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但那是情理之中。猛地看到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场景,能不欢喜吗?

是不是因为她太放肆,所以他生气了?

*

回去的路上,谢蓁不再说话。

严裕心烦意乱地走在前面,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沉默。刚才不是还好好的,难道他对她凶一点,她就生气了?

他沉着脸,谁也不搭理谁。

走了一段路,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才发现谢蓁正提着裙子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他抿抿唇,大步折返,停到她跟前,弯腰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她,一边走一边问:“为什么不说话?”

谢蓁一惊,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襟,“说什么?”

严裕问:“路不好走,你怎么不叫我等你?”

她莫名其妙,觉得这人简直反复无常,“我们不是吵架了么?”

他顿住,漆黑乌瞳直勾勾地盯着她,“谁说我们吵架了?”

他的眼睛像一泓深水,藏着无底的深渊,容易让人沉溺。谢蓁辩驳:“你之前答应过我,不能打我也不能对我大吼大叫。”

他一阵心虚。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就是:“你刚才对我大吼大叫。”

严裕试图辩解:“那是…”

可惜他嘴拙,半天也说不清楚。

正好他们走出最艰难的那段路,谢蓁从他怀里下来,前面不远便是正院,她可以自己走过去。

回到正院,两口站着两个丫鬟。

双鱼和晴霞把她迎入正室,双鱼转身去倒茶,晴霞却屡屡看向门外。

谢蓁注意她的视线,突然问道:“你看什么?”

对策

谢蓁早就看出这丫鬟心思不对,只没点破而已。

上回严裕叫屋里的人都出去,偏偏她不出去,说什么担心他们关系不和。从那时起,谢蓁便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丫鬟,她平日里倒还算老实,只是今天表现得太过明显,大抵是憋不住了,才会露出破绽。

晴霞突然被点名,脸上闪过慌乱,很快低头道:“回娘娘,婢子没看什么。”

谢蓁没那么好糊弄,懒洋洋地睨她一眼,“没看什么?那我在这坐了好一会,你不知道端茶倒水,你的心思在哪里?”

“婢子…”晴霞欲言又止,想说双鱼不是去倒茶了吗…但是主子说什么,她们素来没有反驳的余地。

谢蓁今日非要问出什么,故意恐吓她:“你再不说,我便把你卖给人牙子。”

晴霞脸蛋一白,她们都是从人牙子手里出来的,知道那是怎样的生活,每日动不动打骂不说,还没有一顿好饭。她登时就怕了,老老实实地交代:“婢子见您是跟殿下一块出去的,目下只有您回来了,婢子出于好奇,就多看了两眼。”说罢诚惶诚恐地认错:“婢子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乱看,求娘娘不要把婢子卖掉。”

话音刚落,严裕正好从外面踏进来,听到晴霞那句话,往这边看来:“什么卖掉?”

晴霞抽抽噎噎,看了看谢蓁,明显想说不敢说的模样。

谢蓁撑着脑袋,“如果府里有不听话的丫鬟,我能不能做主?”

严裕心里装着另外一件事,漫不经心道:“随你。”

谢蓁看向晴霞,抿唇一笑,“听见了么?”

晴霞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一时间既是羞惭又是屈辱,但是她伪装得好,很快就变成乖顺屈服的模样,微微欠身:“婢子听见了,求娘娘再给婢子一次机会,婢子定当尽心尽力地服侍您。”

谢蓁让她下去,等她走到门口又叫住:“你刚入府,许多地方做得不如双鱼双雁周到,这几日就先跟着她们,给她们打下手。”

她们八个丫鬟原本是同等地位,都是贴身服侍六皇子和皇子妃的,这样一来,就只有晴霞的地位比她们低一等。晴霞顿时红了眼眶,下意识看向严裕,奈何严裕看都没她一眼,注意力全在怎么哄媳妇上。

晴霞刚离开,双鱼就端着茶走了进来,刚想问晴霞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就见谢蓁和严裕之间气氛诡异。她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丫鬟,没有多话便退了出去。

人一走,严裕便道:“我说话声音大。”

言下之意,便是不是故意大吼大叫的。

谢蓁歪头,“有多大?”

他想了一下,“像刚才那么大。”

好吧…谢蓁唇角上扬,得寸进尺,“那你现在是不是该跟我道歉?”

他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她。

他眼神的意思大概是——我都这么说了,为什么还要道歉?

谢蓁就知道从他嘴里听到道歉的话是不可能的,她没有勉强,想出另外一个主意,“那你以前答应我的事,每违反一次,就让我多回家一天,行吗?”

严裕认真思考一会儿,颔首答应下来。

反正他认为自己只会犯这一次错,最多让她回家一天。

*

晴霞被谢蓁指派给双鱼双雁打下手,心里不是没有不服气的。

大概是心里成了魔,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觉得是谢蓁阻碍了自己前途。她心里不服,面上却维持得很好,仍旧尽力尽力地替双鱼双雁做事,底下的丫鬟都喜欢她,糕点茶水也都愿意让她送到堂屋来。

偶尔会遇到严裕一人在屋里,时不时便搭话一两句,端的是乖顺娴熟。

今日原本是翠衫到书房送茶水,翠衫肚子不舒服,临时换了她去。书房里只有严裕一人,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书,她上前轻轻唤了声“殿下”。

严裕头都不抬,敲敲桌沿:“放下。”

她一眼放下茶水点心,一样样放得极慢,“殿下在看什么书?”

严裕很不给人面子,“与你何干?”

她倒也不退缩,轻声细语道:“幼时父亲会念书,便教婢子学了几个字,可惜后来家贫,买不起笔墨纸砚,便没有继续下去。”

严裕冷冷地:“与我何干?”

他对是不感兴趣的事,回答通常只能分成两大类,那就是“与你何干”和“与我何干”。

晴霞不死心,“殿下不尝尝点心吗…”

最近谢蓁对他不大热情,他很受伤,便想到书房看会书静静。却没想到到哪都不能清净,他只觉得这女人废话真多,送完点心还杵在这干什么?他冷眼看她,直言不讳:“你可以走了。”

晴霞失望,欠身退下。

刚走出书房,便看到双鱼迎面而来,双鱼见到她很热情:“晴霞妹妹,堂屋廊下有一块地板脏了,我没时间清理,你帮我去擦擦吧。”

晴霞刚想拒绝,她便到:“平常在定国公府,这些事情都是我和双雁做的,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能做就做了。”

说完,人已走远。

她是故意说后面那句话的,因为谢蓁曾吩咐过,让晴霞给她和双雁打下手,所以她说出这句话后,晴霞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晴霞站在廊庑,眼里浮起一丝戾气。

双鱼从书房离开,直接去了正院正室。谢蓁正在屋里坐着,她进去把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提议道:“姑娘,这样的丫鬟不能留。”

骨子里不安分,用不了多久便会爬上主子的床。如今谢蓁跟严裕刚刚大婚,便有丫鬟蠢蠢欲动,再过一段时间还了得?她语重心长地站到谢蓁身便,附耳低声:“不只是晴霞…这院子伺候的丫鬟,都得好好管治管治。”

谢蓁也有此意,她托腮好奇地问:“那你说该怎么管治?”

双鱼跟过冷氏两三年,在彼时冷氏跟谢立青住在定国公府,尚未移居青州,她在府里见多了这种例子,对付起来还是有些手段的。双鱼附在谢蓁耳边,悄声耳语一阵,末了道:“姑娘只需以儆效尤,剩下的人便该懂得收敛了。”

谢蓁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点完以后,自己有点迷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谁想勾搭严裕,同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一会儿,大概是不喜欢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吧。

*

十五这日是严裕休息最后一日。

晚上月明星稀,清风和畅。谢蓁心血来潮,在院里的小亭子里摆了一桌菜,一边赏月一边吃饭。

她把严裕也邀请过来,两人同坐一桌,面对着面。

谢蓁在那头笑靥盈盈,主动夹一只醉虾给他:“你尝尝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菜。”

严裕并不喜欢这些需要剥壳的东西,觉得麻烦,不过既然是她夹的,他就勉强可以尝尝。他去掉头尾,剥壳送入口中,嚼一嚼。

谢蓁期待地问:“好吃么?”

除了肉质鲜嫩,别的没什么特殊。严裕勉强点了下头,“嗯。”

她弯唇一笑,给自己也夹了一只。

严裕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一直都在看她吃饭,最后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停箸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她刚吃完一口糖醋咕咾肉,嘴角沾着一点汤汁,她不以为意,伸出舌头轻轻一舔,完全不知道这个动作让他喉咙一紧。

严裕匆匆移开目光,哑声道:“你叫我来这做什么?”

谢蓁唔一声,指指头顶,“赏月呀。”

今晚的月亮像个银盘,又亮又圆,高高地挂在天上,两旁是树木枝桠,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

可是这个答案严裕却不信,前几日她对他不冷不热,他甚至提出再带她去春花坞,她都没同意,怎么今天就忽然对他热情起来了…严裕直觉其中必有古怪,至于哪里古怪,却说不上来。

正好这时檀眉端上一壶酒来,打断他所有的思绪,他把酒壶拦下,“不用上酒。”

这酒是谢蓁要上的,她疑惑地问:“为什么不用?”

她不知道上回自己只喝了一杯合卺酒,便醉倒不醒的模样。

严裕看向她,眼里居然含了几分嘲笑,“你知道自己喝醉酒是什么模样?”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我喝醉过?”

严裕不打算跟她解释,直接让檀眉把酒端下去。

不喝酒也行,那就吃饭赏月。吃到一半,谢蓁说要回屋取样东西,她对严裕道:“你趴在桌子上,闭上眼,不能偷看。”

严裕蹙眉,“什么东西?”

她神秘兮兮,“不告诉你。”

严裕起初不愿意做,但对上她期盼的目光,只得面无表情地照做了。

谢蓁走时不放心,特特叮嘱了好几遍:“不许睁开眼哦。”说完见严裕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她一溜烟跑回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那边厨房刚做好一道热菜,厨子忙得腾不出手,便让晴霞帮忙送过去。

晴霞提着食盒到时,严裕仍趴伏在石桌上,露出半张俊朗的侧脸,眼睛闭起,似是睡着了。

她从食盒里端出菜式,放在桌上,他还是没醒。

于是壮着胆子来到他身边,忍不住伸手,覆在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上。

还没收回,便被一股力道擒住手腕,力道极大,疼得她立即叫出声来。

严裕睁开双目,冷厉地看向她。

请求

“婢,婢子…”

晴霞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开口。

他什么都不问,只平静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恰逢此时,谢蓁从屋里面走出来,两手空空。她原本也不是要去拿什么东西,只是为了引出晴霞而已,目下站在亭子外面,没有上前,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晴霞扭头回望谢蓁,才恍悟自己已经落入圈套,露出可怜的神情:“娘娘,您为何要陷害我…”

谢蓁有些想笑,头一次见到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人,“你是什么身份,值当我陷害你?”

如果不是她心术不正,能被抓个现成么?

晴霞又看严裕,扑通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袍裾求饶:“殿下请听婢子解释…婢子见您睡在亭子里,担心您受冻,是以才想试试您手上的体温,并未怀有不轨之心。请殿下绕了婢子一回吧!”

这个理由倒还说得过去。

可惜严裕不想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让人府里管事请来。

不多时赵管事来了,路上便听人说了怎么回事,一到凉亭先给严裕跪下,然后训斥晴霞,“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知好歹的东西!”

晴霞垂眸,一声不吭。

严裕叫他,“该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

说罢起身走出凉亭,路过谢蓁身边时,停下多看了她一眼。旋即绷着脸,面无表情地拉住她的手,往屋里带去。

谢蓁心虚,知道自己利用了他,也就乖乖地任由他拉着走了。

亭子里只剩下一干下人,赵管事站起来狠狠瞪向晴霞,毫不留情,劈头盖脸便讽刺起来,“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竟敢在皇子妃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便怪不了别人。”

晴霞两手撑地,手掌紧握成拳,端的是十分不服。

任凭赵管事怎么说,她都一口咬定是要试探严裕的体温,并非存有非分之想。

赵管事最后被她惹恼了,原本只想把她降为下等丫鬟,去后面扫院子,临时改了主意,让她去后院西南角清洗恭桶。

晴霞以前好歹也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丫鬟,吃住都没得挑,若是主子高兴,说不定还会赏赐一两样金银首饰,比其他丫鬟风光多了。如今忽然让她去清洗恭桶,那是比下等丫鬟扫院子还不如的活儿,登时面上青白交错,拽着赵管事的衣服连连求饶:“不…管事,我不要去…”

赵管事挥开她的手,毫无商量余地,“要么去清洗恭桶,要么再被卖出去,你选一个吧。”

被人买走再卖回去的丫鬟,多半没有人家再愿意买,几乎日日都要被人牙子打骂,她是见过的。更可怕的是,他们还会扒光她的衣服…

想到那场景,她忍不住瑟缩,含泪屈辱道:“我去。”

赵管事漠然道:“既然要去,就回屋里收拾收拾包袱,我带你去以后住的地方。”

晴霞站起来,往边上一扫,才发现有不少人都在看着她,包括往昔她熟悉的好姐妹。翠衫此时连一句话都不说,扭头与绿袄说话,假装没看见她。

她心如死灰,低头从她们跟前走过。

*

内室,谢蓁负手站在严裕面前,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严裕很生气,但是他生气的时候不会表现出现,就是冷着一张脸,憋得脸黑如锅底,只会恶狠狠地瞪着她。

仔细看,那眼神里还含着怨气。

谢蓁抬眼瞧瞧觑他,一不小心对上他的视线,慌慌张张地重新垂下脑袋,继续站好。

严裕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开口,故意问:“你拿的东西呢?”

谢蓁根本没拿东西,她原本想找个东西随便凑合的,但是翻来翻去,屋里只有一些女儿家喜爱的簪子镯子,拿给他他肯定不屑。于是她只得放弃,空着两只手回来了。

眼下被问起,她拿不出东西来,只好从身后抽出手,摊开白嫩嫩的手心举到他面前,“这里有我的一片心意。”

严裕真是要被她气死,瞪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恨不得把她狠狠教训一顿。没见过这么能胡诌的,什么心意?她把他当傻子么?他气恼地问:“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谢蓁这回答得很痛快:“有啊。”

他脸色稍稍好点,“什么?”

她粉唇一抿,眼神飘忽,最后才看向他,“对不起。”

严裕愣住,一瞬间气全消了,但还是不想轻易饶过她,“对不起什么?”

她自己干的好事,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我没提前告诉你,利用了你…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她跟严裕不一样,认识到错误懂得跟人赔罪道歉,而不像某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肯说出“对不起”仨字儿。

严裕张了张口,想说不仅如此。他介意的不仅仅是这一个,还有她把他推入别人怀里…明知是陷阱,还是不能释怀。他在她心里,难道没有一丁点分量么?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若真没有一丁点分量,谢蓁又为何对晴霞耿耿于怀?

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可惜他俩谁都没发现。

谢蓁颇有点讨好的意识,上前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还吃饭么?”

气都气饱了,吃什么饭?严裕盯着袖子上的小手,冷哼一声,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外面风大,让丫鬟把菜端到屋里来。”

谢蓁笑弯了眼睛,“好呀。”

他板着脸,目光却不离开她身上。

桌上饭菜没动几口,双鱼双雁让人重新热了热再端上来。谢蓁和严裕分别坐在两侧,严裕见她爱吃醉虾,自己却懒得动手剥,他默不作声地剥了小半碗,放到旁边,“我剥好了,你吃吧。”

谢蓁探头一看,疑惑地问:“你不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