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运》作者:九宸

第一卷 吾之首愿——奸王佞臣一代

楔子

大乐朝历经数代,值鼎盛之世。朝中有四权——尹文,延陵,公仪,檐台。

大乐显元一十三年,大乐朝皇帝宸宗禅位让贤,举第一权臣尹文氏为继位之君。

时年又称德肃元年,尹文迟即位,改国号大郅,定都燕京。犒赏三权,封赐贵戚功臣。

大郅四权——皇族尹文氏、世袭王爵延陵王、世袭侯位公议侯、世袭公位澹台公

第一章 天生凉薄

自宫城西下数余里,隔三尺竖有玉台阔隔,朱色红墙只比宫墙矮下几厘,外檐以金砖相砌,璨若明华。这是延陵府,穷得只剩下金钱的延陵王府。

一时间暮雨方歇,细芽破枝而出。冰凝的霜珠成帘坠下,饱满圆润。值兴延陵府白事之期,朱色墙垣皆以白幔相罩,光釉砌金的砖地由黑锦绸缎铺盖,往日斑斓光洁的五色彩殿,如今仅有单调二色,黑白相间。

灵堂设在苍兰正殿,哭丧的小丫头们面色青惨魂不守舍,嚎了一夜再挤不出半滴眼泪,嗓子亦是干了,借着空隙喘歇,忽听门外职守的管家传话入堂,声音低低压着慌急:“快,延陵大小姐进二门了,快哭起来,都哭起来,一个个给我哭出血来。”

哀声嚎声又起,响彻正院,众人哭得是中年逝亡的延陵王爷,怕的却是那是自东间稳步浅出素衣寡衫的女子。

清冷疏离、拒人千里杀人于咫尺之间的延陵长女,为佞作奸一心上爬、觊觎世袭王位的延陵大小姐,都是她——延陵王府庶出的长女延陵易!

那身影由东耳门出几步绕过影壁墙,朝着哭腔集聚的堂屋沉默而来。她生得一副媚绰姿色,是随了她曾经为妾居宠位的生母。眉染黛青,眼角略飞,媚态之余隐着逼人英气,绰尔不凡。一股子居高临下目中无尘的沉定自持,看得众人心生寒凉。

哭得最凶的小丫头眼神飘随着她,恨恨吞下吐沫于心底暗声痛骂:“呸,狗屁个清高,骨子里的下贱。”但想起些许年来这女人借着明目张胆的野心,做出那一出出引人发指的恶事,便恨不得用口水淹死她。

这府中人多口杂,骂延陵易的人不少,然畏她的人更多,真正喜她的,恐怕不出几个。

延陵易五步并三,直入堂间,冷视了堂内各处,长睫随着白烛一亮一灭的灯火轻颤,旋即冷下,含着晨间清寒出声道:“灵灯,少了三盏。”

管家闻言斥人去添,膛中心跳渐也强起。

延陵易今日梳着素鬓。青丝乌黑如缎,纹丝不乱绾作后髻。管家心言无论何时见大小姐都是一身规整有距、大体持仪。没人见过她面起迷色发髻生凌的模样。即便是王爷殇逝,全府上下无不哭得失颜失色之时,也并未见这位曾深受贵宠的大小姐颜容惨痛落泪斑斑。殊不知她是天性凉薄,抑或是真的忍力极强!

“嫡夫人呢?”正静着,延陵易兀然出声。

“刚又哭昏了过去,正以偏殿歇息。”

延陵易不再作声,只袭步转至侧堂,玉手掀帘,微整了衣襟,沉步迎上。

偏堂屋燃着冷檀香,寂寂绕着烟圈萦上,气息微重。延陵易习惯地蹙眉敛色,这味道她实不喜欢。身侧伺立的丫头倒是个明眼色的,见状忙悄步退至熏台无声息地撤了香。

内间榻前落着一扇绨素屏扇,是邛国织造的上品丝锦贡帛面,绘着山水江南的景画栩栩然。正心处染着血色红梅,星点成缀,看得人眼生缭乱。榻间着丧衣的妇人正歪身斜倚榻头,人似已醒转,时有间断地抽泣。榻尾另有一处身影,纤弱如柳,一边随着榻上人哭,一边苦慰言劝。

“嫡母亲。”延陵易站稳了身子,沉声唤了内间妇人。若要是别家府宅,见了嫡母必定以“母亲”相称,只她延陵易每次都将嫡字添得得体,咬得清晰。这一声出,倒不知是透着尊意,反是隐着疏离。

嫡夫人檐台氏早是习惯了这“尊称”,她抚养了她十年,仍是换来这一声清冷,心底不可谓不酸。然自己也是明白,任谁也责怪不住,这孩子是天生的凉性子,纵是捂她个三五十年,也不见得热得起。

“易儿啊。”澹台氏只一吸气,泪即是涌上,长叹一息,“来人,将屏扇撤了。”无奈她延陵易再冷分,做嫡母的还是要凑了这张老脸热贴上去。

屏扇随即由人撤下,澹台氏更是命人打起了帷帘,身侧坐着的是自己生养的女儿——延陵眉。这小女儿生得极是动人,算得上女人中的女人。一剪瞳眸竟似含着秋水。虽也是媚态,却和延陵易不同,她是媚得脉脉含情,延陵易却是媚生无情,媚得令人寒颤。只可惜这小女儿天生臆症,不犯病时还算好,若以病起,全府上下必是鸡飞狗跳。

澹台氏一手拉过延陵易,附上她腕子又作了一番哭念。澹台氏嫁入延陵家也有二十年了,她娘家澹台一族在朝中亦是有头有脸,世袭公位,虽在名阶上不及列王封土的延陵家,却也因持掌半数兵权声名赫赫,即是尹文皇家也不敢小觑之。她澹台馥岚更是名门之后,知礼贤淑,二十年来倾心操持王府大小事宜,为故去的延陵王生养了一双儿女,为人且宽厚怀慈。不同于延陵易的“恶名”,这嫡母在府中反是颇受尊爱。

待延陵易出堂间,已是逼近辰时,用了三两样膳点,听由管家来报——“舒妃娘娘到访。”

消息再入偏堂,闻讯的澹台亦是一愣,尔后匆然起身整以衣妆,出身相候。

鸾轿直入延陵府,止于灵堂前方落稳,自轿中而出的女人皓齿明眉,瑶光舜华。着缟色深衣,依挡不及绝代风华。圣元帝宠她,并不是全无来由,只这倾城姿色便不是六宫粉黛所及的。

堂间稀稀拉拉跪倒了大片,恭请声层层涌起直冲粱顶。延陵易正以行至廊口玄关,听闻这如潮恭声,不由得伫立脚步,静沉了良久。

舒妃于灵牌前亲自上了香柱,目光掠过青烟寻着灵位上的刻字。凝了片刻,再予澹台宽慰了几句,便欲退回鸾轿,目光却撞上廊处稳步走来的素影。延陵易行至三步之外,行大礼敛声道:“恭请娘娘圣安。”

舒妃盯着来人眸眼,觉得这孩子骨子里的冷彻确是随了她父亲延陵沛文。微点下头,即要错身离去,侧目瞥到她胸前冷襟扯开了一扣,许是走得疾挣开了襟纽。一时间心下涌起百转千回,本欲错身而离的步子沉下,缓步至延陵易身前,抬手为其盘紧文纽。淡淡一笑,再不言语。

延陵易忙撤以半步,躬身谨道:“娘娘。”

“你。”舒妃凝然愣下,偏头掠着她欲将退下的身影,恍然一叹,“终是不肯唤我一声母亲吗?”

瑶光楼二楼雅水间,漆黑昏暗的内室空间不大,四下窗帐门帐皆是重重打下,满屋子糜乱香气。由桌前至软榻,碎烂衫褂覆着一地,环佩软玉更是被贪欢之人随手扔了榻脚。

“世子爷,您可真坏!”这一声低低柔柔,透过榻上软帘溢出。依人声,委实一男人,听得出是刻意学着女子的尖声巧言,然尾音藏不住男性沙哑的磁音。

榻外之人翻了身覆上,一手穿过身下人腻湿汗漓的香发,握起一束置在鼻间,轻轻嗅着,言语轻佻:“你今儿才知道爷坏啊”声音清冽干净,竟是比身下人故意发出的女声还要动听。

“世子爷就这么想奴家?您还在服丧期就不怕夫人来寻?!”男伶双臂环在他腰间,方才酣畅淋漓一番,二人皆有些疲怠,只谁也不想离了彼此的软玉温怀,仍黏在一块拥着对方。

“怕什么,她哭她的去,碍不到爷。”

男伶神眼迷离,微转了转,轻挑起眉角,笑得别有风情:“不怕夫人也不怕延陵家的主心骨?!那个延陵易大小姐?”言着一抬手掠上他眉心,指尖似涂了香蜜,煞为清凉,由着眉骨、鼻翼滑至唇畔,顿了顿,便一指探入这位世子爷的唇齿。

然另一人却紧咬住牙关,抬腕紧上男伶的手指撤下,满目香迷瞬间淡了:“爷为何要怕那丫头。”

这边声未尽,门廊处忽地扬起吵闹声,脚步声亦近。

男伶闻后,淡淡扬了笑:“世子爷,又是她吧。”

门关处猛地由外堂推开,延陵易五步并三掠风而入,身子立在榻帐之外,并未特意逼视。只余光微一扫,便也清楚这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干不出什么好事。她对延陵空豢养男宠之事并不介意,男人喜欢女人是喜欢,喜欢男人自也说的过去。只服丧之期,他这般做,确有些过了!

眉头因着厌恶微微蹙起,声依是寒人肺腑:“穿上衣。府中——”

“我说过了,家中大小琐碎,皆无需过问我。你和母亲看着办就好。”榻上延陵空翻身一转,截声扬道。单手随意掀了帘帷,显出自己一身裸露,但无遮掩,“就这么想我?不过两天没回府罢了。”

那男伶由他身下退出,裹了被衾躲在里榻看他兄妹二人掐架。这般场景,但非只一次两次,却是时尔。

如今家道中落,慈父伤逝,他延陵空身为嫡子,更是长兄为父。是当以谨持家事,却反而流连烟花所处,更以染上龙阳怪癖。于朝中上下,早是被当作了笑谈,更不要提及延陵家面目何存?!

延陵易侧目对上他,恰见他大露裸身,眸眼未躲闪一丝,反是平静如常。延陵空见她神色自若,反有些挫败,一鼓作气起身迎上她,只隔着半步,抬手点她额头轻道:“妹子。你还未出阁就这般将男人看全了,不大好吧。或者你从不把哥哥当个男人?”

“穿衣回府。”她猛地喝他,眉角微扬,气势不减半分,“延陵空!”言罢恨恨瞪了他一眼,转身出阁。

延陵空望着她大步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挑了笑意,颇为得意,慢悠悠捡起砖地间散乱的常衣,随意套上,垂眸系着玉带。

床榻上的男伶裹着被衾滚出半个身子,笑得媚人:“世子爷,今儿这一局,算是您赢了吧。”至少是逼得延陵易困步而出。不过这一招却也够狠绝,是他延陵空的行事作风。

延陵空深眸已是无色,凝了片刻,转而轻笑。四比四,倒是平了。

第二章 家风不正

马车扬鞭而起,帘帷掀起一角小口,入着冷风,但叫人怒火平息。延陵易双手握拳置放于两膝之上,目光未有飘移。另一侧,延陵空衣衫不整,坐得歪扭,嘴中哼着淫调,不时飘向身侧人一眼,笑得更轻浮:“我说妹子,抛开这张脸不算,你骨子里全不像个女人。”

延陵易虚眯了凝眸,淡着声音,似不经意:“你也未像个男人。”她延陵府男女倒置阴盛阳衰的流言,早便也传遍天下。长子好以男色,长女冷悍如郎,好容易正常的小女,又是个臆症缠身。这朝野之上,唯她延陵家的笑柄最多,也最猖獗。她堵不住天下人的口,只因她杀不过来!

“我是不是个男人,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似乎是捏到她弱处了,一指正欲挑开胸前松扣,邪邪冷笑着要她好看。

延陵易牙关一紧,偏了头迎着帘外冷风。

“妹子,又输了!五比四,今夜依是你守灵。”延陵空扬起折扇,本就是冷风席席,偏他要再扇出些冷风败某人的火气才是好。

“延陵空。”她微叹下口气,并不看他,“你玩得过了。”

由府前驻车,一路而下,延陵易领头疾步先行,其后延陵空踩了她步子追上。停至前稍间空口,延陵空猛转到她跟前,以身挡了道:“咱家你最大,什么事你做主,我就不进堂禀母亲了,你代我说声就好。”

她不解他意,凝眉掠了他一眼,等着他再道。

“我想把友堂接了府里小院。”延陵空满脸讨好了道,“但凡这事你帮我在母亲这通了,文佐尘那边我保他不娶你,也绝娶不到别家女人。”他账算得极精妙,总也亏不了自己。

延陵易微一冷笑,半月之前还是嚷嚷着要宠工部侍郎,他旧人还未哭呢,新人就等着笑了。目光再不及他半寸,只绕了他身子径自而出。

“延陵易。你也别总挂着一脸瞧不起人的模样。如今父亲不在了,我娶三两个男人还碍不着这一家子。我没把瑶光楼搬来,就是全你脸面。”他嘴上仍是不软,一路跟着碎碎念,且是越说越离了谱,连着她痛处痒处皆拿出来言事,“有本事咱就这么扛上,你别嫁,我也不娶了。我娶不到,你也别念着嫁人。还惦记着文佐尘那厮呢,趁早绝了念想吧,多陈年旧档子的事了。你就是因着他把自己弄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人要。早是该清楚,他文少傅要娶得是女人,不是你这——”

延陵易猛地回身,正堵上身后这座人墙,寒着目:“闭嘴。”

他最怕她瞪自己,尤以那眼珠子似吐着蛇信子要生吞活剥了自己。吞了口水,嘴是不闭:“延陵易你别瞪我,再瞪,我当你面脱。”说着即是又要扯自己松垮的领口,好容易寻着她一个弱柄,便也屡试不爽了。

延陵易平生最恨人威胁,只一步逼上,瞳孔缩紧,但要人捉摸不清,自齿间迸出冷言:“脱啊,脱个干净!”冷袖扬手,出手攥上他团领,即是要“助”他撕扯下。

反是延陵空一时怔愣,伸手忙挡,却抵不住来势汹汹。唯听“嗞”一声,襟裂衫碎,圆珠团扣落至裙尾蹦跶了几声没了踪影。延陵空敞着半身,半晌未能回神,空瞪着身前怒极反静的人。

“不是我不把你当男人。”延陵易顿了顿,言声重了分,“是你自己作践!”

“延陵家的人有谁不是自毁其身。”延陵空终以正经言下,略扬了笑意,满是不屑,“包括你。”

穿堂冷风恰由二人之间蹿过,皆是一袭畏寒。他的目光忽有些痛了,看着她便痛。延陵一族倒是要将他们压成什么模样才是满足。自毁其身,反是轻的。

“空儿,易儿啊——”这一声拂过六品仙菊兰,正溢满了香气飘来。

以坛圃为隔,数步之外,恰立着携着延陵眉一路而来的澹台。那二人已是看得痴愣,瞪圆了眼睛瞅着这边举止怪谑的兄妹二人,只一声唤下,张着嘴道不出其它。澹台僵直了身子,欲站不稳,步子微撤,即是要歪向延陵眉身侧,紧皱的额眉散不开忧色。

延陵眉忙以双手圈了她,步子移撤,反露出另一端隐在影垣后侧的温俊神影——

那男人芝兰玉树,卓绝而立,一如九天玄珠坠入人尘,染着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淡雅。面如冠玉,颜若舜华的天姿实难由团壁垣影遮下。容虽有清俊秀妍之色,却也集一身俊骨湛然如风。

延陵空眯眼打量了番,只曈眸流波,彼时又泛起情浓意深的光泽。若说这天底下,他有心苦求却无论何般都得不到的男人。只一个。便是如今隔空相望,正以凝眸浅笑的瑾昱王殿下——尹文衍泽!

第三章 爱着一位穿越人士

苦索不得的心上人近在眼前,自己却由延陵易扯得满身狼狈,延陵空有意恼,然又恼不起。只悻悻以褴衫相遮,眸光掠了眼沉默一刻的延陵易:“满意了吧?!”想自己有心铆足了劲儿在意中人眼前表现一番,如今只他能不笑自己,便是德行高深。

澹台夫人已由女儿搀扶绕了花圃,身子还未立稳,即是怒向延陵空:“好不叫人笑话,脸面都是丢到瑾昱王殿下眼前了。”她实不知自己是作了几辈子孽才换来这一世的坎坷,中年丧夫,本已是大恸,子嗣延孙更是一个个争不来气。如今她也不求他们能震古烁今﹑雄振家门,但凡少以人前失礼丢面即是幸甚。

延陵易暗道这澹台氏从来都是好脸面的,若不是真怒到无以压制但也不至于人前发飙,无奈只得挺身而出:“嫡母亲,这事怪我。”

从来皆是这般,兄长惹祸在前,她做妹妹的来承担。

笑意一带而过,延陵空有些倦了,这几个字,真是早已听惯了。只他为什么要她替自己圆场?!自小如此,她以为她真是强悍至一手遮天,护庇延陵全府吗?他不要她这般坚强,从来不要!一仰头偏过了视线,这微风有凉意,他心里并不好过。仍记得年少时,还能见得她闪着一弯浅眸,清如碧水,明若星辰。尔后再不知从何开始,那一双玉眸,愈深愈沉,直至寒冰洌彻。

自堂间过正居门出东屋,延陵易一路慎随于瑾昱王身后,差着不多不少正以五步的距离,既不亲近,亦不致显得太过疏离。她与这位王爷其实不熟络,只知他身为圣元帝唯一的嫡皇子并未获以极宠,反于年少之龄错失储位。如今揣着亲王爵品,上比太子不及,下比未封赏的皇子世孙确也显出几分微薄恩宠。亲王府的宫中锦轿已候在东正前厅口多时,沉默多时的二人都觉着要言过几句才是,索性默契地顿下步子。尹文衍泽性平气和,是温良恭俭的那般,无时无刻都以浅笑饰面,善气迎人,于是即便是再不喜他的人,都会由着他的善意欢言一二。只延陵易是例外,于她眼中,这四面讨好八面玲珑恰又生得如此妖孽的男人往往虚伪至极。她甚以好奇,这男人若以脱下一身羊皮,是否会露出真面目。“披着羊皮的狼”,这一句由脑中瞬间闪过,她竟微微愣住。是,此话,最是文佐尘那男人爱说的。他的思绪总是与常人不同,时而跳跃,时而根本摸不清套路,举止言行更能以奇特相论,所以她揣测文那厮的目光,总是有些特异,只这一点,令她十分厌恶自己。她看向文佐尘的目光,不该掺杂好感。

“延陵大小姐。”尹文衍泽方才已是唤了一声,见她不作反应,似已神游他处,便再唤。眼中依是笑意流淌,并未生一丝恼色。

“殿下。”延陵易终以回神,镇定平静,无半分惊乱,就好像自作他想目中无人的并非自己,“殿下方才是说——”

尹文衍泽无意难为她,便接了话机重复道:“本王是受太子之托前来吊唁,这一趟回宫必能回禀皇兄贵府一切安好。”

“替延陵谢过太子关怀。”这一声隐着闷晦。她听他言及尹文尚即,便沉下目色。

而一番躲闪全入了尹文衍泽之眼。他只淡淡笑过,再言而上:“太子有意亲自来访。然大小姐也知道,如今延陵一府身份特殊,东宫身为储君不能擅以行访。望大小姐体谅。”

延陵易抬眸审视了他,只觉得他方才那话很是可笑,像极了解释。冷唇微撤,淡道:“那就再替延陵谢过太子善意吧。”

她逼人的寒意,实要他见识过了。尹文衍泽笑眼微迷,扬了眉间,轻点了头道:“名不虚传,延陵大小姐的奇特,确是领略了。”他这话,是简短评了之前“扒衣”的闹剧,更是言这一家门的乱。虽是长守禁闱,宫外民间听得多见得少,只乱到这个境界,也是前所未闻,今日得幸而见。

“王爷,这当口风大,您当是上轿了。”轿帘处已有宫人在唤。

延陵易接势便也躬身相送,垂首埋眼直掩下不悦之色。她掩藏自己情绪的方法,便是不语,抵死的沉默淡然,而后自心底划过狠戾的一道印记!从来都是死记仇断不记恩的人,哪怕短短几个字,尤以这种笑着骂人的话,她会比说之人记着清楚百倍。

最后一扇轿帘沉下,随了声“轿起”,软驾迎上。轿内闷热,虽尹文衍泽不是个怕暑的,才坐稳,也自袖中掏出了折骨扇,摇了三两下复停住。这一柄折骨撒扇,亦是邛国的进贡上品。檀香木制的扇骨,沁着残香,随风漫入口鼻之间,顿觉清爽。扇面附着鸦青纸,描以南国山水金碧素青,只观览便有凉意舒爽扑入。

“延陵易”这一声,自齿间淡淡溢出,依是笑意连连。那女人,该是恼了吧。真是从不会笑的女人。

回了寝间,延陵易方才浑身懈下,闭目浅歇于书案前。

窗前冷风吹散了案头文卷,那一张张冷笺凌乱扬起。她伸了手去压,复又擒至眼前一一掠过。这还是他做她西席时留下的帖子,那上面罗列着前所未识的文字,无笔锋劲骨,连方正规整都不及,歪扭似蝌蚪,怪异如咒文。她竟忍不住冷冷笑了,他说这是什么大英文字,说大郢朝以西,越了大夏国,隔着天水相间的距离,有一个叫做“大不列颠”的岛国。他说他很小的时候都要被迫学这些文字,学成了还要考一种名为“四六级”的东西,就好像我朝科举一般。在他们的家乡,很多人也会去参加这种“科考”。他说自己为了能去“大不列颠”,更是刻苦考了“雅思”。她又一次沉寂了,他说的名字她大抵都是不懂,什么是雅思?莫非是殿试的另一种说法吧。她总算也知道他家乡的方言很奇特。

自她十二三岁始,五年的时间,他都在教她常人看不懂的东西,就像他人一般,永远是个谜。

那个岛国很美吗?!

她微微阖了眼,将那些纸张一一凑至鼻间,冲淡清雅的墨香环绕着她,甚是沉静。你说,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始终不明白有什么不同,只因为那些文字你看的懂,我却不识?!或是因为,我眼中将权臣利益看得过重,你却淡然,再或你根本只喜欢温言巧笑的女子,就像那个丫头!

五年的相伴,而又三年故作不识的冷淡,文佐尘,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你可知,只你要的,我都能给你。那些其实也都不是我想要的,如若你真的能带我去那个叫“大不列颠”的岛国,逃脱一切繁杂,我便能够做到什么都不要

第四章 想要,便出手抢

夏亭晚花落,月下无人眠。

夜暮安好,灵堂偏间一处晚帐轻覆,无白帷幡灵,只香烛凝泪,冷薰黯淡。

左旋几前架有乳白玉的檀雕春雷琴,是王爷生前最爱摆弄于手的,是连家人都不得轻易触碰的宝贝,今日却孤零冷清地单悬一角,好不凄凉。

自主位而下,坐着一家四人,皆是端以冷茶不语多时。

“袭位空落,女儿的意思当以先向圣上求位。”延陵易一手持盏,只启盖淡淡扫了两眼浓茶重色,并不饮下。

堂首澹台氏微蹙了蛾眉,却无话可应。王爷去后,只这一庶出长女上下操持,担以嫡长世子重责。延陵易样样事办得大方漂亮,确比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强过千百万分。朝堂的事,她更是一四六不通的妇道人家。只目光不由得掠向自己的儿子,似也期待着他能说上什么。

另一首,歪坐圈椅之中的延陵空恰阖目小憩着,隐约间只觉众人目光射来,满脸发麻散热。抬眸间忍不住吸了口气道:“看我做甚!你们若不怕丢脸,我就求这世袭王位来坐个一两天的,尔后我再娶个王夫.”

一番言毕,听得澹台忙撑额扶眉,连叹了几口气,方看向延陵易:“易儿,你莫要指望他了。兹事体大,我族门丢不起这个颜面,只你一手承办即可。你父亲在时,确也有心要破了祖制传你袭位。”

延陵易沉了片刻,面色无澜,轻叩着杯沿,淡了声音:“我明日即面圣去请这个袭位。”

“有意思。”久未出声的延陵眉扬了笑,秀眉黛如青山,清眸盈以秋水。论姿色,这世间无人能与其媲美。本该是娇羞柔弱的千金小姐,只一开口,却显了恶意,“父亲大人尸骨未寒,姐姐还真是急着上位啊。”

“眉儿。”澹台氏作先怒喝,一只冷拳握紧在袖中。她澹台馥岚做了什么孽,这一双儿女没一个要她清闲!

延陵易并未有惊怒,只眸光浅浅掠过延陵眉复又寂下,她无意与她争论,在她眼底,她们什么都不是!

宫墙高起,几乎要压过层层云霄。空气微有些稀薄,御花园中偶有暖玉兰的馨味袭上,衣袖两端皆染了淡淡的清香。三个时辰,延陵易是跪得有些累了,双膝痛至麻木,此刻若有轻风一拂,半个身子即是要倾倒。午后的阳光渐而烈起,刺穿了云层,直落上阳主殿前。

殿中随侍的太监前来求了她几次,皆是言皇上不予召见,要她死了心。只她一脸无视,旁若无人的跪而不起。从散朝后便入了前宫跪拜于殿阁前,这期间陆陆续续不乏官臣步过,看她的目色更不尽相同,却也是白眼最多。

最后由殿堂走出的是公仪家的三子公仪棠,时以封正四品督卫。他方就江督大营督练之事奏请圣意,得以圣赞,正是得意满怀。出殿见了跪身不立的延陵易,更是不将她放在眼中,笑意轻蔑道:“求位?!你当你是谁?不是儿子,也不是嫡出。我道皇上纵是把那袍子扔给戏子穿,也不会赏你。莫要白费工夫,趁着姿色还在,早早嫁出去算了。你搁延陵家耗着,我都看不过去了。”

她并未看他,目色沉定,迎着前方,身子即便摇摇欲坠,亦要在这一时撑住。

公仪棠并未有心止言,由她身侧步出几步方又辙了回来。讥讽道:“勾引太子你也是下足了功夫的。依我看,尚再使把劲儿。太子妃之位不比延陵王位来得贵绰?!”都言这女人是个不讨男人喜欢的,才会年已二十仍深守闺中。或者是,这女人,心比天高,嫁,便是要嫁得最尊贵,公仪堂猛收了笑,手中握有象征身份地位俄蛇纹石玉虎,一双眸子死死钉住地砖间映显而出的半个身影,“延陵易,你确也够狠。那一刀,换了我,定下不了手。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啊”

暖风乍寒,延陵易身形一抖,目光直直逼上:“公仪棠。”

“把延陵眉嫁到公仪家,我替你保密如何?”唇际惨笑,眉眼依是寒光锃烈。

延陵易竟也随之笑了,下唇轻颤:“你——做梦!”

冷笑三声作罢,公仪棠甩袖而去,他并不急于一时,终有一日,这女人必会言弱,总是要来求自己的。

消隐于阴霾之后的霞彩又现,只延陵易并不敢抬头迎视。心底溃烂晦黯的角落早已蔓生妖娆的毒枝,勒紧胸口,竟是成痛。扬了手心接上一抹明光,凌乱的掌纹预言着半生凄凉。

光线渗入五指间,轻握而起,掌心染血,如那夜一般诡谲的明艳。

一口恶寒逼上,冷汗浸湿了后襟,右手盈握了左掌,死死抵在胸前,仍挡不住延绵流溢的疼痛。

九天重霄依是高不可攀,玉阙檐顶八宝云母角端绽着冷光空悬而立。

延陵易由冰冷的地砖间匍匐而起,双膝已软,跌撞向前。百级玉墀下候等的侍女远远见其身形不稳,忙奔步而上,自延陵易身后将她圈住扶稳,却见自家主子冷然凝着殿内玉雕宝座,神色坚定异常。

“忠儿”她出言唤了她,声已冷。

“主子。”

“给云南出信儿,允彭来、乔胡依计行事。”这一声渐渐黯下去,延陵易单手推了她搀扶的腕子,身影于风中陡然颤过,僵然定住。这延陵王位的碧玉螭虎纽,她是要定了!上天也好,下地亦罢,为奸作乱,只她想要的,便不会放手。

瓷青衣展于冷风中掠起,垣道红墙间,她大步离去的身影依稀。

江山如画,社稷如山,只这如画江山、如山社稷,皆与她无关。

心底那个声音愈渐清晰,这世间若有你想要的,不要念声,只抬手取来就好

她忆起依是这九池瑶阁前,那握了自己的大掌温度正好。如今,她以双手十指交握,指尖仍是寒凉。

她忆起自己曾将小小温软的拳头裹在他掌中,粗糙干燥的触感铭记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