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本欲能躲则躲,讵料他却偏偏爱找她的麻烦。她顿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冷着一张脸利落地转身,痛痛快快地上了车,却板着脸不去看他。

“很不情愿?”苏昱无奈地一笑。明明是她总在欺君犯上,到头来却是她在给他看脸色。他这个皇帝,做得未免也太失败了些。

谢绫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之色,不屑地挑了挑眉:“我与出尔反尔之人,有什么话好说?”

“出尔反尔?”

他总是云淡风轻的笑眼如今看来,却大有文章,那笑浮在眼中看起来温和又无辜,其实不过是虚伪的假象,实则却总不怀好意,让人不知不觉便着了他的道。谢绫总算看透了他的本质,自然不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是谁答应了,说要放过我?结果声犹在耳,却暗地里派人做匪盗之流。”

这些事哪可能件件经他的手。她为温相做事,本来就是朝廷的严惩对象,只是碍于不能放上台面牵扯到温相,才一直暗中敲打。他也是不久前才得知,在他号称卧病休朝的这段时间里,手下人依旧在按计划行事罢了。

说是他做的,也并非不可。

他正想解释,马车却乍然起步,绕开路石突然一颠。谢绫本在置气,没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处何处,突然一个重心不稳,惊呼一声,便向车壁上撞去。

苏昱立刻伸手一捞,将她整个身子护在怀中。谢绫由着惯性重重撞上他的肩膀,颧骨磕得发麻,脑袋也七荤八素地一团乱,未作多想便抬起了头。苏昱微蹙着眉的模样近在咫尺,让她不由得一滞。

他低头去看她,全然没将他们的暧昧姿势放在心上,认真道:“我答应的,是放过你,没有说过放过整个谢氏。莫非你觉得,你遇到我以前做的那些事,不足够刑部拘你入狱?”

谢绫直起身脱离他的怀抱,目光凛凛:“谢氏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我嘴拙说不过你,但谢氏不是小商小贾,你若真想动其根本,也得看看吃不吃得下。”

她既然能助温相亲手导演一场流民叛乱,自然也能去助别人。对皇权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幽州的硕亲王,北疆的汝南王,缺的不过是兵马粮草罢了,倒要看看他这个受温相所挟的傀儡皇帝能有多大能耐。

她的一席话未必有道理,但却说得底气十足,倒让他觉得分外有趣:“你若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费心去动一介商贾。”怕的便是她靠牢了温相这个后台,如那群妄自尊大的温相党羽一般,自以为大权在握,暗地里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如今看来,倒是很有这个迹象。

话不投机,谢绫沉默着不理会他。

马车行出郊外,到了长安城外的一个小村庄,突然停了下来。

谢绫被他扶着下车,眼风虚虚瞟了他一眼。说是拿皇上的名头来压她,他却还是与她平辈相称,甚至亲近自然地在她下车时伸来手扶她,笑容温和,让她的威胁冷淡气怒统统都像是情人在拌嘴似的。

她觉得这个情形透着万分的诡异,奈何他泰然自处,好像本该如此,倒让她怀疑是不是她想得太多,如此才是正常和谐的君民关系?

路是石板路,有些坑洼不平。苏昱一身清净地慢慢往里走,像是走在宫中玉阶上似的,浑然不在意。谢绫到了此处才想起来,这人把她平白无故带到这里也不知是为何,犹豫了会儿便在秦骁像刀子般凌厉的眼神里屈从地跟了上去。

明明将近午时,村中却没有炊烟,路上也没有走动的商贩。三两衣衫褴褛的百姓抱着蓬头小儿倚在路边的墙角,有人一卷草席躺在路边,蓬发遮面,不知是死是活。

路上偶有行人,脚步虚浮,被人搀扶着慢慢走着,几乎要撞到谢绫。她一惊,险险避开,皱起眉问苏昱:“这是…哪里?”

“难民营。”

谢绫一愕。

走到尽头,便是一片田垄,因无人耕耘而长了荒草,满目萧然。

苏昱远眺荒野,淡淡道:“我伤了你的手下,你也伤了我的百姓。算不算扯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问诊

苏昱远眺荒野,淡淡道:“我伤了你的手下,你也伤了我的百姓。算不算扯平?”

荒弃的农田因久不耕作,泥杂草丛生,远处依稀看得见几处破败的农舍,门扉破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此处离长安不过数里,却是天壤之别。

谢绫心中大震。天灾人祸,死于饥馑与叛乱的百姓数以千计,若真要将这些人命都算在她头上,怎么可能扯得平?

亏她还号称自己信佛,却在不知不觉中造了这么多杀孽,还从中牟利。

苍天茫茫,其下荒凉。她两手相握,远目而眺,强自镇静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很少用这般清寡肃然的语气对她,无端显得凝重:“看来你看似精明,其实却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如今知道了,可还要继续?”

谢绫与他并肩而立,仰头看他时眸中缀了天边闲云,映出他的脸:“我也不想如此。但若让我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遍,也定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本来做的便是贪赃枉法之事,自然也预料得到后果,这些情景她不是不知,只是没有忍心亲自到难民之中看一看罢了。善良清高是无忧无虑之人才配有的能力,她在刀尖上讨富贵,根本不可能做到双手干净,不染纤尘。

苏昱低头将那双执拗又坚韧的眸子看在眼中,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似的,脸上并无失望之色:“我说的不是过去,是将来。”

以往之不谏,来者却可追。他是想要她弃暗投明?谢绫凝眉,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想要拉拢我?”

苏昱垂眸浅笑,轻声道:“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谢绫愕然,嘴角一垮,调笑之色倏地僵在脸上。为什么明明说的事件件剑拔弩张,却能被他强扭出风花雪月的滋味来…她觉得他隐藏身份时调戏调戏她逗逗乐子也就罢了,在如此严肃的语境里还不忘在言语上占她便宜,便是他的不是了。

逢场作戏么,她也会。她深以为要和此人打交道,必须尽快适应他的说话方式,于是故作轻松地一笑,配合地跟他一起打哑谜:“我什么时候不在了?”

人家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良民哪。

苏昱的眸色陡深,一抹讶色在眼中短暂地停留,很快隐入深潭之中,只朗然笑道:“只要你不再走歧路,过去的一切皆可既往不咎,想好了?”

“我有拒绝的余地么。”他现在还肯拉拢她,给她一次投奔他的机会,若她执意为温相谋事,便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大的势力在他面前,也如同孤狼与虎群相斗,她虽能咬下几块虎肉,死的却一定是她。

“那入宫问诊一事?”

说到底他还是惜命么。谢绫撇了撇嘴,满口答应下来:“君子一诺千金。”

风起,谢绫默然看着他清隽的眉眼,温然如清雅书生,觉得隐隐有些不能适从,又有些期待。皇宫…到了那个地方,他便是高不可攀的帝王了。

这样一个人穿上龙袍,会是什么样子呢?

※※※

三月十五月圆夜,这日是财神爷的诞辰,长安百姓家家备了香纸供品祭祖,以求财运亨通。谢绫倒乐得清闲,一则她孤身在世没有祖宗可拜,二则她自己便是尊活财神,自然不消拜到他人头上。

她早早沐浴,换了身男子的衣裳,打扮作个郎中,挎上药箱,看起来煞有介事。

兰心替她戴上个青色的帽子,道:“这深更半夜的,小姐你扮成这样作甚?”

“出诊。”她觉得自己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去给人家问诊,跟自己的婢女交代起来颇损她的一世威名,便遮遮掩掩地糊了过去,“等下自会有人来接应,你不必跟出来了。”

这几日她总是心神不属。她答应了苏昱入宫去问诊,可他也没说怎么去、何时去,留她一个日日候着,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倒是沈漠和苏沐儿常来四季居光顾,时常邀她一同抚琴饮酒,她忙着给苏沐儿打下手,一来二去便忙得忘了这回事。

偏偏今日沈漠借了个档子,传了苏昱的话,她才恍然想起这茬。

谢绫两手捧着自己的纱帽在铜镜中矫来矫去,颇满意自己的清秀扮相。苏昱只说今夜可以问诊,却没给她个明面上进宫门的身份。谢绫想来想去,一个男子深更半夜入宫,总比女儿家像话些,被人瞧见了也不至于太尴尬,便自作主张地扮成如此模样。

兰心捂着脸,瓮声瓮气地:“小姐你要女扮男装,也该换身行头。哪有男子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谢绫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挥了挥手出门去:“医者,妙手回春也。这颜色不正是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兰心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的背影:这样放小姐出门去…真的没问题吗?

接她的是御前红人秦侍卫。马车早已停在宜漱居的偏门,秦骁腰间配着长剑,在门口踱来踱去,看见谢绫出来,一时没有认出她。

谢绫左手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纱帽,清咳一声:“愣着做什么?”

秦骁觉得这个姓谢的逆贼真是越来越花样百出了,瞪了她一眼便将她迎上了马车。

谢绫一向觉得他是个糟脾气的哑巴侍卫,也就不跟他计较,一路上憋着一句话都没问——反正问了这人也没法回答她。但她是第一次进皇宫,里头是个新鲜地方,她如今任人摆布却一无所知,总觉得心里没个底。

宫门早已落锁,马车乘着月辉自偏门而入,没行多久便要下地走路。

她挎着个木箱子走动不便利,好不容易到养心殿,腰酸背痛得极想立刻坐下歇一歇。偏生大门紧闭,秦骁让安福顺轻叩了门,低声请了数声,苏昱的声音才从里头响起:“进来。”

门被秦骁推开,月光倾泻在殿中地上,里头燃了一盏长明灯,映着黄琉璃瓦,一室通明,却不见人影。谢绫深吸了一口气,才提步入内。

秦骁关上门,抱着剑守在门口,抬头百无聊赖地望着月亮,与安福顺闲聊。

安福顺哑着尖嗓道:“咱家看,自从皇上出宫一趟后,浑身上下便透着古怪。宫里的御医横着叠起来都能翻过宫墙了,何必要从宫外弄个大夫进来呢?”

秦骁“嗯”了一声,点头补充:“这大夫还是个女的。”他伸出食指对着天边玉轮,嘴里念念有词,“陛下莫不是,看上她了吧?”

风流帝王与刁蛮俏御医?

这厢他正为自己精妙绝伦的联想能力自豪着,手指尖上的光却多了一道,月色清光里融了个红彤彤的暖光,沿着养心殿前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这红光是个灯笼。等他眯着眼看清了持灯笼的宫婢翡翠,又顺着她看清了她背后站着的女子,身边的安福顺早已吓得跪倒在地:“贵,贵妃娘娘!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瑾贵妃拨弄着婢女手上的食盒,一双凤眸斜挑:“起来吧,本宫要见皇上,还不快去通传?”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确实更新的时间有点不太稳定,一般都会比四点迟上半个多小时…但是一直都是日更的呀!

可是评论菌消失了是肿么回事!好忧桑嘤嘤嘤TUT,你造一捧花花人家会高兴好久的嘛,作者菌快要枯萎了好咩 TUT

伐开心!这只报复社会的作者菌决定派瑾妃娘娘出来捣乱!

第十九章 施针

谢绫本以为他要见她,也该是在书房之中,哪知他大大方方地半卧在床,身上只穿了中衣。她听说平民百姓觐见圣上皆要沐浴焚香以显尊敬,原来圣上他自己竟是这么…不拘小节的么?

罢了。她身着一身淡青长袍,头戴一顶青纱帽,颇有男子的自觉,连走路方式都往大了迈,好像身为一个男子能缓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

苏昱一眼便注意到她今日这奇装异服的打扮,特别是头上那顶绿帽,青幽幽地在暖橙的光线下晃着,看起来尤为滑稽。他笑道:“你扮成这样做什么?”

谢绫一会儿便走到了他跟前坐下,由于不常戴高帽,帽尖儿撞上床罩,撞歪在头上,像是戳出去的一个巨形羊角辫,更让人忍俊不禁。她看着苏昱笑不可支的模样,气得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放,冷冷瞪他:“有什么好笑的?若不是你宫里这么多规矩要顾忌,我犯的着这样么?”

她虽没进过宫廷,但历朝历代的话本子告诉了人们一个普遍真理:皇帝不好惹,皇帝宫里的女人们更加不好惹。都说伴君如伴虎,那群整天住在虎窝里的女人们,还不个个修成人精?

是以,她觉得在这种吃人的地方,就算当个大夫也得步步小心。

苏昱却更加觉得好笑:“这宫里这么多规矩,我哪样要你去顾忌了?”

谢绫一默。事实上,好像还真是这样。若不是他的态度如此,她也不会敢连个礼都不行,大咧咧地指着他鼻子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都是互相的,她觉得自己被他带成这个样子,他要负主要责任。

她得了个大便宜,便不再吱声,自药箱里取出针带,下手时却为难了:“秋水毒非药可解,需要施针,可能会有些疼。”

她担心他怕疼?苏昱伸出手,顺着她的话刻意作出隐忍的神情:“无妨。”

谢绫瞄了她一眼,觉得他这个样子,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却还要嘴硬的,落针时干脆了不少,力度适中,绝不多加疼痛。金针入肤,他果然偏过脸皱了眉,谢绫观察得细致入微,一眼便看破了他这点掩饰,下第二针时便愈加小心。

她从前也替扶苏亲自施过针,小扶苏比眼前这位病人坦荡得多,一般在看见金针的那一刻便放声大哭要逃走。把他抓回来便十分费力气,一旦制住立刻一针下去,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等他跑不掉了,便抽抽搭搭地小声哭,她才会温言温语地安慰他。

于是见苏昱忍得辛苦,谢绫恻隐之心大动,手上自针带上又取下一针,却犹豫着迟迟不下落,安抚道:“不会很痛的,一会儿就过去了。”

“还有几针?”

“…十一针。”她觉得这个数字说出来有些打击病人,立即又补了一句,“你可以想想别的分散注意力,或者睡一会儿?”

后者显然不可能,他如此紧张地盯着针尖,怎么可能睡的着?

苏昱侧枕着脸,眼角弯弯,笑得颇温和乖顺:“那你给我讲故事。”

“…”她觉得他果真是扶苏上身了,无语凝噎地侧过脸不想理会他。

这么一侧身,却正瞧见了他床头悬着的物什。

床上是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顶木床罩,三面屏式床围,黑中泛紫颇为古朴,其上悬的一抹明黄色便尤为扎眼。那东西十分熟悉,正是她送他的香囊。

谢绫蓦地怔住,有一霎的做贼心虚,再回头看他期待的眼神,忽然便松了口径:“好吧…不过我没有故事可讲,也不会讲故事,你要听什么?”

她才想起这个小东西,如今她既然投奔了他,他看起来也颇有诚意,这种伤人的玩意儿便该想个法子取回来了。日子久了,恐怕新症加沉疴,愈加凶险。

“你游走四方,定有不少奇遇,便挑几个与我讲一讲吧。”

谢绫语塞,她游走四方确实做了不少丰功伟绩,但她的发家致富历程完全是她的贪赃枉法史,借她一千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在此人面前和盘托出。她便将此隐去,独讲自己幼年随师父云游四海的所见所闻。

苏昱听得认真,连手上的金针落下都置若罔闻,听到她讲到在天竺遇见的云方僧人,神色忽然一滞:“天竺万里之远,你竟也去过?”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她俗务缠身,哪里还有空去那么远的地方游历。

苏昱眸色渐深,静悄悄地看着她。她竟记得,连小时候的记忆都记得,可以与他讲得事无巨细,连僧人的模样,手上戴的佛珠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唯独是他,在她心里了无痕迹?

她说着又下一针,抬头看苏昱神色黯然,眉心紧锁,以为自己下手失了轻重,轻声道:“弄疼你了?”

“没有。”他侧卧着,视线落在枕上,并不看她,一看便是不高兴了。

谢绫觉得他果然难伺候,叹息一声:“良药苦口,你这么讳疾忌医,怪不得体弱多病。”

不知是哪四个字触动了他,苏昱忽然抬眸,眼中有些怪异的神色。

谢绫惑然道:“怎么了?”

那怪异之色渐收,他恢复了一脸了无生机似的黯然:“痛。”

谢绫看了看自己手上,确认自己碰都没碰针一下,怎么会痛?她皱起眉:“那怎么办?”

她嗅了嗅,他的卧榻上铺了灯芯草,本是通气血的药草,性甘微寒,味淡,却被她闻了出来。这东西本可泄肺通血,对身体有益,但配合她在香囊里放的草药,便会加剧毒性。若是这个的缘故,她便束手无策了。

谢绫斟酌着措辞:“你榻上铺的药草,往后可以换一种,说不定往后便没有这么痛了…”

她因要确认灯芯草的味道,身子轻俯着还未来得及直起身,这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忽然被揽住往下扑去。她惦记着他左手上的金针,连忙撑住床沿不让自己压到他的手臂,他却不管不顾地用未施针的右手压着她,让她直直地贴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气息相拂。她不施脂粉,淡扫蛾眉的脸上双眸微瞪,惊愕有余。他仔仔细细地将她眼底的慌乱神色收入眼底,那双惊惶的眸子里分明无知无畏,不像是装出来的。

所以,不是她在假装,是真的忘记了?唯独忘记了他一个?

虽然早已明了,他的眼中还是蒙上一层又似黯然又似怒气的复杂神色,在深如寒夜的眸子里交织着,凛凛然,无端让人心下一颤。

沉默间,门外却响起安福顺的声腔:“皇…皇上,瑾妃娘娘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皇桑又装柔弱耍流氓,还公然衣衫不整勾引谢菇凉。让我们一起来鄙视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