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阿宙也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惠童,取两匹好马,给先生和夏姑娘。”

惠童向来乖顺,此时白了我和上官一眼,嘟囔道:“什么先生?夺我家的夫人。她本来已经是夫人,怎么成了姑娘?”

阿宙眼睛一瞪:“你…?”

惠童直走出去:“谁爱给谁给他们,小的不管。”帐外还有其他侍从,倒是飞奔去了。

上官道:“王爷,这次承情,我们能离开战场…”

阿宙气汹汹的说:“我都说让你们走了!你还要怎样…你,你们…”他说不下去,也许有些醉了,我犹豫的走向上官,上官只幽幽道:“王爷,我上官从不欠人情。你此刻并无所求,但是,将来有一天若你真要打一硬仗,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禁说:“此刻的四川,难道不是一场硬仗?”

上官直视阿宙,不知道有何深意,阿宙脸色发白:“…你已经知道了?”

上官柔和的声音有丝冷漠:“不错。我不会泄漏的。四川不算硬仗。但将来王爷你总有困顿之时。我上次与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如今看来倒是空谈。这几天我也想通了,没有什么定策,只有审时度势,不断变化,才能不败…”

我呀了一声,他与阿宙所说,我倒是如坠雾里。四川仗好打?国策成空谈?说来说去,上官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阿宙傲然的笑:“我不需要你援手。你也知道了,你的上策并不是最上策。天外有天,上中之上策的人已存,我何劳先生您?”

上官摇头:“上中之上人,你只能被他驱使。我虽如今落于下风,但将来你可驱使的,只有我和我以下之人。话中三味,王爷等几年长大才会明白。”他说完就拉着我出帐。

阿宙没有反应。我忍不住回了几次头,可是终于远了,阿宙将帅帐的火都熄灭了。

一匹战马从我的身边闪电般飞过,似乎是紧急军情报知赵王。我看了一眼上官,再不多想。

我和先生骑马前行,我许是累了,有些无精打采,上官也疲倦,他带着我走了几个时辰的山路,直到月高,才进入了一个峡谷。因为路间陡峭,我就跟着他牵马走。

只听河水奔流,暗夜中也汹涌。

“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我问,他答:“我们一径出川,先去北境腹地一清静处避避。等川战平息,我们再另作打算。你身上残毒,我还是打算让名医朋友看一看…你…累了?”

我连忙笑着摇头,精神却不能集中。

他跟我又走了一段,忽然唤我:“夏初啊…”我应了,他却不说。猛走几步,月下他的瞳仁放大了:“不好…夏初…你跟我来。”

我心里着急,但什么也不问,就跟着上官牵马到河边一棵巨大而形状奇特的大树下。

奔流声哗哗,上官与我站在及膝的水中,是发生什么变数了?一定是。

果然,不多久,就听见山路上起了许多奇怪的声响。秃鹫的翅膀遮住了月亮,树杈的刺钩住了我的裙子,上官握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犀利万分。

那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大气都不出。本来只是一块块碎片,但是随着声音的逐渐明朗,我听出来了…我捏紧了上官的手,他的肩膀在黑夜里瘦弱,可他也没有多少恐惧。

千千万万的急促脚步,在峡谷回旋,但并不杂乱,而是有章法,动里有静。

原来,我们陷入了一支偷偷在行军的军队之中。河水湍急,似乎要把我们俩都拉走,可是我们就和大树一般扎根在那里不动。

军人们离我们近了,千万人的呼吸声,惊碎心魄,只有奔流的河水,与之回应。

第十五章险途

路高于流水。我从大树缝隙里仰望,只见军人们的靴子一双双飞快的移动,好像靴子有灵。我吸了一口气,依然无法遏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战栗。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单衣随着河水漂浮起来。被流水打碎的星星,围绕他修长的双腿转圈子。

看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听闻锦官城战后,蓝羽军领袖何魁真,迅速的进入此城。蓝羽军相当大一部分被他带走,还有一部分精锐归赵显,今日已经为阿宙所败。其余的军队,一时却找不到踪迹。而北军在四川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元君宙之手。

这支军队,若是蓝羽军,则深夜行军,岂不是会从背后攻击阿宙?若是北军,难道是阿宙的巧妙安排,其所向何在呢?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脸白得厉害,好像雾霭一般缥缈。

夏天,水流还是寒的。上官的双腿和肩膀,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上官的腿…我额头上冒出冷汗。上官的腿有病,这样下去不行的。可刀剑无情,何况对方是秘密转移。就算料定是阿宙麾下,我怎敢拿我们的生命去冒险?

这时候,我看到上官翕动了一下嘴角,好像在苦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渗着寒意,他摇摇头。

仿佛是叫我不用担心他。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压住马头,着急的就像滚水里的蚂蚁。

我倒是不再怕军队会发现我们了,我只是恨自己的束手无策。上官捉住我的手,在奔流声和行军声中。他握着我的手心,一会儿放开,一会儿又握住,似乎是有节奏的。

上官不会游水,我若松开树枝,他也不能和我一起脱险。但我们身边两匹军马,好像也不能伪装成没有关系的平民…

步兵之后,是一匹匹的战马,马掌激起的尘土,扑到我的鼻孔里,我忍不住打喷嚏,忙捂住嘴。漫山遍野,从接近月亮的山丘的顶线,到山崖中间古栈道上,再到我们肩上的山路,全部是人,马,还有辎重与伪装过了的战车。我就像个井底之蛙,坐观天兵天将。

上官又捏了我的手一下,我转头,他的口型好像在说:“快了,就快了。”

他说快,我觉得慢。熬了一辈子那么长,行军者终于远去,我松了口气。

“好险。”我的声音被奔流掩护了。上官一下子跌在水里,我情急之下,去拉他,他的身体却非常的重,我也被带到水里。

“先生,腿疼么?难受吗?好了好了,他们走了,我们上岸去。”

他似没有反应,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路上。夜色黑极了。

上官的脸,美得令人窒息,却死气沉沉。

我拍拍他的脸:“先生!先生?”

他的腿在痉挛,牙齿打颤,但对我却没有反应。

几声马嘶,我跳起来,那两匹脱缰的马显然受惊,顺着流水奔去。我追了一段,使劲的吹哨,但眼看就隐没在夜色里。我沮丧的骂了一声,只好跑回上官的身边。

他用手指掐着地上的草和泥,好像疼痛到了极点,口里喃喃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我把他的头抱着怀里:“先生,先生?我在…我在…”我就要哭了,但不是哭的时候。上官的腿疾,遇寒则发,今天他孤身来找我,其中经历了多少?可能连肚子都没有吃饱。我后悔极了:何必争那口气?我本该让先生在阿宙的军帐内吃饱了,休息到天亮再告辞的。可是…上官这样骄傲,怎么肯寄人篱下,哪怕一夜?

我附耳对上官道:“先生,有我在呢…”上官救过我,我也能救他。

他已经无法行走了,若让他这样疼下去,我可受不了。我从背后的竹囊里取出一个安神催眠的丸药,扒开他的牙齿,让他吃下去。月光下,我告诉自己:别急,别急…默念了数遍。

我先把上官的外衣脱下来,再脱下我自己的。他的裤子也湿透了,我将他的裤管拉到膝盖以上。又解开自己的内衣,把他冰凉的腿塞到了我的怀里,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让他暖和起来。他的脚在发抖,在我怀里的洁白如玉的腿,就像无辜的动物。他似挣扎了几下,我使劲按住才不动了。此刻月光下的青凤先生,就只是一个孤单的男孩子而已。我闭上眼睛,替他难过。

我压根感觉不到害羞,用胳膊抱住他的膝盖,团得更紧。胸膛贴着他的骨头,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轻轻说:“先生,马上就会暖起来了。我一定能把你带出谷。”

他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悄无声息。

好像催眠的药丸起了效力,他的颤抖和痉挛都平静下来。

我坐了约半个时辰,才放开他的腿。我从竹囊里取出一件衣服,用匕首刨开,给他的两条腿上包裹好。现在没有了马…上官个儿高,我背不动他,若扶着他,也根本迈不开步…但若在山谷滞留,若军人们再来,岂不是坐以待毙。

我寻思了半天,瞥到了对岸上的芦苇草,心里一亮堂。

我将上官和我的外衣,用撕碎的布条,扎成了一条舟的形状。在里面堆了一些山间的植物,又铺上了两层割来的芦苇草。才把上官拖到了那条“草船”上。

上官睫毛上的泪珠不时渗出来。我喘息着给他抹去眼泪。

我上气不接下气,拖着他走的话,人会震动,可不能让他从“草船”上摔下来。但是手里的布条,太细碎,太短了,若连在一起,使劲拖会断的。怎么办…我的发遮住眼。

我心神一动,忙解开头发,我的头发浓密而长。前几日在大帐内,阿宙以为我睡着的时候常常偷偷的摸…哎,想到他做什么?我毫不犹豫,用匕首割下了内里的一层长发。

头发倒是有韧性。我把上官缚在“舟”上。且发丝滑,就不会勒疼了他。

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从东方升起。

我对星星瞧了许久,才鼓起力量,拖着布绳和上官,开始往前走。

我每走一步,都累。随着时间,我的脚尖,像在刀山上走。我停下来,想起曾在川江边上看过的船工。摸摸路还平,就脱下了鞋,赤脚继续走。

光了脚要容易些,我眼睛只盯着东边的那颗星,自己的喘气越来越大,还有上官的呼吸。

上官的呼吸?我惊呼一声,他还在呼吸么?

我俯身,他的气息微弱,我又拍拍他的脸,厉声道:“先生?上官…算什么?你不许死…你要是敢死,夏初就是砸碎鬼门关的门,也要把你抢回来。”

等了一会儿,他似答应了一声。

我稍微放心,决心要快点。但我还未成年,一晚上的折腾,我又怎能多出几分力气?

忽然,从我的背后又起了马蹄声,我的心到了嗓子眼。

他们又回来了?我四顾,毫无躲藏处,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山壁。

我张开手臂,挡住了上官,挡住了路。长头发随着风,在我的脑后全飘起来。

一阵急刹。数十骑上的男人,都望着我。

我对他们喊道:“要杀就杀我,莫伤我家先生!上官青凤,乃天之厚赐,杀之不祥。谁若杀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男人哑巴一样,没有回答。随着轻轻一声,他们全让开路,有一匹马朝我来。

马上之人,身姿笔挺,穿着玄色布衣,可是脸上却蒙着一个使人惊恐的铜面具。

我见过他,他就是围城之夜,那在月亮之下的神射手,苍狼星所照耀的男子。

而且,此人还让我有一丝熟悉。

他打量我,跳下马来,急步到了上官的身边。

“上官?”他唤了一声,我狐疑的瞪着他。

那人却道:“夏初,是我。”

我惊喜交加,我听出来了,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他,是他。

我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拉那个面具,他的大手却比我快一步,先取了下来。

狰狞的面具后,是一张无瑕的俊脸。多一笔太多,少一笔太少。

他的眼睛里有孩童般清浅的水雾,美丽得可以溺下城池。

七月的火红睡莲,在青年沉着的面孔下,灿烂开放。

我扑到他宽阔的肩膀上,泪水才滚下来:“东方先生,是你!我快走不动了…你快救救我家先生吧。”

东方琪像哄小孩一样拍了几下我的背。

他望了下天边的那颗星,缓缓道:“战事莫测,我也辗转不寐。先跟我回蓝军大营吧。”

我只能答应。虽然才出北军大营的龙潭,再入篮羽军大营的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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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风洗过山头玉轮,蓝羽军的主营帐就设在山顶之上。山下有老兵吹起了陶郧,声似呜咽。

都一天了,上官还在昏睡。我掀开帘子,抬头看天空,叹道:“星星都不见了。”

东方只顾给上官的腿上涂抹草药,随口说:“有。都等在云里让你找。”

我张大眼睛,果然找寻到一颗,又是一颗。本来就是一星独舞,不久满天都是群星歌唱。

“东方先生,我家先生的腿真没事情吗?”我蹲在东方的身旁问。

东方身材和上官一般高,但要魁伟的多,他冷静的点点头:“调养数月,就可无恙。”

我小心的用手指摸了摸上官的腿:“东方先生?我来抹吧!外头还有军务等你呢。”

他瞧了我一眼,摇头:“你力气不够,这里使劲几分,都要学的…”

我嗯了一声,在烛火下望着东方先生的脸:“你和上官都是在元石先生那里学的医术?”

“家师除了天文,地理,兵书,就是教医道了。我这点不如上官。”

我轻轻说:“上官先生说他最推崇先生你,你什么都比他强。”

东方先生貌似严酷,但此刻他略一抿嘴,脸颊边笑涡乍现,比所有的画中人都要好看。

我想了想,又轻轻说:“东方先生…前些日子围城的时候,多谢你出手救我。隔了老远,我又那般狼狈,你怎么就认出了是我呢?”

他眼神清明,好像没有听见。我等了一会儿,他才问:“白马少年,而今何处?你不是跟着上官的,又如何在他的马上?”

我捻着裙摆,将松散的发辫束好,答道:“他…算是北帝的部下,现大概在忙着攻城吧。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后来我又遇到上官先生,就跟着先生走了…”

东方缓缓用盆里的水擦干手,又把上官的腿放在被子里:“北帝?指元天寰?我遇到你,就觉着你的四川口音怪。夏初,你是从江南来的对吗?”

我一慌,阿宙从未问过我的家乡,上官也总是帮我回避,偏偏这个玄鹏先生问起来了。

在比自己高明的人面前,最好不要说假话,我顾左右而言他:“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他确实可怕。”

东方俊眉一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混乱。有个女子挥鞭向牵住马头的壮汉。那壮汉是东方先生贴身的兵丁之一,被鞭子抽打,却巍然不动,避也不避。

东方大步走向女子,明亮的眼盯着她,眼珠动也不动。女子一低头,他已经夺下她的金鞭。

他默然的转身,朝我走来。我足下移了几步,女子的脸被我看清了,原来是当夜锦官城内手刃元廷宇的雪柔姑娘。她俊美而憔悴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东方…你给我站住!”雪柔嘶声喊道,东方依然前行,脸色毫无变化。

雪柔朝他追过来,她一身戎装,活像只山岭。我正想闪进帐里,雪柔先看到了我。

她拉住东方的衣袖:“东方…!这个小姑娘怎么在你这里?”

东方没有回答,雪柔抓他更紧:“东方,这丫头是北朝元君宙的人。你怎可让她在我军的秘密营地里?元君宙一个小小子,居然大败赵显,还轻易破了你和何魁真的阵法,是不是这个丫头当了你身边的细作?”

东方声音清冷,色如冰雪:“夏初,你是元君宙的人?”

我摇摇头。

东方偏头对雪柔说:“她不是。”

雪柔的眼里满是伤感和绝望,再盯我一眼,也不凶狠了。

东方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反而抓得更紧。东方水雾的眸子里,起了一种无邪而迷人的光芒,他哑然道:“雪柔,你知道这是秘密营地,就不该来。北军跟着你,就可以找到这里。”

雪柔的眼眶里落下两颗晶莹的泪:“我不管。我只想见见你…你是知道的…我明天就要离开四川,去湘洲见刺史王绍了。”

东方点头。

雪柔又道:“何魁真一直与王绍有秘密往来。现轮到了把我做交易。我是女人,怎么一直如飘萍,被人送来送去?东方你真无动于衷吗?我是风尘出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想能一直远远的望着你…难道你一点不知道吗?”

东方不语。

我隐身到帐内。上官轻轻的呻吟一声,眼皮一动。我用手摸了摸他额头,他未醒。我又听东方的话声,他说得极慢,一字字都似乎经过深思熟虑:“雪柔,我知你的情谊。但我从始至终,从未对你有过任何的想法。那和你的出身毫无关系。何魁真送你去湘洲,跟我商量过。王绍出于琅玡王氏,号称儒将。跟着他,总比你如浮舟漂泊要好。锦官城看似固若金汤,但未必能保你安全。还有…”东方的声音放低了,听不清楚。

雪柔恸哭。我的面前浮现她那绝世风华,也颇为惋惜。女子,还是从一而终,才幸福。但不贞,正如其美丽,都是命。我低头贪看上官如白瓷般光细的脸颊,还有他俊秀的鼻子,温润的唇。突然觉得,坐在这人的身边,哪怕他的腿一辈子都不能好,我也是幸运的。

上官忽然咳了一声,张开了眼睛。他茫然四顾,见到我,目光春风化雨:“夏初。”

我凑近他:“先生…”

他肩膀一耸:“谁在哭?”

“是一个蓝羽军的女将。她在东方先生面前哭呢。先生你昨夜发疾,是东方先生救了我们…”

上官的面孔变得严肃了。他的手指摸索着什么,我仔细端详,他只是用指甲抠着被子。半晌,等雪柔的哭声低了,上官才吐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自己做梦…既然来了这里,也好。”

紧接着,东方从外面迈了进来,他脸色毅然,袖子断了。难道他为了离开雪柔,割断了自己的袖管?我竖起耳朵,帐篷外居然没有任何声息了。

上官注视着东方,东方倒是坦然:“醒了?”

上官的鼻翼微微一抽,对我道:“夏初,你暂且出去一下。我有话跟我师兄说。”

东方的眉峰不易察觉的动了动,潇洒坐到上官的身边,上官旋即握住了他的手。

我走到了外面,不知他们在里面商量些什么。风刮过来,似乎上官絮语不断,而东方只回答只言片语…雪柔已经走了?我百无聊赖,就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