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他送来的?”

“是,还都是他亲手剥开的,我看他十个手指头,都剥出血了呢。”

“咳咳咳……”狄姜一个不慎,哽住了喉咙,她连忙喝下问药递来的水,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便道:“快把这些拿走。”

“太可惜了吧……”

“拿走!”

“哦。”问药点点头,听话的拿了下去。

第13章 铜像

等问药处理完剩余的瓜果,回到狄姜房间的时候,便见狄姜站在窗前,看着下面大门紧闭的棺材铺,面色阴晴不定。

“掌柜的,您在看什么?”问药道。

“钟旭呢?”狄姜反问她。

“他啊,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打从阳春府回来后,他的棺材铺便一直关门歇业,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哦,”狄姜暗暗点头,又指着窗外的紫金四望车道:“瑞安王爷来了?”

“没有呀,他这会应该忙着审理阳春府的案子吧!”问药摇了摇头道。

“那这车驾是……”

“这个呀,瑞安王爷早先将轿辇留在了这,说掌柜的身体不好,若要去哪里随时可供您驱使,免费的!”

“这样啊……”狄姜思忖了片刻,又一脸迷茫道:“问药,你觉不觉得瑞安王爷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问药一愣,随即弯下眼眸,媚笑道:“啊……他对掌柜你倒是十分的不一样了。”

“你想多了。”

“我怎么会想多呢?掌柜的,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跟尊六根清净的菩萨似的,你与王爷,一个是我的男神,一个是我的女神,除了身份地位,其他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正是身份有别?”狄姜笑了笑,“我看钟旭倒与我更般配。”

“钟旭怎么成呢!”问药惊道:“他可是个臭道士!”

“他哪里臭了?我看他挺爱干净的。”狄姜横了她一眼:“好了你莫说了,我与武瑞安是不可能的。”

“那你与钟旭也是不可能的!”问药插着腰,气鼓鼓道。

“呵,我与他成不成,可不由你说了算,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好了你去门口等我,我换了衣服就下来。”

“去哪?”

“寻书香和竹柴。”

“有他们的消息了?”问药一脸惊喜。

狄姜颔首:“大概知道在何处。”

狄姜身体刚一大好,便按捺不住,为行方便,便和问药一齐,驾着马车去了阳春府。

阳春府外布满了官兵,大门口更是风声鹤唳,不过领头的侍卫见着来人架的是武王瑞安的马车,便没有为难她们,二话不说立即放了她二人进去。

入府后,狄姜带着问药径直去了后山的佛堂。

佛堂里,百余座佛像明晃晃的立在高堂之上,四处散落着瓷瓶和碎罐,长明灯的灯油忽明忽暗,只剩下一个底,想是连日来被人抄家,无人打理之故。

“掌柜的,我们怎么又到这儿了?”问药寒着脸,打了个哆嗦。

其实她打从心底里都知道,自己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妖精,承蒙狄姜相救,才能从城外的臭水沟里翻身,不再食腐尸,食腐肉。

这些年来,而是以一个人的外貌去生活,且不用担心被法术高深的道士和尚收了去。经过此事,她才发现,无所不能的掌柜也有落难的一天。

何况,如这般多的枯骨,她从来没有见过。等再次来到这凶地,心头难免的直犯恶心。

“你觉不觉得,这些佛像有些不一般?”

“嗯?”问药四下一看,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啊……啊,它们都是金子做的!”

“前面的是金子做的,可后面那些不是。”狄姜说着,从侧面的楼梯走上去,在后边不起眼的三四排处停下,她道:“这些是铜铸的。”

说着,她一掌劈向了左右两尊佛像,佛像“呲啦”一声,表面便产生了无数的裂纹,下一刻,便化作了一片一片的残渣落在地上。

其中一个铜像里,是双目紧闭的书香,面无血色,仿若熟睡。

而另一个铜像里,是一根化作了原形的竹柴。

“书香——书香!”问药连忙上前,拂开书香身上的碎屑,探查他的伤势。

凑近一看,才发现书香似乎只是睡着了,嘴角带着笑,似乎还是一个好梦。

“掌柜的,书香怎么了?”

“中了迷魂咒了。”

“迷魂咒?”

狄姜点了点头:“我素来奉行遇到凡人,便以凡人的生活去生活,以凡人的思考形式去思考事情,但这回我发现自己错了,我们遇到的不是山精鬼魅,不是冤魂孤鬼,而是……”

“而是什么?”问药急道:“这时候您可别再说天机不可泄露了,这人都成这样了,我总不能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狄姜“噗嗤”一笑:“瞧你这猴急样儿。”

“我当然着急了,此番你书香竹柴都被人暗害,我有多担心多害怕您知道吗?”

狄姜笑盈盈的看着她,不无赞许道:“嗯……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问药有了畏惧,我们这遭受的苦也不算冤了!”

“掌柜的就知道取笑我!”问药急道:“掌柜的别打岔!那名凶手究竟是谁?”

“凶手和暗害我们的人不是同一人。”

“竟还有两名犯人不成?”

“害我们的是一个仙人,杀害张思瑶的,是一个凡人。”

“仙人!”问药大惊:“所以这整个宅子都寻不到怨气,原来此人根本不是地底下的,而是来自天上的!”

“来自哪里我不知道,可她的身份,应当是一个散仙。走吧,背着书香,我们去会会她。”狄姜说完,拿起竹柴缓步而去,谁知刚一出门,便听“嘭”的一声,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狄姜跌倒在地,头疼不已,问药在背着书香站在她身后,满脸吃惊。

那人也跌在地上,素衣道袍,他逆光而行,待白光闪过,他的身影才渐渐清晰起来。狄姜这才看清,来人正是钟旭。

几人相见,皆是一愣。

“钟道长,您怎么在这?”

“狄大夫……”钟旭一脸怔忡,喃喃道。似乎也很吃惊狄姜竟然好的这样快,此前还奄奄一息的人,只不过两日过去,现下竟已经能够站在这里活蹦乱跳,实在是让人惊讶。

钟旭连忙起身,扶起狄姜,踉跄道:“狄大夫,好巧,你也在这。”

“你来这里做什么?”狄姜见钟旭面色不华,步态虚浮,似乎全身都没有力气,想要关心他几句,岂料他双手抱拳,匆匆道了句:“我走错地方了。”便甩手而去,狄姜追不上他,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奇怪。

问药见了则是一脸不堪,嗤笑道:“这个钟旭真窝囊,之前害您受重伤,救您出来后都不敢来探望您,现在见面了却又装作一副不熟的模样,实在是可气!”

“或许……他也是来救书香的呢?”

“这怎么可能!”问药断然摇头,怒道:“我看他也是空有外壳,真遇到高手了可就什么都不懂了。”

“哦?此话何解?”

“您是不知道,这几日来,他想了好几个法子找您,连元神出窍都试过了,可结果呢?没找着您不说,反而收功之后吐了好大一口血,您说好不好笑?”

“他吐血了?”狄姜拧眉,一脸惊讶。

“对呀!害得我擦了老半天,真是没用!”

“他也是好心。”狄姜叹了口气,终于明白钟旭为何下盘不稳,说话中气不足。

“可好心有什么用?最后竟还是瑞安王爷把您救出来的,你说,要他何用?”问药争辩道:“我看瑞安王爷啊,才是心思聪颖,有才有貌,对您还是一百分的上心!”问药一路骂骂咧咧,吵得狄姜脑仁疼。

“行了,你别说了,”狄姜揉了揉额头,打断她:“你若是喜欢武瑞安,我便将你送给他。”

“别呀!我开玩笑的,掌柜的您不能不要我!”问药连连摇头,经此一吓,便老实闭上了嘴。

“先不急着去找那个仙人,我们先回药铺,待安顿好书香之后,你去请钟旭过来,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把人带到了。”

“请他来干什么?”

“吃!晚!饭!”

“谁做?”

狄姜睨了她一眼,舞了舞手中的烧火棍,笑道:“竹柴都成这样了,他能做饭吗?你做的能吃吗?当然是我来做了!”

“哦,原来掌柜的会做饭……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见您说的仙人?”

“改天吧,请钟旭吃饭比那个重要。”

“……”问药呆呆地点点头,然后撇撇嘴,默默地背着书香上了马车。

“掌柜的,书香什么时候能醒啊?”问药一边驾车一边撩起帘子问马车里闭目养神的狄姜。

狄姜连眼睛也懒得睁,淡淡道:“解了那个仙人的法术,他和竹柴就没事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逃过您的法眼!”

狄姜摇了摇头:“是我一时疏忽罢了,你不必担心。”说完,她闻到一股蔬菜的清香,睁开眼才发现她们已经到了东市。

“哎呀快停下,我去集市上买些东西,你先回去便是,记得给书香洗个澡,然后盖好被子,不要着凉了。”

“是!”

马车稳稳地停在路旁,狄姜跳下马车,便独自一人去集市挑了些食材,等回府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随后她便把自己关在后院的厨房里,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第14章 宴席

是夜,见素医馆后院里有一株老榕树,盘根错节,四季葱郁,冬来保暖,夏来遮凉。

狄姜就在此摆下了一桌酒席,同席的只有她与钟旭两人。

菜是她将才亲自去东市挑的,也是傍晚来亲自下厨烧的,两菜一汤一点心,就连桌旁温的茶也尽是她亲手煮的,一桌下来,可谓费尽了心思。

“我知道钟道长不喝酒,于是亲自烹了一盏茶,七子花茶。此茶由当季开花的七种花的花蕊烹制而成,味甘性凉,不温不火,很是爽口,在这春末之际来饮用最为得宜。尝一尝吧。”狄姜递去茶盏,钟旭接过,犹豫了片刻,便一饮而尽。

“好茶,狄掌柜好手艺。”钟旭低垂着眼帘,显得非常拘束而不自然。

是了,问药突然冲进自己的铺子,二话不说揪着他的耳朵便往药店里拽,自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狄掌柜与书香又出了事,心中惊疑不定,忐忑不已。却没想到入了内院,等待他的却是一桌好菜。

钟旭低头,一杯接一杯的喝茶,狄姜也默契的不说话,只一杯一杯的为他斟茶,空了便安静地看着他坚毅的面庞,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人便一直沉默,似乎谁也不想打破这满园的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到最后却还是钟旭先憋不住了,他眼眸微微一抬,浅浅一笑,道:“狄掌柜,今日请我来是所谓何事?”

“天呐,你竟不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什么?”狄姜睁大了眼睛,表情夸张道:“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的!”

钟旭更加怔忡,面色一红,道:“什么心意?”

“我叫你来,自然是想与你道谢。”

“谢我什么?”钟旭拧眉,似乎全然听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狄姜婉转一笑,道:“虽然最后是武王爷将我救出来,但是钟道长对我的恩情,狄姜也莫不敢忘。”

钟旭神色一暗,再次垂下眼睛,抿了一口茶,然后似是鼓起勇气一般,摇头道:“是我考虑不周,让狄掌柜以身犯险,亦是我学艺不精,不能解救狄掌柜于水火,我就算有心,能做的却很少,狄掌柜若是因为这个感谢我,钟旭万万不敢当。”说完,他端起茶盅,向狄姜敬了一杯茶。

狄姜面露惊讶,倒是头次见着钟旭这般模样,从前的他都躲得远远的,刚愎自用,固步自封,旁人的话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现如今……真是改观颇大,让人刮目相看。

“书香和问药呢?书香的身体没有大碍吧?”钟旭道。

“多谢道长关心,小童无事。”狄姜笑道:“别光顾着说话,快尝尝我的手艺,可是三界闻名。”

“三界闻名?”钟旭又是一拧眉。

狄姜干笑了两声,咧嘴道:“也就是一种自捧的说法,钟道长不必放在心上。”

“嗯。”钟旭点点头,夹了一筷子眼前的菜,青黄有加,却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制出来的,他没多想,直接送进了嘴里。他刚一放进嘴里,还没吞下去,便止不住的夸赞:“太好吃了!狄掌柜好手艺,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个呀,这道菜的名字叫七窍玲珑心,那个是八仙过海,然后那道是千丝百宝汤,最后一道是甜点碧玉糕。”狄姜将食指放在唇上,嘘声道:“都是独门技艺,不可为外人道也。”

“哦……”钟旭愣愣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一个劲的吃。

狄姜看了他一会儿,又打趣道:“不过钟道长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无妨。”

“嗯?”钟旭眼睛发光,似乎真心很想知道这其中的诀窍。

狄姜隐隐一笑,直言道:“这道七窍玲珑心是以鸡心为主食材,八仙过海则是由八种素菜拼接而成,千丝百宝汤是深海银鱼,碧玉糕则是桑叶汁和着面粉一起上蒸锅蒸煮而成。”

钟旭止不住的夸赞,点头道:“从前我只当吃饭是一种例行公事,今日才知道,原来食物竟也可以这般美味。”

狄姜的笑意愈加深厚,看着钟旭渐渐吃光了所有的菜。

她其实还有另一半没有讲。

这鸡心,是取自昆仑墟,凤栖梧桐树下长大的飞橐,是一种神鸟,似凤凰而非凤凰,生来聪颖,难以捕捉;而八种素菜,则是天帝后花园里,看园人悉心培育的八种仙草,百年才得发芽;深海银鱼是龙王的鳞片,碧玉膏的汁液更是取自佛祖坐化时的那颗菩提树上结出的叶子。

每一种食材,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物。

“嗝~”钟旭打了声饱嗝,才发现桌上都已经变成了空盘子,狄姜却一口未动,他尴尬的笑了笑,有些无所适从。

“不好意思,都吃完了……”

“本就是做给你吃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狄姜掩嘴一笑,见月上柳梢,便将钟旭向外赶:“天色不早了,钟道长早些休息。”

“哦,好。”钟旭站起身,又喝了一杯茶,这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狄姜送他出去后,便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对楼上吼道:“去把桌子收了。”

“知道了。”问药病恹恹的应了一声,很是无趣。

原来问药事先被赶到了阁楼,明令禁止不许打扰。

问药的房间靠着大街,书香的房间则靠着内院,于是她便挤在书香的房里,伸长了脖子在窗户缝里往下探。可是她却失望了,这里只能瞧见清风吹拂,树影斑驳,除了偶尔可见二人洁白的衣角,其余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到。

问药扼腕长叹,就差没有捶胸顿足了,憋的她呀,恨不得现在立即冲到钟旭家里,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你究竟是怎么把我家掌柜的魂儿给勾走的?她分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懒虫,今日竟为你忙活了大半天,连正事都甩在了一边,钟旭啊钟旭,你何德何能!”

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若真去问了,惹得那臭道士发神经,到时候指不定掌柜会怎么修理自己……

问药收拾好之后,便见掌柜的整衣端坐在大厅里,狄姜一见她出来,立即笑道:“走吧,我们去会会那位仙人。”

“掌柜的不歇息?”

狄姜摇了摇头:“此事一日不解,我如何安然入睡?”

“那您就不能等解了再宴请钟道长么,非得在今日……”问药嘟囔了一句,狄姜便狠睨了她一眼,道:“你若早说钟道长身负重伤,我怕是一早就做了这些了,你皮糙肉厚不觉着,可他只是肉体凡胎,伤了元神以后变成傻子怎么办?你赔我一个钟旭吗?”

“我赔您一个瑞安王爷!”问药脱口而出,结果便是又被狄姜赏了一个暴栗。

“以后再说这般话,我就将你的舌头割下来。”狄姜狠狠的睨了她一眼,率先出了店门,径直往京兆府衙门走去。

二人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故意隐去了身形,一般人看不见她们俩。当二人风风火火赶到京兆府衙时,正巧见着工部侍郎张添淼带着妻妾来衙门认尸。

工部侍郎出公差三个月,平日里对张思瑶也并不是那般上心,听闻张思瑶嫁了阳春府不到半月就惨死家中,气得整个人都老了十岁。

“跟去看看。”狄姜抬起下巴指了指张家人,问药便听话的跟了过去。

“儿啊——”停尸房里,张侍郎的妾侍柳氏已经哭得没了人形,狄姜和问药心中皆是好一阵难过。

若之前阳春府的大夫人那样是装的,那柳氏的悲恸肯定就是由内而外发自肺腑的了罢?有哪个做母亲的,能见着孩子惨死如斯?心中自然是要将凶手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也不足为惜。

柳氏在一旁哭,张侍郎便立在一旁,看着一脸害怕的妻子沈氏,更加气急。他几乎是立刻泪如泉涌,浑身抖成了筛子,沈氏见了,立即连滚带爬的爬回他身边,瑟缩道:“老爷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将她打翻在地。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好女婿!”张侍郎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是一巴掌落在原配沈氏的面上,沈氏立即跪下,嘤嘤的哭泣起来。

“你干的好事!你还有脸哭!”张侍郎气得一脚将她踹在地上。

沈氏立即吓得禁了声,哪里还敢哭,直躲在一旁,只怕他气极了再给自己来上一脚。

柳氏在一旁哭断了肠,张侍郎立即拥着她的肩,安抚道:“为夫一定会给瑶儿讨回公道,夫人不要伤心了,保重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啊……”张侍郎抱着妾侍柳氏,老泪纵横,心疼得无以复加。

柳氏越哭越伤心,声音更是哀嚎到几乎整个衙门都能听得见,声音里不止有悲恸,更有委屈,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受的大房的委屈通通都哭出来才好。

“我儿死得好惨啊!凶手真是好歹毒的心呐!”柳氏说着,不时看向跪在地上的沈氏,眸子里迸发出的精光,足以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