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一堆残乱的石头后,无声无息潜伏着一道人影,黑暗中一双眼睛细长明媚,如鬼火幽光浮漾。

他紧紧盯着河中的两个女子,目光着重落在凤知微身上。

月夜小河中,水声遮挡一切,凤知微专心梳理自己打结的乱发,她的半边脸落在月光里,一张肤光如雪,清艳至于绝俗的容颜。

月色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显出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弧影,脱下双层面具的她,洗去姜黄,洗去烟熏垂眉,现出晶莹肌肤,飞扬长眉,和烟笼雾罩的秋水之眸。

树林中的人,盯着凤知微,眼神一片异光,随即目光落在河岸边用石头压住的人皮面具上。

他渐浙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像一道钢丝,拉过这静谧的夜色,掠出锋芒如雪。

半晌,凤知微和华琼洗好上岸,顾南衣始终僵硬的背对着她们,没有回头。

那黑影一直等到三人离去,才如一道轻烟,消失在月下。

草原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的升起,日光下长长的车队,迤逦而行。

这是给凤知微的顺义铁骑运送粮草的车队,呼卓部的粮草,一直就近从禹州调取,本来顺义铁骑可以从主营请求拨粮,但是凤知微转战北疆,出没不定,更兼对主营不够信任,所以还是由禹州拨粮给呼卓,再由赫连铮和凤知微约定取粮地点,呼卓族人对地形熟悉,也免得被大越所趁。

这次的运粮队有点不同,分外的齐整严肃拱卫森严——因为顺义王也在队列中。

凤知微虽然没有对赫连铮说起自己的作战计划,赫连铮却从她的动作中猜到了她要行险,他放心不下,将呼卓事务交给牡丹大妃,自己亲自押送这批粮草去和凤知微接洽。

要冒险,一起冒。

反正草原有牡丹大妃,还有“知晓活佛”。

赫连铮骑在马上,想着很快就可以见着凤知微,唇角笑意明亮。

前方突然停滞了一下,随即有些骚动。

赫连铮直起身。

“大王!”

一个战士奔过来,眼神惊异,“前面…前面…”

赫连铮皱起眉,不待他说完便拨马过去。

他的马正是晋思羽那匹绝品越马,凤知微将这马送了他,晋思羽和赫连铮有间接的杀父之仇,赫连铮花了很长时间调教好了这匹马,骑着甚解气。

前方人群之中,隐约是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妇人。

赫连铮心中一跳,第一反应差点以为是骑兵出事有人来报讯,仔细一看不是,再仔细一看,他呆了。

“梅…梅…”他难得的结巴起来。

地上的人抬起头,青紫浮肿面目全非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旧时颜色。

她一看见赫连铮,先是怔一怔,似乎精神迟钝的眯着青肿的眼看了他半天,等到认出他的那一刻,眼泪瞬间无声流了满脸。

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哭,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喷泉,将液体无声无息的不断喷出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永远要这么无休无止的流下去。

她哭得浑身抽搐,哭得双眼翻白,那些奔流的泪水从伤痕斑斑的浮肿的脸上流下,将满脸的灰尘冲刷如沟渠,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哭声。

不是极深极沉极无言的疼痛,谁也无法这样哭。

所有人都露出不忍神色。

他们都认识梅朵,那个尊荣鲜艳的女子,多少年公主似的生活于王庭,谁也无法将现在惨不忍睹的她和原先的她联系在一起。

“梅朵!你怎么会这样!”赫连铮翻身下马,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会——”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慢慢的看着梅朵的裙裾——衣不蔽体的破烂皮袍里,露出不整的亵衣,而那些亵衣上,全是斑斑的旧血痕,还冲出一股腐烂发臭的气息,中人欲呕。

赫连铮的脸色变了。

“阿札!”

抖了半天的梅朵,在他僵住的那一刻,终于炸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阿札——”她一开口便是呼号,嗓音已经破了,夜枭一般炸在寂静的空气里,听来瘆人,“你要杀我,便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挣扎着爬起来,疯狂的扑向赫连铮,尖尖的十指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死死的卡在他的肉里,她拼命用头撞她,歇斯底里的叫:“你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赫连铮一动不动,任她抠任她撞,他双臂上全是血痕,细细的鲜血流下,滴落在草地上,护卫冲上来要拉她,赫连铮厉烈的眼风飞过去,没人敢动了。

“梅姨…这是怎么回事?”赫连铮轻轻拍着梅朵,眼睛不敢看她破烂皮袍里露出的青紫的肌肤。

“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梅朵霍然抬脸,眼睛里全是血丝,“你千挑万选,为我选了那个老变态!你安排护卫送嫁,让他们在路上轮奸了我!那老家伙恨我不是完璧之身,打我,骂我,关我黑屋子,不给我吃喝,还用棍子捣烂…捣烂我!札答阑!札答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或者二十年前,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霍然张开满嘴白森森的牙齿,嗷呜一口咬在了赫连铮的手臂上。

她咬得极其用力,鲜血几乎立刻迸射开来,赫连铮一动不动,挥手拂开冲上来的侍卫。

半晌梅朵身子一软,挂在了他的臂上,居然牙齿还没松开。

赫连铮半扶半抱着她,仰首望天,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神情,良久他道:“队伍里有婆子,叫一个来。”

因为凤知微和华琼是女儿身,所以运粮队每次都会找理由安排一两个婆子方便凤知微,婆子几乎是被护卫拽过来的。

赫连铮已经将梅朵抱进了车里,自己坐在车辕上,由护卫给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看婆子过来,冷冷道:“进去给梅姨检查下身体,出来告诉我,记住,你看见的,从此给我烂在肚子里。”

婆子吓得一抖,赶紧应了钻进车里,半晌出来,面露怜悯之色,在赫连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赫连铮默然不语,挥手示意她下去,默默坐在车辕上看天半晌,转身进了车厢。

梅朵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躺在那里,疯狂的神情已经安静了下来,看见赫连铮,她竟然还笑了笑。

随即她张开双臂,对着赫连铮,轻轻道:“阿札…阿札…我刚才以为我要死了…突然看见你,我要疯了…我有没有咬痛你?我看看…我看看…”

赫连铮看着她憔悴的气色,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将自己包扎好的手臂递过去,勉强笑道:“没事,小伤。”

梅朵抚摸着他白布包扎的伤口,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半晌她轻轻道:“阿札…不是你,不是你是么?你是我从小养大的,你没有这样比豺狗还恶毒的心!”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艰难的道:“梅姨…这也许只是个误会…”

“误会!”梅朵立即激动起来,挣扎着坐起身子就要掀开皮袍,“什么样的误会会造成这样的——”

“别!”赫连铮慌忙按住她,“别!梅朵姨妈,你别激动…我们慢慢说…”

梅朵闭上眼,胸口起伏,半晌冷冷道:“顺义大王阁下,既然您不信我的话,便亲自派人把我送回德州马场去吧!也好让你的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梅朵姨…别说那样的话,我没有不信你。”赫连铮轻轻道,“但我也知道,知微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派人送你回王庭,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吗?”

“你丢我一个人回王庭?”梅朵霍然睁眼,“你丢我单独面对你那豺狗般凶恶,兀鹰般狡猾的王妃?你是要再次送我进火坑?”

赫连铮张了张嘴,不能说凤知微已经不在王庭,只好道:“那么不回王庭,我把你托付给青鸟族长,让他来照顾你…”

“算了吧大王!”梅朵冷笑起来,“你的人,现在都是你那位大妃的走狗!你看着吧,你今天送回我,明天我就会被送回德州!”

“那你要怎样?”赫连铮皱眉。

“我跟着你!”梅朵语气坚决,“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阿札…我这个样子,你叫我还敢相信谁?你若不肯带我,我立刻滚下车,死在你的车轮下!”

她说着便爬起身,挣扎着挥开被褥,往车下滚。

赫连铮拦住她,却决然道,“梅朵姨,不管什么事,不管谁的错,都要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不能带你,我此行…很重要。”

他不再说话,快速将梅朵一拾,拎下车,喝道:“留下二十人,护送梅朵回青鸟部!”说完再不回头,策马便走。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惊呼声。

他回首,便看见梅朵挣脱了护卫,竟然追着车队跟着跑,她刚才下车没有穿鞋,此时赤足在沙土地上一跑,顿时脚底磨破,地面上一串斑斑血迹,然而她像是毫无感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纵身一跃,抓住了最后一辆车的边沿,竟然就这么把自己死死的拖挂在了车边。

赫连铮霍然变色,大吼:“停车!停车!”

车马立即停下,赫连铮快马驰近,死死扒着车辕的梅朵凄然抬头,道:“阿放…你不要我…我尸首也跟着你…”

赫连铮愣在了日光下。

“阿札,你在怕什么?我能对你和你的大妃怎样?我这个样子?”梅朵凄然一笑,“我知道你护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可你既然无论如何都相信她,你就把我带着,问问她,问问你家冰清玉洁的大妃,我有没有冤枉她?”

赫连铮默然不语,坚定的神色终于微微露出一丝动摇。

梅朵扒着车辕,仰起脸看着赫连铮,泪光盈盈里轻轻道:“阿札,我的阿札…你永远都是这么坚定,那时你两岁…我抱着你在草垛里,你一声都不哭,还和我说,梅朵姐姐,我们都不用怕,不用怕…你那么小,可我抱着你突然便不抖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呢?你叔叔的长枪扎进草垛,扎破了你的手掌,你动都没有动,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是冰湖…死不了…阿札你看…我现在这样,也没死…我的阿札…这个世上,我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为了你,死了,还是为你…”

“别说了!”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五章 生死相托

“别说了!”赫连铮一声吼惊得絮絮不休的梅朵霍然闭嘴,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惊惶的看着他。

赫连铮不看她,烦躁的在地上来回踱步,梅朵低声啜泣着,破碎的皮袍下露出血痕斑斑的双脚,四面的护卫都面露恻隐之色。

护卫们都是因尔吉部的战士,对梅朵熟悉得很,虽然以前多少有些不满她的张扬,但男人天生对落难女子有不可抑制的同情之心,何况在他们看来,梅朵都凄惨成这样了,又有这么多护卫在,大王还担心什么?不过是送趟粮草而已。

“大王…”八彪护卫此次来了四个,大鹏在试探求情,三隼却已经认为,他们忠义诚厚的大王,不可能抛下这样的梅朵——这是他的救命恩人,照顾他长大,如今又落得这般惨状。

于是三隼上前,自作主张扶起她,赫连铮背对着他们,也没有说话。

梅朵收了眼泪,看了赫连铮背影一眼,见他没有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在三隼和婆子搀扶下往车上爬。

赫连铮始终没有动,护卫们都松一口气,欢笑着去赶车子。

等到梅朵爬上车坐好,赫连铮跨上马,对八彪中赶车技术最好的大鹏道:“你去赶梅朵那辆车。”

那护卫应了,爬上车辕,赫连铮将车厢门一关——这是装粮草的车子,没有窗户,只有可以打开的门,为免路途上翻车使粮草倾泻,门上都有铁栓。

赫连铮关上门,抬手就把铁栓栓上,随即扬手一鞭,恶狠狠抽在拉着那辆车的马屁股上!

那马受了惊,长嘶一声扬蹄便奔,车厢里传来梅朵的惊叫,车辕上大鹏抓着缰绳目瞪口呆,赫连铮暴吼:“赶好车子,送她回王庭!”

大鹏手忙脚乱的赶紧调控缰绳,使尽浑身解数安抚惊马将歪歪斜斜的车势平稳,东倒西歪的车厢里传来梅朵爆发似的大哭声,隐约还有“砰砰”撞车门的声音,声音如鼓槌,重重的擂在所有人的心上,赫连铮唰的掉转身,背对远去的车子,双拳捏紧,闭上了眼睛。

满地的护卫呆在那里,完全忘记了所有动作,看着那车在大鹏拼命控制下险而又险的恢复平稳,才舒出一口气,然而那沉闷的撞击声,似乎依旧隐隐响在耳中。

“王!”直心肠的草原汉子们不赞同的齐齐大喊。

王竟然偏心如此!忍心如此!这还是他们心中恩怨分明仁义勇毅的王?

“去二十个人,追上去护卫。”赫连铮却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听不出众人的不满,疲乏的挥挥手,拖着脚步上了马。

护卫们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们的王,半天都没有人动。三隼怔怔的看着那车半晌,狠狠的跺了跺脚,一扬手一鞭子抽上一个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