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忽然却听得白螺在背后叫了一声,“我有话问你。”

冯胖子一哆嗦,以为又要挨打,想也不想一步跨出门外,拔脚就跑。

“滚回来!小姐问你话呢!”忽然眼前一黑,仿佛什么东西勒住了咽喉,冯胖子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胖大的身子便往后飞了出去,“啪”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痛得半晌起不来。

“哎哟喂,姑奶奶别打了,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看到雪儿手上的鞭子,冯胖子是个乖巧人物,立刻磕头如捣蒜,“别打了别打了…”

白螺喝了一口茶,也不看他,“你说徐府上曾有过一株御衣黄?”

“是是!不过三年前开了最后一次花就枯死了…”冯胖子擦擦额头的汗,装出一脸苦相,“如果不是这样,我家老爷怎么会来求白姑娘呢?老爷他也是逼不得已呀!”

雪儿看他做出的苦脸,忍不住扑哧一笑,冷冷地道,“哟?你家老爷也有逼不得已的时候?我看连一个奴才都那么厉害,还以为你家老爷比天皇老子还威风呢。”

“哪里哪里…姑奶奶莫要再说笑了。”看到那个提着鞭子的小丫头的笑脸,冯胖子吓得全身一哆嗦,连忙回答,“说到底我家老爷也不过是一个侍郎,秦相爷要他做什么,他哪里敢拂逆了半分?”

“秦丞相?”白螺微微一怔,放下了茶盏,“你说的可是秦桧?”

“阿弥陀佛…秦丞相的名讳可不是随便能叫得的。”冯胖子全身一哆嗦。

“呵。”白螺冷笑,却只是道,“是秦丞相让你们老爷去找御衣黄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敢打扰姑娘您?”冯胖子以为“秦丞相”这三个字果然也镇住了这个女子,胆气一粗,说话便顺畅了许多,“三年前相爷来我们府上看过那株御衣黄,大加赞赏。我家老爷向来成人之美,虽然这是夫人留下的遗物,但还是挖了出来,送给了丞相大人…”

白螺听到这里,身子一震,脸色越发苍白起来。雪儿在一边见得不妙,躬身低语:“小姐,要不要先歇着?等一下再问这个奴才也不迟。”

“不用。”白螺却是摆摆手,只是对冯胖子道,“后来呢?”

“但是那株花移到了丞相府邸上,当年开了花后居然就枯死了!连夺天工夏家的老太太都回天乏术。”冯胖子一拍腿,痛心疾首,“那可是千两银子都买不来的名花啊!”

“就知道银子。”雪儿冷嗤,“快说正事!”

“是是!”冯胖子又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本来花败了也就罢了,但今年四月是韦太后五十五寿辰,正是牡丹花神主的月份。当今皇上是个孝子,为了讨老人家欢心要在宫中大张宴席。偏偏南渡以后宫里的牡丹大大缺少,皇上不免颇为失望,所以…”

“所以秦丞相就想到再来问你家老爷讨取?”白螺冷笑了一声,“可笑,别的也罢了,可这御衣黄哪里是等闲能找到的?”

“就是!还是姑娘英明。”冯胖子哭丧着脸,“听说昔年我家老爷的夫人擅种牡丹,那棵御衣黄就是她养的——当时谁不说老爷坐拥名花倾国,却不料如今竟成个祸根了!”

“夫人?”白螺脸色忽然一动,低声道,“你家夫人会种御衣黄?”

“那是!夫人当年可是汴京里出名的牡丹好手。”冯胖子忍不住吹嘘,立刻又沮丧起来,“但如今又去哪里找御衣黄去!偏偏秦丞相只说:既然当日你能找到一株,今日必也能找到第二株…秦丞相说的话,谁敢回半个不字呀?让秦丞相不高兴了,连岳爷爷那般人都遭了殃,我家老爷的脖子可也是肉做的!”

“谁和你家老爷说我们这里有御衣黄了?”雪儿不忿,“真是多嘴!”

“是…”冯胖子欲言又止。

白螺却忽然一摆手,也不追问,只是看着冯胖子,一字一句,“你家老爷,是不是姓徐,表字君宝?你家夫人,是不是葛氏?”

冯胖子大吃一惊,“啊?姑娘怎知我家老爷夫人名讳?”

“啪!”白螺脸色更是苍白,忽然把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到桌上,茶水泼了出来。她俯下身一把揪住冯胖子衣领,厉声问:“那么你家夫人呢?她如今在哪里?”

这次不但是冯胖子,连雪儿都吓了一跳。感觉到女子眼中可怕的光芒,冯胖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大清楚…我、我是三年前才到侍郎府的…听说在南渡的时候,夫人和老爷失散,在江上遭遇金兵,合、合家跳河死了,船舱里只留下了那一盆御衣黄。”

“什么?”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白螺揪着胖子衣领的手垂了下去,半晌喃喃自语,“巾儿,巾儿…你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冯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此时连忙松松领口。一低头,忽然间脸色吓得发青——在被白螺抓过的地方,衣领上留下一个殷红的血手印!他看向白衣女子,发现她的指尖正滴下血来,再仔细一看,原来她一身黑衣上多处有渗血的痕迹。

“啊呀!鬼呀!”这样可怖的情状,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冯胖子再也不管不顾,四脚并用往门外爬去。然而不等他爬得几步,脖子又是一勒,雪儿扬鞭把他提溜了回来,冷笑,“我家小姐还没许你走呢!”

这下又被摔得不轻,冯胖子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来。

“让他走吧。”白螺似是倦了,挥了挥手。

“小姐,干吗不让我多教训他一下?”看着那个豪仆七歪八倒逃离的背影,雪儿嘟着嘴嘀咕,“你看他把顾大娘打成那样!真是狗仗人势!”

然而白螺却许久没有回答,雪儿正在奇怪,忽然听到寂静的堂中爆发出一声啜泣。白螺抓住了扶手,脱力一般地垂下头去,声音微微发颤,“雪儿,葛巾死了…葛巾死了!”

“什么?葛姐姐?”雪儿脱口叫了起来,“她、她二十年前不是好好地嫁人了么?”

“徐君宝…徐君宝。”白螺脸色苍白,低着头,叫了几遍这个名字,半晌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葛巾,你可是看错了这个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了!”

※※※

二十年前,正是大宋宣和五年。

亡国之祸已迫在眉睫,然而帝都却歌舞依旧。汴梁的天津桥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勾栏瓦肆里喧闹连天,酒楼歌馆丝竹笙歌,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到处都是一片繁华升平的景象。

“卖花…卖花咯!”已经迟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桥头上,布衣荆钗的女子终于怯生生地开了日,吆喝出了第一句,同时把篓子里的花木搬到外头,“上品的牡丹——姚黄魏紫玉楼春,大家来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背篓一开,里面的姹紫嫣红就露了出来,吸引住了来往行人的目光。

此时正当宣和年间,宫里王公贵族耽于享乐,大兴土木造固游冶,也搜罗奇花异草充实后庭,皇帝更是设立了花石纲,在杭州又特设明金局,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收罗一空人了汴京。这种风气也弥漫到了民间,小家小户也养株花草作为消遣,酒楼茶馆里,谈的多是今日某园又有何种花当季,某家得了什么新奇花草。

何况是在天子脚下的汴梁城,此风更盛。

所以女子只是一揭开背篓,顿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去。

“我来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高瘦中年人排众而入,饶有兴趣地在花前弯下腰来,细细翻看花叶花茎,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啊?连蔡二爷也来了?”旁边人群立刻沸腾起来,有几人就赂着笑脸凑了上去,“您老人家来鉴赏一下这几株牡丹吧!蔡二爷人富贵,也当买最富贵的花了!”

“果然是魏紫!”没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谀,看到一株已经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气,忙问,“姑娘,这牡丹怎么卖?我全要了。”

“一百…一百两银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出价。

“这么贵?”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难得一见的名品,一百两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然而却是不露声色地压价,脸现为难之色,“看样子是姚黄魏紫——但是有的连花苞都不曾有,谁知道开出来是啥样?色差一分,价便差了十倍昵。”

“客官尽管放心。除了姚黄魏紫玉楼春,剩下来的两株,一株是绿蝴蝶,还有一株是御衣黄——都是好花,我不骗你的。”见对方有一口气全买下的意图,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如果您一起买下,还可以少五十两。”——一起买下也好,这样她就可以早些回家,不用在那么多人前抛头露面了。

“姑娘莫开玩笑,牛吹得大了会飞——绿蝴蝶和御衣黄据说是洛阳才有的稀世名品,移到外地便多半无活。”仿佛抓住了对方的破绽,蔡二爷冷笑起来,“连大内皇宫的御衣黄都是一年一度在开花之时从洛阳快马送来,你居然能在汴京种出御衣黄?笑话!吹的吧?”

“才不是昵!”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头,满脸愤怒,仿佛这样的疑问大大损害了她的尊严,“如果阁下真有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最正品的御衣黄,何必这样诋毁人!”

她一把抱起牡丹,回头就走,“你这样说,我不卖给你了!”

蔡二爷本来只是想冷言压价,捡个便宜,然而在女子抬头怒视的刹那,却被那样的艳光绝色所震慑,不自禁心神一荡——居然是个国色!虽粗服蓬首,也难掩其美,更何况此刻倾国名花相映,更是动人心魄。论起来,就算是相爷府邸里,也不曾有可以比拟的美人吧?

那个布衣女子匆匆将几株牡丹放入背篓,准备去别处叫卖,然而方要离开,眼前却是挡了一只手。蔡二爷回过了神,又嬉笑着凑了过来,拉住她的背篓,“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两就一百两…二爷也不缺那几个钱,随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我不去!”布衣女子愤怒起来,挣扎着夺回那只篓子,执拗地道,“我说过不卖给你了!”

“呀,小丫头不知好歹!蔡二爷肯买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气了。”旁边有帮闲开口,笑嘻嘻地起哄,“看来是个乡下丫头,不知道我家二爷是什么身份吧?当朝蔡太师可是二爷的堂兄弟!嘿嘿,还是乖乖随我们回去,不会少了你好处。”

“我不去!”布衣女子用力挣扎不脱,却心疼自己种的花,不肯放了那只背篓。

“这可由不得你!”蔡二爷见她居然软硬不吃,也发起怒来,冷笑一声,“不去,就给我抓她到衙门里去!一个寻常百姓哪里来的御衣黄?一定是从哪儿偷出来的!给我抓回去问个清楚!”

“是,二爷!”帮闲们一哄而上,夺了她手里的花篓,将女子围在中间。

“青天白日,你们怎么可以诬告良家?”布衣女子见这等声势,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反而站住了身,怒骂,“蔡太师又如何?花石纲弄得天下民不聊生,都是这误国奸臣害的!”

“居然敢当众诋毁太师?”蔡二爷吓了一跳,真正发起怒来,觉得众人围观下不对眼前的女子薄施惩罚不足以挽回面子,吩咐,“小的们,给我掌嘴!”

左右一声吆喝,便架起那个女子,一个小厮挽了袖子,气势汹汹走上前去。

“谁敢!”挥出去的巴掌还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个声音厉叱,言语中有一股压迫力,让那个小厮居然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手,“都给我住手!”

众人一时哗然,不知道谁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管蔡二爷的闲事。

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一位女子拨开人群走了进来。那个为别人出头的女子一身白衣如雪,肩上还停了一只白鹦鹉。她看也不看蔡二爷,径自走到那个打人的小厮面前,手只是微微一挥,也不见如何动作,那个小厮便惨叫着跌出去一丈远。

“你又是谁?敢来管二爷我的事?!”见搅了自己好事的又是一个女人,蔡二爷越发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愤怒得瘦脸发青,“来人,给我连着一起拿下!”

随从们放开了布衣女子,转而扑过去擒拿来人。然而那个女子手指微动,那帮随从们陡然间就觉得半身酸麻,动弹不得,纷纷叫着跌了一地,“妖法!这个女子会妖法!”

蔡二爷一看讨不了好,脸色有些惊惶,想要扔下一句狠话就溜回去搬救兵。然而,眼睛在女子身上一转就移不开,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天,今日难道天下绝色都云集到这天津桥了?眼前这个白衣女子的容色,居然亦是清丽无双!

他心念电转:今日可算有福,竟一下子搜罗到了两名倾国丽色!如果拿去献给相爷,不知道能得多少好处呢。眼珠子转了转,他立时叫了起来,“快给我通知府尹,这里有妖人作乱,需派人来捉拿!”

“这等事还要惊动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来,毫不畏惧,“信不信官府里的人来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对眼珠子?”

她手指微微一点,肩上的白鹦鹉立刻飞过去,闪电般直啄对方眼珠。蔡二爷惊叫一声抬手捂住眼睛,还是慢了片刻,眼角那里已经被抓裂了一道,鲜血长流。

“妖妇!妖妇!”蔡二爷这下子心胆俱裂,色心全消,捂着眼睛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

“决走吧。”白衣女子走过来扶起了她,把花篓提在手里,匆匆地挽着对方疾步走离天津桥。那位卖牡丹的布衣女子被拉着,身不由己地往前疾走,一路上只管直直地打量着对方——奇怪,这个陌路相逢的白衣女子,为什么看上去如此面熟昵?

走了几条街,转入一条无人的冷清街巷。白衣女子停下来,打开了一间小铺子的门,回头微笑,“这里便是寒舍了,妹妹进来坐一坐吧。”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踏入。

这个铺子外头看着门面虽小,房间里却是出奇的空阔。一进去只觉满堂花木扶疏,香气馥郁,令人竟然仿佛置身于树林花海之中。卖牡丹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满室的花朵——这些花,居然每一种都是稀世罕有的奇葩!便是大内皇宫、明金局里,也看不到如此的珍品荟萃!

她愕然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妹妹想喝点什么?”白衣女子回身关上了门,语气亲切,仿佛对方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卖牡丹的女子神色却有些恍惚,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讷讷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你不记得了么?”白衣女子微笑着抚摩肩头的鹦鹉,那只鹦鹉正亲热无比地对着她咕咕叫,“虽然过了三百年,你看,连雪儿都还认得你呢。”

“你…”布衣女子一震,脱口而出,“白螺天女?!”

白衣女子笺了,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闪动,“葛巾妹妹,瑶池一别三百年,如今可好?”

“三百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谁。”葛巾轻声叹息,抚摩着身侧的一株株牡丹,“自从离开碧落宫之后,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设见过其他花神姐妹了。”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终还是百花之王,你看,虽布衣乱发亦不掩国色。”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一瞬,她浓黑的睫毛下的眼里有无数光华流转,一瞬间让荆钗布裙的平民女子变得气质高华,就似倾倒天下的皇后,竟然映得满室的美丽花朵都顿然失色!

“对不起。”葛巾沉默半晌,终于叹息了一声,喃喃,“当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处罚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你会怪我么?”

听得她忽然提起这件事,白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天庭的决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轻声叹息,“我并不怪你。”

“那时候,我们看到下界的惨况,也觉得天界做得太过了一些。”葛巾的眼神里满是苦痛,“可是我们都太怯懦——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谁敢说天帝王母的决定是错的?”

“错的就是错的。即便没有人敢指出来,错的也不会变成对的。”白螺低语,“不过,妹妹无须自责。事实上我很庆幸当时你们能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两人来承担便已经够了,不管再连累到任何人,都会令我们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叹息了一声,“整个天界,只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胆魄有担当的——而我们,不过是一些草木人儿罢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坚守的东西。”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祇看来,下界的凡人命如蝼蚁,但我和玄冥却不忍以草芥视之,所以不惜以身相抗——但虽如此,我也并不认为所有神祇都应该和我们一样。”

葛巾默然,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