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途径温珩院落,得见渺渺月华伴着潺潺流水,错落在溪底沙石之中。

温珩靠在一半人高的石台边,手边松松握剑,额上微有薄汗。

我本是想将他唤醒,可伴着他并肩坐下之后,望着天边的一轮清月,却恍然心疼的觉着该让他多休息一下。

他这个模样,想必是练剑太累,不自觉的睡过去了罢。

这么静坐着,或许仅仅只是一阵,又或许过了几个时辰,我发着呆的时候,肩边忽而一沉,靠过来个人。

温珩声音近在尺咫,清楚的含着喜悦,低低的,比那潺潺的流水声更沁人心脾,“阿禾,你怎么来了?”

我飘远的思绪缓缓拉回,忍不住回眸将他仔细瞧了瞧,“路过的时候,就进来看看。瞧你没有进屋睡,还以为你又做噩梦了呢。”

他微微一笑,不做多言。

我调整了下坐姿,同他一齐靠在石台上,“我想同你坦白一件事,本来想之后才告诉你的,但是现在却想说出来了。”

“恩,你说。”

“半年前从软玉阁中回来的时候,月娘其实教了我一支舞,我还一直在偷偷的练着。虽然月娘说,我平日都是舞刀弄枪的,连跳舞都带着杀气,瞧着并不好。且而那支舞是跳给心上人的,带着杀气可怎么行。所以啊,我就没告诉你。想着有一日等我练好了,再跳给你看,这么不就是惊喜了么?”

一路说到这,我亦是面上发烫,难为情的干笑了两声,”但是如今我想,我果然还是先告诉你吧,这样你才能多心疼我。我也想多心疼你,你如果能告诉我,你不来看我是因为在刻苦的练剑,那我也不用觉着那么寂寞了。”

“…”

话音落了,温珩却迟迟未有反应。我想我难得表露一次心迹,他居然连个嗯都不给我,实在是欠收拾。

正要变脸,温珩却忽而开口唤了我一句,“阿禾。”

我僵硬了半晌不敢扭向他那一边的脖子,在思想之前下意识的偏了过去。再眼睁睁的见着温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上来,在我的唇上温吞的啄了,左一口,右一口,再一口。

饶是我心神再坚固,此刻也是若遭电击的卡了良久。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见我一阵没有动静,朝我微微一笑,便勾着我的腰,径直将我推倒了,推倒了!

我眼前一花,得见漫天星辰惴惴,与一个就势覆上来的温珩。

心中呼啸着无数句,深藏不露啊,深藏不露啊!分明一张禁欲乖巧的脸,竟然,竟然!

我矜持且略慌的推了推他,“呃…温珩啊,虽然咱们是有婚约的,但这么早不大好吧。”

身上温珩默了半晌,低低笑了,“你这么说,才会害我动歪念。”

我心中一定,唔,那就是说之前没有动歪念咯,甚好甚好。“那你这是…”

温珩稍微动了下身,移到我身侧。差不多是紧贴着,侧身将我静静的瞧着,眉底眼角具是笑意,“想你陪我睡觉。”

“…”

过一阵,“睡草地上会凉么?你可以过来我这边些的。“说着,便朝我张开了手臂。

我牵了下唇角,顺带不动神色挪开一块枕着我腰的石头,“不凉,不凉。”

溪流潺潺,伴着夜空独有的空旷与寂寥,交织成一曲安定。

我还是第一回同温珩共眠,却没感觉到太多的局促,只不过心里头暖暖的,很是开心。

“阿禾,我也有件事想同你说。”他的声音很轻。

“恩?”

“我尚且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是谁。”

“那你想去找他么?”

“不知道。”

我轻轻与温珩十指交握,温和的风声滋养着睡意。

“想去的话,我会陪你的。”

七月中旬,舅舅忽而的逝了。

对外作的宣称是病逝,但我知道,他体内有致命的陈伤,拖了这么些年,才终于灯枯油尽。

那年我十九,旋即入住正宫,平抚庄内外的骚动。这一番动静,自然也见了不少血。

海水分离开南北两陆。与北陆的皇权专政不相同,南陆没有所谓的政权,有的只是像我栖梧山庄一般的分割一地的势力,无论大小,都是按武力来统治的。所以击败了慕容凌的我,才能顺当的入住栖梧山庄,而那些曾看轻我的下人也未有一句多言。

并非自夸,十八岁时,我的剑法造诣已经高于舅舅。所以那之后,连舅母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了。

这样的统治,何其野蛮。

老嬷一次说漏了嘴,曾同我提过,我的父母都是死于仇杀的,是舅舅救了尚还在襁褓中的我。

时隔十九年,舅舅也几乎是因同样的理由去了,走前将我放在栖梧山庄正主之位,仿佛是将我投进了一个黑暗又奢华的轮回。

我其实更向往北陆的太平,自小便是如此。

老嬷的家乡在上京,所以她常常会给我讲,那里皇权统治下的太平盛世,繁荣场景。虽然也会有争执,却不会若南陆一般视人命为草芥,一言不合而刀剑相向。

所以我年幼时但凡见着个温文尔雅,瞧着有修养的人,比如温珩,都只会暗暗笃定的以为,他定当是北陆大户人家的少爷了。

诚然,我的那一回的笃定并没有出错,温珩的确是北陆之人,也的确称得上是大户人家。

他的父君,正是北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温辰。

离开栖梧山庄的那年,我二十一,温珩十八。

栖梧山庄彼时内外安定,慕容凌比我更享受权利带来的快感,即便我不用嘱咐,他也依然忙前忙后的为着栖梧山庄。

我自小见惯了他那鼻孔瞧人的高傲样,咋见他这么鞍前马后,实在是别扭。

我离开之后,暂由他接管山庄内事物。

舅母始终不肯认可我与温珩的婚事,好在她自小没将我怎么放在眼里。除了一回巴巴打算将我塞给那个如今染了一身风流债,前段时间刚弄出血祸来的轻浮公子外,同我几乎没什么交际。故而我也不很看重她是否认同这场婚事。

去上京的路上,我与温珩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成了婚。当着沟通南北两陆的大海,传说中的”天之涯“,相互许了一番当初以为似模似样、后来瞧着都孩子气的誓言,姑且算是私定终身了。

此番去上京,乃是为了见一见温珩的父君的。虽然按着温珩的话来说,温辰并不见得会认他。

温珩的娘亲出身风尘,纵然名极一时,甚至于惊动皇城天子。却在隐世委身温辰之后,连温府的门都没能入过。心灰意冷与其断了关系,才晓得有了孩子。

温辰自然是知道温珩的存在的。只因其正妻温夫人实乃贵胄,娘家势力雄厚。温辰早年风流、与风尘女子交好一事本就是她心头刺,旁人在其面前提都提不得。又兼之温夫人连生了两个儿子,温辰为求家和,便只将温珩远远的安置着,并不打算带回府邸。

直待出了意外,温珩的娘亲去世,温珩恰好的被我带回了山庄,便就同温相那边再无联系。

这个意外,我本该是记得的,毕竟那日是我亲手救了温珩。

可年代太久,类似的事也很多,我总也记不清楚,却不好开口去问。总觉问了就显得忒没心没肺了些,自己闷着脑袋回忆着。

第6章 前传(五)

与预想的不同,我与温珩刚到上京,仅仅喜气洋洋在繁华的市集上晃了一遭,第二日清晨温珩来敲我的门时,眸色便染上复杂。

我当时睡得还有些晕乎,看着他坐在我的床边,虽然依旧是着浅浅的笑,神色中却有丝丝的黯淡。不由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啦?”

他低眸安宁的瞧着我,“阿禾,温辰来过了。”

“…”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入住了温府。

第一次见着北陆贵族古典而奢华阁内摆设,叫我有种不自在的拘束感。座上的是同温珩两分相似的男子,颇留几分年轻风流时俊朗的模样。

可一番言语的过下来,让人瞧不出点滴的父子之情,只是告诉温珩,他可以接受他。

我坐在一旁一声不吭,默默地想,接不接受都无所谓,倘若温珩在这住得不开心,我还是会将他带走的。

温珩同他介绍我时,说的是妻子。座上的温辰这才抬了下眸,看了看我,说出句不那么走形式的话,“慕容禾她,不是你师父么?”

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认识我的。

然温珩都说了,我再对上那双看不清深浅的眸时,亦能从容微笑,“我与温珩十天前方成婚。”

温辰点点头,其对待温珩始终冷清的脸,面向我时才含了些礼遇的微笑,“原来如此。”

而后…我便被与温珩安排在了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

同住的头一天,温珩早早的宽衣上了床,在床上看书。

我则在房间里溜达来溜达去,看看窗台的小花儿,数数花瓶上的纹路,终于相中了一本颇有几分滋味的画卷,打算孜孜不倦的研读之际。内房中温珩忽而道,“阿禾,你能给我递杯水么?”

我站在外房看画,自然而然的应了,一溜烟小跑的跑到桌前倒了水,然后又快步的端去了床边。

正要将杯子递给温珩,但见他细碎着微光的眼眸幽幽的朝我一瞥,缓声道,“你在外面瞧什么?”

我举着杯子,“瞧画,唔,那个画我好像在哪听说过,挺有名的吧。”

“…”

等到半夜三更,我从院外花园晃一圈回来,温珩早已经熄了灯睡了。

我一颗忐忑的心微微搁下,蹑手蹑脚的扒了外衣,爬上了床。

将将轻声细气的裹住了被子,正预备舒心的一叹时。缩在身前的一双手便给人牢牢的抓了去,吓得我心跳都快了几分。

黑夜中温珩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将我凝着。

我亦默然无语,略惊慌略脸红的将他望着。双手依旧小心的缩在身前,只是被人扣住了。

良久,温珩才抿了抿唇,笑了。躲在这黑暗的床账中,便莫名含了些促狭与戏谑,小声问道,“怎么躲我?”

也不晓得是哪来的气氛,我也跟着他小小的虚声道,“我才没有!”

“那你看画也不来看我。”温珩不声不响的凑上来,虽是含笑,却分明是抱怨。

我一时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一张脸愈发的发烫,低声道,“画好看。”

话音未落,唇便给人吻住,浅浅的啄了一口。

温珩已然靠到我的枕边,亲罢后,才轻轻笑着,不赞同道,“我比较好看。”

我被他这么近的纠缠弄得脑中晕乎了一阵,感知彼此呼吸的交缠,他一只手力道将好,稳稳的抓住我的两只手腕,顿时有种…

呜哇,好色的错觉。

果真人都是不可貌相的,深不可测啊深不可测。

“才不是。”

啾,我又被啄了口。

“呃,你好看,你比较好看。”跟山水,叙事画比什么好看,简直任性!

啾啾。我被啄了两口。

正要道一句,你这是打算让我在怎么回答时。温珩忽而一个翻身覆到了我的身上,被褥轻动带起一阵冷风。

等我反应过来时,温珩披散的墨发垂泻下来,散落在我的枕边,丝丝缠绵。我的手则同他十指相扣,被按在头顶,连前臂都亲昵的触在一起。

我原以为他会俯身下来,像方才那般不由分说的吻我,殊不知他却伏低了身,整个将我严丝密合抱住,撒娇般埋首在我的颈窝,蹭了蹭。“阿禾,我以为你终于愿意与我同睡了。”

脖子上传来肌肤相触的柔软触感,叫我不自觉的颤了颤,浑身有种莫名的电流流淌,“…”

“阿禾…”那细小的声音钻到耳中,似是喵咪的亲昵般撩人。

我低眸望着他泛红的耳根,与往下精致的锁骨,咽了口口水,“我,我只是有点紧张,那个…唔…唔。”

“…”

我以为我这一句确然有点退一步的意思,但是应该也不至于到了认同的意思啊,为什么就,就…

在混混沌沌中,被吃干抹净了呢。

总的来说,起初在相府的那一段时日,我过得很是圆满。

虽然日复一日的待着,我也渐渐看清深宅府邸人心之间的藏污纳垢,但那与我是没有干系的,任是以温辰的权势也不能迫我分毫,我自与那污秽相隔。

未得一月,温珩便入了仕。

我对北陆皇族的事了解一些,却不懂具体的规矩。只晓得温珩据说是被宣入了皇宫后,直接面了圣,经了一些考核便拜了官衔。

我心中模模糊糊的想,男子应该都是想要闯出一番事业来的。温珩的父君又是丞相,纵然感情不深,举荐一番也不过举手之劳。

那时,我还并不知道,温珩这般,所谓的孽出,是不会被举荐入仕的。

温珩升官很快,可谓是平步青云。

我虽然为他开心,却时不时会想念他。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便不能与从前一般时时都能见着他。

闲下来时,便会自己也学着去找点乐子,譬如画画,又譬如练练月娘教我的那一支舞。

温夫人偶尔会来找我,别样的客套,同我道,“新官上任总是有许多交接的事宜,等珩儿不那么忙了,我这个做娘的便将你们的婚礼再好好的办一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做得了数的么。”

我其实不懂她这弯弯绕绕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她口中唤的一句一个珩儿,让我觉着心里头梗得慌。

我不曾主动对温珩说过什么府上的事,然夜晚的时候他凑上来自背后抱着我,却轻声问,“我听闻,夫人今个又来找你了么?”

我自然不会说谎,更全心全意的相信着他,点头应是。

“说了什么让你觉着不开心的?”

“没有。”我应承着,半晌又想起什么,回过身窝进他怀中,别扭道,“只是夫人都喜欢唤你珩儿,唔,可我都没这么唤过。”

温珩低头瞧着我,似是愉悦,又似是无奈,“那这要怎么办?”

我眨了眨眼,意外于他的认真,“我就是吃个醋,不碍事的。”

温珩轻声笑着,我侧脸贴合的胸腔轻轻的震动,叫我心中满当当的皆是甜蜜,也忘却了那一丝丝他不在时的寂寞。

我介怀的这件事,温珩没隔几日便处理妥善了。我们搬离了相府,独立住去了温府。

那个时候,温珩牵着我的手,站在门口轻声告诉我,“往后在这里,我便不会担心有人扰你,教你觉着委屈了。”

我虽然想告诉他,人心背地里的事我纵然瞧着不喜欢,却也不会代入其中,来给自己找气受。不管是温夫人也好,还是那些个偏房小妾的阴阳怪气,在实质上伤不了我分毫。陌生人在我心中亦没有半分的地位,自不能影响我心情丁点。可见温珩如此的向着我,我还是打心底的开心的。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曾温情脉脉将我抱着,低低道想要个孩子。而我亦傻傻的将这一句无论何时听来都觉甜蜜的话语,深深的记在了心中。

温珩忙的时候,我偶尔会凭借自己优势,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一趟皇宫,四下的看看,看看所谓北陆最奢华之所是个怎么的模样。

我时不时也会在皇宫看见温珩,看他一身官服站在金銮殿之下,与同行的那些老头子一比,俊俏得格外晃眼。

温珩自然也晓得我来了,出了殿门便会偷偷瞄我一眼,面上的笑又是无奈又是开心。

再然后我才知道,渝水入了宫,做了个御林军的小头目。

见着他的那一日,我坐在皇宫御花园的假山上,渝水就在假山下,我带些找茬般的语气唤住了他,然后问,“你为什么也离开了栖梧山庄,那山庄怎么办?”

他站定了一下,身上的铠甲发出干脆的声响,刀削似的坚毅面容显得比从前更为成熟,只是眸光却比从前要冷淡许多,似乎也没意外我会突然的出现,一如从前般的言简意赅,“庄主都能离开,我为何不能?”

说得也是。我一时语塞,他便再看也没看我一眼,离开了。

我有些惆怅。

温珩不久便官拜正一品太傅,辅佐太子与皇子。

我有时候坐在宫墙上,看温珩极有耐心,一点一点的教小皇子诗书的模样,便会心里头空落落的摸着自己的肚子。

成婚都两年有余了,温珩也不曾怠慢过我,我却始终没有孩子,这一点叫我有些忧虑。

我曾因为了更好的照看温珩年幼时偏弱的身子,向华大夫学了些医术皮毛,从而也知晓我天生体质偏寒。

难道这就是不容易受孕的缘由么?

我很想同温珩也说说这件事,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想着兴许再过两天又怀了呢?我怎好叫他失望。

我开始关心起自己的身子后,身边便才有了贴身照顾的小竹。

第7章 前传(六)

温珩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桂花的,即便公务繁忙也会抽出两本相关的书来瞧瞧,我当时还笑他,“你莫不是官当得累了,要改去当花匠?”顿了顿,又觉着这个想法挺好,就乐呵呵的凑上去看,“唔,你喜欢丹桂么?我倒是较之喜欢茶花的,反正得空,也能在前院种些。”

他抬头看我一眼,眸中一闪而过不知名的情愫,淡然的收了画卷,“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且试着种些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