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乔叔和沈潆皆愣了一下。那人没注意沈潆,脚步蹒跚地走到乔叔的面前:“乔叔,我不甘心!”

他口齿不清,浑身酒气,显然是饮了酒才来的。

沈潆看到这人个头很高,十分瘦,脸颊凹陷,下巴上留有一撮胡子,大概三十几岁的模样。能畅行无阻地进入府里,应该就是那位被青峰送回来的陈将军了。

“陈远,你怎么来了?”乔叔把水壶放在地上,瞄了坐在旁边的沈潆一眼。沈潆在大同的事情,是个秘密,她平日出入府邸都还是穿男装,除了乔叔跟相思,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以为她是裴延从京城带来玩的亲戚。

“我们去里面说。”乔叔试图把陈远引进屋里,好让沈潆借机先掉。可是陈远看到院子里还有一把藤椅,直接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儿敞亮,就在这儿说!”

沈潆跟他打了个照面,赶紧低头假装整理衣裳。陈远愣了愣,只觉得眼前这位少年明眸皓齿,有种说不出的好看,使劲地盯着她。

“乔叔,这位是……?”

“哦,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乔叔应了声,对沈潆道,“我这儿有客人,你改日再来吧。”

沈潆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告辞。陈远一把抓着沈潆的手臂,醉醺醺道:“小兄弟,不着急走!你帮我评评理。”

他喝醉了,口无遮拦,自然也不管沈潆是谁。

沈潆求助地看向乔叔,乔叔赶紧过来,拉住陈远:“她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跟她说有什么用!你快放手,别吓到她!”

陈远却借着酒劲,不肯放手,自己开始倒苦水:“我替我死去的那两个兄弟不值!常山常海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做不到!那天徐器斩他们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着,一刀下去,一条命就这么没了!冤枉!我以为侯爷会帮他们主持公道,可他居然站在徐器那边!我,我恨啊!”

沈潆的手腕被陈远抓得生疼,他力气极大,要把她骨头拧断似的。

“这事儿我不是给你说过道理了吗?”乔叔皱眉,看到沈潆的手腕都红了,“你先松手。”

陈远却拉着沈潆:“小兄弟,你说我们这些人跟着侯爷出生入死,才有今日的地位。如果死在战场,我们也毫无怨言,可莫名其妙地死在徐器的手底下,这算什么?侯爷还不让我去找徐器报仇,我不服!”

“那陈将军认为,侯爷应该怎么做?”沈潆问道。

陈远被她问得一愣:“至少,至少得为我们死去的兄弟讨个公道!”

“陈将军要我评理,我恰好有些看法。不过您可能不大爱听。”

“但说无妨!”陈远大手一挥,终于放开了沈潆。乔叔也在旁边坐了下来,想听听沈潆如何看待此事。

沈潆知道这些戍边的将士,占着自己有几分军功,又山高皇帝远,轻易不服人。裴延掌管西北,凭的是真本事,他们也无话可说。但像徐器这样忽然来统御他们的京官,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对于徐器这样的高官来说,自是容不得他们反抗,他们还敢造反,自然要狠狠惩治,杀鸡儆猴。因此裴章没有问徐器斩人之罪,因他代表天子,自然可以对带头扰乱军心的人先斩后奏。

“陈将军敢说这件事,被斩的将领一点过错都没有吗?徐都督身居高位,纵然行事有不妥当的地方,也是奉了皇命的上官。你们不满他克扣节钱,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进言,贸然在军中鼓动人心,引起哗变,这事儿往大了说,跟叛国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陈远眼睛瞪圆,猩红的眼中露出不解的光芒:“你,你怎么这么说!”

“不是我危言耸听。陈将军你们镇守边境,的确劳苦功高。可你们想过没有,侯爷如果不帮着徐都督稳定军心,像你们这样不服管制的一支军队,对皇上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会觉得侯爷拥兵自重,纵容手底下的人对抗朝廷命官,公然违抗圣意。到时候别说是节钱,连国库拨出的军饷,军资的供给都成问题。侯爷为大局着想,才将此事压下。他没有问责将军,将军怎么反倒怪起他来了?”

乔叔在旁频频点头,想不到沈潆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居然能有如此见解。陈远则垂着脑袋,像只斗败了的大公鸡。

他并非全然不知侯爷的苦心,只是心中不甘,怨愤,想要找个发泄的途径。可他现在发现,自己的见识想法连个普通的少年都不如,更是羞愤。

“那,那为何把我从军中调了出来?还让一个外族人顶替我的位置。”

乔叔无奈道:“你心中全是不满,如何能专心作战?现在鞑靼的情况不明,边境随时有可能发生战争。侯爷是不会让一个无法冷静思考的人做主将的。而且昆仑顶替你,也只是暂时的。只要你想通了,随时都可以回去!”

陈远不再吭声,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

沈潆松了口气,活动活动被他抓疼的手腕,对乔叔轻声道:“让他睡吧,我先回去了。”

乔叔点头,要起身送她,沈潆摆了摆手,自己回到住处。

下午的时候,沈潆想去集市上看看,可是人生地不熟,乔叔就让相思给她做向导。沈潆将易姑姑和绿萝留在府中,只带着红菱出去。相思换了男装,骑着一匹枣红的骏马,等在门前。她身后是一辆马车,看起来是专门给沈潆乘坐的。

相思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潆:“阿翁说你不会骑马?”

“不会。”沈潆诚实地回答。

“也难怪,你们江南的女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大概只会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们北方的女子就不一样了。”相思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沈潆的面前,“我知道阿翁去找你,说了些奇怪的话。阿翁心善,但那是他的意思,不是我的。你只是个妾室,也没资格置喙侯爷的身边有几个女人。说句难听的,这里是边境,随时有情况发生。你连骑马都不会,到时只会是个累赘。”

“这位姑娘,请你说话客气点!”红菱斥道。

“我说错了吗?”相思拿着马鞭,“你跟阿翁说要出去,阿翁不休息,专门给你找了辆马车。你自己说,麻烦不麻烦?”

“你!”红菱欲上前跟她理论,被沈潆抬手拦住。

“我不知道府里没有马车,让乔叔受累了。”

相思“哼”了一声,重新翻身上马:“这里的市集很早就闭市了,你要想去看看,就抓紧时间。你们几个都跟上吧!”她随手点了几个站在府门外的士兵,那些人也听她的号令。

等坐进马车里,红菱义愤填膺到:“姑娘为何不让奴婢说话?她实在是傲慢无礼,那气势好像她是侯爷的妻一样。她是不是喜欢侯爷?”

沈潆点了下头。

“奴婢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姑娘,有些事是不能退让的。回头让她觉得我们好欺负,越发张狂!”

沈潆轻轻笑了一下:“她是乔叔的孙女,乔叔对侯爷有救命之恩,侯爷对她尚且纵容几分,我又能如何呢?何况她说得也没有错。我只是个妾,不管侯爷身边有多少个女人,我都没有过问的资格。”

“姑娘,侯爷喜欢的是您啊!”红菱想要劝几句。

沈潆却看向窗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世上,有多少人的喜欢能够长久?譬如朝露,昙花一现。

西北气候干燥,时有沙尘,路上的行人有许多都戴着风帽。沈潆下了马车,觉得空气里有股泥沙的味道,不舒服地咳嗽了几声。幸好红菱早有准备,拿了一条长巾围在沈潆的脖子上,那围巾厚重,团起来恰好能遮住口鼻。

集市上十分热闹,货物琳琅满目。身着不同服饰的人在用各种语言谈生意,其中有不少通译的身影。这些人的父母多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民族,会两种以上的语言。他们大都家境贫苦,为了维持生计,从小就混迹于边境的各类市集中,通过翻译来帮买卖双方完成交易,从中抽取一定数额的报酬。

“这里什么生意最好?”沈潆问走在身后的相思。

相思回答:“应该是茶叶,丝绸跟马匹的生意最好。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潆没有回答,而是边走边听,时不时地跟路边的人搭讪两句,然后走进了一家很大的食肆。

一楼几乎座无虚席,她要了二楼的雅座,带着红菱和相思进去。

“你别乱花钱,这儿的东西很贵的!”相思小声地提醒道。

沈潆径自坐了下来,问殷勤的跑堂:“我有一大批丝绸,想要找个买家。你帮我找这附近最好的通译过来,我给他比旁人高一倍的报酬。”

“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去。”跑堂一溜烟似地出去了。

相思问沈潆:“你到底要干什么?”

“稍安勿躁,过会儿就知道了。”沈潆心平气和地说道,然后让红菱倒茶。

没过多久,一个栗色卷发,眼睛是碧绿色的少年走到了沈潆的面前。他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穿着打补丁的短褂长裤,身上透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世故和老成。

“客官,小的名叫胡满,听说您在找通译?小的可以帮您。”

他开口说话,非常流利的汉语。

“之前,我有个客人定了一批丝绸,想拿到鞑靼去卖。听说那边最近正在打战,局势很是紧张,连我那客人也没有消息了,我还挺担心他的安危。”

胡满说道:“是的客官。鞑靼的王庭正在打战,周围都乱得很。很多人都逃出来了,滞留在大业和鞑靼的边境。您的朋友,恐怕凶多吉少。”

沈潆假装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战还得打多久?不瞒你说,我那丝绸上绣的都是鞑靼的图腾,还是想卖给他们。”

“快啦。”胡满露出笑容,“昨日我有个客人就是从鞑靼王庭那边逃出来的,据他所说,二王子和三王子一死一伤,大王子很快就要继承汗位了。”

听到这里,相思才明白沈潆的用意。很多消息,军中的斥候未必能从正经的渠道探听到。而像这样的市集,人来人往,却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听到别国的情报。

相思这几天也一直在担心前线的情况,但从没有想过要利用这些通译来打探消息。而沈潆初来乍到,立刻就能想到法子。论聪明才智,她可真是差得远了。

沈潆让红菱付了一笔定金给胡满,胡满兴高采烈地去找买家了。

沈潆几人正在喝茶,忽然间,地动山摇,整个食肆都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楼上楼下响起一片惊呼声。

“怎么回事?”沈潆扶着桌子,大声问道。她站都站不稳,想要移动更是困难。屋瓦上的砂石纷纷掉落,桌椅倾倒,四周扬起一片烟尘,只能听到桌子上的东西纷纷掉落的声音。

“快躲到桌子底下去!”相思被沙土蒙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喊道,“地动了!”

沈潆只觉得脚底下的木板好像裂开,她惊叫一声,好像瞬间往下掉落,重重地砸在地上,而后失去了意识……

一日后,一匹快马奔进军营,马上的士兵跳下来,直奔帅帐。裴延已经收到消息,大同附近发生强烈的地动,连这里都有感觉。西北隔几年就要发生大的地动,如同水灾和疫病一样,死伤无数。

水患和疫病还有法可治,地动是天灾,人力完全无法改变。

裴延正在跟常海等人商量事情。鞑靼传来消息,大王子已经顺利接掌了王庭。他发来一封信,向裴延表示感谢,还说等王庭的事情告一段落,就派使臣到大业,表示修好之意。

既然短期内不会起战事,裴延就要帮着当地的官府救灾了。

“报!”士兵从门外跑进来,神色慌张。

裴延看着他,他看了眼满屋子的人,没有开口。

裴延走出去,那士兵跟在他后面,直到无人的地方才说:“侯爷,不好了!”

“府中出事了?”裴延问道。侯府是木造结构,榫卯相接,比砖石的更加牢固。就算有毁损,应该也不严重。

士兵点了点头:“地动那日,沈小兄弟和相思姑娘出府,至今未归。”

裴延一愣,继而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士兵只觉得肩上的力道像山一样,他几乎都站不住,还是咬着牙说道:“大同城内许多砖石的房屋都变成废墟,坍塌最严重的是市集里的一座大食肆,据说当时在里面的至少有上百人,只逃出来十几个,其它人都被压在底下……”

裴延无法再听下去,大步离去。他只觉得耳边嗡嗡的,无法思考,呼吸困难,只恨不得插上双翅膀,立刻飞到大同。

士兵看着侯爷风一样的离去,还来不及告诉他,谢大人已经赶到了大同城,和官府的人一道组织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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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西北发生地动,本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单是先帝的弘治年间就发生了四五起,但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整个大同城几乎半数的房屋坍塌,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谢云朗抵达大同时,恰好发生地动。彼时他的马车就停在街边,眼看着地动山摇,土石从房屋上滚落,顿时哀嚎遍野。他立刻赶到了大同府的府衙,看到整个府衙乱做一团。衙役们奔进奔出,撞在一起,像群没头苍蝇一样。

大业的惯例,地方官员任职不得超过三年,连任不超过两次,必定更换辖地。谢云朗记得现在的知府冯邑,在任不过两年,对付这种事显然缺乏经验,否则此刻作为救援中心的府衙,不会乱成这样。他大步走进里面,也没个人来招呼他。

公堂上一个又矮又黑,穿着知府官袍的男人正在乱转。

“冯大人!”谢云朗走过去。冯邑回头看他,先是一愣,随即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谁允许你私闯府衙的!”

“我是谢云朗。此次调为西北军的参军,途经大同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谢云朗把官凭递过去。

冯邑脸上的神色顿时一变,堆上笑容。他早就收到消息,吏部侍郎谢云朗被调为靖远侯的参军,不日将抵达。他对谢云朗之名早就如雷贯耳,谢家可是大业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上有天子宠眷,下有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哪个官员不想着巴结。

只不过冯邑混到四十几岁,仍然在地方上转,一直无缘得见谢云朗。

他抱拳行礼:“原来是谢大人,下官失敬。果然是年少有为,光彩照人啊。”

谢云朗虽调为参军,职位比大同府知府低。但他身上扔挂着吏部侍郎的官位,又比冯邑高了几级。

谢云朗平素听惯了这类阿谀奉承的话,不冷不热地应了声。对于他来说,眼下要如何救助大同的百姓才是重中之重,自然没工夫跟冯邑客套地寒暄。

“大人,大人,不好了!”几个衙役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满脸狼狈。

冯邑咳嗽了一声,努力镇定到:“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来。”

衙役不知谢云朗身份,自顾说到:“集市上人太多,地动发生的时候,很多房屋都倒塌了,伤亡惨重。还有那家最大的食肆,很多人都被压在下面,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冯邑也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地看了谢云朗一眼。

谢云朗闭了闭眼睛,吩咐道:“冯大人这里可有画着城中坊巷的图?越详细越好。”

“自然是有的!快去拿!”冯邑扭头吩咐衙役,衙役忙不迭地跑去拿了。

“我记得冯大人此前在江中一带任职,没有处理地动的经验。可否暂时将大同府的指挥权交给我,再将此刻身在城中的官员全都叫回来,听候差遣。”谢云朗一边卷着袖子,一边吩咐道。他说话的声音如朗云清风一般,口气却透着上位者的威势,不容置喙。

冯邑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连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履历,谢侍郎都知道。他现在六神无主,巴不得有个人能来坐镇指挥,自然无不应好。

没过多久,大同府上下十几个官员,全都在府衙的大堂里集合。他们有的休沐,被冯邑强行传回来,气还没喘匀。有的刚经历地动,惊魂未定。谢云朗皱眉看了这些人一眼,将事情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那些官员知道眼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谢云朗,主管官吏考评的吏部侍郎,各个振作精神,谁也不敢怠慢。他们的仕途可都攥在人家手里呢,到时这位大笔一挥,就决定了他们是升是贬。而且这位谢大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上雷厉风行,做事可比他们的知府有章法多了。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吏部侍郎这样的高位。

等那些官员井然有序地各自领了一队衙役离去,谢云朗才对冯邑说道:“劳大人跟我去市集上看看。”

市集是此次地动损坏最严重的地方。因为当时正好是旬市,聚集了很多南来北往的商人,还有大宗的货物进行交易。此刻的市集,依旧人声鼎沸,来寻人的,来救人的,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

建筑几乎都化成一片废墟,到处是躺着或者坐着的伤者,呻.吟声此起彼伏。城中的医馆已经自发前来救治,但大夫跟伤者的比例仍然严重不足,很多人都没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

“已经通知靖远侯了吗?”谢云朗一边走,一边问道。

冯邑又是一愣,心虚地回答:“没,没有。”地动来得猝不及防,他哪里能想到那么多。

谢云朗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心中的不满。地动发生到现在已经不少时间了,这个大同府知府到底在干什么!这种人是怎么做到一府之长的?到此刻不是问责的时候,他尽量平和地说道:“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还有不少人被压在废墟底下,需要更多人来帮忙清理。赶紧派人去向靖远侯求援,然后将附近乡镇的药材和大夫全部调来。”

“下官这就去办。”冯邑汗颜。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嫩得就像刚步入官场的新人一样。

市集上正在搭设临时的棚户,用来放置伤患,但数量远远不够。谢云朗也没闲着,主动帮着当地百姓从废墟上扛木头,用作棚户的支架。书墨看到了,连忙拉他:“公子,您快坐在一边,让小的来!”

谢云朗轻轻推开他:“你去里头照顾伤患,现在人手不足,谁都不能闲着。”

书墨张了张嘴,自家公子就是个文弱书生,哪里干过重活?可他们目之所及,皆是惨状,哀鸿遍野,现在的确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了。

“相思啊!相思你在哪儿!”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谢云朗转头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拍着双腿喊叫,立刻走过去问道:“老伯,你怎么了?”

乔叔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如芝兰玉树般出众,但现在也无心欣赏,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废墟,哽咽道:“我孙女和远房的侄子下午到市集上来玩,至今未归。有人说看见他们到食肆里头去了。我担心他们凶多吉少啊!”说完,眼角就溢出泪水来。

“你别着急,官府的人正在全力寻找生还者。旁边有凳子,您先坐下吧。”谢云朗宽慰道。

“我,我……”乔叔心里火烧火燎的,怎能不着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侯爷把沈氏留在大同,沈氏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向侯爷交代?何况相思也不见了。

可着急也不是办法,他这身子骨,不能去帮忙,不拖累人家已经算好的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伤亡的人数一直在上升。那座倒塌的食肆底下挖出了不少的尸体,基本都是被大石或者横梁砸死,但也有几个幸存者。随着时间流逝,下面的空气只会越来越少,活着的几率也越发渺茫了。

乔叔就坐在附近的棚户里,一直没有回去。每挖出一个人,他就站起来看看,心中既怕看到沈潆和相思的尸体,但又存着希望。他发现那个来安慰他的年轻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一直在忙碌,原本整洁的衣裳上满是脏污,手在微微颤抖也没吭声。

乔叔听旁边的人都喊他大人,才知道是个官。

这年头,肯这样亲力亲为,不辞劳苦的官吏实在是少见了。

“闪开,都闪开!”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乔叔连忙朝棚户外面看去。只见一匹快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地往这边狂奔而来。骑马的人正是裴延,他的双目通红,不等马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一个健步跨进棚户,四处看了看。

“侯爷!”乔叔蹒跚地走过去,两日未吃东西,实在没什么力气。

“人呢?”裴延抓着他的手臂问道。

“在那底下,还没有挖出来。”乔叔伸出手,颤抖地指向不远处。

那是整个市集最大的一片废墟,坍塌的砖石木块堆得像个小山丘一样,不少人在搬上面的石块和巨木,都是房屋原本的建材,只是进度缓慢。

裴延倒吸一口冷气,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距离地动已经过去两日了,人还没有找到……这些东西压下来,人会没事吗?他摇了下头,摒弃脑海中不好的念头,直接走了过去,独自开始搬那些又重又大的石头。

人群中有官吏认出了他,心中大惊,赶紧跑去禀报冯邑。冯邑累瘫了,正躲在棚户的后面。谢云朗这个上官没有歇着,他自然也不敢当面说累。可他到底是肉体凡胎,实在扛不住了,偷偷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休息。

冯邑躺在一辆装着稻草的板车上,双手捂着耳朵:“什么事都等我睡一觉再说。”

“不行啊大人!”那官吏小声道,“靖远侯来了!”

冯邑一个挺身坐起来,扶正官帽:“怎么这么快?我以为从前线的军营到这里,少说也得花两日的光景。他人在何处?”

“在外面搬石头呢。听说底下埋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还没挖出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冯邑赶紧从棚户后面走出来,看到裴延的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的是他的部下,有些则是城中的百姓。他们纷纷劝他不要蛮干,可他仿佛听不见一样,独自抱着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巨大石块下来,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谢云朗走到附近,说道:“侯爷,你这样会弄伤自己。”

裴延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认识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搬石块。他的双手已经被坚硬的石块磨出道道血痕,指甲里全是污泥。可他好像浑然不觉,眼神坚定地在寻找什么。

谢云朗知道,裴延现在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浑身燃烧着一种强大的信念。那信念如同巨龙一般,仿佛要冲上云霄,有着毁天灭地的能量。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听到皇城的丧钟时,也是如此。那种濒临绝望的崩溃,巨浪般将自己吞没,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一旦支撑裴延的那个信念破碎,结果便会如同地崩山摧般惨烈。

“侯爷!”周围的人此起彼伏地叫着,但裴延谁都不理。他们纷纷猜测,这底下究竟埋了什么人?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堂堂靖远侯失态至此。

“别说了,快帮忙吧。”谢云朗对左右说了一声。当初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度过来的,可能因为家族和妻儿,才慢慢地接受了事实。此刻看到裴延,感同身受,想帮他一把。

但愿他想救的人,还活着。

裴延在离开军营之前,还是点了一批士兵,让昆仑和青峰领着,赶来大同增援。他们是步行,紧赶慢赶,还是比裴延晚了半日抵达。这几百人的队伍各个累得疲惫不堪,但谁也不敢提休息的事,立刻开始清理现场的废墟。

有了他们的帮助,速度总算加快,压在土堆上的大石块基本都被搬开了。

裴延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沈潆活着,只要她还活着,他愿意减寿,甚至可以放弃这满身的荣耀,只求老天爷将沈潆还给他。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她有这么深的感情。大概因为从没得到过什么,所以唯一握着的东西,才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

他的力气已经完全用尽,累得毫无知觉,手麻木地挖着土,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可他顾不得,停不下来,也根本无法停下来,反而更加用力地挖着。

乔叔等人从未见过裴延如此,有些被他吓到,心中不忍。已经过去两日半,生还的可能越来越小。但谁也不敢告诉裴延这件事。

“这里好像有人,快来帮忙!”谢云朗高声说道。

裴延抬起头,迅速地奔过去,看到沙土里露出衣裳的一角。是翠绿色的锦袍,十分眼熟。

他一把推开谢云朗,自己跪在旁边使劲地刨土,终于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渐渐露出来。他狂喜,用背强行顶起她上方的巨木,其它人七手八脚地把沈潆抬了出来。她下面还有叠在一起的几个人,每个人都尚有微弱的呼吸。他们运气算好,这个地方刚好被两个交叠的横梁木顶住了,恰好留出空间,所以他们没有被巨石砸到,也有呼吸的余地。

“沈潆,沈潆。”裴延不敢碰沈潆,怕她身上有骨头受伤,只用手轻拍她的脸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张着嘴巴,发出“啊呜”的几个闷声。

谢云朗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裴延的那个妾室?她怎么会在此处?

他皱了皱眉,地上的那个人仿佛动了一下,恍惚间好像听到她说了句:“裴章……好疼啊。”

第66章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无意识地叫了这么一句。裴延的注意力全都在她的伤势上,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听见她喊疼。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试图安慰她。

可站在一旁的谢云朗十分震惊,双手慢慢在袖中握成了拳。他不像裴延一样关心则乱,而是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十分确定听到了那个名字。普天之下,能叫那个名字的,只有当今天子。而敢直呼天子名讳的,该是何种身份?

他的心跳很快,之所以确定,还因为这句话似曾相识。

记得那是皇上刚登基那年的端午,他和高南锦进宫参加大宴。开席之前,皇后迟迟不至,皇上也离席了。他忽感肚子不适,在内侍的指引下,去了明德宫附近的花园行个方便。等他出来,听到假山的那边有动静,鬼使神差地绕过去看了一下。

他看见盛装的皇后坐在地上,皇上站在离她不远的凉亭里头。此处没有旁人,气氛却有些凝固。

两人好像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所以僵持着。

“裴章,好疼啊。”皇后揉着小腿肚子,扁着嘴轻声道。

本来皇上正板着脸,听她这么说,便从凉亭那里走过来,把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能不去吗?”皇后小声问道,“人太多,我不习惯。”

皇上妥协:“不去便不去吧,我自己应付。我先带你回宫休息。”

那是谢云朗第一次知道,她可以直呼皇上的名讳。他们毕竟是患难夫妻,她陪着皇上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地位自是不同于旁人。在这深宫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也唯有私下相处的时候,他们才不用做帝后,而是最真实的夫妻。

而自己,不过曾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轻轻一笔,再无痕迹。他选择了不打扰,远远地看着,并真心低祝福他们。

他一直以为皇上是对她好的,尽管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进了宫里,哪怕宫里宫外流言蜚语一堆,他也始终相信,他们是相爱的,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皇上只是身在其位,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那夜宫里传来的丧钟,打碎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他开始深深的自责,甚至想质问皇上,为何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好。可他只是个臣子,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于是在她离开的日子里,他痛悔没有早一些向她解释年少时的误会,没有郑重地向她道过歉。他们每个人,都只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好处。

此刻,他又听到了这句话,一字不差。

这世上或许存在很多巧合,可是这样的巧合,绝不仅仅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