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而哑的一个字飘落面前,顾穗儿盯着那上面的字迹,拼命咬牙才忍住眼里的湿热。

爹娘根本不识字的,她知道这一定是爹娘托人写的,可是即使如此,她看着那些字迹,依然亲切得很,就好像在那字里行间看到了爹娘说话的样子。

“你先看,我出去了。”

萧珩凝视着她眼眸里盈盈水光,淡声这么道,之后转身离去。

出去的时候还替她关上了门。

顾穗儿颤抖的手捧着那封信,半靠在榻上,一边抹眼泪一边看信。

用语半文不白的,应该是爹娘说话,旁边代笔先生帮着写的,是以虽然有些地方过于文言,但依稀能辩出爹娘的语气。

他们先是问了穗儿现在怎么样,在侯爷家里过得好不好,天冷了有新衣裳了吗,过中秋节做月饼了吗,炸果子了吗,又问穗儿在那里受气吗,别人欺负了吗?

问了一些后,便说起家里的情境,说今年家里庄稼丰收,足足够吃的;说之前侯爷公子留下的那些彩礼,他们都给收着,没敢动,怕万一这婚事有个什么不好,人家又来要彩礼拿不出。

说了一番后,却是语气一转,说没想到侯爷公子竟然派了人来,给家里买了一头毛驴,还给在院子里搭建了驴棚。

对于这头驴,她爹娘自然是高兴“可以帮着干庄稼活,也可以赶个路车去城里看穗儿。侯爷公子派来的人还说了,等我们农忙过去了,就可以带着我们去城里看你。”

还说起顾宝儿,说“侯爷家公子真是好人,派人来给宝儿找了一个活儿,是在县里镖局学武艺,管吃管住,每个月不但不要钱,竟然还发半吊钱”。

又说起二老的情况“本来天凉了,你娘腰腿疼犯了,夜里疼,也想你,总是偷偷哭,不过侯爷公子派来的人,找了个老大夫,给你娘开了好几服药,还贴了膏药,现在你娘腰腿好多了。”。

最后,再次说起打算家里忙完这一阵就过去城里来看顾穗儿的事。

顾穗儿就这么看着那家书,看几眼,想想爹娘弟弟,抹一把眼泪,再看几眼,再想想,又忍不住抿唇笑。

临到最后,她也不哭了,也不笑了,人乏了,搂着那封信睡过去了。

怀着身子容易困倦,经常不知不觉就这么睡过去,顾穗儿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肚子里沉甸甸的,头也觉得沉,口中有些渴,她勉力爬起来。

刚起身,安嬷嬷探头探脑地进来,看她醒过来了,忙招手丫鬟一起进来,帮她洗了脸,又端来了汤水给她喝。

“侯爷特意吩咐底下熬的鸡汤,是好几年的老母鸡,熬了几个时辰了,整只鸡就熬出这一碗汤来,小夫人快趁热喝。”

顾穗儿捧过鸡汤来喝,口中道:“劳烦安嬷嬷了。”

安嬷嬷满眼慈爱地看着顾穗儿喝鸡汤:“小夫人哪,你不知道,刚才咱们三爷出去,把我叫过去,又问了问你的起居,那真是为你操心。小夫人得三爷宠爱,是个有福气的,咱们大家伙都跟着沾光。”

说起萧珩,顾穗儿顿时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家书,连忙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摩挲着看。

想起萧珩刚回来时,他就说有个东西要给她,想必竟然是这个了。

只是他既然拿了自己的家书,怎么不早点给自己,竟然好一番折腾,又是考她识字,又是要让她吃东西,又是这个那个,可把人累得不轻,绕了一大圈,最后才拿出来。

这人也忒坏了吧。

不过想起家书中爹娘的话,心里又满是感激,家里光景看来是好了许多,都是他帮衬了。

正想着,就见门开了,萧珩进来了。

他是穿着长袍戴着玉冠的贵公子,面上总是清清冷冷的,如果是在几个月前,她看到这样的公子都会觉得和自己隔着山与海的距离。

是会卑微地低下头等着那贵公子走过去,才敢继续做事的。

就在刚刚,她甚至想起了当初客栈里,那天她其实是看到过他的。

骑着黑马,穿着紫色锦衣,上等的绸缎料子和那锃光发亮的马鬃相映成辉,俊美的公子高高地骑在马上,浑然一体的暗色让她觉得神秘又高贵。

她当时在洒扫,应该是扫过一眼,心里惊讶了下,之后便低下头忙自己的事了。

她不会像包姑一样特意去注意这样的贵公子,也不会痴心妄想这样的上等人会看中自己,她觉得人家就是人家,是天上的人物,和自己不是一种人。

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斜靠在这个男人的榻上,看着这个男人开门向自己走来。

颀长的身形,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神情总是清清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不过顾穗儿却知道,他对自己是极好的。

他特特地教自己识字,让自己能读懂家书,也特特地派人去扶持提拔自己爹娘弟弟,知道自己爹娘不用那些彩礼,就给驴子,就给建棚子,又给弟弟找了一份好差事,学点武艺傍身。

他走近了,她微低下头。

“信看过了?”声音低冷。

“嗯。”软软乖乖的。

半晌无言,最后萧珩终于开口,却是道:

“字都认识吗?”

“……”顾穗儿咬唇,忍着:“都认识。”

“以后多认字。”他淡声道。

顾穗儿这下子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她就是性子再软脾气再好,也有些受不了了。

她爹娘的家书啊,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四平八稳地留到最后才拿出来。

她看了爹娘的家书,心里不知道多少想法,感动的惆怅的思念的,各种情绪就好像涨起来的河水一样冲撞着胸口。

她以为他会问问她,会和她说说。

结果呢,他竟然只关心她识不识字。

微微抿唇,她别过脸去,平生第一次,没搭理他。

萧珩一顿,看她小嘴儿微微嘟着,把脑袋别过去的样子,倒像是有些赌气。

“嗯?”他挑眉,口中低哑地发出一个单音的疑问。

“三爷,我能问你个事儿吗?”顾穗儿瞅着那靛青色纯色被褥,低声问道。

“说。”他素来是惜字如金的,依然只有一个字。

“刚才……你怎么不早点给我爹娘的信啊?”顾穗儿嘟哝着小声问,细致好看的小眉头微微皱着。

萧珩显然是没想到她竟然问这个,倒是微怔了下。

顾穗儿得了理,竟然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低哼一声,然后越发撇过脸去。

不看他。

……

沉默。

风吹竹叶簌簌声响,声声传入耳中,屋外的丫鬟们恭敬而沉默地伺立着,等候着随时的传唤。

顾穗儿坚持着别过脸不看他,即使脖子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她依然努力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安嬷嬷教了她很多,但是并没有教她这个。

可她偏偏就是突然感觉到,她得小小耍一下娇。

下意识地觉得,他应该不会生气的吧……

不过,她要不还是算了吧?他帮了自己好多呢……

当外面的沙沙声响在顾穗儿的耳中变得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当她以为自己等不到他低头的那一刻时,终于听到了他低哑清冷的声音。

“我是想让你学会认字,自己读家书。”

第27章

“我是想让你学会认字,自己读家书。”

声音一点不暖,也没有觉得自己有问题要认错的样子,不过顾穗儿听到后,心都要化开了。

她想努力继续嘟嘴儿不高兴,可是又忍不住抿嘴儿想笑,两片片唇儿颤啊颤的,挣扎半天最后终于放弃了。

她抬眼瞥他,低声嘟哝着抱怨道:“耽搁了好久。”

萧珩望着她,总是清冷犹如寒潭的眼眸此时沉静如水,薄唇微微抿起。

明明依然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冷面贵公子,不过顾穗儿却觉得,他好像有点无辜。

没来由地,她就是这么觉得。

突然就想起他非要教自己背诗,背的都是那打打杀杀,便忍不住抿唇笑。

“嗯?”男人低头看着她笑,笑得柳叶眉弯起,笑得眸中仿佛有万千星星在闪动,于是忍不住出声问。

他问话,和别人不同,这个惜墨如金的男人他仿佛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嗯”的声音,像是熟睡之后不经意的一个呓语。

低哑浑浊,沉厚震颤,划过顾穗儿心口,擦过心尖儿最柔软的地方。

顾穗儿脸上隐隐发烫,像有个暖手炉贴在脸蛋上。

“谢谢三爷。”她低声道:“我爹娘来信说了,三爷派人过去对他们好生照料,如今我娘的腰腿疼好多了,家里有了驴,我弟弟也在县里学点武艺,还能有工钱领。”

她抬眼,看他,目光充满感激:“三爷都没说过这些,如果不是我爹娘给我来信,我还不知道呢。”

这些日子,偶尔间想起父母,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当初是在那么凄凉和无奈的情境下告别父母,如今能有这般好日子过就该知足,又怎么敢奢求其他。

在这深宅大院中,她卑微低下,便是怀着身孕,也不敢有丝毫放肆,平时处处谨慎,不敢麻烦别人的。

只是没想到,在自己不知的时候,他已经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你能安心就好。至于你爹娘那边,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言语总是极少,说这句,算是解释,也算是安慰。

“是,接到爹娘的心,我总算安心了,也能睡个安稳觉。”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节,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她捧着这封信,明日个心里也能好受。

“过一些日子,可以把他们接过来一趟。”

萧珩却又突然说道。

“真的?”

他清清淡淡的一句话,于她来说却是巨石入水,心跳澎湃,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等他们农忙过去吧。”

“谢三爷。”

顾穗儿听他这话,竟是真的,当下心中欢快雀跃,满眼欢喜,连语音都轻快起来,撑着身子就要起来给他福一福。

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不要起来,躺下。”

顾穗儿此时真是万事顺心,只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当下使劲地点头再点头:“嗯,谢谢三爷!三爷真好!”

萧珩定定地望着她的笑颜。

她笑起来澄澈单纯,眼里装着遂了心的幸福感,神情间甚至透出孩子气。

想想,她也只有十五岁而已,十五岁的姑娘在乡下,世事不知,或许只知道求着爹娘买个新裙子,或者看一眼哪家儿郎长得俊俏。

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弯起的嘴角:“明天中秋,用晚膳后,今晚早点歇息。”

顾穗儿点头:“嗯嗯。”

现在萧珩说什么就是什么,萧珩就算说太阳是黑的她也觉得那一定是的。

安嬷嬷再次探头探脑,看屋子里两人情境,见并没什么事,便说要准备晚膳了,又问起在哪里摆。

萧珩淡声道:“就在这屋吧。”

安嬷嬷得了命令,连忙带着丫鬟们进来,在屋内摆了饭桌,放开各样饭食。

这饭桌是萧珩屋里用的,比顾穗儿的大一些,又因萧珩房间也大,摆得开,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倒是宽裕。

饭菜是自己院子里的厨娘做的,每一样菜都是专门为了顾穗儿口味而做,用料好,做得也精心,自然比起大厨房里那种大锅菜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顾穗儿如今月份大了,小胎儿正在长个子,需要滋养的,她饭量比以前就大一些了。

这饭菜对口,她忍不住就把第一小碗米饭吃光了。旁边伺候的安嬷嬷见她吃完了,便要重新给她盛一碗。

她抬头看,便见萧珩也在看自己。

愣了下,低头,只见萧珩的米饭还没有吃完。

她脸上微微红了,没言语,这时候安嬷嬷给她送上了新的一小碗米饭,她闷不吭声地接在手里。

这次她慢条斯理地吃,边吃边瞅着萧珩那边。

只见他吃完了,优雅地拿起巾帕擦擦嘴,并没有要再盛一碗的样子。

她有点失落和难过。

心想怎么自己竟然比他吃得还多?

这时候,萧珩擦好了手,恰好看过来。

猝不及防,她的小小失落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

他好像微怔了下,之后淡声道:“大夫说,怀着身子本来就该比寻常人多吃。”

顾穗儿点头,用力地点头:“嗯,是,大夫是这么说的。我之前吃一碗就够了。”

萧珩:“一碗太少了,你饭量太小,身子也弱,应该多吃一些。”

顾穗儿心里好受多了:“我在家时吃得少,如今已经吃得多了,这里的米饭真好吃。”

萧珩挑眉,问道:“比你以前在家时的味道好?”

他没有说的是,这米饭其实是来自遥远东北之地江宁的响水贡米,自然不是一般白米能比的。

顾穗儿咬唇,犹豫了下,道:“是比家里的米饭好吃多了。”

说完这句,脸上就红了下。

她说谎了。

在家时,哪里吃过这种白白的米饭啊,这辈子来侯府前就吃过一次,还是在客栈里那天过节,锅里有些剩下的,客栈老板娘好心,给他们每个人都分了一点。

然而萧珩却没想到这一层:“喜欢吃就多吃点。”

顾穗儿扯了这么一个慌头,心虚,只好闷头继续吃饭。

旁边的萧珩轻轻却取过一盘虾来,伸手剥虾。

剥出来白嫩的虾肉后,他放到了她碗里。

当那修长的手指往自己碗里放虾肉时,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多说,拿起另一个来继续剥。

手指灵巧。

面上却是一贯的清冷和沉默。

可是她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暖。

低下头,尝了一口虾肉,劲道弹滑。

虾其实她是吃过的,山里的溪水可以捉到,只不过没这个大罢了。

可是有人剥好了虾给她吃,这是第一次的。

吃过晚膳,萧珩又扶着顾穗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她肚子越发大了,诸葛大夫特意说过让她多走动,说要不然生的时候不好生。萧珩也听到了这话的,所以每每记起都会扶着她一起走走。

他本来步子大的,如今陪着她,只能是迈过一步,停顿下再迈一步。

这时候江铮过来了,好像是有事儿要禀报,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珩见了,便让顾穗儿先回房去:“早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