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赌服输,所以,她认命。

相思休问定何如,原不过各凭本心。各自快乐,各自伤心,各自在茧壳里品尝自以为是的愉悦和悲痛。

方岩眼看他们相扶相依,在雪地里踩出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怅然立着,竟无声叹息。梅尖的雪花飘落,软软飘于面庞,轻轻化了,如冰冰冷冷的泪水。

这一夜,谁都睡得不好,只听得茅檐外落梅的声音飘了一夜,一瓣,一瓣,又一瓣,如凋零了一地的凌乱心事……清晨三人齐集客厅时,侍女们送上简单的早餐来,是普通的白米粥和几笼包子,一碟梅花渍咸菜。正相视无言默默举筷时,屋外忽然传来清脆悦耳如风中铃铛般的笑语:"南宫姐姐,岩哥哥就住这里么?桃源?咦,这里又没有桃花,为什么屋子会取名是桃源?"方岩等人的筷子几乎同时抖了一下,然后望向站起来望向那满面笑容如桃花嫣然的少女,已是心中震颤,说不出的悲喜。

没有了久经情苦的风霜和黯淡,小嫣顾盼如明珠的眸子,明媚生辉,似那春日的阳光,投进一室的温暖和清亮。

方岩和叶惊鸥亦几乎迎上去,同声惊喜叫着:"小嫣!"小嫣着身淡紫的锦裳,簪了紫玉的凤钗,欢欢喜喜走来,已握住方岩手道:"岩哥哥,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做了许多的梦,都是说你不理我,跟了一个穿黑衣的女子走了,而且越走越快,我怎么追,你也不理。那山路又陡,可急死我了。还好南宫姐姐叫醒了我,说那只是梦呢。"方岩心里一僵,心知她说的梦境,必是连石山与她生隙之事。那样痛苦的记忆,居然成了她的南柯一梦。这于她,于己,大概都是种好事罢?曾经的嫌隙,必能如雾水般飘散开吧?

小嫣依旧嘻嘻笑道:"岩哥哥,你一定不会丢下我和别的女子走罢?"方岩道:"自然……不会,岩哥哥绝对不会,再丢下小嫣。"小嫣诧异地扬了扬眉,道:"不会再丢下我?难道岩哥哥什么时候丢下过我么?我全不记得啦。只是做了很多梦,想起来头疼得很。叔叔和南宫姐姐都叫我想不起来的就不要去想,才觉得舒服些。""想不起来的,就不要去想,嗯,……对。"方岩喃喃念道,不防身畔迟疑却凌厉的目光突然从自己面庞滑过,又落回到小嫣身上。

是叶惊鸥,正惊疑不定盯着小嫣,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唤道:"小嫣!"小嫣怔了怔,迷惑望住叶惊鸥,忽而微笑道:"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呢?看起来很面熟啊。嗯,我的梦里似乎也有你啊,你一直对着我笑的。"第五十七章清宵过半顾影怜叶惊鸥的面容原本只是苍白,此时已变作惨白,他那样轻微而小心地问:"你,不认识我?"小嫣茫然摇头,又急急点头道:"我一定认识你,不过是忘了。"她依旧握着方岩的手,却越捏越紧,紧紧蹙着细巧柳眉,面色也有些苍白了。她低了头,很苦恼地咬着唇,漆黑的碎发垂落下来,将清瘦的面庞掩住,似在竭力思索着。

紧随其后的南宫踏雪将她的长发拢向脑后,用纤长的手指梳了一梳,微笑如白梅初绽般皎洁清雅。她温柔道:"小嫣,忘了的事,就不用去想。"失了的魂魄找不回来,忘了的事,便再也想不起来。想得愈多,困扰愈多。

南宫踏雪身旁,舒望星悠悠一叹,显然是无可奈何。他的气色已好了许多,此时穿着雪白棉袍,罩了件水貂里子的锦缎披风,风毛出得极好,映着他的面庞,更显得高贵沉静,端雅异常。

而叶惊鸥已失去了一贯的优雅,面庞上突然迸发的苦涩,那样无法掩饰地呈于众人眼底。他无力地耷拉着手,慢慢向后退着,直到抵住柚木的本色桌子,方才顿住,用力按住了桌子边沿。他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干涸地一张一翕,好容易才吐出不带感情的字眼:"忘了?你竟,忘了?"他忽然笑了,却苍凉如月下的无垠沙漠,找不到一星绿色,找不到一滴水,更找不到出路。

云英失声呼道:"叶公子!"而叶惊鸥已经大笑着踉跄向外行去。他甚至笑出了眼泪,晶莹而下。

舒望星退后一步,伸手拦住。

叶惊鸥笑着道:"北极公子还有事么?"他说着,已一掌击向舒望星,欲将其赶开。

舒望星功力既失,不敢拦他,只以灵力将自己瞬间闪出,然后高声道:"叶公子,小嫣的三魂七魄之中,还有一魂一魄未能归位,方才不记得你。你万万莫要怪她。"叶惊鸥哈哈笑道:"她失了魂魄,记不得我,却还记得方岩,记得南宫大小姐,记得你北极公子!"他闪身出了屋子,已运起功来,疾往洞天出口处冲去,显然再不愿再在这伤心之地多待片刻。

便在他出屋的那刻,众人已见到他胸前的蓝袍子,已经洇湿了一大片的暗红,显然伤口又裂开了。空中的梅花清气中,流转着一抹淡淡血腥味。

舒望星皱眉道:"他的伤口,看来已有炎症了,这般出去,恐怕不妥。"话犹未了,淡青的人影一晃,云英已经掠了出去。

众人耳边,传来她愈去愈远的话语:"北极宫主,岩哥哥,他为我受伤,我不能让他出事。请恕云英失陪,务等他伤好了,才能回谷去。"舒望星苦笑道:"这也……罢了。该来的总还是要来,该去的终归要去。天下又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男女之情?"这结局不算最好,但对方岩与小嫣来说,倒也算是得偿夙愿了。

方岩心下歉疚,垂了头瞧着惊怔的小嫣,却不肯再放开她的手。

小嫣有些惘然道:"叔叔,我有说错什么话了么?"舒望星摸摸她的头,道:"没有。小嫣……不会说错话,做错事。"不知为何,南宫踏雪也低了头去,眼圈微微红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看到舒望星正望向自己,忙笑道:"咱们也不用担心,叶公子有云姑娘照顾,自是万无一失。--望星,你不是说昨晚糊里糊涂就睡着了,还有许多事来不及问,所以一早来,想问个明白?"舒望星点了点头,道:"等小岩他们吃了早饭再说吧。我也没什么急事,且先在外面赏会儿梅。"方岩知舒望星必已用过早餐,忙忙点头,眼见舒望星携了南宫踏雪徐步踏了出去,更不敢让他久等,匆匆用了早餐,径去门外找他。

小嫣大约也吃过了,但见方岩吃得香,也拿了勺子来舀了一碗白粥就了咸菜吃,居然吃得很是香甜。但一眼见到方岩离开,立即丢了筷,跟着他跑出来,叫道:"等等我啊!"方岩亦不忍放开她,顿下脚来,挽了她的手,沿了舒望星在雪地里留下的一排新鲜脚印,一路于梅影里穿梭,寻将过去。

梅荫深处,却有个小小的亭子,堆了厚厚的积雪,掩在大片的红梅之中。小惜儿的嫩白小手儿,持了一个窄腰长颈的白玉瓶儿,跟在南宫踏雪身畔,仰了小小的头颅,绽着稚拙晶莹的笑容,瞧她的母亲拿了一柄剪子,将形体最秀逸的一枝红梅缓缓剪下。梅枝随着剪子的开阖而震动,落下朱砂般鲜红可爱的梅瓣来,掉到惜儿面颊和脖子上,逗引得她缩起脖子来格格笑着,娇稚的童音荡在红梅白雪间,连向来阴着的天也变得灿烂清爽起来。梅花插入她抱着的白玉瓶里,衬着她小巧美丽的红润面颊,相映成趣。

舒望星抱了蝙蝠暖手铜炉暖着手,斜倚栏杆而坐,注视着娇妻爱女,眉目平静,唇角是淡淡的笑意,眸光却是悠远而凄然,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他的小蝶和元儿。元儿与他分别时,也才不过五岁,比惜儿略大一些,如今已是半大的少年,知道在谷中帮着伯父处理事务,并调配人手继续寻找自己的父亲母亲了。

想来,元儿亦是可怜的,明明父母俱在,却再享不了半分天伦之乐。在他小小心灵之中,最快乐的时光,定是在青州作为酒家之子时的平凡生活了。

而舒望星,如此聪明的舒望星,又怎会想不到爱子的失落难过?他的心里,亦该是千般痛苦万分思念的吧?可面对南宫踏雪和幼小的女儿,他终究不肯让心头的忧伤,沉凝到眉目面容间来。

只因,他是舒望星。那个永远不肯伤害到任何亲人爱人的舒望星。

方岩听到自己心头隐藏的叹息,又听到了小嫣惊喜的欢叫:"哇,这个小女孩好漂亮啊,叔叔,她是谁家的孩子啊?"舒望星一时从缈远的沉思中醒悟过来,方才见到方岩二人,微笑道:"小嫣,这是我的女儿惜儿,舒景惜。"小嫣茫然"啊"了一声,道:"我怎么总觉得叔叔生的应该是儿子?而且叔叔娶的婶婶,似乎姓谢,不是南宫姐姐啊!"这一次,南宫踏雪的神色有些变了,担忧地抬起头,望向舒望星。

而方岩只恨小嫣失去的记忆太少了一些,最好她能将那些会导致所有人不快的回忆尽情抹去,从此如一张白纸一般,只涂抹梦幻般的微笑和快乐。

可惜,这也只能是方岩的幻梦。失忆的小狐狸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意无意,总在伤人心。

舒望星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展眼又微笑了,指住对面的条椅,道:"坐下吧,咱们边赏梅花边说话吧。"方岩坐了,悄悄儿和小嫣道:"呆会我和叔叔说话,你别说话吵着我们,好不好?"小嫣不解看他,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如一泓明澈见底的清泉,倒让方岩瞧了心中一酸,再顾不上叮嘱她,拍了拍她肩,苦笑望向舒望星。

舒望星却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家常聊聊,只需把我,把我离开后的事大致告诉我就成了。--其实知道你们都好,我已经放了大半的心了。"他心头最放不下的,定然是谢飞蝶和元儿了。方岩沉吟着,也不敢说得太多,只将连石山众人久寻不获,谢飞蝶独走天涯寻夫之事草草说了,又提带元儿回谷之事,将一路的险情大多隐了不提,只说元儿在谷中如何聪明用功,月神如何加意教导,果见舒望星黯然之后渐渐显出喜悦欣慰来,方才放下心来。

随即又提到再出江湖前往刀神门祝寿,遇到陷阱,以及众人相救之事。若是有关于小嫣的,便瞟一眼小嫣,含糊略过,舒望星也自明白,并不追问。等提及极乐殿主夺走天心诀下部,刀神要双明镜小晴等警示月神仇家女子时,舒望星面色渐渐凝重。

"姓仇的女子?"舒望星沉吟道:"我怎不知道谷主什么时候跟姓仇的女子结过仇?"南宫踏雪自方岩开始讲述起,亦坐到舒望星身侧,将惜儿抱于膝上,静静听着,此时突然插口道:"到底刀神说的,是姓仇的女子,还是仇家的女子?"方岩道:"刀神说那女子,叫仇绫罗,应该是姓仇吧?""仇绫罗?仇绫罗?"舒望星有些迷惘地喃喃念着,忽然失声惊叫起来:"罗儿?莫不是那个罗儿?"方岩给他一提,立时想了起来,道:"当时天水宫双大哥亦在,也曾猜测是罗儿,可凭小晴怎么追问,都不曾说那个罗儿是谁啊。"舒望星的脸色已有些变了,他炯炯望向方岩,道:"后来你们到这里来,小晴他们回谷去提醒谷主了么?"方岩见他显然有不安之色,忙道:"是双大哥亲自护送小晴回谷的,应该不会有事,此时必然早到谷中了。"舒望星知道天水宫少主的能耐,略略放心,苦笑道:"如果真是那罗儿,只怕谷主真有些麻烦。我们一直以为罗儿早就死了。"此时方岩也忍不住了,问道:"罗儿到底是谁?难道本领比谷主还厉害?"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已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先是稀疏霰粒,渐而愈来愈大,竟飞扬起满天的鹅毛来,缓慢而悄然地飘洒下来,渐渐将曾被昨天一场大战导致的狼藉覆住,依旧一片冰雪无暇琉璃世界。

舒望星将披风紧了紧,回身试了试惜儿小手的温度,惜儿露着小小虎牙,欢欢喜喜对父亲展着大大的笑脸。南宫踏雪忙将惜儿抱得更紧些,笑道:"惜儿穿得多,躲我怀里暖和着哩。你冷么?手炉是不是凉了?""我也不冷。"舒望星摇着头,沉思片刻,才回答方岩道:"罗儿的本领,自然不能与谷主比,至少在二十多年前,一百个罗儿也不是谷主的对手。只不过,只不过这个罗儿,可能真是谷主最大的弱点了。""谷主的弱点?"方岩不可思议地叫道。月神那样冷峻高傲的人物,会让另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弱点?

舒望星已回忆起一些往事来,声音有些缥缈:"最初,我也不知道罗儿这个人。后来,我十八岁的那一年,认识了谢飞蝶,彼此心心相印,我便求谷主答应我们的亲事。但谷主的性子,你大概也是知道的,他差点把我关起来,永世不许我出谷去。到他与天伤流的宇文天伤决斗前夕,他还怕我偷偷跑出去,不放心我留在谷中,就将我带在身边去参加决斗。结果在半路,我又见到了闻讯赶来的小蝶。"时隔那么多年,提到谢飞蝶,舒望星的面庞还是泛起微微的潮红,即便南宫踏雪就在身畔,他还是那样轻而温柔道:"小蝶那样待我,我自然也放不下她,瞒了谷主悄悄去见她。结果谷主赶来,竟要杀小蝶。我自然不肯,一面阻拦他,一面和他争吵,骂他不懂人间真情为何物,必是个负情寡信之人。谷主气得一掌把我打得吐血,终究把小蝶给放了。"方岩诧然目注舒望星,怎么也看不出这般温和沉静的男子居然曾这般与月神闹翻过,更想不出,那般深沉稳重的月神,也会给自己弟弟激怒到动手伤人。

舒望星继续道:"谷主虽然一向待我严厉,却不曾这般发过怒,更不曾动手打过我。我也着恼,跟他回客栈后不肯吃饭,也不肯吃药,只蒙头睡觉。--现在想来,那时我实在很是孩子气,呵。谷主似乎心里也不安宁,搬到我房里来伴着我睡,不时察看我的伤势。后来见我发烧,也不顾就要与人决斗,利用内力来为我疗伤。等我睡下后,我听见他在我床头叹息,还自言自语说,'我真的很无情吗?'后来,他神思不定独自走了出去,可能还喝了很多酒,有些醉了,结果就中了宇文天伤的暗算,受了重伤。"檐角的积雪压得沉了,很轻地"扑簌"一声跌下来,掠过凝雪的红梅枝头,晃动半树梅花,簌簌落雪,扑扑扑摔了一地的小小雪坑。舒望星凝视那些落雪,眸光却是黯然。许久,才继续述道:"我知道谷主是为我的事心烦才误中暗算,见他伤重昏迷,又是愧,又是怕,便跪到他面前发誓,再不与谢飞蝶交往,再不惹他动气。当时谷主神智并不十分清晰,只回答我说,并不怪我,只是他想起罗儿了。我守在他床畔,只听他在昏迷之中,不停地唤着罗儿,罗儿,只很少几次会唤嫂子的名字。我当时便疑惑,等帮他与宇文天伤决斗完毕,便派人调查此事。谷主的心事,一向藏得太深太好,旁人猜都猜不出的。我费尽心思,只查到当年武帝宠姬孔雀夫人有个女儿,叫绫罗,人称绫罗仙子,似和谷主有过甚么过往。但孔雀夫人得罪了谷主,谷主血洗了她们所在的孔雀岛,不留一条性命,包括绫罗仙子。"方岩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道:"只怕,谷主说的罗儿,不是指这个绫罗吧?他若是跟这女子有情,怎会连这女子也杀了?"舒望星摇了摇头,道:"谷主很少出谷,认识的女子几乎可以数得出来,哪里又找得出第二个罗儿?何况听说谷主灭了孔雀岛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开心,连身边侍侯的下人都看得出来。只怕罗儿并不是他有心伤害的。"他低头想了一想,道:"是了,孔雀夫人是武帝的宠姬,虽不曾有过名分,但两人关系不同寻常是肯定的。所以武帝的第三册天心诀,给了孔雀夫人。如果当日罗儿侥幸逃得性命,必会修炼天心诀上的术法,以此为基建起极乐殿,以图报仇……罗儿本不姓仇,但一门百余口被圆月谷所灭,生命之中,只怕也只剩了个仇字了。"方岩听着,尤如漫天而舞的雪花,嗖嗖窜入衣领之中,只觉一股寒意森森从脑后冒出,而舒望星神情也是愈发凝重。他慢慢道:"这罗儿几度欲闯秀乐长真天,是因为知道自己所学的天心诀并不完全,意图从洞天之中找出全套的心法来。因为屡屡失败,最终还是选择了到刀神那里去取下册,而圆月谷的那一册,她还是没法得到,因此最近再次向秀乐长真天进攻,以期得到全本。不过……不过这女子为什么不自己来呢?两个副殿主,再加上她,我未必能对付得了。难道……"舒望星若有所思沉吟着,忽然打了个寒噤,站起身来沉声道:"小岩,你现在立刻带了小嫣回谷去,看下目前谷中情况。谷主对她必有歉疚,千万莫要让那仇绫罗找到机会,用什么诡计来对付谷主。"方岩竦然而惊,这两名副殿主身手便已如此了得,仇绫罗的术法当然更是深不可测。弦冰青衣来了秀乐长真天,而仇绫罗却没有来,最大的可能,是她有比寻找天心诀更重要的事。而作为一门被灭的幸存者,有什么事,能比报仇更重要?他立刻道:"好!我这就去收拾!"正要拉小嫣起身,却觉肩头甚是沉重。原来她倚着方岩的臂膀,不知什么时候,竟安然睡着了。小小鼻翼,在呼吸间轻轻开阖,长长的睫毛恬然垂着,宛然又是旧年初次相识时那娇妩模样,方岩默默望着,将披风轻轻搭上她的背,再舍不得唤她醒来。

舒望星微笑道:"嗯,她昏迷那么久,一醒来就活泼泼四处乱走,必然累了。把她抱床上去睡一会儿,等吃了午饭再出去罢。回谷看望谷主之事虽是重要,但一路之上也不可走得太过急促,需视她的身体状况而行。"方岩应了,将小嫣小心抱起,正要走时,又迟疑顿住,问道:"大哥不回谷去瞧瞧么?论起灵气充盈,圆月谷虽不及三十六洞天,却也是不差,鬼宿尊者、轸宿尊者更是歧黄高手,大哥便是身子弱些,暂住上一段时间再回此地来,想来也是不妨吧?"舒望星闻言,回眸去看南宫踏雪。

南宫踏雪修长的身体裹着纯白的衫子,几乎与那银妆素裹的雪景融汇作一道,眸中亦似飘了雪气,朦胧不明,见舒望星望向她,才展颜淡淡笑道:"夫君去哪里,我和惜儿自然也跟着去哪里。"漫天漫地的雪花如无数道的重帏叠幕,将前方遮得迷茫一片,舒望星眸光时明时灭,闪烁好一会儿,才道:"岩儿你先回去吧。如果谷中有急事,立刻通知我。"方岩知舒望星性情宁和,但若有所决定,也是不易更改的,只得点了头,先抱了小嫣离开。

舒望星目送方岩的身影片刻间消逝于大雪之中,慢慢靠住椅背,幽黑的眸子,倒映满天的雪光,有种虚无的空茫。

惜儿走向前,牵扯住舒望星的袖角,娇怯却清脆地唤着:"爹爹,爹爹,雪越来越大啦,我们回屋里去吧。"舒望星嘴角弯了一弯,眸光渐渐柔和。他抚着惜儿柔软的茸茸黑发,望着亭外微颤的一支红梅,慢慢说道:"好啊。只不过,只不过爹爹更想回家,回家。"惜儿茫然道:"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么?"舒望星不说话了,仰起面庞,阖了眼睛,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很快被漫天雪花掩去,包括那微不可闻的低语:"我真的,很想他们……"南宫踏雪倚坐在他的身侧,拢住舒望星的腰,将头靠于他的肩上,轻轻道:"想他们,就去看他们吧!"而泪水,已经从腮边悄然挂下,晶莹如梅下轻垂的细细冰棱,泛着微微的冷光。

只有那惜儿,不解而害怕地摇动父母的身子,一声声唤着:"妈妈!妈妈!爹爹!爹爹!"雪落无声,暗香浮动,幽幽散开在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中。

第五十八章人生何如初遇见秀乐长真天大雪纷飞,洞天之外,却是春日里的温暖和煦。

太湖已近在咫尺。水映残红,波光粼粼,澄红中幻出一抹抹细碎金芒,如一尾尾金色的小小鱼儿,轻轻纵跃于水面。青山如黛,亦是远远的一抹,如女子倦描的弯眉。

月神负手立于湖畔,似有微不可闻的悠悠叹息。随风猎猎而动的淡黄袍袖,缀几点细小云纹,却是金丝绣就,针脚细密精致,隐现夺人光芒。

勾陈宫主走到月神身后,低声道:"谷主,离四月初四,还有七八天呢。我们是不是去别处走走?"月神点点头,眸光渐渐悠远,似要眺望到孔雀岛,见到那岛上曾经的无情剑客和飞扬剑气,还有女子立于海崖边凄厉呼嚎,披头散发,遍身血迹。

"你先行去孔雀岛查探一下,皇甫青云约战于孔雀岛,只怕……有意影响我心志。亦需防他暗设陷阱。"月神说得虽是谨慎,面庞之上,却是淡淡而笑,眼中凛冽而不屑的锋芒,一闪而逝。

影响月神心志?勾陈宫主有些茫然。沉稳高傲的圆月谷之主,手段强硬,心如铁石,又有什么能影响他的心志?孔雀岛,那个被他一手覆灭的岛屿?

但他毕竟不敢多问,谨施一礼,恭声应了,才小心翼翼问道:"谷主现在不去孔雀岛么?"月神退后两步,避开又一波打上岸边岩石的湖水,淡然道:"你去就行了。我先去慕容氏的陵园走一走。许久不曾去拜祭了。"他抬起脚来,不见如何动作,已飘身闪出丈余。

袍角随风掠开,露出淡黄的绣云纹锦鞋,干洁如新,不惹纤尘,丝毫看不出曾经的长途跋涉。

风越来越大了。湖水汹涌,浪浪相激,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蔼之下,反射夕阳余辉,已成暗红的色泽,宛如一池血湖。

当年孔雀岛数百人被斩杀殆尽时的那个黄昏,岛周湖水,亦该如同此时的殷红吧?

紧靠太湖北岸的慕容氏陵园,乃月神之母慕容悠儿的娘家祖坟。慕容氏满门为武帝所灭,独慕容悠儿被剑尊暗中救下,结为夫妻。慕容悠儿虽然生性恬淡,但满门百余口一朝俱亡,心下沉痛,亦是可想而知。因自来夫妻分居,满腹伤怀,只能向相依为命的爱子倾诉。月神顾惜母亲,听得多了,自然对于外祖家格外有些感情。待武帝归隐,他立时令人建起偌大的陵园来,将草草收殓的慕容氏族人重新安葬,并请来高僧为之超度,以慰慈母之心。

谁知孔雀夫人因对剑尊逼退武帝大为不满,心下愤怒,拿圆月谷无可奈何,便拿其先人出气,竟在陵园落成不久,派人攻入陵园,斩尽守园侍从,掘起慕容家的坟墓来,拆骨曝尸,折辱亡人,终于引得月神大怒,血洗孔雀岛,鸡犬不留。江湖上早知月神雷霆手段,自此更知月神狠辣起来,绝不下于武帝。那日之后,正邪两道,远远见了慕容氏陵园,无不侧目而视,再不敢有丝毫不敬。

自从剑尊带了慕容悠儿和宋薇薇远走海外,月神已极少出谷,更是许多年不曾到慕容氏陵园拜祭过了。此次约斗于太湖之中,距离陵园近了,他自然要来祭拜一番。

守陵人乍见月神,又惊又喜,忙备了香烛祭品,为月神一一摆放齐整,知他喜静不喜闹的,随即悄然退开,由他一人独处。

月神一一叩拜了,方才立起身来,抬起沉静面庞,懒懒散散从园中林木花草间慢慢瞥过,有些凛冽,却不凌厉,甚至带了几分不以为意的轻嘲。

正是暮春三月光景,百花已是委顿凋零之时。高大的木瓜海棠姿形俊秀,碧绿疏朗的叶间,偶有星星残红掩映;樱花犹在舞动残瓣,枝头油嫩的紫青叶片已比粉色花朵更显招摇;青枫如簇簇烟云飘然跃动,红枫色泽暗红,反不如秋天时的艳丽;松柏森森遍植,翠华笼地,掩下大片阴凉来,让整个陵园,都浮着青青郁郁的肃穆气息,幽幽远远传递着思古之情。

晚三月的风亦是慵懒,那样倦倦从叶间缓缓吹过,枝叶晃动,是柔柔的低啸声和轻轻的沙沙摩娑声。花瓣徐徐落地,如蝴蝶轻扇翅膀,更显静谧。那样安然的悠远天籁中,连一声鸟鸣莺呖也听不到,又是从哪里传递出来的隐隐躁动,森森戾气?

月神抬起他洁净的鞋,缓缓在园间白石的路间踱着,宽大的广袖潇洒摆动,悠闲如闲庭信步;可他的嘴角已弯出如微笑般的弧度,泛着清冷如冰的寒意。

陡地,尚在含笑向阳的牡丹花下,蔷薇丛中,杀气如刀,破土而出,蓦然扬起的,是无数枚利箭疾矢,如飞蝗乍起,群蜂簇出。根根箭簇,是幽幽的暗黑,在划破长空之时,倒映着蓝天的碧色,掩去了天空明亮的光泽。

阳光一时黯淡,森然杀气,直冲云霄。

月神一声吟啸,纵身跃起,淡黄的衣衫周围,浮起如水银般的光晕,拂袖之时,旋转处已如钢铁坚硬,亦不闻金属撞击声,便见得利矢缤纷而落,当啷啷落于地上,片刻已堆了一层。地间那生机昂然的青青碧草,却在利矢落下的片刻之间,纷纷卷曲,萎黄零落。

竟是罕见的剧毒。

月神舒卷于黑色箭林之中,用在黄衣掩映下略显金黄的护体灵气,加上自己绝世内力,旋成一团滚圆光芒,硬生生将所有利箭逼落身前。眼见地上一层箭矢越来越厚,那暗中操纵之人依旧不断将毒箭射下,月神渐渐有些不耐烦,眸光一凛,凝月宝剑划破长空,一道璀璨却不夺目的冷光,如大片水晶乍现园中,人已如飞鸟腾起,展翼而飞,但闻丁丁声汇成一片,月神飞起的方向立刻扬下点点碎铁,零落铺了一路。

剑光指处,如长虹匝地,倒悬林中,随即一溜接着一溜的血光扬起,几乎不曾听见惨呼之声,便见得溅出的鲜血被劲气一逼,化作浓浓血雾,诡异浮于空中。

月神片刻后跃回白石路面时,剑已归鞘,眉目安然。袍袖轻扬,依旧洁净的淡黄,不见一丝污渍。脚下所蹬云纹锦鞋,干洁如新,不惹纤尘。

远远的密林深处,持了弓矢的十余名杀手,俱是一剑断喉,兀自汨汨涌着鲜血。

明年的花木芳草,应可生长得更加繁茂了吧!

殷红的血,会不会在来年开成枝头最鲜艳的花?

月神清淡而笑,甚至不屑去察看那些杀手的身份。圆月谷树大招风,想杀月神的,大有人在。不过,凭这些人的身手,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月神微一沉吟,缓步向外踏去。

这时,他闻到了咻咻的声响,正来自那些被一剑断喉的杀手。他咪起了眼睛,一种怪异的感觉,如毛毛虫突然爬到心口,很不舒服。

那些至死都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的杀手,喉间尚汨汨流血,却发出了呼哧呼哧漏气般的破碎呼嚎,缓缓自倒伏之地立起,弃了弓箭,拔出腰间长刀,煞白着脸,纵跃而来,飞扑向月神。

月神皱眉。

他自然看得出这些死尸受到异法驱使,已成尸怪了。若论起来,圆月谷兼修灵力,自是不惧。但这等血污鬼物,必有难缠之处,只怕难免脏了园中白石路面玉石陵碑了。

轻叹口气,他不待尸怪们侵到近身处,便扬剑而挥,雪白的剑光霍然铺展,泛着素银色的淡淡辉芒,如飓风推卷下的雪白云团,迅疾推向前方,无声,却有力,如汹涌江水,浩淼而来,将这些尸怪尽情吞噬。

月神用的是剑法,却已蕴了圆月谷的独特灵力,这些灵力,对于普通的受驱鬼物必有致命打击。

沉重而压抑的力量,似可将所有逼近其范围之内的生物辗作肉酱,迫得灰飞烟灭。本来发出咻咻之声的尸怪们,破碎喉嗓间的声调蓦然尖锐,如金属刮擦的刺响,被如云的灵气笼住,奔腾起海啸般的怒吼,又被迅速吞没,似乎所有的生物,和所有的声响,一起被淹沉于无边的海底。

月神袖手之时,那些出手如风的尸怪,已经全数倒于地间,骨骼尽碎,周身皮肤都翻卷出淋漓血肉,甚至连兵刃都已卷曲。

但叫月神诧异的是,这些几乎骨骼寸寸断裂的尸怪,无力在地上伏了片刻,居然又开始颤抖,然后缓缓爬起,握紧残刀,瞬间弹跳而起,十数人如十余根偌大血箭,暴射而出!

月神一声长吟,向天纵跃而起。人在半空,凝月宝剑已再度出鞘,在阳光下折出七彩的虹芒,凌厉挥出,漫天杀气,激起汹涌飓风,摧花折木,径奔而下,已呈泰山压顶之势,轰然而下。

谁说凝月剑法只能凝结月之精华?月神的凝月剑,早已凝天地之精华!

不过一人,一剑,一招而已,尸怪已经一个也不见了。

因为成了零落花间树前无数片的碎肉残骨。

凭他神术灵术,凭他是人是鬼,将你化为齑粉,看你还能故弄玄虚!

月神并未落地,遥遥立于木瓜海棠枝头,冷然瞧那一地的残骸,目光已如刀锋锐利。

他的锦鞋依旧干洁,不惹尘埃,但袍角已沾上零星几点血迹,似未及绽开的朱砂梅。

他的剑并未入鞘,清冷的光芒孤傲投于地间,然后挥出。

只是一道淡淡的浮光,掠了一弯柔柔的曲线,宛若疏朗的晴天夜晚,俏然分辉的素影,却疾如电闪,径奔某处花影之下。

月神的唇角微抿,笑意冰冷。

这些死尸,必是受人驱使;而驱使之人的龟息之法,必已登峰造极,方能一时躲过月神耳目。

可惜,一时而已。

笑傲天下的圆月谷谷主,若让他从眼皮子底下逃开,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花影下果然身影晃动,有人如风一样飘开,居然躲过致命一击!

但她面对的,是月神!

月神几乎没有变招,不过剑身略作倾斜,便已又成新一轮剑势,径奔那人胸门。

不是幻剑七杀,不是龙翔天下,甚至不是圆月谷任何绝招。不过是随心所欲的信手拨动,在原来的必杀剑势上做了一点很微妙的变化,剑势已成,杀气如注。

那人竭力向旁闪去,但那奔腾而来的剑气,似有灵性一般,如影随形,泛着温柔的辉芒,当头罩下,转瞬之间,便可将她开膛破肚!

那人发出一声凄厉而悲惨的惊呼,却有着女子的清脆尖细,黑水银般的眸子在黑色蒙面巾后灼出愤恨而伤痛的怒芒。

月神心里忽然一颤,似有人用冰水浸了一浸,又似有人用滚水浇了一浇。那声音,熟悉中带了丝陌生,竟如一柄小小的刀,轻轻割裂了心口的一角,呼呼吹入森森冷风来,那是一种,埋藏了多久的疼痛?

剑气几乎已经逼到那女子的衣衫之上,即便是月神,已无法收回全部的力道。

剑势再变,划过女子前胸,再斜斜划向她的身后。高大松柏,哗然而断。眼看要倾倒在女子身上,一道淡黄烟影飘过,已将那女子捞于怀中,穿过满天散落而下的枝叶,引身飞退,远远跃至陵园出口处。

守陵侍卫们听到动静,已经赶了出来,在陵前看着眼前凌乱不堪的一切,一时都呆住了。

月神神色不动,淡淡吩咐道:"去收拾一下园子。"侍卫忙应了,更不敢多问,径奔园中。

月神待人都走了,方才低头看怀中女子。虽然他临时改了剑气所向,但她还是中刀,而且入肉颇深,正咬牙用手捂紧伤口,眉心已蹙作一团,流转的眸子里,是掩都掩不了的痛楚。

那眉,那眸,那压抑喉中的呻吟,忽然让月神一贯平稳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蓦地腾出一只手,扯开那女子的蒙面巾,然后瞳孔收缩。

"你……是罗儿……"月神有些艰难地吐字,含着全然的不可置信,面色已是发青。

在他惊讶到窒息的同时,一柄寒刃,从女子袖管里无声扎出,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招,甚至来不及带起一丝杀机,迅速扎向月神心口。

因为距离近,近到甚至相互间只隔了几层衣物,只要月神没有防备,这将是最简单亦最有效的刺杀。

月神,正神思罔然,纠缠了震惊,伤痛,和深深的迟疑不定。

但罗儿的匕首沾上月神衣襟的一瞬间,月神眸子蓦然冷凝。

罗儿的手腕已经捏在他的手指之下,轻轻一扭,已被扭向一旁,面色痛到惨白。

匕首掉落,是幽幽的墨蓝的光。

月神淡淡道:"你想再死一次?"罗儿惨白的面庞浮起绝美的苍凉笑意,汇成盛大的悲哀,缓缓绽放着凄婉而决绝的花朵。

"我早就死了,又怎会再死一次?舒望月,你便是杀我一百次,也只能让我死一次,当年的那个绫罗,早就在二十五年前死了!"罗儿仰着头,挣脱月神的手腕,笑着吐字,眼泪随着笑声滚下,点点掉落在雪白的石板之上,和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流到一处,缓缓汪开。

月神眸中已经回复平静,眉宇间一片疏离淡漠。他冷然看着罗儿一串串滴落的血,许久才又问道:"伤得重么?到屋子里去,我给你找药。"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任何感情来,似乎只是在施舍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罗儿甩着手,道:"不用,不用你这伪君子惺惺作态!可恨,可恨,准备那许多年,竟还杀不了你!"她紧捂伤口,向外行去,步履却是踉踉跄跄,如同喝醉酒一般。她的身后,蜿蜒滴落着一条血路。月神的眉慢慢皱起,却不说话,只负手站于原处,看她艰难向前挪着。

出了园门,罗儿似再也支撑不住,脚一软,已倒在路边,竟晕了过去。

月神呼吸窒了一窒,身形忽然拔起,落在罗儿身畔,迅捷出手封住她胸前要穴止血,然后轻轻抱起,小心搂于怀中,飞快向外飘去。

昏迷中的罗儿眉目清新,发黑如墨,宛如当初相见。

宛如当初相见。

那一年,亦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却有凌乱的春雨如丝,晰沥沥没完没了,似要将太湖下到满溢出来。

太湖之畔的悦君来客栈内,圆月谷年轻的少主旁若无人独坐于院中长条石椅之上,将一只脚高高搁在椅面上,提起坛中的酒,大口大口灌向喉咙,浑不理那越来越大的雨,已将他的头发和衣衫淋得透了,湿漉漉黏在身上,几乎显出年轻结实的肌肉来。

不时有人从客栈的窗口探出头来张望,却没有一个人敢跑出来跟这个淋成落汤鸡还显得那么高贵冷峻的年轻人说一句话。

当然,他也不愿有人同他说话。从小到大,他更习惯独自品尝人生中的寂寥。独坐雨间,只为浇熄心头的怒火。孔雀夫人,竟敢将外祖家的陵墓掘成那样,不知母亲知道后,会哭成什么样子。哪怕只为母亲的眼泪,他也必报此仇。

月神发回谷中的信息,只有五个字:"夷平孔雀岛!"虽然年轻的月神只是少主,虽然剑尊才是圆月谷名义上的谷主,但从八岁起,月神说的话,便是圆月谷的圣旨。至多半个月后,大批圆月谷高手就会赶来,执行他简洁明了的格杀令。他不屑于亲自出手对付那些宵小,但他很乐意留在太湖之畔,等着目睹仇人的覆灭。

等待的日子有些无聊。但他还是很喜欢在这么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小镇子里静静独处,甚至喜欢让雨水慢慢淋灭心头的怒火。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他将椅下的另一坛酒拎起,拍开泥封,正在托向唇边时,一点潋滟朱红,如蝶舞翩跹,轻捷飞来,恰飘向他的酒中。

月神挥手拈住,却是一朵将绽未绽的解语花。数重花瓣,拢着一簇药黄的蕊,在雨里盈盈颤着。

右上方客栈房中,有人吃吃的笑,那大开的窗户,正对着一树开得正好的解语花,怒放招展着。

却是一红衣少女,眉目清新,发黑如墨,云霞般的衣裳,比解语花更红更艳,一脸的笑容,更胜似解语花的明媚灿烂。她见月神瞧向她,用手够着一大簇的花儿,用力扔下去,扔了他一头一脸,才叫道:"傻子,要喝酒,也该在屋子里喝啊。不知道雨水冲进酒里,酒就不香了么?真是个没品味的!到我这里来,我刚买了坛很好的酒呢!"平生第一次有人称自己是傻子,亦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认定没品味。

月神瞧着花丛中掩映的笑脸,忽然觉得有趣。

所以他忽然便允许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任性一次。

他跃入那少女的房间,将酒坛放在桌上,微笑问:"你有什么好酒?"少女见他跃上来,惊讶道:"原来你这傻子却会武功啊?可也会淋出病来的啊!"她没有拿酒出来,却用一块很大的干布将月神当头覆住,用她小巧白皙的手儿搓揉那湿漉漉的头发和面颊,吸去衣衫上不断滴下的水滴。

月神垂着眸,感觉那如玉小手上不断传来的温度和活力,看那少女一对明晃晃的银耳坠在眼前荡来荡去,一时懵住。他出身尊贵,但从出世起便面临家门困境,性情自来坚毅刚强,不苟言笑,谷中侍奉之人虽多,竟无一人敢随意与他谈说玩笑,更别说让一名女子如此亲近自己,甚至半拥着自己,为自己擦拭水渍了。

眼见那块干布转眼也给浸得湿透了,月神衣衫却已半干,那少女才扔到一边,果然从床底摸了一坛酒出来,倾了两大碗出来,自己先喝了一碗,才将另一碗递给月神,笑盈盈说道:"我叫绫罗,绫罗绸缎的绫罗,家里人都叫我罗儿,你呢?"第五十九章秋风画扇何事悲如此佻达不羁的活泼女子,本不该是月神欣赏的那一类。他的母亲慕容悠儿,当时已经为他订下了一门亲事,便是她自己的娘家侄女花影。慕容悠儿说,花影姑娘温柔似水,贤惠过人,堪配月神。月神从未见过这位表妹,但他相信母亲的眼光,他亦相信,他需要的妻子,必然正是温柔似水,贤惠过人的那一类。

但他见到罗儿递过来的酒时,竟然接过,一口喝了,然后道:"我叫舒望月。"月神告诉了罗儿自己的本名。他从不曾告诉过任何外人,他有个名字叫舒望月。在江湖上,他只是那个高高在上冷峻遥望天下的月神。

"舒望月?你名字真好听!"罗儿暖洋洋地笑,那种暖意莫名地穿过冷湿的衣衫,漾到月神的心底深处,不觉间,竟消融了他面庞上的冷淡疏离,显出几分柔和来。

酒坛见底时,月神的衣衫已经干了,依旧神清气爽,只眸子明亮许多,流转着散漫的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