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推来让去,最后王杨氏把自己的贡献出来,他俩才算消停。

王杨氏敲敲自家两个孩子的脑袋,教育他们:“看看人家兄妹俩关系多好,再看看你们,成天就知道打架。”

两个孩子吐了吐舌头。

谢蓁没听见,她在专心吃饭。

但是李裕听见了,他转头看了看谢蓁,半响才转回头,低头咬一口炸萝卜糕,没有反驳这句话。

*

吃过早饭后,王老四正要去村里叫人,帮谢蓁和李裕找回家的路。

还没出门,便被一个侍从打扮,体格高壮的人拦在门口。

对方问他:“有没有看到两个五六岁的孩子?”

王老四很快把此人打量一遍,想起两个孩子昨天的落魄,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说出实话。

患难

正当王老四刚开口说了个:“没…”

侍从身后便探出一个脑袋,少年模样,言之凿凿:“我闻到了阿蓁的味道,他们一定在这里!”

王老四心想这小屁孩是狗鼻子不成,这都能闻到…正琢磨着,他便从门口的缝隙钻了进去,站在院里扯开喉咙大喊:“阿蓁,阿裕,你们在么?”

很快,谢蓁和李裕从屋里走出来,皆是满脸不可思议。

从没想过会有人找到这里来,而且这人还是高洵,他是怎么找来的?谢蓁感动得热泪盈眶,率先扑上去跟他汇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只有你一个人么,我阿爹阿娘呢?他们在哪?”

高洵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细绢,替她擦擦眼角的泪花,“我是跟爹娘一起来的,他们就在附近,我们在这个山头找了一早上,总算找着你们了…你别哭,伯父伯母都很好,就是很担心你。这下好了,你们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谢蓁点头不迭,吸了吸鼻子很快稳住情绪,转身把李裕也拉了过来,对高洵道:“小玉哥哥受伤了,我们回去要赶快给他找大夫。”

高洵没有马虎,忙让一个侍从先回普宁寺请大夫,免得耽误时间。

等一切交代完毕后,他才发现两人身上都穿着粗布麻衣,尤其谢蓁头上梳着麻花辫,乍一看还真像农村里的小姑娘。只是模样生得太漂亮,天生富贵人家的气质怎么都掩不住。

高洵上下看一眼他俩的打扮,忍不住弯起英俊的眉眼,“你们怎么这身衣服?”

谢蓁张开双手,无奈地扁扁嘴:“我们的衣服都被草割破了,这是杨姨借给我们的…”

王扬氏的女儿比她小一岁,衣服穿在她身上小了一圈,露出一圈粉白细腻的手腕,阳光下一照,白得跟羊脂玉一样。就是皓腕被粗布划了好几道红痕,她皮肤娇嫩,穿不得这样粗糙的衣服。然而昨儿穿了一晚上,居然一句怨言都没有。

高洵明明想看她的手,但是又只能强忍住不看,他红着脸道:“马车就在村口,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刚要走,谢蓁却说了声等等。

她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只摸到一块碧玉小鱼,也不知道值不值钱。只好问高洵:“你身上带钱了吗?”

高洵一心顾着找他们,哪里有带钱?他不忍心让谢蓁失望,便把每个侍卫身上都搜刮了一遍,勉强凑足七八两银子和好几十枚铜板,自个儿又往身上胡乱摸一通,摸出来一块翡翠人参佩和一小颗珍珠,全部递到谢蓁手上,“只有这些值钱的东西了,你要拿去做什么?”

谢蓁觉得这些应该够了,感激地咧嘴一笑,“一会儿再告诉你!”

她扭身跑到屋檐下,堂屋门口站着王杨氏和她的一双儿女,谢蓁把满满一捧金银珠宝举到她跟前,笑容明媚得像个小太阳:“杨姨,这些都送给你,谢谢你给小玉哥哥治病,还谢谢你让我们吃饭睡觉!”

王杨氏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珠宝,哪里敢收,惶恐不安地推辞,“不不,只是举手之劳…”

却不知他们救的是怎样尊贵的人儿,得到这些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不肯收,谢蓁是个鬼灵精,当即就把这些东西塞到王杨氏的女儿手里。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跑远了。

小姑娘站在院子里笑弯了眼睛,与昨日颓丧的模样判若两人,春日暖融融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得不得了。

王杨氏刚要带着俩孩子道谢,他们却已经坐上马车走远了。

“真是遇着贵人了…”王杨氏激动地感慨。

*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谢蓁的心一下子平定下来。

昨日惊心动魄的恐惧仿佛还在眼前,她至今都能想起来那个黑衣人死时大睁的双眼,以及一声接一声的狼嚎…没想到居然逃出来了,她自己都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患难之后,谢蓁和李裕两个小家伙的感情似乎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他们俩自己没察觉,但是旁观者高洵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坐在一块,李裕虽然没多热情,但也没像往常一样皱紧眉头,对她不理不睬了,甚至还会搭理她几句话。高洵吃惊地来来回回看着两人,不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关系一下子变好了?

谢蓁完全没注意他的眼神,细心地关心起李裕的伤势,“小玉哥哥,你的伤还疼不疼?”

李裕摇摇头,“不疼了。”

谢蓁想起昨天的情况,嘴巴一瘪:“你昨天流了那么多血,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高洵听到这句话一骇,睁圆了眼睛:“流血?为什么流血?”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他们为何会到这里来,昨日又经历了什么,究竟被谁劫走了?他只知道普宁寺大雄宝殿失火后,火刚扑灭,后院住房便传来丫鬟的惊呼,说是他们两个被歹人劫走了。

谢家和李家夫妻听罢差点没昏过去,当即出动所有的下人到山里寻找,不眠不休地找了一夜。

一直到今天早上人还没找到,他千方百计地央求父母,高二爷才同意把他带出来,没想到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谢蓁便把昨天的遭遇跟他说了一遍,他听着都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挨过来的。

高洵对她既心疼又钦佩:“你居然背着阿裕…”

李裕看他一眼,抿唇没说话。

他又问:“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们?”

谢蓁如何得知,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人好凶,又有一个人帮了我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明明是一伙的!”

高洵还要问什么,马车已经来到村头,跟高二爷的马车汇合了。

高二爷得知高洵找到人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见两个孩子完好无损,忙让人回寺里通知众人,不必再找了。

*

回到普宁寺,谢家和李家早已听闻消息,匆忙赶到寺庙门口来迎接。

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尚未到跟前,谢蓁笑吟吟的小脸便探了出来,老远喊了一声:“阿爹,阿娘!”

冷氏的眼泪登时就流了出来,喜极而泣。

真是两个多灾多难的孩子,上回在街上走丢了差点遇险,如今在寺庙里也能被人劫去。所幸及时找回来了,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不等马车站稳,谢蓁便迫不及待地扑进冷氏怀里,抱着她可怜巴巴地撒娇:“阿娘我害怕…有人要杀我们,还有狼,我和小玉哥哥都很害怕。”

冷氏哪里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登时心疼得把她揉进怀里,“别怕,别怕,有阿娘保护你…”

昨日双鱼说了他们是被黑衣人劫走的后,谢立青便立即让人去查那些人的身份,然而对方来无影去无踪,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目下一天一夜过去了,仍是毫无线索。

什么人会跟孩子过不去?还是说因为他们大人的恩怨,所以才报复到孩子身上?

冷氏思来想去,仍是想不通。他们刚到青州,没跟任何人结仇,又怎么会有人想害他们?

她忘了一件事,谢蓁是在李裕房里被劫走的,那些人的目的明显是李裕。

谢蓁不过是受了牵连而已。

李家夫妻很清楚这一点,把李裕从马车上接下来后,见他胸口受伤,宋氏既着急又心疼,抱着他就往寺庙后院走,“后院请来了大夫,阿娘这就带你去看看。”

李裕也累了,没有拒绝地趴在她肩上。向后看去,正好看到谢蓁像迷途知返的羔羊一样,窝在冷氏怀里蹭了蹭,满足又委屈。

来到后院,大夫拆开他胸口包扎的纱布重新诊断了一遍,村里人用药都比较粗糙,药草研磨得不够细致,不利于愈合伤口。大夫另外开了两副内服外用的药,叮嘱他每天喝药换药,不要大幅度走动,伤口不大深,半个月就能好了。

宋氏这才放心,送走大夫,她抱着李裕坐在床头,久久没能回神。

屋里气氛颇有点沉重,李息清负手站在窗边,似乎在想心事。

李裕在宋氏怀里动了动,抬头问道:“阿娘,怎么了?”

许久,宋氏才把他搂得更紧一些,声音带着颤抖:“裕儿,把你们捉去的那些人,长什么模样?”

李裕愣了愣,“他们蒙着脸,我没看到。”

过一会,宋氏又问:“那他们说了什么?”

李裕努力回想,那两个黑衣人一路上委实没说什么,只是要杀他的时候,多说了两句话。

“他说要有人要我死…”李裕嗓音干涩,慢慢地复述,“他的同伙说有人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宋氏越听越恐惧,求助的眼神看向床边的李息清。

李息清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头绪,蹙眉道:“这阵子你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哪都别出去了。至于这些事,交给我跟你娘处理就行。”

李裕忍不住问:“阿爹,他们是谁?为何要杀我?”

李息清叹一口气道:“大抵是我昔年造下的孽,与你无关,你莫多想。好好休息罢。”

李裕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阵子宋氏和李息清对他管得紧,再加上养伤的借口,更是不准他踏出家门半步,就连院子里的奴仆也多了不少。李裕这一次受伤足足养了大半年,其实他早就好了,只是宋氏和李息清对外宣称他病没好,不能见人。

李裕躺在床上的这阵子几乎要闷出病来,偶尔会想起谢蓁在农家院的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还有她哭花了小脸叫他“不要死”的场景。

他问宋氏:“我可以去谢家么?”

宋氏说:“阿蓁也受了惊,还是过段时间再去吧。”

他便没再说话。

转眼入了冬,他跟谢蓁只见过一次面,还是在谢立青过寿的时候。谢蓁没顾得上跟他说话,只远远朝他笑了下,便被冷氏领走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一场大雪之后,青州城内银装素裹,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这日李裕正坐在廊下偎着火炉看书,墙的那一边是谢蓁和谢荨吵吵闹闹的笑声,吵得他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正想站在墙底下抗议一声,前院便来了一个丫鬟叫他:“小少爷,大姑奶奶和表姑娘来了。”

李裕下意识眉头一皱,明显极不痛快。

那丫鬟又说了一声:“夫人请您到堂屋去。”

他知道躲不过,只好扔下书,慢吞吞地跟在丫鬟身后。

刚到堂屋,尚未进门,便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银红撒花小袄和夹纱裙,声音扯得欢快又响亮:“表哥,你终于来了!”

李裕连连后退,差点被她撞倒在地。

特殊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青州两年。

谢蓁在自家院里过完了七岁生日,收到了爹娘和哥哥送的礼物,分别是一条粉色箜篌项链和吉庆有余纹银帽花。还有一个定国公府老太爷特地从京城送来的礼物,是一条绿松石十八子,价格斐然,有辟邪消灾之效。

定国公府几个孩子里,老太爷是最喜欢谢蓁的,这两年一直念叨着她,想得厉害,常常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只不过谢蓁还小,不能离开父母身边,短期内恐怕是回不去的。

谢蓁人虽小,但鬼点子一点不少,既然不能回京,她便规规矩矩地趴在桌案上给老太爷写起信来。谢立青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羔羔有什么字不会写的,可以问爹爹。”

谢蓁骄傲地吐了吐舌头,“我都会写,阿爹别小瞧我。”

她洋洋洒洒写下大半页,谁都不让看,自己用火漆封好,交给谢立青手上,让他帮自己送进京城。

谢立青去外面联系好人后,顺道还听说了一个消息。

李府李息清的妹妹从婆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位七八岁的女儿。听说这位大姑奶奶早年曾嫁给一位商贾,三年前那商贾出海时被海水淹了,至今没能回来。那商贾之母非说是她把儿子克死的,对她非打即骂,她在婆家日子过得不好,如今终于受不了了,过来投奔哥哥家。

这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附近邻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谢立青将此事跟冷氏一说,冷氏收拾了一下笸箩里的针线,“那就抽空过去看看吧。”

谢立青也是这个意思,毕竟是邻居,应该时常走动。自从上回两家孩子在普宁寺出事后,他们两家就变得谨慎许多,尤其李家,平常连他们出门都极少见到。

晚上吃饭时,谢立青在饭桌上说起这事。

谢蓁第一个表态,“我要去,我要去!”

她跟李裕有好几个月没见了,搁在别人家没什么,可他们两家只隔着一道墙,便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谢立青问另外两个孩子,“你们呢?”

谢荨头也不抬地吃饭,“姐姐去,我也去。”

谢荣没什么意见,妹妹去他当然要跟着保护妹妹。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他们去李家做客,谢立青让人先递了拜帖,免得到时候太过突兀。

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早上起来就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花,清晨阳光一照就都化了。

天气比昨日冷,冷氏担心三个孩子冻着,便让他们每人多穿了一件衣裳。谢蓁披上米白镶边狐狸毛斗篷,梳了个花苞头,往太阳底下一站,浑身雪白,几乎要跟院里的积雪一起融化。

偏她笑得跟个小太阳一样,牵着谢荨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催促阿爹阿娘走快点。

两家这么近的路,她还嫌走得慢。

*

到了李家,李息清和宋氏早已在正堂迎接他们。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穿青缎比甲的妇人,模样跟李息清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李息清的妹妹李氏。

李氏在婆家受气多年,举止很有几分拘束,见到冷氏和谢立青后深深一拜,“见过知府大人,见过夫人。”

冷氏朝她点了点头,不冷淡也不多热情。

这下让李氏更加惶恐,还当她不待见自己,立在一旁越发尴尬。唯有宋氏知晓她的脾性,热情地把人拉到自己跟前,笑着寒暄:“这阵子裕儿身体不适,我跟老爷留在家里照顾他,没顾得上去拜访你们,倒让你们先来了。”

冷氏微笑,“谁来都是一样的,裕儿身体如何?上回的伤可是全好了?”

提起这个,宋氏便心有余悸,湿着眼眶道:“已大好了。”

“那就好…”

冷氏还想说什么,谢蓁从她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问:“宋姨,小玉哥哥呢?他在哪儿?”

刚进屋谢蓁就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找到李裕,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询问。

宋氏每回看到谢家这几个孩子都喜爱得紧,把谢蓁从冷氏身后抱出来,摸摸她的花苞头,“羔羔想裕儿了?”

谢蓁诚恳地点头,“嗯嗯。”

小姑娘长得真快,一眨眼又长高不少,脸蛋儿比起去年更美了,朱唇皓齿,娇俏可人。就像院里梅花的花苞,那抹娇艳被隐藏在花骨朵儿下,让人迫切地想知道她绽放时是什么模样。

宋氏没有瞒她,“裕儿在后院书房看书,我让丫鬟带你过去找他。”

说着便招呼一个叫金缕的丫鬟过来,领着他们到后院去。

谢蓁和谢荨走在前面,谢荣跟在她俩后面,雪融化后地面有些泥泞,很容易滑倒,他得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们。

书房门前有一个小院子,院里树下卧着一只叭儿狗,不知道是哪个下人养的。谢荨一眼就喜欢上了,蹲在树下逗它,不舍得离开。

谢蓁只好说:“那让哥哥在这里陪你,我自己进去。”

谢荨仰头看她,笑着说好。

再走几步就是书房,丫鬟准备推开门请她进去,她却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金缕露出不解。

她狡猾地笑了笑,悄悄移步到窗户底下,闭上一只眼往里面偷偷瞄去。果然看到李裕正坐在翘头案后面,低头认真地看书。她无声地嘿嘿一笑,伸手敲了敲槅扇,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李裕闻声抬头,然而窗外空无一人。

他以为是表妹欧阳仪,不悦地皱了下眉,没有理会。

谁知道没过多久,那声音再次响起来,仍是笃笃笃三声。

他连头都没抬。

一连好几次,李裕终于忍无可忍了,声音饱含怒气:“别烦我!”

半响,窗户底下才慢慢露出个小脑袋,小姑娘眼里的笑意尚未褪去,双手托腮,撑在窗棂上,声音软软的带着些控诉和撒娇:“小玉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凶?”

李裕怔住,没想到会是她。

他下意识解释:“我以为…”

话说到一半,看着她笑眯眯的小脸,想起她刚才的恶作剧,他故意板起脸质问:“你怎么会在我家?”

她站在窗外,歪着脑袋看他,唇边含着一丝娇软的笑意,天真烂漫,“我想你了呀。”

大抵是她笑得太好看,又或许是太久不见了,李裕没来由脸上一热,别开头干巴巴地说:“那你怎么不进来?”

她哦一声,仿佛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