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头垂得更低了,长长的睫毛颤啊颤。

李牧重新拾起筷子,帮她夹菜:“小姐近日消瘦不少,多用些。”

陈娇甜甜地“嗯”了声,捧着碗道:“多谢夫君。”

晚饭的气氛还算温馨,饭后,陈娇羞答答看了李牧一眼,先朝内室走去。

李牧原地站了片刻,余光中几个丫鬟分别收拾碗筷,代表的却是长安城陈国舅的一片苦心。

他只好也去了内室。

陈娇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吞吞地取下头上的首饰,装得不敢看他的样子,心里其实也是真的紧张。照这情形,今晚李牧肯定是要在后院歇下的,难道,两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要做真夫妻了?陈娇虽然经历过四世了,但面对一个陌生的危险的新夫君,陈娇还是做不到坦然面对。

她梳头,李牧直接坐在了床上。

陈娇再次佩服于他,真够从容的啊,之前韩岳等人,哪个新婚夜都多少有些紧张的,可最从容的李牧,才是最恨原身的。

丫鬟们端了热水进来,服侍夫妻俩洗脸洗脚。

陈娇先洗完,躺在了床内侧。

李牧洗完后,挪到了她旁边,丫鬟们放下罗帐,熄了灯,有条不紊地退了出去。

陈娇闭着眼睛,仿佛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与一个表面温柔内心恨她的人圆房,会是什么感受?

李牧躺了下来,仰面平躺,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小姐,下官有些话想说。”

陈娇睁开了眼睛,微微偏头。

李牧感觉的到,知道她在听着,他继续:“小姐愿意与我做夫妻,是下官之幸,只是小姐有疾在身,忘了前尘往事,此时下官若僭越,将来小姐病愈,恐会怨恨下官。故,下官还是想等小姐病愈,在那之前,下官会谨守本分,望小姐体谅。”

陈娇抿唇:“若,若我一直都记不起来……”

李牧道:“三年,三年后小姐未能康复,且心意不改,下官再与小姐做真夫妻。”

陈娇想哭,大骗子,真等到那时候,喜酒就变毒酒了。

“大人是真君子。”黑暗中,陈娇丧着脸夸道。

李牧谦逊道:“小姐过奖了。”

陈娇扁扁嘴,心事重重地睡了。

李牧也闭上了眼睛,但罗帐中全是女子身上的香气,不知是体香还是胭脂味儿,他很不习惯,睡不着,便想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据说,她与兄长在国舅府的花园厮混,被人撞见,兄妹俩衣衫不整,不知都做了什么。

再闻那香,李牧胸口一阵恶心。

他可以与她虚与委蛇,但陈廷章碰过的东西,无需陈廷章提醒,他也看不上。

第97章

李牧只想老老实实地睡觉,但与他一个被窝的陈娇却不老实。

或许是前面几世姻缘养成的习惯,陈娇睡着时,若被窝里就她一人,她自会睡相乖巧,可如果身边有个丈夫,陈娇翻身碰到了,便会习惯地往他怀里靠,小鸟依人。

今晚也不例外,熟睡的陈娇可不记得她与李牧是假夫妻,翻身时小手碰到什么,温温热热感觉很熟悉,陈娇便动作娴熟地靠了过去,脑袋亲昵地蹭到李牧肩窝,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马上又睡死了。

李牧却在陈娇碰到自己时,马上醒了。

眉头深锁,那是最本能的反应,嫌弃。

李牧忍了片刻,然后慢慢提起她横在他腰间的手臂,一点一点挪了回去,熟料他刚松手,小女人就又抱了过来。同时,她挨得他更近了,春日中衣单薄,十七岁的娇小姐,就像枝头沉甸甸的桃子,在夜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李牧身体僵了一瞬,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就算厌恶,肌肤相亲时也会不受控制。

他再次拿开陈娇的手臂,推开她的脑袋,并迅速地往外挪,拉开两人中间的距离。

陈娇没捞到人,径自睡了。

翌日清晨,天微亮,李牧掀开被子,看也没看身后睡着的人,悄然离开了。

陈娇一觉醒来,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发现她睡得很靠外,距离床沿只有半臂距离。她猜不到李牧昨晚大半夜都是半边身体悬空熬过来的,还当李牧走后她才多占了些地盘,因此也就没有多想了。

可怜的太守大人,在前院练了一套拳,才缓解了右半边身体的酸麻。

晚饭都一起吃了,早饭自然也要一起用,换了官服来到后院,李牧又变成了温和儒雅的李太守。

陈娇还是唤他夫君,又有点怕他生气的样子。

在丫鬟们面前还是要装作夫妻和睦的,李牧点点头,对她道:“夫人请坐。”

陈娇就笑了,乖巧地坐在他身旁。

丫鬟们摆饭,等待的时候,李牧对陈娇道:“夫人外伤已经康复,饭后我会命表妹过来请罪。”

陈娇摇摇头,轻声道:“我问过了,我让人掌掴表妹在先,表妹报复情有可原,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不怪表妹,夫君也别再计较了吧?”

李牧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以前的陈娇,但凡出现在李牧面前,必然是身穿华服,头戴各种名贵首饰,与一身简朴的李牧站在一起,尊卑明显。陈娇不喜奢华,今日只穿了一件绯色的衫子,底下一袭白裙,素雅清淡。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根梅花簪子绾了起来,耳边分别戴了一只珍珠坠子,除此之外再无旁的首饰,如此,旁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到了她脸上,乌眉水眸,琼鼻朱唇,娇嫩肌肤不施脂粉,水灵灵的似朵牡丹。

收回视线,李牧正色道:“表妹在乡下住久了,不懂规矩,夫人该罚当罚,她才会知道教训。”

陈娇歪头想了想,展颜一笑,有些俏皮地道:“那就罚表妹替我钓一尾鱼吧,刚刚春暖,池水清浅,表妹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了。”

是惩罚也不是惩罚,像是小孩子的玩闹。

“便依夫人所言。”李牧微笑着道。

饭后,李牧去官署了,陈娇闲来无事,领着丫鬟如意去看吴秀娥钓鱼。

严管事得了李牧的嘱咐,亲自盯梢,远远看到陈娇过来,严管事低声提醒吴秀娥母女:“夫人性情大变,大人交待,望姑太太、表小姐与夫人交好,莫再计较前嫌。”

姑母李氏是个老实本分的农妇,她从来没想过要与国舅府的千金叫板,只求女儿别去招惹人家就够了。吴秀娥刚闯了一次大祸,吓得不轻,这会儿一边好奇陈娇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一边担心陈娇病愈找她算账,暂且也无意去挑衅。

待陈娇过来,三人齐齐行礼。

李氏攥着女儿的手走到陈娇面前,拉着女儿就要一起给陈娇下跪。

陈娇及时托住李氏的胳膊,柔声道:“姑母万万不可,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我与表妹都有错,现在表妹领了罚,一切就过去了,只望姑母忘了我以前的过错,往后咱们一家和睦,莫要生分了才好。”

李氏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吴秀娥心里却是一沉,以前陈娇作践表哥,她又心疼又生气,同时暗暗庆幸陈娇不许表哥近身。如今陈娇变了个人似的,居然还管表哥叫夫君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表哥与陈娇就要做真夫妻了?

水池里本就没几条鱼,吴秀娥心不在焉,更钓不上来了。

李氏忍不住往池水里张望。

陈娇坐在旁边默默观察,觉得李氏心思简单应该不难相处,至于吴秀娥,表哥表妹最容易发生了点事了,但原身的记忆中,李牧成就大事之前都只有原身一个妻子,陈娇并不担心吴秀娥会比她先得到李牧的情。

春光灿烂,陈娇将李氏唤到身边,赐坐。

李氏很紧张。

陈娇见她也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模样,许是跟着李牧享了几年福,李氏肤色白皙,眉目温婉,若是将身上深色的衣裳换得艳丽些,也算是徐娘半老了。李牧是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陈娇决定先笼络李牧的亲人。

“姑母,您应该知道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不想记得那些丑事,就想安安分分地做夫君的妻子。”叹了口气,陈娇推心置腹地道。

李氏非常感动,看着陈娇的花容月貌,她由衷道:“小姐愿意这么想,是虎子,啊,是大人的福气。”无意中说出了侄子的小名,李氏涨红了脸,觉得自己给侄子丢人了,都怪她叫侄子小名叫习惯了,一直改不过来。

虎子……

武能抗敌文能治国的李牧,居然有这么一个小名?

这可比虞敬尧的富贵更令人捧腹,毕竟虞敬尧是真的富贵,李牧却一点都不虎。

“姑母过谦了。”陈娇就当没听见李氏的漏嘴,转而认真地问道:“姑母,夫君他对我,仍有些介怀,我,我想做些什么弥补,不知夫君有什么喜好吗,譬如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

李氏一个村妇,不懂官场也不懂礼数,但她对侄子的喜好最清楚,马上就兴奋地说了起来:“他啊,他从小就爱啃骨头,那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会煮骨头吃,别人啃骨头把肉啃干净就行了,他不光啃肉,还会把里面的骨髓也吸干净!”

回忆起旧事,李氏双眼泛光,满是母爱。

陈娇的脑海里,就冒出一个七八岁的小李牧,抱着骨头坐在院子里使劲儿啃。

陈娇又打听了几样李牧爱吃的菜。

李氏说得很开心,吴秀娥听出陈娇要讨好表哥,不高兴了,捞到一条小鱼就赶紧跑过来,打断了母亲的泄密。

陈娇很满足了,与李氏行礼道别,领着丫鬟回后院了。

她走了,吴秀娥小声抱怨母亲:“娘你告诉她做什么?”

李氏感慨道:“夫人要与你表哥交好,这是好事啊。”她还盼着侄子快点给李家添丁呢。

吴秀娥哼道:“凭什么她想讨好表哥咱们就要帮她,娘忘了她是怎么作践表哥的了?一个残花败柳……”

“闭嘴!”李氏害怕地训斥女儿,一边左右张望,确定附近无人,她才皱眉道:“那些都是没影的事,你少胡说八道,你表哥现在能当太守,都是沾了人家的光,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往后她肯好好跟你表哥过就够了。”

吴秀娥嘟起了嘴。

今日官署比较清闲,李牧回来地早了些。

“大人。”严管事迎了上来,一边跟着主子往上房走,一边简单地交待了今日府中的情形。

“姑太太挺高兴的,与夫人聊了很多旧事。”

李牧默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换了一身家常袍子,李牧移步去了书房,刚翻了两页书,院子里传来了表妹的声音。

李牧皱眉,放下书,走了出去。

“表哥,你回来啦!”吴秀娥一身红裙,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笑容甜美地望着他。

李牧当年背着姑母投军时,吴秀娥才两岁,刚会学步,非常招人喜欢的年纪,以致于李牧上了战场,夜深人静,十四岁的少年郎思乡情切时,最想念的就是奶娃娃小表妹。重聚后,吴秀娥长大了,李牧对她的感情却没变,依然把吴秀娥当亲妹妹。

两人去了隔壁的厅堂。

李牧坐好后,吴秀娥献宝似的将食盒放到他面前,打开盖子,排骨汤的浓郁香气顿时飘了出来,而且还是印在李牧骨子深处的熟悉味道。光是闻这味儿,李牧就猜到,排骨汤是姑母亲手炖的。

“这是我炖的,表哥快尝尝。”吴秀娥热情地催促道。其实吴秀娥是想亲手做的,但她天生不是做菜的料,李氏见女儿笨手笨脚的,嫌女儿糟蹋排骨,主动帮了忙。当然,李氏并不知道女儿是要熬汤献给表哥的。

“辛苦表妹了。”姑母的手艺,李牧没有客气,排骨都吃了,汤也喝了半碗。

吴秀娥很高兴,哼,她先喂饱了表哥的肚子,陈娇就没有殷勤可献了。

吴秀娥走后,李牧继续看了会儿书,才去了后院。

陈娇没让人时时刻刻打探前院的情况,便不知道吴秀娥做了什么,李牧过来,她笑着出来迎接。

夫妻俩落座后,丫鬟们开始摆饭。

李牧面带微笑看着饭桌,待最后一道鱼汤端上来,他也没看见半根骨头。

听过严管事的回禀,李牧看得出表妹的小心思,也料想陈娇会做骨头给他,未料……

预料失误,李牧若无其事。

晚上歇下时,陈娇隔了半臂距离躺在他身边,轻声闲聊道:“大人,我今天与姑太太聊了会儿,姑太太说你喜欢吃骨头,明晚我做给你好不好?”

男人不想与她圆房,私底下,陈娇还是唤他大人。

李牧仰面躺着,客气道:“小姐金枝玉叶,还是别操劳了吧。”

陈娇顿了顿,然后转了过去,蚊呐似的道:“我,我不怕累。”

小女人的羞涩情意尽显,李牧只是笑了笑:“那便有劳了。”

第98章

陈娇会炖骨头,而且是农家的炖法,将大骨头洗净放进锅里,煮沸后倒掉这第一锅汤,然后重新加水、加葱蒜姜等大料,先是猛火烧沸,再转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后,骨头炖得差不多了,李牧也该回来了,再往锅里加盐。

离开厨房前,陈娇假装检查锅里的汤水,然后故意将手指搭在锅沿上。锅滚烫滚烫的,陈娇手指肚火烧火燎,她一声不吭,回到上房待了会儿,很快被烫的地方就起了个泡。

疼归疼,陈娇有点小得意。时过境迁,李牧早已不是当初的穷孩子,再爱啃骨头又能爱到什么地步,陈娇要让李牧看的,是她愿意为他下厨的心。

日落时,李牧回府,表妹吴秀娥已在前院等候多时,手里提着食盒。

“表哥,昨天你夸排骨汤好喝,我又给你炖了一碗。”吴秀娥笑眼盈盈地道。

她掀开食盒盖子,排骨汤的香气依旧。

李牧看眼那汤,笑道:“再好喝也不能天天喝,表妹拿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送。”

男人笑容温和,话语却直接表明了态度。

吴秀娥很失望,可怜巴巴地央求道:“我煮了半天,表哥好歹尝尝吧?”

李牧叹道:“表哥累了,先去休息,表妹请回。”

说完,李牧径直去了内室。

吴秀娥咬咬唇,耷拉着脑袋走了。

两刻钟后,李牧沐浴更衣,着一身天青长袍去了后院。

他都是踏着饭点来的,陈娇陪他稍坐片刻,丫鬟们便陆续摆饭了。

“我第一次学熬汤,夫君尝尝。”陈娇端起一个汤碗,亲手帮他盛了七分满,她小手握着勺柄,大拇指肯定摁着勺柄,其他四指按理说都该从勺柄后面绕过来,但陈娇刻意也将食指虚搭在勺柄上,显得姿势有些怪异。

李牧当她习惯这样握勺。

骨头汤鲜美香郁,好喝,但与姑母的骨头汤比,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

“汤鲜味美,夫人费心了。”品了一口,李牧笑着夸道。

陈娇低下头,唇角甜甜地翘了起来。

饭后漱口,如意服侍李牧,吉祥服侍陈娇,陈娇接漱口茶时,吉祥突然发现了她手指肚的水泡,当即放下茶碗,焦急地捧起陈娇的手,心疼道:“夫人您烫到了?”

李牧看了过来。

陈娇飞快缩回手,红着脸道:“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那不行,必须挑破,不然稍微碰到夫人都要吃苦。”吉祥叫陈娇稍等,她匆匆去找针了。

陈娇继续低着头。

“夫人受伤,为何不说?”李牧略带责备地问,那种关心的责备。

陈娇看了眼如意。

如意识趣地退了出去。

陈娇这才落寞地道:“我怕大人嫌弃我笨手笨脚。”

李牧刚要开口,吉祥取针回来了。

“夫人别动。”吉祥蹲在陈娇面前,一手捏着陈娇的食指,一手拿针。

李牧就坐在陈娇旁边,刚刚陈娇躲得快,他没看见,现在才看清了她的伤势,葱白似的纤纤手指,指腹却多了一个刺眼的水泡。这种伤放在其他人身上都不算什么,可她是娇滴滴的国舅府小姐。

吉祥扎针的时候,李牧视线上移,就见她害怕得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乌黑浓密。吉祥说好了,她重新睁开,桃花眼里竟浮动着一层水雾。

李牧便想,她名中的“娇”字,当真配她。

夜幕降临,夫妻俩进了罗帐。

丫鬟们都出去了,李牧低叹道:“小姐自幼锦衣玉食,何必为下官一介莽夫素手烹汤,今后还请小姐爱惜自己,下官不值得。”

陈娇背对着他,苦涩道:“大人记得前事,心怀芥蒂只把我当小姐,我什么都忘了,醒来就是大人在身边,在我心里,大人便是我的夫君,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李牧没有接话。

陈娇没指望三两天就得到他的心,便也不失望,慢慢地就睡着了。

半夜,陈娇再次无意识地钻到了李牧怀里,小手依赖地抱着他。

李牧去抬她的胳膊,掌心下的女子肌肤,细腻如玉。

天气渐暖,春耕的时节到了,李牧身为太守,有巡督郡内百姓春耕之责,顺便看看有没有地主豪绅强占民田、侵扰百姓之举。

“大人何时回来?”躺在他身边,陈娇不舍地问。

李牧道:“一月左右。”

陈娇咬咬牙,小手伸过去,虚虚地攥着他的中衣衣袖:“大人带我去吧,我可以扮成大人的侍女。”

一个月呢,她不能白白浪费!

李牧倒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沉思片刻道:“下官微服出巡,轻车简行,身边只带两个护卫,一路舟车劳顿、粗茶淡饭,更兼风吹日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