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脸色不善进了门,喝斥道:“都出去。”

碧落和宝珠都不敢吭声儿,小丫头们则连大气都不敢喘,皆是无声福了福,然后一溜烟逃也似的出去了。

甄氏开门见山问道:“你怎么进去的?”

凤鸾仍旧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明眸皓齿、青丝如云,白皙的脸上,还带着刚沐浴完的霞晕,像是三月里最娇嫩的一支桃花。

这些…,都是秉承了父母的容貌啊。

可他们两个委实算不上好父母。

“问你呢?”甄氏追问了一句,隐隐催促。

凤鸾慢条斯理的梳着青丝,淡淡道:“后院西北角有个猫儿洞,是小的时候我和柔嘉淘气,挖了玩儿的。因为那边树木森森,加上前面有条小溪挡着,少有人去,所以就一直没有修葺。”

甄氏禾眉微蹙,问道:“你好歹是公卿之家的千金小姐,就跟个小叫花似的,去钻猫儿洞?”她气呼呼的,扭头朝立在门口的甄嬷嬷道:“听听,你都听听!这丫头当年是我亲生的吗?别是抱错了吧。”

凤鸾心下冷笑,抱错就好了。

甄嬷嬷因为放了小姐进地道,给夫人惹了麻烦,正在满面不安,眼下夫人的话又不好回答,只得干笑两声。

“愣着做什么?”甄氏的脸色说变就变,喝道:“还不赶紧叫人回去堵上?往后在后院也立两个丫头,再出篓子,别说我不顾念多年的主仆情分。”

甄嬷嬷抹了一把冷汗,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阿鸾。”甄氏处理完这件事,像是放下心来,打量女儿笑道:“这是恼了我?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凤鸾冷冷反问:“难道此刻是个鬼在跟你说话?”

“你呀。”甄氏呵呵笑了起来,“也罢,也罢。”她不以为杵,反而夸道:“我就担心你空长了一副脸蛋儿,性子却太绵软,将来嫁了人要受婆家的气,倘使真的硬得起心肠就好了。”

她叹息,似有无限感触,“这女人呐,就怕一时心软做了傻事。”

凤鸾忍不住讥讽道:“一时心软没什么,做了错事也可以改,就怕一辈子都转不过弯儿,死不悔改!”

甄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她原本极为貌美,恣意笑起来更是一片繁花盛放,笑得花枝乱颤,“我的儿,你倒教训起亲娘来了。”自己感叹的话,和女儿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不便解释,“好了,你别总生气皱眉头的,老得快。”

凤鸾闻言不由气噎。

母亲在被自己抓奸之后,还有心情笑谈保养?她怎么能这般想得开?到底…,到底长了一颗什么心啊?!

甄氏托腮想了一瞬,又道:“不过你年纪还小,倒也无妨。”

凤鸾忍无可忍,将象牙梳“啪”的拍在桌上,“你是故意来怄我生气的吧?”恨恨道:“你放心,我才不会为你生气呢!你…,你做错了事,都能过得好好的,我为何不能?我偏要比你过得更好,活得更开心!”

甄氏忽地怔住了。

片刻后,她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幽幽叹息,“…你果然是我亲生的。”

是啊,他都能过得好好的,自己为何不能?偏要比他过得更好,活得更开心,一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却又奈何不得。

因见女儿柳眉倒竖,气得小脸涨红,有心解释几句,哄哄她,偏巧外面传来小丫头的说话声,切切嘈嘈,像是有人急着报消息,又被望星抱月阁的丫头拦住了。

甄氏蹙了蹙眉,扬声道:“何事?”

宝珠慌忙跑了进来,脸色紧张,“老爷他…,让小姐过去一趟。”

“老爷找阿鸾?”甄氏先是挑眉,旋即冷笑,“我明白了。这是劝不动我,就想叫阿鸾过去,打量女儿是姑娘家脸皮薄,又是晚辈,就好随意指使了。”她挥手,对女儿说道:“你去一趟,但他说什么都别应承!”

凤鸾不想理她,当即叫了宝珠等丫头们跟着,出门走了。

甄嬷嬷从外面进来,问道:“夫人不跟过去?”

“当然要。”甄氏眸中杀机四射,冷笑道:“可见有些人好日子过久了,心都过大了。一而再、再而三找事儿,只当我是面团儿似的菩萨性子,容易揉捏,今儿我就叫那些人彻底死了心!”

*

晴雪堂内,凤泽依靠坐在正中太师椅里面。

他自幼便就是体弱多病,常年卧榻,脸上带着少见阳光的不健康苍白,加上穿着墨绿色的锦袍,更衬得脸色白净如纸。但若细细看,五官眉目是很清秀俊朗的,只是偏于阴柔,好似清风夜色中的一轮幽月。

“你不舒服?”他打量着嫡长女,“瞧着没精打采的。”

凤鸾回道:“许是犯困罢。”

凤泽没有太过在意,在他看来,嫡长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有人给她摘下来。便是有些情绪,不过是小儿女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像庶女婚事迫在眉睫,因而说道:“贞娘的事的你知道吧?”咳了咳,“前些天,我和你母亲商议了几句,她性子急,我们没有说到一块儿去。”

何止是没有说到一块儿去?凤鸾知道父亲是在婉言,心下大抵也猜到了,父亲叫自己过来所为何事,不免微微蹙眉。

母亲眼里只有她自己,父亲眼里只有龚姨娘几个,他们各过各的,自己夹在中间算是什么?爹不疼、娘不爱的,只把一腔心血都冷淡了。

因而淡淡回道:“父亲你是明白人,我一个未出阁的待嫁小姐,是管不了男婚女嫁大事的,便是母亲那边,也不是我能够劝得动的。”不想和父亲纠缠不休,“父亲既然担心妹妹,何不找祖母,直接挑一门好亲事给她定了,不就妥了吗?”

凤泽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和颜悦色一开口,就被嫡女拒绝。

但是想想,这十几年自己也是对不起她,没照顾过,没关心过,难怪她和自己不够亲近。因而叹了口气,咳了几声,“你这是说糊涂话了。”细细解释,“你母亲活得好好儿的,贞娘的婚事,本来就是她份内操心的事,哪有我和你祖母做主的道理?要是传了出去,别人会以为贞娘不讨嫡母喜欢。”

凤鸾闻言瞪大了眼睛,啼笑皆非。

难道贞娘现在很讨母亲喜欢?父亲啊,你的要求真是够多的,又要贞娘婚事好,又要体面,就连损了一点点名声都不愿意。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忍不住又是一阵心寒。

“父亲。”她心凉凉的说道:“穆三哥是理国公府的爷们,本人也周全,只是元配留了儿子这一点不妥。贞娘是从小在你身边长大的,你心疼她,不想让她嫁,这些心情我都能理解,但是…”

“但是怎么了?”凤泽好奇问道。

“但是…,你连她不为嫡母所喜的名声,都要周全。”凤鸾一字一顿,带着心痛和可悲的笑容,看着父亲,“那么父亲可曾考虑过我的婚事?我还是姐姐呢!”

凤泽忙道:“你的婚事好说,不着急。”

凤鸾咬了咬唇,方才忍住了胸腔冲上来的恶气,凭什么自己就不着急?自己就是路边随便一招手,找个男人嫁了就行?当即冷笑,“父亲,你可曾想过,我和母亲对着来会被训斥?又可曾担心,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对妹妹的婚事指手画脚,传出去又是什么名声?”她被气笑了,“父亲你给我找一个理由,为何要去求情?”

凤泽被嫡女问住了,喃喃道:“不,不是,哪有你想得那么多…”

“说得好!”甄氏从外面抚掌走了进来,笑道:“你能说出这番明白话来,我总归没有白白生养你一场。”朝身后招了招手,“都进来罢。”

呼啦啦,龚姨娘、凤贞娘、凤世杰都进来了。

凤泽面色大惊,甄氏是什么时候站在外面的?怎地又把龚姨娘等人都叫了进来?更叫他惊骇的是,甄氏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丫头们竟然不敢吭声儿,是被她吓破了胆子?还是龚姨娘不敢让人进来?不由脑子乱乱的。

甄氏朝女儿道:“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你赶紧回去。”

凤鸾一整天心情大起大落,早就倦怠无比,更是心寒,没有任何二话就走了。

甄氏冷冷道:“不许任何人进来。”她端端正正坐着,霞光映照,好似给她勾勒了一道金色边儿,有一种神圣不可冒犯。

凤泽一脸紧张的看着妻子,如临大敌。

“给我跪下!”甄氏冷冷道。

龚姨娘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赶忙扯了扯儿女。

凤贞娘早慧心思灵巧,赶忙跪下。

凤世杰年纪小,男孩儿性子又粗粗笨笨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母亲和姐姐都跪了下去,还在不解,“这是做什么?”屋子里气氛紧张,他还是感觉的出来的,忍不住有些着慌,“娘…,我们为何要跪啊?又没做错事。”

龚姨娘顿时叫苦不已。

糟了,糟了,自己不过是偶尔心痒痒,私下教了儿子几句,让他叫了几声“娘”来听听,这愣头小子怎么喊了出来?而且还是当着夫人的面!

情知不妥,当即就“咚咚”磕头,“夫人宽恕,四爷年纪小不懂事…”

甄氏曼声一笑,“好个年纪小不懂事。”手里悠闲拨弄茶盏,“小孩子都是一张白纸,大人教什么就是什么。姨娘你告诉我,是哪个奴才不懂事教坏了主子啊?你只管指出来,我替你打杀了。”

龚姨娘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自己掌嘴。

“啪!啪啪!”

她是下了狠手的,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脸上就红肿起来。

凤贞娘瞧着心疼,想要阻止生母,但看了看嫡母要杀人的眼神,打了个激灵儿,赶紧隐忍的把弟弟抱住了,低声道:“乖乖的,别出声儿。”

凤世杰从小在晴雪堂长大,奶妈丫头的伺候着,呼奴唤婢、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吃过半分苦头,更是没人给他受过指甲盖儿的气,哪里能忍得住?他急了,奋力推开姐姐恼道:“不要你管!”上前拉住龚姨娘的手,“娘,娘你快停下啊。”

凤贞娘忙道:“是姨娘。”

凤世杰又急又气,央道:“…姨娘你快停下。”

龚姨娘不敢当众推儿子,求助女儿,“二小姐,快把四爷拉开。”手上不停,还是使劲的扇耳光,扇得嘴角出血,也没敢稍微顿一下。

凤世杰被姐姐楼主了,拼命挣扎道:“姐姐,你放开我!放开我!”

凤泽更是喝斥道:“好了,快给我停下。”

“哟。”甄氏悠悠一笑,“心疼了?肉疼了?”她抿了抿头发,“到底是谁教坏了凤家的爷们儿?不仅教的他嫡庶不分,错把姨娘喊成娘,还敢不听嫡母的话,在嫡母面前耍小爷脾气。”

凤泽听她阴阳怪气的,皱眉道:“世杰年纪小,不懂事,你别一直揪着不放。”

甄氏笑道:“要不咱们把族老们都请过来,评评理,看看是我揪着不放?还是有些下*作的奴才不懂事,教坏了小爷?”

这话里的含沙射影太过明显,凤世杰便是年纪小,也听明白了,愤怒激动道:“夫人说错了,姨娘她不是下*作的奴才!”

甄氏便呵呵的笑,“这么说,是龚姨娘教你喊娘的了。”

凤世杰一怔,继而目瞪口呆的看着嫡母,“你、你你…”真是好生奸诈,居然把自己激得说出了真话,岂不是害了娘?他涨红了脸,“不,不是的。”

☆、17 毒药(下)

“你看,你今儿有好几处错。”甄氏说话慢条斯理的,神色又温柔,笑起来时还有几分甜美可人,她细细分析起来。

“第一,我叫你跪的时候就该跪,便是慢了点儿,龚姨娘拉扯你也该听话了。第二,你姐姐抱着你别说话,是好意,免得惹我上火发作你,你却稀里糊涂顶撞姐姐,对错不分。第三,当着我的面,把姨娘喊做娘更是错大发了。第四,你还说出是龚姨娘教你喊娘的,更是错上加错。第五,你说错了话,再撒谎,这也是不对的。”

凤世杰被嫡母说懵了,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全部都是自己的错?不由“哇”的一声哭了,抽泣道:“是你…,是你故意吓人。”

“我?我故意吓人?”甄氏坐直了身体,便是这种时候,也不忘掸掸衣裳,把裙摆都给摆正了。然后才道:“你不认识我吗?不知道该喊什么吗?”她笑容深刻,更是带出无限不屑,“果然是小妇养的!”

凤世杰又羞又气又急,更是被嫡母吓住了,转头看向父亲,“爹、爹…”在他心里,父亲一向是最厉害的,当即扑了过去,“爹,你帮帮我…”

甄氏掩唇娇笑起来,“唆使父亲,欺压嫡母,这可又是一重大罪。”

“夫人…”龚姨娘嘴角流血,头发散乱,语无伦次颤声道:“夫人啊,你…,你是菩萨一样的心肠,你大人大量…”

甄氏凤目一凌,“我让你说话了吗?”

龚姨娘立时吓得噤了声,表情僵硬,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甄氏悠悠道:“看见没有?我要发落你们,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罢了。”像是说得嘴干了,端茶润了润嗓子,“随便挑出一桩,就能叫你们打落牙齿和血吞!甚至把你卖给人牙子,把贞娘嫁个破落户,坏了世杰的名声断他仕途,也是轻而易举,至多有我几句‘霸道’的流言而已。”

龚姨娘默默闭上了眼睛,十几年的舒坦日子,纵使表面再收敛,也难免生出一些浮躁骄傲的心意,以至于今儿闹出这么大的一个错!

儿子喊自己做娘,往小了说,是一时口误不懂事;往大了说,这是嫡庶不分,主仆不分,不敬嫡母的确凿证据!而自己,更是黑了心肝的坏姨娘,坏了凤家小爷,眼里丝毫没有主母!

这份罪名最近可不轻!毁了自己事小,甚至会毁了一双儿女。

她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甄氏却是面色轻松,打量着龚姨娘悠悠笑道:“名声什么的,我是从不在乎的,可你们…,现就吃不了兜着走。”

“够了!”凤泽眼见龚姨娘几个被吓破了胆,不得不出来营救,“不就是我找阿鸾说了几句吗?你就发这么大的火,生出邪气,像是要吃了人一样。”

“老爷这是跟我厉害吗?”甄氏冷冷看了丈夫一眼,然后指着凤世杰,“赶紧过来给我乖乖跪下,磕头认错。不然开祠堂,请族老,我说到做到!我连手指头都不用抬一下,就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凤世杰如何肯乖乖过去?把父亲搂得更紧了。

凤泽忍了气,说道:“你…,你不要吓唬孩子。”

甄氏看着好似娇花一样绵软,内里却是钢性儿,也跟丈夫不多说,当即朝外喊了甄嬷嬷,“去罢,按我吩咐的做。”

龚姨娘顿时吓破了胆,慌了神,顾不上流着半嘴血,上前给甄嬷嬷磕头,“求嬷嬷千万别去!我这就叫四爷给夫人认错…”

心中又是悔,又是怕。

悔的是,自己竟然没有看穿夫人的手段,她故意纵容晴雪堂的人,想来为得就是有今天这样处置的日子;怕的是,儿子再不听话,老爷再赌气多说几句,毁了自己和儿女的一辈子。

因而赶紧上前抱住儿子,“四爷,姨娘求求你,求求你…”将儿子搂在怀里,飞快低语,“听话!”然后放声哭道:“四爷,快给夫人认错。”

凤贞娘见机不对,也赶紧上来拉扯小兄弟跪下。

凤泽还要开口,“你们…”

龚姨娘心中生出一丝怨怼,他这哪里是在求情,简直是在催命啊!她泪如雨下,央求道:“老爷,你别说了。”又不敢指责他的无能和懦弱,只求他别添麻烦,“…就让夫人消了这口气罢。”

凤泽看向笑得不太寻常的妻子,张了张嘴,总算闭上了嘴。

甄氏瞧在眼里冷笑,这个男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出了事,自己就先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论妻妾儿女,他都可以丢到一旁不管。

真是恨啊!自己年轻时怎么就那么糊涂,居然被他的好皮囊迷惑了理智?被他的甜言蜜语骗走了芳心?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甄氏瞧着丈夫的窝囊样,心中憋闷,就连火气都灭了几分,扭脸看向不甘心跪在地上的庶子,笑了笑,“傻孩子…”抬手指了丈夫,“你以为那个男人,能为你撑起一片天?为你挡风遮雨?那是看错了人。”

凤世杰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小脸儿涨得红红的。

“不过不怪你,你年纪小,不懂事,想我当年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呢。”甄氏笑着说完这些话,忽地脸色一沉,“但你现在这是什么眼神?如此瞪着嫡母,是打算将来为官做宰以后,好拿捏我,打杀我,替你姨娘和姐姐出气吗?”

龚姨娘快要急疯了!有心拍儿子几巴掌又不敢,不是不敢打儿子,而是在主母面前,姨娘是没有资格打小爷的,打了就是尊卑不分的罪名。慌乱之中,急急看向女儿贞娘,“三小姐,你快劝劝四爷啊!”

凤贞娘亦是脸色苍白,扯了扯弟弟,“快给夫人认错,听见没有?”她大了,明显能感受到屋里的暴风雨,低声恐吓,“不听话,回头我就用竹条抽你的手心。”

凤世杰气呼呼的低了头,不停掉泪。

甄氏可不需要一个有逆心的庶子,要趁小,就把他的胆子给掐破了。因而冷冷的看着龚姨娘,“哥儿年纪小娇嫩,受不得打,你替他受了罢。”语气云淡风轻,“为何叫哥儿喊你做娘?为何你教出这等忤逆嫡母的逆子?你手上不要停,要一直扇到他明白为止。”

龚姨娘原本还是“啪啪”扇耳光的,听她说起“忤逆”二字,便是吓的没魂儿,只差没有眼前一黑了。

当即更加了三分狠力气,扇得清脆响亮,像是连脸和手都不打算要了。

凤泽见她扇的血光满面的,忍不住道:“快停下来。”

龚姨娘恍若未闻,继续扇,继续使劲儿扇,然后一声声问道:“四爷,你想明白了没有?”说一声,狠狠扇一巴掌,“…你想明白没有?”

凤世杰被彻底的吓住了。

起先见生母自己扇耳光还是气愤,后来见她越扇越狠,竟然是不要命,再扭头看看父亲只在一边咳嗽,一边有气无力劝着,渐渐明白过来了。

嫡母是比父亲还要厉害的人。

自己再不服软,娘就要这么一直扇到脸烂,扇到死!特别是那“啪啪”响声,混着血水飞溅,叫自己心里一哆嗦一哆嗦的,骨头缝儿里都冒着寒气。

他瑟瑟发抖看向嫡母,颤声道:“母亲…,我错了,我知错了。”

甄氏问:“错在哪里?”

凤世杰努力回想,结结巴巴回道:“我、我…,我喊错了姨娘,还有我不该去找父亲帮忙,还有…,还有我不听话,我惹母亲生气了。”他实在记不清嫡母说的那一大串,不由呜呜哭了起来,“我错了,我…、我浑身都是错。”

甄氏“哧”的一笑,“知错就改,便是好孩子了。”扭头见龚姨娘血泪模糊,鼻涕横流,瞧着说不出的恶心,挥手道:“赶紧去洗把脸。”

要是之前,龚姨娘肯定要磕头说不用,现在哪还敢?主母说一就是一,说东绝对不敢往西。只不敢耽搁久了,忍着膝盖疼痛咬牙爬了起来,去旁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已经火辣辣一片,痛得分辨不出来了。

收拾完,又赶紧回来老实跪下。

甄氏正在问凤世杰,“那你恨不恨我呀?想不想长大了,替你姨娘报仇啊?”

凤世杰听得瞪大了眼睛。

凤贞娘慌忙推他,急道:“别惹母亲生气。”

凤世杰今年才得八岁,加上之前所处的环境十分单纯,被嫡母问这种话,竟然愣了一下,才摇头,“不恨,我不恨的!我,我我…,我也没有想过报仇。”

“这就是撒谎了。”甄氏轻轻笑着,说道:“你恨我的。”指了指贞娘,再指了指龚姨娘,“你们也是。”继而话锋一转,“恨我没关系,我也不稀罕你们喜欢我。不过你们要弄清楚,除非有胆子下包耗子药给我吃,再有运气药死我,别的你们什么法子都没有。”顿了顿,“而且到时候,你们还要跟着一切陪葬!”

凤泽已经忍了许久,忍无可忍,“你够了没有?打了打了,骂也骂了,到底还想怎么样?啊…,你说啊。”

甄氏不理会他,转而看向龚姨娘,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摇了摇,“这个男人就是会说好听的话儿,靠不住的,遇事就先自己躲起来了。”

屋子里顿时一阵奇异静默。

甄氏凤目一睨,含笑看着丈夫问道:“老爷,我说得对不对呀?”声音难掩浓浓讥讽,“你若是真的想护着龚姨娘他们几个,大可上来掐死我,或者一封休书休了。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有什么用处?不过害得龚姨娘多挨几个耳光罢了。”

她言语犀利,在龚姨娘的心上扎了一把刀,戳破丈夫的懦弱害人。

凤泽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急得呛咳起来。

龚姨娘垂下了眼帘。

“今儿说了不少话呢。”甄氏又喝了半盏茶,慢悠悠的,然后和颜悦色问道:“龚姨娘你摸着良心说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对不对?这些年来,我没有弹过你们一指甲吧?”

龚姨娘肿着一张馒头脸,连连点头,“夫人一向宽仁厚待、体恤他人…”

甄氏摆摆手,表示自己不耐烦听这些,然后道:“人都想过的好一点儿,这个无可厚非。你想让贞娘嫁一门好亲事,只管去争取,我是没空故意刁难的,但是…”她语气陡然转厉,“别整天来烦我和阿鸾!你们想过好日子,但别烦我,惹得我上火,就叫你们知道什么是正房太太?什么是嫡母的手段?!”

龚姨娘面色苍白如纸,诺诺道:“是,是,奴婢明白了。”

“真明白了,就好生劝老爷多养养气,保重身子。”甄氏笑了笑,又在丈夫心头狠狠扎下一刀,故作疑惑道:“莫非是龚姨娘有什么别的想头?天天缠着我过来吵架,想来是盼着老爷早点儿死,老爷一死,二房的家产可不就都是世杰的了。”

这等惊人言语,凤贞娘和凤世杰都吓得呆住了。

凤泽则是惊疑不定,看向龚姨娘,一副若有若思的表情。

“老爷,奴婢绝不敢的!”龚姨娘在说了这一句苍白的解释后,竟无话可说,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她觉得满心都是黄连水,苦到自己想吐,还吐不出,不敢当着主母的面吐。

若说之前见识了甄氏的雷霆手段,这下子,算是知道了何谓绵里藏针,针上还带着剧毒!至此方才明白,自己的那点聪明、隐忍、心计,和主母比起来,不过是米粒星光对比皓月光辉罢了。

连人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龚姨娘心下一片灰暗绝望。

最近几次和主母正面交锋,算是把她一颗心给弄灰了,甚至连怨恨都不敢生出,怕冒了头,就会被主母给一把掐死!更对二老爷生出怨怼,若非他…,事情怎么会搞的如此一团糟?悔不当初!

凤世杰看了看生母,喃喃道:“姨娘…,你怎么哭了?”面对晴雪堂内不见痕迹的腥风血雨,他年幼尚且不懂,只觉得嫡母实在乱泼污水污蔑生母,只是惧于其威,不敢怒、不敢言罢了。

凤贞娘却是看懂了。

嫡母这是杀人不见血啊!

先说父亲无能,故意害得生母挨打也就罢了,至多是生母心寒几分,毕竟往后还要靠着父亲过日子,闹不出大乱子。可嫡母后面这句…,父亲本来就是体弱多病,兼性子多疑,这颗毒种扎下以后,只要稍不控制,恐怕就结才一大颗毒瘤!

而且嫡母还可以明目张胆威胁父亲,让父亲敢怒不敢言。

她到底是什么骇人来头?什么人物?!长得如此美艳无双,又手段厉害、毒辣,谈笑风生之间,便轻巧的把整个晴雪堂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