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点点头,又说道:“朕已经将漠北边防统交与你,日后由你总率着兄弟们平患保边,蒙古人虎视中原,你切不可稍有懈怠。”随后,他的目光就投向了朱允炆。

燕王代表的是皇子这一辈,皇孙这一辈中以朱允炆年纪最长,朱允炆已经注意到了爷爷关切慈祥的目光,出列说道:“皇爷爷的教诲,孙儿们都记住了。各位叔叔多年来辛苦保家卫国,尤其是四叔,更是孙儿们学习的榜样。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皇爷爷可以不必担忧,安心养好身体,也是天下万民福祉。”

燕王听到朱允炆提起自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并不表示谦逊。

朱元璋面带笑容,注视着朱允炆说:“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心思,朕很喜欢。朕在位几十年来,为社稷黎民鞠躬尽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日后还是要靠你们去达到大治一统,朕恐怕已是有心无力了。”

朱允炆看了看燕王,才说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皇爷爷的文治武功,孙儿们一定难及万一。”

朱元璋荡漾着笑意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说道:“古语有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身为朕的子孙,应该比朕更加勇猛能干才是,怎么反而不能及朕的万一?”

朱允炆默默无言,燕王随即说道:“儿臣等虽然不能及父皇英明睿智,但一定会谨遵皇命,牢牢守护父皇费尽心血打下的大明江山。”

朱元璋的脸色又变得和缓了一些,对朱允炆说:“你四叔的话可听见了?朱家的子孙就该象你四叔那样!无论成与不成,也不能先输了胆气。”

朱允炆恭声答道:“孙儿谨记皇爷爷的教诲。”月色溶溶,朱元璋已有几分醉意,胡充妃时刻留心他的态度,娇声问道:“皇上此时可要臣妾陪您回宫去歇息?”

朱元璋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朕今晚去达定妃那里。”胡充妃闻言虽然不悦,仍是陪着小心:“臣妾还是不放心,皇上…”

她话没说完,朱元璋已经摇晃着站起身来,目光四处梭巡,问道:“兰儿呢?人在哪里?又走了不成?”

达定妃听见他呼唤自己的名字,无奈行至御座前,低声答道:“臣妾在。”朱元璋将她的纤纤玉手握在掌中,依靠着她说道:“走吧,朕今晚到兰苑去。”

朱元璋和达定妃的背影消失后,胡充妃颇有忿忿之色,起身欲离去。其他妃嫔们也无精打采,各自准备回宫。

胡充妃一眼瞥见了葛丽妃,盯着她那年轻娇嫩的面孔看了几眼,目光又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说道:“皇上今天晚上恐怕是没空顾念到别人了。夜凉风大,妹妹也不差这一刻见皇上,以后还是多在宫中歇着,少走动些才好。”

她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几名侍女离去。葛丽妃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她轻轻咬了下嘴唇,扶着侍女的手,转身就走,她应该是一个很倔强的女子。

几位公主起身告辞出宫,常妃她们也玩得尽兴了,我正要跟着她们一起回去,突然想到还有给燕王准备的小礼物没有送给他,不由向燕王那边看去。

仿佛心有灵犀一样,我的目光正好遇上他的目光,他眼神中蕴涵着万分不舍,我愣了一下,急忙低下头去,心跳也加速了几分。

朱允炆对常妃吕妃等人说道:“母妃可要带着妹妹一起回去吗?”常妃对我笑道:“我们先回去,在宫里也丢不了你们。你们要玩什么不必拘束。”

常妃、吕妃和江绮怀离开后,几位皇子皇孙斗起棋来,朱允炆也在兴致勃勃地观看,我拉着香云说:“我想去别的地方转一转。”

走出水阁往东是一片荷塘,月光下一排长廊横跨两岸,楼栏稀疏,还有隐约的桂花香气袭来。我却突然发现香云的脸色很奇怪,神情中带着几分惶恐。

天气并不太冷,她的手却是冰凉的,低唤道:“小姐!”我感觉到她有些不太正常,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四顾无人,才对我说:“奴婢今晚在宫里看见了一个人。”后宫中的人不计其数,香云遇见了谁让她如此惊奇?除了达定妃,决不会有别人。

我用自己的手温暖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面貌相似之人多得是,你不要疑神疑鬼。”

她站立在我面前欲言又止,却突然微笑道:“奴婢先回房去了,小姐早些回来就好。”一阵熟悉的香气随风轻送过来,我已经猜到我背后有人,香云一定是看到了他。

我并没有回头,脸上却漾起甜蜜的笑容。燕王在我身后轻咳了一声,我仍然没有回头,却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一件小东西,握在手中。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我知道他正准备来拥抱我,弯腰躲开,他没有捉到我,自然不会甘心,身形顿闪,还是把我抱在怀里,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来抓我的手,低声说道:“别闹,今晚宫里人多。”

我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来,展开手心给他看,说道:“这个礼物送给你,虽然很微薄,可它是我亲手做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它。”

那是一匹用竹丝编成的小马,很精致,我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才编成。朱棣是喜欢马匹的。他定定地注视着那匹小马,却突然说道:“你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我轻轻合上眼眸,以为他会趁机来亲吻我,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正在觉得诧异,听到他在我耳畔说道:“蕊蕊,谢谢你如此用心对我。”

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异样,猛然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他紫眸中隐约闪现的晶亮。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一匹我亲手编成的小马竟能让他如此感动,难道他对我的用情真的很深很深,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吗?难道他比顾翌凡更爱我吗?

我对他微笑着说:“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再送给你。”他无言拥住我,我靠在他的怀里,尽情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他的无数个唇印都落在我的额头和鬓发之间。

过了半晌,他悄声说道:“我终于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了,只要闲下来,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直到看见了你才好些。”

我抚摸着他金冠旁边的飘带,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面颊上说:“天意作弄人,故意要这样折磨我。我会等,终有一日我会要你再回到我身边来,永远都不再离开我。”

我踮起脚亲了亲他:“万事随缘最好,不必强求,开心度过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不要因为我不开心。”他故意轻声笑道:“我是有很多事要做。

那你猜猜看我现在最想做什么?”我看到他那暧昧的眼神,脸红垂头说:“我不知道。”他贴着我的耳朵说:“你一定知道。”

然后他低头吻住了我,那缠绵悠远的深吻仿佛将我带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梦境之中只有我和他,我早已分不清我眼前的人是燕王还是顾翌凡,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陷落。

梦境总是短暂而且容易醒来,我们的梦境被一声女子的尖叫所打断。看来我们的事情已经被宫中之人发觉了。

急切之间我正欲离开他的怀抱,他却更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向那名女子看去,三人都愣了一下。那惊叫出声的女子,赫然竟是江绮怀。

她的脸色因为惊奇而变得苍白,直直看向我们。

燕王冷冷开口说道:“你既然都已经看见了,我也不需要瞒你,蕊蕊入宫之前就已经是我的人了,如今阴差阳错,我也不能抛下她不顾。”

江绮怀的脸色更加苍白,颤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她是皇上封的郡主?她现在姓朱,你是她的叔叔!你向来不是最介意名分的吗?怎么会…”

燕王视她说道:“纵然是又如何?我喜欢她,谁都不能改变我的心意。”

江绮怀的美眸中流露出无限幽怨之意,凄然说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当初对我所言都是借口,你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没有真心喜欢过我。原来我这些年来为你所作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值得!”

江绮怀看向燕王的眼神是那样伤痛与绝望,我几乎都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个风雅别致的美人,在燕王面前竟然如此卑微与柔弱,这一切并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

江绮怀和燕王,竟然也有一段过往。那会是怎样的过往?

我心中一阵莫名其妙地难受,我知道燕王过去有些风流,却没想到连江绮怀也和他有纠葛,我试图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他神情遽变,抱紧我不肯放手,说道:“蕊蕊,你听我解释,不要这样!”

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说不出一句话。

燕王迅速抬头,对江绮怀说道:“绮怀,过去之事是我的错,你为我疏远大哥,为我甘心居于冷宫,我都很感激你。但是自你入东宫以来,你我之间并无任何纠葛,你何必如此?”

江绮怀斜倚在一根朱漆圆柱旁,她见燕王说出这番话来,哀怨的目光随即转向我的身上,对我说道:“原来姐姐认错了女儿。他能如此待你,实在是难得。”

燕王紫眸直射出凌厉的光芒逼视着她,话语中已有几分怒意道:“昔日蓝玉极力主张将你嫁给大哥,并非是我有负于你,你一定要如此逼迫我吗?”

江绮怀带着几分凄然的冷笑道:“我当年若是肯逼迫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可以为了青青去母后那里跪地求情,可以为了永嘉郡主罔顾叔侄名分在宫中肆意妄为,就是不肯为了我去他面前说一句话!你只要对他直言,他又怎会听我舅父之言将我娶进东宫来?你娶徐妙云之前,连她的一面都没有见过,我怎能相信你是因为用情深重才娶了她?”

江绮怀所言的“他”,是太子朱标无疑,听她的语气似乎当年燕王和她已经两心相许订下终身,蓝玉欲奉承太子,将她送进东宫,燕王却并没有对自己的哥哥说出实情,眼看着江绮怀嫁给了朱标。

随后,燕王就娶了徐妙云。燕王娶信国公徐达的女儿能得到的利益绝对远远大于娶一个工部侍郎的女儿。

无论当年燕王有多喜欢江绮怀,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去得罪太子,也不可能拒绝朱元璋所指派的政治婚姻。

况且,当年的燕王少年风流,江绮怀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许还不及那个“青青”,听江绮怀的口气青青似乎曾经是马皇后的侍女,那么,她和燕王又会有一段怎样的故事?

我实在不愿想下去,虽然人还在燕王的怀中,心却越来越乱,燕王已经感觉到了我心绪的错乱和伤痛,十指牢牢扣住我的掌心,一面抬头对江绮怀说道:“你恨的本是我,我甘心受责,这些旧事不要再让蕊蕊听见了。”

燕王看我的眼神紧张不安,我知道他是真的在乎我的感觉,心里不再那么难过,轻声对他说道:“我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而已,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他抱紧我,语气急促说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我当年犯的错太多,辜负的人也太多,你本来就不喜欢我,若是知道那些往事,一定会更讨厌我,我怎么敢告诉你?”

我的眼泪溢出眼眶,对他说:“你真的变得不聪明了,我若是心中没有你,你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他忽然明白过来我话中之意,展颜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太笨了。”

江绮怀怔怔地看着我们,低低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你果然是真心喜欢她。我看即使青青还活在你身边,也及不上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如今你打算如何对她?”

燕王拥着我,目视她说道:“绮怀,还是你最了解我,当年是我的错,只求你能够原谅我。”江绮怀直视他道:“那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燕王低头看了看我,随即说道:“有。”

江绮怀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燕王接着说道:“你日后若有任何难处,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蕊蕊初来宫中,也求你替我照看她。我已经失去了青青,决不能再失去蕊蕊。”

谁知江绮怀并不回答他,又道:“我再问你一句,在我之前,你可曾喜欢过别的女子?”燕王毫不犹豫,答道:“没有。”他这句话其实已经承认江绮怀是他的初恋情人。

江绮怀的面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她轻轻说道:“我答应你,只要有绮怀在宫中,一定力保她平安无事。今晚之事,我只当从没有看见过。”

她话音未落,远处一路宫灯闪烁,伴随着阵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燕王早已放开了我,站在离我三丈开外。

我抬头望去,依稀听见朱允炆的声音道:“看看郡主可在长廊那里?”江绮怀也听见了朱允炆说话,走近我身旁。

我不好再隐藏,高声应道:“允炆哥哥,我在这里,你们不用四处找了。”晚间我回到映柳阁中,香云又不见踪影,我心中一动,悄悄从阁中出来,往后宫的兰苑而去。

我的轻功身法相比前几个月已经进境了许多,夜色蒙胧,兰苑之中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兰花,我掠入苑中,听到有人过来,急忙隐藏在花树间。

来人的身影我很熟悉,正是香云。她身旁还有一名年长女子,似乎是宫中侍女。两人一面走,一面低声说话。

香云说道:“姑姑一定要我如此,我自然无不从命,只是母亲她日后若是知晓,一定会责怪我们。”

那女子冷冷道:“她痛苦犹豫了这么些年,始终难下决心,如今楹儿即将远离京都,我们放手做些事情又有何妨!你尽管放心,姑姑决不会牵连到你,你今日将药给我之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们了。你那小主人如今在宫中地位稳固,你跟着她,日后不愁一生荣华富贵。”

香云急忙摇头道:“姑姑误会我了,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当年若不是姑姑拼死相救,抚养我长大,又悉心安排我进入唐门,我早已死在九江之畔了。爹爹的血海深仇我从未敢忘记,姑姑说什么,我照做就是。”

那女子语气稍有缓和道:“唐门至今都没有怀疑过你与太子之死有关,此事了结后,你就安心跟着唐家小姐,忘掉姑姑和以前的事情,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香云略有犹豫,又鼓起勇气问道:“那母亲她…”那女子语气又变得无比冰冷:“她要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心意已决,定要与那昏君同归于尽。”

香云的大眼睛里泪光盈然,抱住她哭道:“姑姑一定要如此么?”

那女子也不禁恻然,幽幽说道:“你不要伤心,楹儿和你都已经长大成人,也都有了好归宿。我如今杀了那昏君,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愧对陈家祖先和哥哥,倒是死得其所。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将他那些儿子孙子一个个都杀掉!天意如此,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

香云和安王果然是陈友谅与达定妃的亲生儿女。陈友谅死时,香云还不到一岁,达定妃腹中怀着他的孩子被朱元璋娶进宫中,生下的皇子就是安王朱楹。

那女子应该是陈友谅的亲妹妹陈佩瑶,她隐姓埋名养大香云,在香云幼年设计安排让唐中天带走了她,目的正是为了日后复仇。陈佩瑶随后进入宫廷,跟在达定妃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

太子朱标中的毒确实是唐门的“百日销魂”,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将唐门毒药偷偷传递给陈佩瑶的人,竟然是我身边的丫鬟香云。

太子死后,陈佩瑶原本以为可以依靠达定妃的专宠让朱楹成为太子,偷梁换柱将朱家的天下变成陈家天下,却不料朱元璋过分精明,早有防范之心。她见复国希望渺茫,遂决定将朱元璋毒死,以报兄长惨死在朱元璋手下之仇。

香云的毒药已经到了陈佩瑶的手中,她随时都有可能动手,朱元璋的处境有些危险。但是我知道历史,朱元璋现在还不会死,陈佩瑶这一次的谋杀计划一定不会成功。

纪纲和锦衣卫的手段是相当厉害的,我不相信他们没有查到半点蛛丝马迹。我担心的是香云的命运。

香云回来的时候,我正悠然自得在椅上品茶,灯光掩映之下,香云的脸色很好看,带着美丽的光泽和红晕。她轻轻说道:“小姐,我回来了。”

我“哦”了一声,对她说:“你把门窗都关好,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她依我之言而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回身就跪在我面前。我弯下腰扶起她问:“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年了?”

香云看着我说:“整整十年了,奴婢刚到唐家堡的时候,小姐还只有六岁,奴婢也只有八岁。”

我眨了一下眼睛,对她说:“我们应该比亲姐妹还要亲对不对?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甚至有可能会死,你会不会阻止我?”

她毫不迟疑点头道:“奴婢一定会阻止小姐,也可以替小姐去死。”我说道:“你说得对,我也一样,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你去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香云的眼里霎时布满了惊愕,那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问道:“您莫非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然后说道:“是的,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已经知道和猜到了。”

香云跪伏在我身旁,眼泪簌簌而落,她紧紧抱着我的肩膀,哽咽说道:“奴婢错了,奴婢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堡主,我知道我不该将唐门的秘药拿来害人,让堡主和小姐受累,还差点害死了你们。奴婢纵然死千次万次都不足以赎自己的罪,小姐现在杀了我,我也决无怨言。”

我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过去之事也不必再提了,现在哥哥和我不是都很好吗?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你。但是你不可以去害皇帝,你们注定会失败的。我决不能眼看着你涉足险境。”

香云的眼中充满着惊讶、痛悔与内疚,还有无比的感动,她的眼泪又滴落下来,她低头片刻,然后问道:“小姐知道结局了,莫非已经参透了那本天书吗?那小姐能否告诉我,皇帝什么时候才会死?”

我说:“四年以后。”她又接着问:“新太子是谁?是燕王殿下吗?”我摇了摇头。她眼中有些失望,说道:“皇帝竟然没有立燕王殿下,实在是可惜。”

我忍不住说道:“你放心好了,他虽然没有当太子的命,却有当皇帝的命。”香云更是惊讶,不敢相信我所说的话:“小姐是说,他会…”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截断她的话:“香云,我所言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香云似乎有些恐惧,手也颤抖不已,说道:“我已经把毒药给姑姑了,她今晚就准备在皇帝的茶水中下毒,此刻不知道皇帝去了兰苑没有。”

我吓了一跳,如果朱元璋再次发现了唐门的毒药出现在宫中,唐家堡所有人的性命都堪忧,更可怕的是,陈佩瑶是如何混进宫来的?朱元璋如果彻查起来,不知道又将会有多少人会受牵连而死。

来不及再多想,我对香云说道:“你在阁中等我,一步也不要离开,等我回来。”随即飞身出了映柳阁。

无论纪纲的手中是否有足够的证据,他既然答应我保全香云,此事一定不会再牵连到唐门。我轻舒出一口气。

夜凉如水,我此时才感觉到身上泛起丝丝寒意,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带着秋露的晚风吹拂,不由轻轻瑟缩了一下。

纪纲站立在我面前看到这情形,眼中出现一丝怜惜之意。他低头卸下自己身上黑色的羽缎披风,置于手中递给我。

我本来不想要,但是想到他本是一番好意,当着他下属的面也不好让他太过难堪,只得双手接过披于肩上。那黑色羽缎披风犹带着若有若无的温暖,伴随男子身上淡淡的阳刚之气,就象冬日里被阳光照射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竟然掠过一丝莫名的慌乱,却仍是若无其事笑道:“谢谢纪大人如此关照我。”

纪纲目光转向远处,说道:“夜凉露重,郡主数月前才受过重伤,自己要多加保重。”

原来他还在为放我出诏狱差点让我死在那些晋王派来的刺客手下一事耿耿于怀,我急忙说道:“这件事是我自己不好,不该求大人放我出去,还连累大人被四叔责备,我心中才是有愧。”

纪纲回过头来,并没有说话。

忽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刺,直射向我的身上,却见燕王临风站在大殿门廊下,正在冷冷地扫视着我身上的披风。那披风上有锦衣卫的特殊标志,一望即知并非是我的衣服。

自从中秋之夜后,燕王一直都在忙蓝玉的案子,前些天又听说他去了苏州一趟,大半个月我都没有见过他。

他去苏州明月山庄,当然是为了看望湖衣。想到他和湖衣的亲密关系,我心头似乎被针扎了一下。

纪纲对他恭声说道:“属下参见燕王殿下。那刺客为皇上所伤昏迷,现已带回诏狱。皇上安然无恙,达妃娘娘身中致命毒伤,太医正在救治。”

燕王轻轻应了一声,并不再看我,直往大殿而行。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已经望见香云匆匆而来,取下身上的披风还给纪纲,轻声说道:“多谢大人,我即刻就进殿去,用不着这个了。”纪纲淡然收回,却向殿内看了一眼。

香云走到我身旁,我握住她的手说:“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冲动,不要做傻事,听见了没有?”她表情木然,点了点头。

我惴惴不安,紧握着她冰凉的手,迈步走进大殿。

大殿中弥漫着一种血腥的味道,龙椅的坐褥上、地面上仍然遗留着丝丝血迹,达定妃软弱无力地倒在朱元璋怀中,她胸口的匕首已经拔了出来,燕王、朱允炆和众太医正在检视凶器。

安王怔怔坐在地上,殿中侍女低低啜泣,朱元璋却是全神贯注凝视着自己怀中已经逝去的爱人,仿佛要把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自己脑海中一般。香云还是来迟了一步。

唐门的毒药本是见血封喉,达定妃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匆匆而去,正是她的亲生女儿香云所配制出的毒药害死了她。事实就是如此残忍。

我知道香云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香云挣脱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吃惊,我被她甩开时差点站立不稳,只得叫道:“香云!你别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

她毫不理会我,径自走到殿中跪在达定妃的身前,眼泪顺着她的面颊蜿蜒落下。纪纲等人不敢怠慢,紧跟在她身侧,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朱元璋也已经注意到了她,缓缓抬起头来。香云伸手去抚摸达定妃的头发,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喊:“母亲!”

这一声呼唤出口,殿中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和达定妃的关系。朱元璋凝视着她,问道:“你可是姓陈?”

香云站起身来,冷冷看向朱元璋,说道:“是的。大汉皇帝是我的父亲,是你害死了他,还抢走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安王朱楹猛然抬起头来,怒视香云道:“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弟弟?母妃与父皇夫妻情重,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女儿来?”

香云目光掠过安王的身上,语气愈加冰冷:“我没有胡说,只不过我的弟弟已经死了,你是朱家的子孙,和我们陈家没有任何关系。”

朱元璋神情镇定,说道:“看来你一定和此事有关,你就照实说吧,为何要置朕于死地?你们还做过哪些事情?图谋过什么?”

香云目光闪亮,直视他说:“我们图谋的就是怎样让你偿还欠我家的血债!十七年前,我父亲惨死在你一箭之下,你对我家人赶尽杀绝。如今我们杀了你的太子,却没有杀掉你,也没有亡掉你的江山,是天不助我,如果有机会,我和姑姑一定要将你手刃于刀下,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听她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我轻轻闭上了眼睛,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眼泪从我合上的眼眸间汹涌出来,香云分明是在一心求死,她这些话中的任何一句,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朱元璋再有胸襟气度,也无法容忍害死朱标的凶手还活在眼前,他厉声问道:“太子之病,是你下的毒手?”

香云毫不迟疑道:“是我偷了别人的毒药下手的,毒药主人并不知情,是我欺骗了他们。”朱元璋的脸上现出一种狰狞的神情,问道:“那匕首上淬的毒药呢?”

香云说道:“也是我亲手配制的。”朱元璋哈哈狂笑了数声,大声喝道:“纪纲,你可听见了?你查到的情形如何?”

纪纲本是识时务之人,此时已知香云并无求生之念,不得不回禀道:“臣所查到的与其所言并没有太大出入,只是一直不知道毒药的来由,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请皇上降旨。”

朱元璋冷笑道:“还要朕降旨?你们没有处置过这样的狂妄之徒?”纪纲不再多言,轻轻示意,身旁两名锦衣卫已经出手抓住了香云,眼看就要将她立毙于掌下。

我将眼泪忍了回去,顾不了那么多,大叫道:“请皇爷爷手下留情!”人已经向香云那边飞奔过去。耳边传来朱允炆的声音道:“蕊蕊,你这是怎么了?不可在皇爷爷面前造次!”

我的手也同时被燕王紧紧箍住,他低声道:“你疯了吗?她所犯的是何等的大罪,你要和她一起去死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一向注重维护名声和形象的燕王竟然在大殿之上,当着朱元璋和朱允炆的面,不顾礼仪辈份来拉我的手。

朱允炆也迫近我身旁,我看见了他眼中那一抹怀疑和不解的神情。燕王很快就放开了我的手,大声道:“郡主切记,以后不可在大殿中如此喧哗,以免惊扰父皇。”

朱元璋挥了挥手,强压着怒火,问道:“永嘉郡主难道想为她开脱罪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