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坤也为他和吟芳感到惋惜。叔接寡嫂在民间并不少见,虽然免不了被人议论,但并不算**悖德的丑事。尤其她在鲜卑所见,鲜卑人的习俗不仅弟弟可以接纳兄长的未亡人,儿子还能娶父亲留下无权继承遗产的庶母、抚养年幼弟妹,会被认为是重情义的慷慨善举而受人尊敬。如果七郎没有远赴边关,这么多年陪在吟芳身边,朝夕相处,娘亲也发过话不反对二人之事,或许吟芳早已被他打动成就姻缘。

下午抵达洛阳西郊数十里外的白巧寺,吟芳正在殿中诵经,晚间才会结束。寺里小师父知道今天会有人来接,安排他们在院外的客房住下。

休息了半晌,颖坤问七郎:“时辰还早,要不要到庙里去走一走?庙中供奉地藏菩萨,嫂嫂为娘亲请了愿,你我可同去参拜。”

七郎道:“庙里都是女尼和女居士,我进去走动不方便,还是老实在这儿等着吧,你去就行了。”

他见颖坤面露愧色,笑了笑又说:“末儿,你为我着想、体谅我的苦处,我对你也一样,哥哥自认是你最亲的人。人死如灯灭,恩怨尽了,不仅我,娘亲和嫂嫂们也已放下过去仇怨。伤痛最深的反而是你,我们只忧心如何才能让你好过些。”

原来她的那点心思七哥也看在眼里。她眼眶微热:“谢谢你,七哥。”

七郎如对待幼时的妹妹一般拍了拍她头顶:“你快去吧,听说白巧庙很灵的。”

颖坤先去拜过地藏菩萨,祈求菩萨保佑母亲尽快康复,而后缓步踱往后殿。今天庙里人很少,一路走过去没看到一名香客,只有寺中的师父们来来去去。以白巧庙的声名香火,不应当如此冷清。

最北面的代善堂里灯烛长明,香烟缭绕,三面墙上高低错落摆了上百尊牌位,清一色的先夫某某某字样。她一个个看过去,在高处角落里找到了六郎灵位,署名是吟芳所立。她取了三支香想祭拜,但转念一想这代善堂的牌位有特殊寓意,旁人上香不知会不会扰乱因果,又把香掐了。

门外小师父看她在殿中久久徘徊,进来询问:“施主是来祭拜先人,还是也想为亡者立位?”

颖坤道:“我想为我夫君……”话未出口又想,难道要在洛阳的寺院里立一块牌位,写上鲜卑太子的名字?转而道:“可惜家资难抵,多谢师父。”

小师父道:“白巧也只是乡野女子,重在心意。代善堂后还有一棵合欢树,施主去那边领一块木牌,刻上名字挂于树梢,也有代善堂立位之效。”说罢对她双手合十而去。

颖坤取了木牌刻刀绕到屋后,院中果然有一株巨大的合欢,背靠山壁,枝繁叶茂重荫如盖,树龄逾百年,挂满新旧木牌,随风飘荡。她低头握着刻刀,踌躇良久,缓缓在木牌上刻下文字,结上丝绳往树梢挂去。

刚举起双臂,却有一人从背后伸过手来把木牌夺走。她回头一看,大骇:“陛下!你怎么在这里?”

兆言不语,只将手里的木牌翻过来,看着上头新刻的字迹。

第二章 香山会 2

其实好猜得很。这里是无力在代善堂供奉亡夫灵位的孤寡女子祈愿求祝的地方,她在这儿挂木牌,还能是为谁?

兆言略一思索就回想起来。“万国徕臣,四夷咸服。”他冷哼了一声,“仁怀太子字咸服,你连字都写错了。”

颖坤立即跪下道:“臣有罪。”

“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做了一回鲜卑太子妃,就忘记自己是吴人了?刻这个牌子是什么意思?还想求来生后世、再续前缘?何不留在鲜卑别回来算了!”他说得又急又重,却不是帝王龙颜震怒的威慑,倒似气急攻心的口不择言。木牌被他攥在手里,他看得实在碍眼,手一挥从山崖上扔了出去。

颖坤被皇帝撞见自己在这里缅怀一名邻国异族人士,作为臣下心中确实忐忑有愧,但是看到那块刻着咸福名字的木牌被他扔出崖外,山风一吹霎时没了踪影,她那一点愧疚便被难言的悲郁取代了。如果因为这个皇帝就要怀疑她对国家不忠,那也只有默然领受。她无心为自己开脱辩解,只是更深地跪下去,伏叩于地。

过了许久,头顶上的声音稍显平稳:“你起来吧。”

颖坤跪地不起,叩首点地:“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先帝要她嫁给盟国太子,她不肯,先帝降旨赐婚迫她出嫁;她嫁过去了,夫婿夭亡,做个小关窍聊寄追思,今上又指责她弃国忘本。左右都是她的不对,他们是皇帝,皇帝就算不近人情,为人臣者也只能归罪于自身。

顶上的声音道:“我不会罚你,起来回话。”

颖坤这才站起身来,恭谨地弯腰低头。又过了稍许,皇帝陛下清了清嗓,端正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明明是她先问的,又被原样丢回来。颖坤答道:“家嫂寄居寺中,臣来接她归家。”

兆言道:“哦,朕知道,六郎的遗孀,论理朕还要尊她一声师娘。”

这话未免说得奇怪。论起吟芳和皇帝之间的关系,首要当然杜贵妃这一层更亲近,其次才是过世多年的六郎。颖坤道:“六嫂为贵妃祈愿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已过,明日便可回家了。陛下御驾亲临白巧庙,也是来为贵妃和小皇子祈福求愿的罢?”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颖坤又道:“陛下贵为天子,洪福齐天,有陛下亲自来祷祝祈愿,贵妃和小皇子定能安然无恙。”

兆言似乎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开问:“你一个人来的?今晚来不及回城了,住在哪间院中?”

“就在东院客房。七哥和臣一起来的,还不知陛下驾临,臣这就去叫他过来拜见。”

“不用不用,”兆言连忙阻止,听见七郎之名还有些发怵,“朕微服至此就是不想劳师动众,别告诉七郎了。”

颖坤道:“不知道也就罢了,明知陛下在此还不来拜见,岂不失礼?陛下请稍候,臣马上去叫七哥。”她自己也正好趁机脱身。

兆言阻止道:“寺院中多有不便,我跟你一道去东院见他吧。”稍后又加了一句:“顺道送你回去。”

颖坤躬身谢道:“臣怎敢劳动陛下……”

话未说完就见他一甩袖子走在了前面,她只好咽下推辞的话,举步跟上。

回程才发现院中各处多了不少便服的侍卫,道路肃清,庙里的师父们也不出来走动了。皇帝驾临,难怪今日一个香客都没有。

快到正门时才遇见几名身穿青灰法袍的女尼从正殿里出来,打头的师父年约六旬,慈眉善目,见到皇帝并未避让,迎着他走过来。趋近可见她禅巾下还蓄着头发,挽在帽中,原来是带发修行的居士。颖坤觉得她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居士走近,倒是兆言先向她行礼:“姑母。”

居士双手合十回礼:“我已皈依佛门,陛下勿再以尘世名称呼了。”

兆言也合十道:“居士六根清净超脱世外,侄儿又来打扰您清修了。”

居士笑道:“心有挂碍六根不净,是以蓄发修行,始终不能放下执念剃度受戒,陛下见笑。”

颖坤听他们对话回想起来了,这名居士是先帝的长姐玉真公主,她与先帝结拜时曾见过一面。玉真公主人生坎坷,相师说她有克夫之相,命带孤星,先后下嫁三位驸马,全都英年早逝,也未能生下子女。四十岁时玉真公主已经三度守寡,先帝欲为她再觅良人,公主看破红尘皈依佛法。先帝曾在禁中为她修筑佛堂,敕令修缮白巧庙应也是为了玉真公主,传言在白巧庙出家的皇室女子原来是她。

颖坤想起刚刚在代善堂中所见,似乎看到过玉真公主为驸马立的牌位,还不止一座。玉真公主三度丧夫,白巧庙确实与她的遭遇契合,她说的“心有挂碍不能放下执念”,大约就是指无法忘怀的三位驸马吧。

兆言与玉真公主寒暄几句,指着颖坤向她介绍:“这是……”

玉真公主道:“宁成公主,我见过的。先帝敕令与鲜卑太子结姻,怎么现在又……”

颖坤低头回道:“太子薨逝,臣自当还归故国。”

玉真公主听说她也年轻守寡,同病相怜伤怀长叹:“阿弥陀佛。”

兆言和玉真公主说了好一会儿话,颖坤在旁一直沉默不言。辞别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一路上两人亦无话,齐进和侍卫远远跟在后头。兆言看她神思不属,思忖再三低声道:“过去的事就别一直放在心上了,逝者已矣。你看姑母,她的遭遇岂不比你更坎坷?”

颖坤黯然道:“玉真公主有佛法渡引,臣难期项背。”

兆言被她的语气吓着了:“我、我可不是劝你去皈依出家!”

颖坤诧异地看他一眼:“臣没想过要出家,也没有那个慧根。”

两人走回东院,客院也早被肃清,只留了她和七郎两间客房,四周遍布卫士。

七郎不在房中,颖坤问守卫:“可有见过杨将军?”

守卫道:“杨将军说出去走走,往西面去了,吩咐小人知会校尉一声,他一会儿就回来,您在东院等候即可。”

兆言没见七郎松了口气:“既然七郎已经见到侍卫,定也知晓朕在此处,你不必专程去找他了。山里夜间晦暗别到处乱走,去屋里等着吧。”推门欲进她房中。

寺院东西各有一座配院,东院招待临时的客人,西院则是常住的香客居士,吟芳就住在西院。七郎往西面去了,莫不是等不及她回来自己去找吟芳?来时他还叮嘱自己陪同约束,她放心不下,退后致歉道:“臣担忧兄长在山间迷路遇险,欲往寻找。陛下请在此暂歇,臣即刻便回。”

兆言已经跨上台阶,又退步下来:“七郎一个大男人你都担忧,我怎能让你独自往山里走?我跟你一起去吧,多带些人免生意外。”

说是多带些人,其实只有齐进在身侧打着灯笼照路,其他人仍在远处跟着。七郎其实并未走远,沿院墙往西走过去一段,树林尽头山崖边有一座山亭,亭中燃起香烛灯火,是吟芳在对月祭拜。七郎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眺望她,吟芳没有察觉,找过来的人却一眼就看见了。

颖坤看见七郎放了心,开口欲唤他,被兆言一把捂住口鼻,又对齐进挥了挥手低声道:“灯笼拿走,别惊动他们。”

齐进乖觉地举着灯笼退开,与远处的侍卫都隐在树林暗影中。近处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颖坤抬头去看兆言,眼光向下瞟了瞟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示意他放开。

兆言缓缓把手拿开,握成拳背到身后,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说:“上回你也是这么对我的。”

他说的“上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当然也记得清楚。他们俩在家中院子里撞见七郎和吟芳拉拉扯扯,躲在树后偷看,她捂着他的嘴差点把他憋背了气。那时他还是个身量单薄的少年,被她一把按住挣都挣不脱,转眼就反了过来。那只手往她脸上一盖能遮住半张脸,手心很烫,因为碰着她的嘴唇,所以格外明显。

山月清辉泠泠,亭中吟芳对月参拜,姿态虔诚。许多年过去,她的身姿依然玲珑窈窕,光是看她的背影就让人觉得美人映月如画,叫人不忍惊扰了画中仙子。难怪见貂蝉拜月,连关公都下不了手去折杀佳人。

少顷,她从香案上拿起一支卷轴,展开挂在亭檐下,画上隐约可见是一幅骑白马的人像。

颖坤和兆言离得远,月光烛火昏暗看不真切;亭边的七郎却看清了,从树后移步出来,盯着画像慢慢走过去。

吟芳对画像拜了两拜,听见身后有人踩过落叶的沙沙声,回头就见月下一道背光的人影,一步步走近,面容逐渐被烛光照亮。她恍惚觉得无比熟悉,但又与她印象中的不尽一致,盯住他仔细分辨了片刻,失声喊道:“六郎!”

第二章 香山会 3

吟芳以为是六郎魂魄来聚,冲到他面前,伸出手去又恐阴阳相隔惊了亡魂,握拳颤声道:“六郎,是不是你?”

七郎负手而立,面色沉静,默然不语。

吟芳眼中含泪,目光盯着他舍不得挪开:“这些年……你变了好多了。”相隔咫尺,见他衣袂飘动神情鲜活,不似虚像幻影,她不禁再度伸出手,试探地靠近他,想摸一摸他是否真有实体。

手指将要触到他脸庞时,七郎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用平静的语调说:“吟芳,我是七郎。”

吟芳吃惊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低头胡乱擦去眼泪。她不知七郎回京,更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白巧庙,左右一看,林中荒僻漆黑,只有他们二人,不由又惊又怕,收回的手戒备地抱住自己手臂。

这些细微的动作神情都落在七郎眼里,他微一苦笑,越过吟芳步入亭中,仰头去看吟芳挂在檐下祭拜的画像。画上自然是六郎,手持银枪脚踏白马,英姿飒飒的少年将军。

他看了很久,转头问吟芳:“这是你画的?”

吟芳低头道:“是。”

七郎站在画旁与之并排,问:“你看他和我,像不像?”

吟芳抬眼瞄了他和画像一眼,继续低头看向地下不回答。

七郎又回头去对着画像,摇头道:“真不太像。我从镜中所见自己倒影,与这画像相去甚远。倘若不说,恐怕没几个人能看得出来这画像上是我。”

吟芳的语调变得尖锐:“画上的人本就不是你。”

“我跟六哥孪生同胞,他长什么样,我自然也长什么样。”

吟芳道:“画得不像那是我画技拙劣,六郎音容始终在我心中。”

“方才你乍一见我,说我变了很多,不敢相认,是不是觉得我和你记忆中的六哥相貌差了很多?来之前我还特意问过诸位嫂嫂,她们都说我除了变得老了一点,五官身形倒是没怎么改。”七郎走出山亭,凝望吟芳许久,“吟芳,六哥已逝十年,你和他相处不过短短数日,还不如见我的次数多,你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颖坤躲在树后听他们的对话,不由心下悚然。吟芳还有一幅画像凭吊追思,她这些年却全凭脑海记忆。与咸福相处的日子也不长,仿佛还记得他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但仔细去回想,面目又好似隔了一层雾,无法在脑中形成清晰的具象。

咸福已过世八年,再过两三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她是不是也会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她甚至没有七郎这样相貌酷似的人对照。

她的眼光一从七郎吟芳身上转开,兆言就发现了:“怎么了?”

颖坤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脸近在咫尺。记忆就是如此神奇,明明他与少年时已判若两人,但是一看到这张脸,少年兆言的眉目五官就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犹如昨日。

她摇了摇头,复把目光转回去。

那边吟芳反诘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七郎无奈叹道,“就算已不记得他的长相,你对他的情意却始终未变。从雄州回洛阳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见了你一定要把上一次对你说的话再问一遍,而今看来也没必要问了。”

上一次他说的话,吟芳当然还记得,“两年过去了,你忘记他了么?”

十年过去了,你忘记他了么?

当时她的回答是“没有”,如今依然是。

“那我就继续等着,等到你忘了他为止。”“我杨行艮此生,非杜吟芳不娶。”

他真的言出必行,在雄州这些年,家书往来,她当然知道他一直没有娶妻,连妾侍都没有,孤身一人。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和她的堂兄同年,而后者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长女年十四,正在请贵妃做媒寻觅佳婿。

婆婆都被他磨去了耐心,放弃劝说逼迫他娶妻纳妾传袭香火的念头。偶尔听到四娘五娘偷偷议论,四娘说:“真论起来确实是六郎不对,明知是七郎先遇的吟芳,怎么能抢弟弟的心上人……早些如果没这回事,吟芳嫁了七郎,如今和和美美的多好,抱个胖孙,婆婆的心事也了了。”心直口快的五娘说:“现在嫁也不晚!”被四娘恶狠狠地敲她脑门。

六郎是她的结发夫郎,吟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但是她也懊恼过上天作弄,让她在不知不觉时,辜负了这一对兄弟。

“吟芳,”七郎站在亭边与她遥遥相对,“我也和你一样,我的心意也始终没有变。你忘不了六哥,那我就用十年的时间,变成六哥。”

吟芳蓦地捂住了嘴,捂住那声即将冲出口的呜咽。婆婆总说杨家对不起她,让她年轻守寡吃这么多苦;她和六郎情意互许,缘分虽然短暂但心意相通,没有谁对不起谁;但是他们都对不起七郎。

四娘说得对,如果一早没有那些事,他们现在一定不会是这样。

她泣不成声,哭得踉跄难支。七郎过来扶了她一把,让她靠在旁边树上,又退回到一臂之外。他把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沉痛地望着她:“吟芳,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想把你抱在怀里安慰,又怕唐突惹你不高兴,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吟芳倚着树干,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哭得更厉害。她无法面对这张脸,无论是他极力模仿、沉稳端肃的六郎,还是十余年痴情不悔的七郎。

七郎悄悄往前一些,一只手扶在她肩上,见她没有反对,靠近她柔声问:“如果换作是六哥,这种情形,他会怎么做?”

吟芳失声痛哭,单薄的双肩因为哭泣而伶仃颤抖。七郎轻轻一带,她就倒在他肩上,被他双臂环住,没有挣开。

七郎抱她在怀中,多年心愿成真,他心里无限欢欣,又无限苍凉:“我倒忘了,六哥在世的时候只会让你欢欢喜喜,从没叫你哭过。”

颖坤在不远处树后看到两人身影合二为一,听壁角的人该非礼勿视自觉退散了。她没留意兆言离得近,一回头鼻梁撞在他下巴上,鼻酸得差点落泪,还得硬忍住不能出声,捂着鼻子轻斥道:“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斥完才想起他现在是皇帝了,可不再是那个随她打骂训斥的少年,放下手低头道:“陛下,恕臣失状。”

兆言却面露笑意:“你刚才那句话,倒又像回到十年前。”

颖坤往侧方踏出一步,树林里积满枯枝落叶,一脚踩上去清脆作响。兆言拉住她,食指举在嘴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只得停住脚步。

七郎抱着吟芳拍抚安慰,半晌哭声渐歇。他舍不得放开,背靠树干搂着她道:“吟芳,我在边境遇到一位行走江湖的神医,将他延请到军中,说起过我有一个孪生哥哥。神医告诉我说,双生子凡有两种,其中一种是两人共母腹,长大后相貌差异有如寻常兄弟姐妹,甚至男女也可不同,龙凤胎就是此例;另外一种就像我和六哥,相貌如出一辙,心有灵犀相通。这种双生子胚胎时其实是一个人,后来才一分为二变成两人。母亲刚怀和我六哥时也不知道是孪生,大夫都没诊出来,到六个月腹大如鼓,才知一胎怀了两个儿子。”

他语调轻快,仿佛只是与她分享奇闻异趣:“有一个孪生的兄弟,那种感觉的确很奇妙,仿佛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镜子里的人活生生地走出来。我和六哥性情脾气迥异,从小也玩不到一起,他喜欢跟在大哥二哥身后,我则和四哥五哥玩得好,后来又有了末儿。但是这么多兄弟姐妹里让我觉得最亲近的,却还是六哥。

“六哥少年老成,十几岁时说话处事就像大人。四哥大我们七岁,五哥大五岁,但是他们也说,六哥不像他们的弟弟,反而像兄长,不看他的脸还要以为他和大哥二哥是一个年纪的人。当时算起来,应当就是和我现在差不多的年岁。

“这几年渐渐长大懂事了,大哥夸我堪当重任,末儿则更直接,说我越长越像六哥。吟芳,因为你,我确实有意模仿六哥。但是和你一样,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我了解他太少了,他能让我模仿的举止行为也有限。我想,其实,我就是自然而然地,和我同胎孪生的哥哥越来越相像了吧。我越来越觉得神医说得没错,我和六哥原本就是一个人,我是少年的他,他是成年的我。就连我们喜欢的姑娘,也是同一个人。

“吟芳,我一直怨恨六哥把你从我手里抢走,但是后来怨恨淡了,我也学会从别种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你喜欢六哥那样沉稳端方的君子,我初次见你就是学他的模样才博得你好感。假如之后你遇到的不是他,而是意气冲动懵懂无知的我,也许你只会觉得自己一时看走了眼,更不会将一颗芳心交付。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我应该感谢六哥,至少他帮我留住了你。

“离开洛阳八年,这次回来心境大不相同,或许真的是年纪上身,很多以前没在意的事反而回想起来。我还记得我刚到禁军任职,不熟宫中规矩老是闯祸,三天两头受罚。有一回刚吃了板子又犯错,六哥嘴上正儿八经像爹爹大哥似的训责我,心里却怕我再受刑杖落下残疾,顶替我的名头领了罚。从小到大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包括无回岭那夜突围,他身受重伤神仙难救,临终脱下盔甲披在我身上,将你托付给我,说只要我活着,就和他也活着一样……

“六哥少壮早夭,华年而逝,除了咱们家里人,除了你和我,大约没几个人记得他了。有时我不禁会想,六哥其实就是另外一个我,十年后长大的我,陪我走过年幼无知的少时,教导呵护,还把我心爱的姑娘领到我面前。所以吟芳,你忘不了六哥不要紧,我也不会忘记他。六郎,七郎,你爱哪一个都没关系,分不清也没关系。我们长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也都有一副同样爱你的心怀。你把我当做是他,我心里高兴,六哥也会高兴,这便像我接替了他活着,从没有离开过你。”

颖坤觉得眼睛发痒,抬起手拂过眼角,才察觉眼中含了泪水。她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发现兆言一直盯着她看,自己听七郎一番肺腑之言心有所感而泪湿眼睫,这副模样全都被他看在眼里,不由尴尬难堪,偏过头举手半掩遮面。

兆言却是目色沉沉,低声问:“你们女儿家,果然都喜欢沉稳老练的男子?你以前也说过,男子二十五六年岁,成熟稳重疼惜妻子,又不会太老,正是理想的佳婿。”

颖坤道:“大约是吧。”

兆言低下头来:“过完这个年,我也廿五岁了,是不是到了讨人喜欢的年纪?”

颖坤奇道:“陛下何在乎女子爱好?陛下是天子,九五至尊,天下女子趋之若鹜,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只有女子使尽解数博君王一顾,哪有陛下去讨别人欢心的道理?”

他一手扶在树枝上,脸被树影遮挡,语声幽幽:“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坐拥佳丽三千的帝王说出这番话来,让颖坤略感意外。她转念一想,兆言幼时就发愿一心一人,长大虽然意外登基为帝,却比为燕王时更固持己见,辞谢孺人妃妾,只娶了苏皇后一人,皇后崩逝才续纳了贵妃。君王如此,比爹爹更不容易,值得钦敬,遂道:“陛下情义深重,贞顺皇后泉下有知也当含笑心慰。只是陛下刚刚才劝过臣,逝者已矣,过去的事莫一直放在心上。就如我兄嫂之念六哥,不忘故旧而怜取眼前,陛下与贵妃琴瑟静好,方是对故人最好的慰藉。”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里扶着的那根树枝“咔”一声折断了。

这声音惊动了七郎,他立即放开吟芳挡到她身前,向二人隐身处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第二章 香山会 4

树后听壁角的两人只好乖乖从暗处走出来。吟芳见被人窥见,慌忙背身躲到七郎身后;而七郎见兆言与颖坤一同出来,脸色顿时黑了几分,目光如炬地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陛下怎么也在这里?”

“陛下也来为贵妃求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