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仪还在哀声哭泣,李氏刚醒,听到大夫那番话,长长地叹一口气。

青州好多大夫都这么说,说她活不长了,可是欧阳仪不愿相信,非要带她到京城来。如今到了京城,仍是一样的结果。

她撑起身子,拍拍欧阳仪的后背,“别哭了,让你表哥看笑话…”

欧阳仪直起身,擦擦眼泪,扭头看身后的严裕,“表哥,求求你治好我阿娘…”

严裕眉峰低压,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听到欧阳仪的话,只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点微妙,他以为自己在世上没有亲人了,可是原来他还有一个姨母和一个表妹。他原本就对人情关系很淡薄,多年不见,更是感觉不到任何感情,然而那份关系还在,他就不得不承认,她们是他的亲人。

尽管宋氏和李息清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是在他心中,却胜过亲生父母。

只有李家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在家里过日子叫生活,在皇宫过日子是为了生存。

天差地别。

严裕安排了两个丫鬟照顾她们的起居,分别叫留兰和香兰。

不多时下人取来药材,留兰煎好药服侍李氏喝下。丫鬟劝李氏睡一觉,李氏却不放心地望向严裕:“阿仪跟我这一路都受了不少苦,裕儿若是可怜我们母女俩,就让我们暂住一阵子…”

严裕看向她两鬓的白发,以及额头的皱纹,点了下头。“姑母先睡吧,把自己身子养好。”

言罢,他走出屋子,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准备往瞻月院走。

欧阳仪从屋里匆匆走出,追上他的脚步:“表哥!”

他停住,偏头询问:“还有事?”

欧阳仪觉得他比小时候更难接近,小时候他虽然不多热情,但脸上起码会有别的表情。现在他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透着疏离和冷漠。

欧阳仪止住不前,看一看左右,试探地问:“你真的是六皇子?”

他薄唇微抿,不喜欢被问到这个问题。

欧阳仪见他不回答,还当他有难言之隐,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会是六皇子?舅舅和舅母呢?他们在哪?你们当年又去了哪里…”

严裕后退半步,顺势扯开袖子,低声道:“放手。”

她满心疑惑,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往后退,她便一个劲儿地往前跟,说着说着便有一肚子的委屈:“当年你们离开以后,我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舅舅给的那笔钱被人抢走了,阿娘就去给人做针线,洗衣服…”

她越说越伤心,从抽泣转为嚎啕大哭,拽着严裕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京城,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严裕皱紧眉头,被她哭得心中烦躁。

*

一个时辰后,谢蓁总算睡醒了。

肚子的疼痛缓和许多,她坐起来环顾一圈,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刚才严裕离开时并未说去哪里,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再看屋里的丫鬟,一个个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谢蓁察觉后,把最没心眼儿的檀眉叫到跟前,“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檀眉拧巴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们也是刚才听说的,六皇子带了一对母女回来,并且安顿在长青阁中。她们还没琢磨好怎么跟谢蓁说,没想到她就先问了。

檀眉吞吞吐吐,在谢蓁的视线下老实交代:“殿下方才带回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姑娘…”

其中内情她们并不知晓,只知道六皇子请了大夫给妇人看病,似乎很紧张的模样。

谢蓁听她说完,黑黢黢的眸子一眨,半响才问:“住在长青阁?”

檀眉颔首,只觉得脑门上都是汗。

她轻轻地哦一声,让檀眉给她穿鞋,“那我们也去看看。”

檀眉弯腰为她穿上笏头履,担心她受凉,又给她披上一件湘妃色缎地彩绣花鸟纹披风,这才领着她往外走。其他几个丫鬟跟在她后头,倒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先前被双鱼告诫过,谁都不许在谢蓁面前乱嚼舌根。

一路来到长青阁,新建的府邸哪里都很崭新干净,没有丁点儿破败的痕迹。

就是下人有点少,院里统共有两个丫鬟,还是严裕刚刚调过来的,目下都在屋里伺候。是以皇子妃来了,连个通传的下人都没有。

谢蓁拾级而上,来到院内,没走两步,便看到廊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严裕背对着她,他对面是一个妙龄少女,看不清什么模样。她的衣服有点旧,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一只手紧紧抓着严裕的袖子,边哭边叫他“表哥”。

不甘

会叫严裕表哥的,谢蓁至今只知道一个人。

那边欧阳仪还在哭,语无伦次地说个没完:“表哥救救我阿娘…你是六皇子,一定有办法…”

严裕听得蹙眉,扬声叫屋里的丫鬟出来,把她带回去。

留兰和香兰匆匆走出屋子,被外头的状况吓一跳,欧阳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居然还敢抓着六皇子的袖子,难怪六皇子脸色这么不好。她们在屋里忙着照顾李氏,没注意外头的动静,没想到一眨眼就出了这种乱子。

两人忙上前拉住欧阳仪,欧阳仪看着瘦弱,力气却一点不小,她们两个费了半天劲儿才拉开。

香兰一抬眼,没来得及松口气儿,看到桐树后面的人,心中一惊,拉着留兰便行礼:“皇子妃娘娘。”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

谢蓁从桐树后面走出来,双手负在身后,乌黑大眼对上严裕的视线,不等他开口就移开。她看向一旁的欧阳仪,抿起唇瓣,粉腮含笑,“我本来想等你哭完再出来的。”

听到这话,严裕顿时慌了神,也就是说她在那站很久了?

那她为何不出声?

严裕张口欲言,那边欧阳仪听到丫鬟的称呼,一瞬间忘了哭泣,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你是…”

欧阳仪没想过严裕会这么早娶妻,准确地说,是没想过严裕会娶妻。他对谁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冷不热的态度,欧阳仪实在没法想象他娶妻时是什么模样,更想象不到他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如今见到了,难免多一些探究。

欧阳仪看向谢蓁,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十分标致,杏脸桃腮,明眸皓齿,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每一处都是精心描绘的手笔。然而仔细一看,又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好像记忆深处,也出现过这样的脸,这样的笑。

她一时想不起来,又或许是隐约想起什么,只是不愿往深处想。

谢蓁停在几步之外,歪着头往屋里看了看,问欧阳仪:“你阿娘在里面么?”

欧阳仪点点头,哭得双眼红肿:“你,你是皇子妃?”

谢蓁嗯一声,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呀。”

原本欧阳仪这话是越矩的,但是皇子妃不跟她计较,留兰和香兰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但是香兰见她一动不动,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声提醒:“姑娘,见到皇子妃是要行礼的。”

欧阳仪恍悟,看向谢蓁,磨蹭了下才慢吞吞地行了一礼。

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低头向谢蓁解释:“我是六皇子的远方表亲…小时候曾在他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因故分开…”

谢蓁听完,然后微微一笑,“嗯,我知道。”

欧阳仪停住,疑惑地抬头,正要问她怎么会知道,另一边严裕总算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你何时过来的?”

谢蓁想了想,“有好一阵了。”

那时候欧阳仪在他面前哭,他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其实也没来多久,丫鬟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刚走到桐树旁边。

严裕顿了下,“你不是身子不舒服?”

或许是怕她误会,他表情有点紧张,情急之下语气有点急,便显得不那么和善。

谢蓁发现了,沉默许久都没说话,少顷朝他看去,“你不希望我来?”

严裕瞪起眼睛,迅速反驳:“我何时这么说过?”

她轻飘飘地哦一声,故意刺激他:“那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他果真被激怒了,无可奈何地叫她的名字:“谢蓁!”

这几天他被她气急之后,总会这样叫她。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叫出来,竟有种缠绵的味道。

这一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欧阳仪吃惊地睁大眼,惊愕的目光落到谢蓁身上,盯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从未想过兜兜转转一大圈,严裕会娶谢蓁为妻。

面前的人真的是谢蓁么?真的是小时候那个狡猾得像小狐狸,又漂亮又讨厌的谢蓁么?

她不相信,表哥为什么会娶她?表哥是六皇子,她又是什么身份?她爹不过是一个青州知府,她哪来的资格当皇子妃?

不知道皇子妃是谢蓁还好,她可以说服自己心服口服地接受,一旦知道这个人是谢蓁后,她的心情就有了变化…想起自己刚才还对她行了一礼,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谢蓁说:“你又对我大喊大叫了。”

他顿时偃旗息鼓,连气势都弱下来,头一扭坚持道:“我没那么想过。”

欧阳仪忍不住插入两人对话,将信将疑地询问:“你…你真是谢蓁?”

谢蓁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她被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

可是心里已经十分明确,此人正是谢蓁无疑,是她小时候最讨厌的人,也是她最嫉妒的人。她有出众的相貌和幸福的家庭,如今还成了皇子妃。

欧阳仪想不通,明明当初他们都分开了,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还是会走到一起?

以前她就总缠着表哥,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成为皇子妃的?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便再也挥之不去。

*

从长青阁出来,回主院的路上。

谢蓁在前,严裕在后,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严裕步子大,为了配合她的步伐,必须走一步停一步才能不超过她。他在后面叫了她一声,“谢蓁。”

她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严裕快走两步,走在她斜后方,“你看到了什么?”

她还是不说。

一直回到瞻月院,她进了屋,始终对他不理不睬。

严裕完全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在长青阁她还会对他说话,怎么一出院门,就完全不搭理他了?

严裕紧跟着进屋,刚一进去,就被两个丫鬟拦在屏风外。“殿下…娘娘身体不适,请您回避。”

他以为她又有哪里不舒服,在外面问了半天,才知道她是要换月事条…严裕脸红得像火烧,站在外面竟有些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等她换好了,他不管不顾地闯进去,劈头盖脸地问:“为何不跟我说话?”

谢蓁小腹坠痛,心情不好,鼓起腮帮子瞪了他一眼。

他被瞪得莫名其妙,自动自觉地坐在她身边,“你生气了?”

她往旁边挪了挪,不看他,“没有。”

严裕继续坐过去,“那我为何不跟我说话?”

她垂眸,“肚子疼,不想说话。”

她一定是在撒谎,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严裕仿佛一下子开窍了,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落在自己的袖子上,一瞬间顿悟,站起来脱下外袍扔到一旁,站到她面前,“现在能跟我说话了么?”

谢蓁愣了下,继续摇头。

她不说为什么,他只好自己参悟,从头慢慢跟她解释:“姑母在门外昏倒了,所以我才把她们接到府里来。”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脸色,“等她把病养好后,我就把她们送出府去。”

顿了顿,继续解释:“表妹没有拉我的手。”

谢蓁总算出声了,“你想跟她拉手?”

严裕对她怒目而视,猛地把她扑倒在罗汉床上,整个身子都叠在她上面,对着她左边耳朵说话:“我不喜欢跟别人拉手。”

语毕,左手却往旁边摸了摸,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攒在手心里。

*

李氏和欧阳仪在六皇子府住了七八日,每日都有丫鬟送饭煎药,伺候得面面俱到。她们在外面苦日子过多了,忽然住进这样舒服的地方,起初是感动受惊,最后住习惯了,竟有些舍不得离开。

李氏的病情用过几天药后,稍微有点好转,偶尔下床去院里走动走动。

她前几年忙碌惯了,如今闲下来,很有些不习惯。有一日居然去井里打水,洗起自己和欧阳仪的衣服来。

此事被欧阳仪看到,一把将她扶起来责怪道:“阿娘!你做这些干什么?大夫不是让你少碰点冷水,这都什么月份了?水这么凉,你的身子受得住么?”

李氏让她小点声,“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以前不也这么过来的?”

她又气又急,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大:“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找到表哥了!”

她一心以为只要跟严裕攀上关系,他就不会弃她们于不顾,无论怎么样,她们都不会再过过去那种生活了。

李氏带着她回屋,嫌她嗓门大,怕她的话让别人听见。

她从小就这么毛病,说话咋咋呼呼,不讨人喜欢。如今过去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变。李氏问她:“你问过裕儿了么,他可有告诉你什么?”

欧阳仪失望地摇头,“表哥什么都没说。”

这几天谢蓁来过两次,严裕来得多一些,也就四五次。每一次都是探看李氏病情的。欧阳仪便趁机问他一些事情,比如他为何转变身份,为何没跟舅舅舅母在一起,又为何会娶谢蓁。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不回答。

欧阳仪不死心,决定去谢蓁那里探探口风。

告白

瞻月院虽然与长青阁只隔着一条长廊加一条小径,但是布局却天差地别。

刚一进入瞻月院,便是一道浮雕鹤鹿同春纹的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庭院宽阔,东边是一座凉亭,西边栽种几株梅树和桂树,如今桂花都开了,满院都是清新淡雅的桂香。院里丫鬟足足十余人,做事井然有序,她刚进院子,便有人进去通传,另一人领着她往正室走去。

正室更加精细,两把椅子放在正中央,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木材。欧阳仪的视线在屋里巡视一遍,入目都是珍贵的玉器,就连条案上随随便便拜访的白釉花瓶,都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百宝嵌花鸟纹曲屏后面,应该就是内室。

欧阳仪隐约能看到红色的罗帏和墙上的壁画,不知里面又是怎样的精致。

她心里的不满渐渐涌上来,谢蓁何德何能,能住这么好的屋子?她和阿娘在外面流落街头的时候,谢蓁就过得这么好的日子么?

还不是因为嫁给了她表哥!

丫鬟请她入座,她想了想,毫不客气地坐在中间主位的黄花梨玫瑰椅上,等谢蓁从里面出来。

外面是双雁伺候,见状先是一愣,然后提醒她:“表姑娘,你应该坐这儿…”

说罢指了指下方的椅子。

欧阳仪假装听不懂,询问道:“我为何不能坐这?”

双雁直言:“这是我家娘娘的位子。”

她疑惑地指向对面,没有挪地方的打算,“这里不是也能坐么?”

双雁许久不出声,大概知道了这位是什么样的人,说好听点是六皇子的表妹,说白了不就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么?有什么资格在皇子妃这里拿腔作势的?

双鱼改变了态度,语气也不那么客气了:“这是殿下的位子。”

欧阳仪这才无话可说,但还是不愿意挪动。

眼看着谢蓁要从里面出来,红眉端着茶水从外面走进来,双雁直接接过去,放在下方的八仙桌上,对她道:“请姑娘坐这里。”

欧阳仪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坐到下面去。

双雁站在她后面,朝屋顶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六皇子的表妹?昨儿听人提起,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害得她们好奇了好一阵。没想到今日一见,真是开了眼界!

俨然是个毫无教养,不知礼数的山野村姑!

先不说对方身份比她尊贵多了,就算去别人家做客,哪有一屁股就坐在主位上的?这不是让人笑话么!

双雁算服了,只盼着谢蓁出来,她不要再做出什么让人意外的举动才好。

约莫一刻钟后,谢蓁穿戴完毕从里面出来。天气稍凉,谢蓁在外面多穿了一件红织金缠枝牡丹披风,比起昨日那件更加明艳,也更显富贵。她是完全能撑得住这些衣裳的美人儿,穿上身非但不显得庸俗,反而更显得精细大气。她梳了一个百合髻,头顶簪一个宝相花纹猫眼花钿,髻上用攒丝珠花点缀,耳朵上戴一个嵌珠宝花蝶金耳环,端的是穿金戴银,艳丽无双。

她盈盈走来,似一盏明灯,照得屋子瞬间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