不要说有什么交情了。如今个个都卯足了劲要想方设法地和裴宴搭上话,突然见郁文有了这样的机会,谁心里不是一动呢?

特别是吴老爷。他和郁家是邻居,这次又自觉帮了郁家不少忙,他又素来是个机敏百变之人,闻言立刻推了推郁文,并低声对郁文道:“我和卫老爷带着孩子们在外面等你,你有什么事就知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