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禾其实连那是道什么菜都没有看到,只是徒然闻到空气中微微油腻的味道,面色便是一白,胃中涌上来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

侍女尚未躬身,慕禾飞快的对温珩道句,“我出去一下。”便赶似的离开了位置。

自然,她并不是以捂唇欲吐的模样离开的,挺直着身子走得很周正,只是步伐微急,连温珩的回应都没有能听到。

到了后院,面色发青得寻着了个木桶,才扶着栏杆蹲下干呕起来。胃部一阵阵的痉挛,慕禾抠着栏杆的手指都像是脱力般的发着颤,没完没了的恶心感涌上来,却没能吐出多少东西。

干呕才是最难受的,原本这两天她就没吃什么。慕禾吐过一阵,便扶着肚子站起身,在水井边取了些水漱口,随后又遇到了侍女,朝她讨了些温热的茶水,想要将胃中发酸,空空痉挛着的感觉压下。可两杯温茶下肚,没走两步,慕禾就近一蹲得扶着木桶,又吐了起来。

短短一刻钟,慕禾整张脸已经煞白如纸,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无,抱着膝移回水池边,蹲在那发着颤,只觉天旋地转,看不清实物。泪眼朦胧,倒不是她情绪上想哭,而是一次次胃部的痉挛,呕吐时自动涌上来的泪。

温珩担心慕禾迟迟未归,相随而来之际便是看到的如斯的场景。

慕禾独自一人伶仃的蹲在黑灯瞎火的水池边,抱膝的肩头轻轻颤着,瞧上去那般脆弱。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她身上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脆弱的痕迹。

温珩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句阿禾,慕禾抬起眸来,眼眶微微泛红,眼底蕴着朦朦的水雾,面色苍白,声音因为虚弱而无力,轻轻道,“我在这。”

那一眼触及的场景,像是能将他的心生生绞碎,此后多年的记起依旧心有余悸的刺痛。

慕禾从不曾在他面前落过泪,一次都不曾。

“你怎么了?”温珩未能察觉,自己的嗓音之中竟有一丝的颤抖。

慕禾舀了一捧适才给自己打上来的水,扑在脸上,像是要给自己醒醒神,而后道,“我已经好了,再缓一下便随你回去。”

温珩走近两步,想要过来拉慕禾的手,”我带你去看大夫。”

慕禾眸光闪烁一下,避开他的手,“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

温珩在她身边蹲下,未带丝帕便只得拿袖子仔仔细细地将她面容上的水渍擦干。触到她微微颤抖、冰冷着的身子,心尖都是疼的,却因为不想违背她的意思,叫她不开心,只能极力的压抑住情绪,声音温和得似是在哄着孩童,“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温珩改扶住她的手臂,“恩,那我陪你去三楼休息一会。”

“不用了。“

慕禾并不想两人独处,正要拒绝。温珩眸色一黯,微微低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手臂合拢将她揽入怀中。

这份亲近并不迫切,更似是将她的重量挪回到自己的怀里,索取着她向他的依赖。”阿禾,不要折磨我了,听一次我的话好么?我只是要你好好的。“

慕禾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是因为没有力气,二是因为心中早腹诽了他千百遍,那你也不看看这都是因为谁,因为谁!

温珩见她没再反抗,微微抬头的拉离距离,便是小心翼翼打横的将慕禾抱了起来。

慕禾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半分的力气,可见着他竟然是以如此的姿态抱着自己,仍是惊得瞪大了眼,”等等等等…不行不行,你要么放我自己走,要么背着好了。“

”可背着是会压着肚子么?你这么会舒服些。“温珩手臂收紧,将慕禾抱起来些,可容她不着丝毫力道的依附在自己身上。

慕禾头一回似朵娇弱无力的小白花靠在温珩的肩上,声音低靡,语速却很快,”你这让我怎么见人?这么大个人了还被人抱着走!“

“那就不见人好了,咱们不见人。”温珩无条件顺从的安慰着。

慕禾一牵嘴角,怎么就觉着这句话那么奇怪呢。

温珩抱着她在地势复杂的后院左绕右躲,大费周章得避开四下走动的侍女。临近主楼才两步借力踏上回廊的屋檐,轻轻一跃,纵上三楼一间雅居的窗口。

屋内没有灯,也可以大致的看出轮廓,温珩将慕禾放在床上躺好,替她将被子都掩好之后,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半晌,好一阵之后才坐在床边道,“加上今日,我一共才见你生过两回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哪里不舒服,你定要同我说,我现在有些不冷静,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会乱猜的。”

这间屋内有一股很莫名的香味,像是能够安抚人心,连带着慕禾都觉着好受了不少。望着温珩真切的眸子,迟疑一阵后将两只被他埋进被子里的手抽出来,右手搭在左手的脉搏上,“别急,我看看啊。”

温珩竟乖乖的应了一声好,眸光乖巧宁静的落在她相触的两手上,一副当真在等着的模样。

这么本是想调侃他反应过度的慕禾,反倒是自己窘迫了一下,有点下不来台,讪讪的将手又缩回去,面上还得装作一派肃然,“放心吧,小…“原本想要说是小毛病,但思及肚中那一块肉,用这个词实在不好,遂改口,”小意外,性命无忧,好着呢。”

温珩沉着的将她望了一眼,静了良久。

“阿禾,你是怀了么?两个月的脉象把不把得准?”

55|5.15

慕禾跟在华云身边学医的这些年,多数是跟药材打交道,真正把脉的经验算不得丰富,自己切脉来看,只能隐隐的探知一些异动。

一句怀了,如果是作为医者对别人说,兴许加上句恭喜也便能了事。摊在自己身上,便可以顷刻叫人慌了神,未来轨迹翻天覆地的变化。

慕禾是偏冷体质,并不那么容易受孕,兼之长期服用温珩给过的避子汤和后来的一次流产,身体受创之下,便一度以为自己是再也怀不上了的。她心底怀着这样的潜意识,一直避而不看自己身上那些反应。虽然也隐隐知道事情发展的方向越来越超脱自己的想象,却只能安慰、按捺下那一丝慌乱,告诉自己,再等等,等真正确定了再来想想该怎么办。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慕禾固然惊讶喜悦,却也难免带了些其他缘由的担忧。

其中一个缘由,是因为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痛彻心扉,多年都未能走出来。再度拥有的时候,无形的压力逼得她喉咙发紧,夜晚中几度难以入睡。

再者,便是因为温珩了。孩子在她想要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出现,仿佛成了一条枢纽,再剪不断。若就这般强行同温珩断了联系,带着他/她远远离开,孩子将来若是没有父亲,会不会觉着怨怼?

若为了孩子在一起…

慕禾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常听闻山下的小镇有丈夫家暴妻子的事,怒不可遏,几欲拍桌而起。老嬷拉着她,说别人家的家事管不了,管了讨不得好。她不得不听老嬷的话安分下来,然一回下山时恰好遇上一起事故。

当时那名妇人被甩出门,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甩倒在街道上慕禾身前,身上都是棍痕。男子抄着手臂粗的木棍站在门口,酒气熏熏的将女子动弹不得,半悬在门槛上的脚踢开,骂句,“滚,老子不让你管。”半点不在意女子死活,将门甩关上了。

慕禾忍无可忍,一脚将那老木门踹开,一把拉住那男子的后颈,反手将他丢到池水里,一脚踏在他的后背之上,冷冷将之压住不许浮出水面。任他四肢像是被钳住壳的乌龟一般拼命的挣扎划动。

彼时七邻八坊都炸开了锅,小声唤着要死了人,要死人了。

直淹得他翻白眼,独剩了一口气,慕禾才将他提出来。

那个时候毕竟年少,一举一动都是凭心情来,哪里晓得考虑别人的处境,她扶起满目呆滞的女子道,”这样的人,你不要再同他过日子了,问他讨了休书,我带你去栖梧山庄,在那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女子却似半分没听到她说的话,推开慕禾,爬到男子身边泣不成声,反倒像是看一个强盗一般的看着她,等回过神来后,便撕心裂肺得喊起了救命。

不多时,屋内跑出来个小奶娃,一家三口就这般的聚集一堂,独有她傻站在原地,被那一致对外的眼神剜得心上一阵一阵的发凉。

手上一热,是老嬷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身后带了带,躲开那些像是刀刃一般的目光。身子微微一弯,丢下一袋子金银,”我家禾儿不懂事,这些银子便当做赔偿了。”

回去的路上,老嬷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想,如果夫君待她不好,她定然是不会忍的。可现实总是有很多让人妥协的地方,或许那女子也是感激的,可人不能只活在激愤的一时。那男人死了,她就成了寡妇,带着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就算衣食无忧,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慕禾摇摇头,说,“我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一个人就活不下去。”

老嬷牵着她的手,“是,你不一样,这世间怕也只有你有资本说出这等的话了,老嬷死也不能看你受这样的罪,所以你往后万不能妥协。”老嬷爱惜的摸摸慕禾额角,“其实,被打的女子不是没有闹过,可女子都是心软的吧。第一次被打,震惊之后想要决裂,当心爱之人酒醒后跪在面前,一嚎二求的哭诉,保证往后再也不会。父母邻里劝解,说哪里有人因为夫妻之间这点小矛盾就休离,便就心软了。可忍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愈演愈烈。等到后来,有了孩子,又怎么能若从前一般任性?只为了孩子,也要苟且的继而这么生活着罢了。”

这件事在慕禾心中印得清晰。后来想想,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人渣般的男子会在酒醒跪下相求,或者的确是有悔意的。

可自那以后,还是会冲动,还是会在醉酒之后将女子揍得半死不活。本质上来说,该也算是性格与相处的问题,两人俱是可怜又可恨。

慕禾同温珩在一起时,几乎没红过脸。可他们最大的问题,便是沟通上,性格的不合。

慕禾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犀利性子,温珩则是个会将不好的事闷在心中的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长期以往,隔阂总会出现,亦或者愈积愈烈。

两年之前,祁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再者便是温珩娘亲的事,两人的认知至今都有着差异。

慕禾不问,并非为了面子,而是因为她大了温珩三岁。很多时候,譬如祁容出现的时候,看她笑靥如花,明媚活力竟会有一丝微妙的自卑感,难以启齿。

她比他大,这一点无法逆转。

再见之后,慕禾发觉温珩早不是从前那个温珩,他有太多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墨家之事,弑帝之事,避子汤之事,辞官之事…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两人之间的天堑,不仅仅是伤害带来的隔阂,发现了无法缝补的性格不合,年龄身份本身的不妥,还失去了十多年培养起来的信任。

她已经无法向从前那般,站在毫无保留信任的角度去看待他,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叫她竖起防备,生怕处在一个更大的局中,这么真的很累。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方的坦然该多好,可她无法先敞开心胸,自然也无法要求温珩做到。

尉淮出现之后,慕禾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一面的情感,却有极大的好感。第一次在想,她或许适合那些会将心情写在脸上的人,不开心了就会甩脸子,可只要哄上两句便可以恢复元气,感情更近一步,不用担心他会背后捅你一刀。

争吵有争吵的好,她同温珩的相处模式几乎不像是夫妻,多像亲人。

如今她肚中有了孩子,温珩同祁容的婚约却还没有撤回,抛开彼此的问题不谈,只站在众人目光中,她的处境该多么尴尬。

慕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还没能考虑好这些…

即便温珩早已猜测怀疑,她也不愿立刻的承认。“我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韶雪殿这边的地域偏湿热了些,闷得人难受,食欲不振几日没吃东西,兴许是伤着胃了。”

听慕禾这样说,温珩垂下眸没争辩什么,只是道,“这里相去二十里地有一处建筑在瀑布边的行宫,最好消热。只不过如今还是春季,会有些冷,你加几件厚衣裳,我可以带你去那里住上一阵,好过这般折腾下去。”

慕禾抿了下唇,知道他这是潜台词的在说她编的借口不怎么好用,可她本来就是在胡诌,脸皮厚一点便无所谓了,“那处瀑布我倒是知道,可是那里有行宫么?”

温珩点头,“恩,因为是私人的,所以外面知道的人少。”

慕禾回望床帐,想这八成又是以墨家的名头建的,不然他一个北陆的丞相,怎会在这里建行宫。默了一阵,“也好,好山好水散散心,等脑中清明了,便好想开了。”

屋中没有灯火,从慕禾的角度看来,温珩的身后有一轮清月,温柔普照,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阿禾。”温珩轻声问,“两年之前,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伤你很深?”

慕禾侧着身子靠在枕上,想起了她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的那一夜,淡淡摇头,”没有。”

其实她想说有的,想说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心疼得差点死去。

可身体却自己动了,拒绝说没有。她没有向他泣诉的立场,一边退却想要一刀两断,一边增加他的愧疚,让他补偿,那多矛盾。

说完之后,又想,无论谁先,这心防早已堆砌,谁都不愿再开口谈及了。

因为楼下尚有客人,温珩待上一阵便离开了。

慕禾捂着自己的脉搏睡不着,左思右想好不容易睡惯了韶雪殿的床,这下又搬过来怕又成不了眠,正要起身看看力气恢复得如何,温珩却又回来了。

一条雪色的绒毯将她整个的包裹住,温珩将她抱在怀中,温声道,“你不露头,别人就瞧不见的,我帮你备了马车,咱们先回韶雪殿。”

慕禾头上搭着薄毯的一角,抬眸瞧着他有些发愣,“可不是还有客人?我还打算着晚点身子好些了就下去的。”

温珩替她拉了下薄毯,有意无意触到她苍白的脸颊,眸中疼惜,认真着道,”他们不重要。“

温珩就是这般,在她每每觉得没有理由继续,想要放弃的时候,无比精准的扣住了她的心脉,忽远忽近的折磨。

56|5.15

由于行宫同韶雪殿相去不远,快马加鞭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九龄被安置留下,独有温珩随着慕禾启程,名曰调养。

昨日一宴,慕禾提前退席,温珩相随。众人虽然诧异不已,然代为主事的墨竹和栖梧山庄的一名殿主却圆融的将场面控下来。

事件过后,众人的议论比慕禾想象的要平缓许多,谈论之间几乎没有人责怪她。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事举止在世俗眼中本就乖僻桀骜,此回出来晃上一遭就离开,似乎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惯来作风而已。

于是今日,慕禾一出门便是受得四面八方的眸光扫视,声声溢美听得人头皮发麻。

便就是有这样的区别,当一高高在上之人总是背负着清高自傲的名声为人暗中不忿,只要稍加亲和,就会迎来大片倒戈式的赞美。相反,如若是换了本就站在台面上的莫谦亦或是慕容凌,昨日之事便又会变成为人戳脊梁骨的话柄,说他竟敢如此的怠慢宾客。

慕禾关上马车的窗帘,打了个呵欠,又有些犯困。

本该是一刻钟的马程,温珩偏偏换做了辆宽敞的马车,一路走得平且稳,慢慢晃过去。车厢里头的软垫格外的夸张,绵软得坐下去都要凹进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停在山道口前的阶梯下,铺面而来的水汽掺杂着丝丝的凉意,隐约已经可以听见瀑布的撞击岩石的悍然声响,空谷之间悠然回荡。

青石板的阶梯旁是瀑布蔓延而下的河流,到此处水流已经很急了,瞧上去清澈凛冽。

这方林间的山道比栖梧山庄的要将就许多,只不过头顶树木遮掩郁郁葱葱,长期处于阴湿的环境青石板上生出不少湿滑的青苔。温珩唤慕禾注意着脚下,声音还未歇便将她的手牵着了。

慕禾自然感知到他昨夜以来突然不再遮掩的刻意接近,却也没说什么,五指稍稍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肚子饿了。”

温珩步伐不着痕迹的一缓,眸中色泽无法遏制的亮了亮,“想吃什么?”

慕禾两步走下阶梯,往一边的河岸瞧了瞧,回眸笑道,“想吃鱼。”

靠近河岸的浅谈边正有一男一女的两人,架起了火堆,上头架了孤零零的一条鱼。书生打扮的孱弱男子浑身湿透了在河岸边拧衣裳,年纪尚浅的青衣女子则对着火堆上的烤鱼沿着口水。慕禾便是看见女子的模样,觉着无端食欲大增,想要吃些东西。

出来游玩,原是有很多的乐趣,譬如抄起裤腿淌个水,抓两条鱼烤着吃。即便是弄的浑身湿透,也能哆哆嗦嗦的烤着火笑。

多年之前,她同温珩的确是这样。然今时不同往日,温珩牵着她走到浅摊,解下披风给她垫着坐了,顺手丢过两个石子便放倒了三条鱼,便省了旁人大费周章的过程。

青衣女子当场便惊呆了,拎着裙子两步跑过来,不作半点矫揉造作的大声赞叹,“这位公子,好厉害啊!书林抓了一早上才抓到了一条鱼,我都快饿死了。”

慕禾被她语气里头的孩子气逗笑了,起身去捡旁近的干柴,“能向你们借些火吗?我们可以给你条鱼。”

“好啊,可以。”女孩连声道着,只觉占了便宜,正要一溜烟跑回去挪了些火过来,一直没搭理她的温珩忽而开口,“有煮汤水的锅么?”

温珩会这么问,是因为女子的火堆边还搁了一大包的行李,其中一截小锅赫然露在外头。

慕禾不动声色,捡着干柴,看女子二话不说的将那一口将好可以煮两三人份汤水的小锅从行李中扒拉了出来,跑去溪边温珩的身侧,洗了洗锅,讨好一般的递给他。

温珩接过,留下一条鱼放在近水的鹅卵石边,道了句谢便走回来了。

青衣女子捧着鱼,兴冲冲涉水的朝书生跑过去,愣笑出了一份绝地逢生的喜悦,”书林啊,我们有鱼吃了!”

慕禾生好火堆之后,还在费心挑选着烤鱼的棍子,由于是背对着火堆那边,便根本没注意到温珩的动作。

只待一阵后,青衣女子连连感慨道,“怎么,你家娘子身体不大好么?恩,那是应该喝汤补补,就是可惜了这么好吃的鱼。我那还有些佐料,给你捎带拿点啊。”

慕禾听罢这话回过头,不敢置信的看见火堆上架起的锅,以及锅里端端平稳的溪水。脑中一卡,一手并着两根挑选好粗细的棍子,走过来,“这鱼要放到水里头煮?”

温珩点点头,瞧着她手中提溜着的烤棍,想笑又忍着,平静道,“恩。”

慕禾腹诽他这也是够狠的,才两个月就准备限制她的饮食,虽说烧烤的食物的确不很好,怀孕期间要尤其的注意,但是…

“一条,半条行么?我就想吃…”点有味道的。

话没说完,水开了,两条鱼噗咚一声的滑下了锅。与此同时,对面火堆青衣女子咬了口香喷喷的鱼肉,美滋滋的支使着那书生,“书林啊你把这些葱蒜给旁边的公子送去呗,他家娘子身子不好,哎,非得白水煮鱼来喝汤。烤着多好吃,看我这舌头都要咬掉了。”

登时,来自世界的恶意扑面而来,慕禾捶胸顿足亦晚矣,她是真的不是想吃这种鱼啊!!

温珩则截然相反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美滋滋的看着火。他虽然知道慕禾是个不计较旁人言论的,自然更不会在意青衣女子的一句娘子,这种宣誓了所有权的词语就算是一时的虚假,也依旧会叫他觉着开心。

慕禾内心无声咆哮毕了,万分抑郁地坐下来,戳他一下,“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这样气她,反正她没承认怀孕,连反驳都说不出口。

“不是。”温珩笑着。

慕禾略上火,“我还没说是什么了,你就说不是。”

温珩将慕禾挑拣的烤鱼棍丢进火堆,笑吟吟,“恩,阿禾说是就是。”

“…”吵不起来也是闹心,简直不晓得他哪来的这么好心情,无言以对了。

温珩本也不想如此,可昨日慕禾害喜害得厉害,万一在外头吃坏了肚子,到时候又要难受了。

可过了好一阵,就当慕禾都沉静下来,基本自行洗脑完毕,告诉自己鱼汤好歹很鲜很爽口的时候。温珩倏尔开口,“回去再给你做烤鱼吧。”

慕禾望着那一锅的乳白鱼汤,脑中咔嚓了一下,似是有弦崩断了。

这…说他不是存心的,她自己都良心过不去啊!

温珩添柴的时候,顺带靠过来些,依在慕禾隐隐发颤的身侧,似是半点没感受到她的愤慨。

其实在妥协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温珩便有了一丝丝后悔。他从未有过这样做出抉择后又摇摆不定的状况,想硬起心肠坚定否决不怎么健康的食物,可见她沮丧失望的模样,又觉得无可奈何的心软,“明火烤的鱼外头容易焦,里头却不好熟,沾染着柴木燃烧后的灰尘,吃了着实不好。回去用炭火给你烤,但是只许吃一点,行么?”

慕禾心中一动,瞥一眼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就这么厚颜无耻贴在她身上的人,不着痕迹地耸了下肩膀,将他推开些。随后默然咽了下口水,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最开始她还没那么想吃鱼的,温珩越说不给,她竟渐渐执着起来。

嘴上磨磨蹭蹭的道了句好。心底却倏尔在想,是否温珩也是如此,她愈是退怯抗拒,他才愈是执念?

念头将将闪过,被推开些许的温珩见她答应,毫无负累的再靠了过来。对面吃鱼的姑娘躲在袖子下头望向这边嘿嘿的笑,笑着笑着一抽,不知是被鱼刺卡住了还是噎住了,脸色一白,倒在地上打滚。

温珩扫了对面一眼,盛碗鱼汤给慕禾,“仔细着刺。”

书生急红了眼,朝这边大喊,”公子,小姐,求求你们帮忙救救人啊!”

慕禾抿了一口鱼汤,当真是又鲜又浓,半点腥味都无,而后才对那书生,“没事,你家小姐只是笑岔气了。”

“…”

鱼汤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许多,亦不会叫她觉着反胃,慕禾一连喝了几碗,腹中好受了些,心情亦转好了。目光灼灼的盯着旁近的小溪,“这里的鱼着实不错。”然后着眼一瞟对面树枝上挂晾着的男子的外衣,笑了,“只不过鱼还是自己淌水摸来的趣致一些。”

书生和那青衣女子,其实有些像多年前的她与温珩。

那个时候她为了让温珩练出一身好身法,多数都是陪他在瀑布边练习。跨越瀑布的石台被冲刷得湿滑,若是身法不济便极容易被冲下石台。

温珩回回练着倒也耐心,一次被冲下去了,爬上岸时怀中竟还抱着条活蹦乱跳的鱼,跑到她跟前,像是献宝一般笑吟吟道,“它恰好撞我怀里了。”

那个时候,少年眸中明媚宛如熠熠的宝石,湿润的发丝沾染着晶莹的水珠,滴滴的坠落,唇似花瓣般调研不出的美好色泽。当初年少,道不尽的靡丽风华。

其实慕禾或许只是想看看他再一次明媚的笑,不那么谦和,那么内敛,像是玉一般的温润。她只是想看看当初那个一心依赖欢喜着她的温珩,简单又纯粹,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与计谋。

像是,独属于她的星辰。

57|5.15

不晓得是否是山间环境宜人的关系,慕禾感觉自个今日的状态好了许多。不巧的是在餐后随着温珩出去散步,瞧见一伙野炊的男子炖了一锅乱烩肉,人家好客,热情的盛了一大碗给她端了过来。慕禾愣了好一阵,脸色都青了,笑说不用,匆匆避开人群,扶树将胃里的东西全抖出来了。

慕禾身子骨一贯很好,从小几乎没怎么病过,只是不晓得为何独是害喜害得格外厉害的,吐完之后手心全是虚汗,最后还是温珩将她抱回去的。

数千阶石板路蜿蜒在瀑布边时上时下的折磨人,单人行走便已经是个负担,然而温珩抱着个半点力气都无、全然挂在自个身上的人,却没露出一丝惫态。反倒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时不时会同她说说话,让她瞧瞧边上的风景。

慕禾依偎在他的怀中,耳边是振聋发聩的瀑布水声,但温珩开口的时候,那声音纵然温和却还是会清晰的传到她的耳中。兴许是此刻病弱的示弱,不自觉存了丝丝的依赖,那声声轻柔的落在心底,萦绕不散,感触有些陌生,亦有些眷恋。

陌生是因为她从不曾这么小鸟依人,安分的呆在他的怀中被护着。眷恋是因为山河静好,两人相依偎平和的说着话时,会让她时时无意识的回忆起过往,亦或是说,是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曾经将他搁在心尖疼爱的那些时光。

“瞧见对面那颗古树了么?”温珩脚步停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路边的草木空出一片开阔,恰好可以得见被瀑布劈开的山谷空隙。底下百丈的山崖流水潺潺,对面同样百丈高的山体边缘铺设好的石板路隐约在茂盛的草木之间,正是他们来时走的路。本是无异,却生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格外的显眼盘踞在峭壁边。

慕禾偏头看了那树一眼,稍微一愣,竟觉着有些熟悉。

“你曾在那追求过‘青年才俊’”温珩语气平淡,并无异常的含着笑,“忘了吗?”

慕禾稍稍支起些身,依托“青年才俊”四字,脑中这才一晃的想起多年之前,受舅舅之名出来找夫君的事。

那时候的事印象已经不大深刻了,到如今连那男子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忘了,恩…或许她压根就没问过人家叫什么名字。她是在离韶雪殿不远的街上遇见那“才俊”的,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只是在温珩之后,头一回觉着这世上还是有其他能入眼的容貌的。彼时肤浅,以为找夫君不外乎自己看得顺眼,便想上去问问人愿不愿意入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