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等领旨。”

三人起身,稍显尴尬地相视一笑,随即一同出了殿门。

走到殿外,慈文刚想对江琼林表示感谢,岂料对方根本不想搭理自己。

江琼林看也没看慈文,便径直离去了。

独留慈文站在他身后,一脸错愕。

良久,却也只得摇头,失笑离去。

第29章 宴会

当天夜里,突厥使者奉命进宫,与女皇辰曌共用皇家盛宴,以此联络感情。

列席大臣皆是当朝身居要职的高官显贵,属于宣武国的政治核心人物。其中以左丞相公孙渺,右丞相长孙无垢,户部尚书长孙齐,礼部尚书周礼,大理寺卿慈文,京兆府尹温礼,以及下属一干官员,约莫有二三十人。

江琼林亦有席位,只不过他在众人已经酒过三巡之后,才姗姗来迟。

“江琼林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江琼林跪地叩首。

“爱卿平身,入席罢。”辰曌挥了挥手,立刻有宦官领着江琼林到了他的席位上。

江琼林的席位上,酒菜已经上齐,他的对面,正坐着突厥使臣明格。

明格第一次见江琼林,首先是惊讶他的外表,发现他确实如坊间传言那般,美貌动人,风姿绰约,是一个不仔细看,便分不出男女的妙人儿。

可他却觉,江琼林美则美矣,实在太娇弱了些,并不是他们草原男儿所喜欢的铁骨铮铮的模样。况且,他对江琼林昨日的丑闻也有所耳闻,面对他今日的故意迟到,便显得有些不满。

这几日来,所有人都将自己供着,没道理一小小从四品官员还对自己摆谱……

明格举起酒杯,调笑道:“江大人来迟了,按照惯例,应自罚三杯。”

江琼林酒量不错,三杯实是小儿科,于是点了点头。

岂料这时,明格却又放下了杯子,将酒杯换成了大碗,倒了满满三碗之后,才道:“你看,本官差点忘了,江大人此前在常乐坊中随侍,酒量该是不浅,本官用杯子,实在是太小瞧你了,来!我们干大的!”

此言一出,辰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其他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今日下午之事的明格,或许不知自己脑袋上已经悬了一把重剑,仍在此高谈阔论,对大祸临头浑然不觉。

江琼林面不改色,径直上前干掉了明格所斟的三碗酒,干完之后仍是脸不红心不跳。

“江大人好酒量,明格佩服。”明格右手握成拳捶在左肩,与他行了一个突厥礼。

“明格大人,下官不是故意迟到,而是关于天香公主一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还请大人为下官解惑。”江琼林说完,起身来到明格身前。

明格这才发现,江琼林虽然看上去瘦弱,但他的身高比自己还要高,身型不算魁梧,但也说不得他是风吹便倒的瘦弱公子。

他除了远远看上去有些虚弱,但眸子里迸射出的寒芒,却教人无法忽视。

明格点了点头:“江大人请说。”

“据下官所知,和亲使团每一人都记录在册,包括天香公主在内,她的起居注,您可曾看过?”江琼林道。

“当然看过,”明格大方的点头,道:“这是经由本使亲自整理,随后交去礼部的文书,一式两份,两份之上皆有本国国印。”

“大人如此说,下官便放心了,”江琼林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两本册子,道:“这是下官去礼部誊抄来的册子,其上明明记录着,天香公主身体完好,白璧无瑕,可这具尸身的小腿骨处,分明有一道明显的伤痕,是陈年旧伤,并不是近日所致。”

“你这是什么意思?”明格蹙眉,怒道:“你该不是想说,死者不是天香公主?”

“大人明鉴,下官就是这个意思。”

“你!”明格怒目相向,江琼林却不疾不徐。

他又道:“大人您只需要回答我,天香公主是否全身没有伤疤,且没有胎记。”

“是。”明格肯定的点头。

他说完,江琼林不再接话,而是定定的看着他。

许久,才道:“你在说谎。”

江琼林气场强大,不怒自威。他紧接着,又是脸一沉,朗声道:“天香公主自幼生长在军营,这一份名册是假的,而这一份才是真的。”

江琼林“啪”地一声,将两本册子摔在桌上,道:“两本册子表面看上去没有区别,但是内容却相去甚远,一份上显示公主高床软枕,从未受伤,一份显示公主自幼流连军营,与军官同吃同住,身上的伤口多如黄河过江之鲫。”

“这!这不可能!”突厥使臣明格急道:“天香公主尊贵无比,怎可能全身是伤!”

明格捡起集册,细细翻看,越看心越沉。

这两本集子,都不是他所写,但是其上的国印,分明是可汗亲自印上去的!

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明格心中惊异不已,却无法肯定究竟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这两本集子被人做了假?

江琼林又道:“天香公主擅使兵器,左手虎口处有茧,虽然近日已经想尽方法去除,但是若细心查探,还是会发现这其中的不一样。而尸体上却显示,她左右手掌里皆有茧子,那是常年干粗活的粗使婢子才会有的茧,与公主的大不相同。”

“那你如何解释那枚骨镯?!公主手腕上的镯子,可是她佩戴了十年之久,其上血心图案,是狼王的骨髓,不可复制。”明格放下集子,面上阴晴不定。

“镯子的问题更好解决了,”江琼林扬起嘴角,浅浅一笑道:“你去东市,随便找一巧手工人,任你想要什么样的镯子,他都能拿出来。”他这一笑,如春风拂面,却让明格背脊发寒。

“这不可能!”明格断然摇头。

“在突厥或许不可能,但在我宣武,能工巧匠不胜枚举,随便去寻一隐于闹市的贩夫走卒,皆可能有绝技傍身,”江琼林从怀中摸出两枚狼骨制成的镯子,道:“将才下官途径东市,在市场里顺手买来了两枚骨镯,再让他们按照我的想法雕刻了血心图案,你看看,是否与公主所佩一般无二?”

明格接过手镯,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双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这怎么可能……”明格满目震惊,可却连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此时的大殿之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江琼林侃侃而谈的模样所震慑。

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不顾旁人的想法,不理旁人的眼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会被旁人所阻挠。

他本该就是这样光彩夺目的人,这一刻,他能将被旁人脱去的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回来。

江琼林并没有打算停下,他走回自己的位置,又从桌旁拿来两本集册,道:“这两本册子,是大理寺统计的战俘集册,这一本,是下官下午去驿馆所统计的人数,上面人数一般,但有一人外形与样貌相去甚远,此人的名字,明格使者应该比下官更加清楚。”

江琼林将集子扔在明格桌上,“啪”地两声接连响起,打碎了明格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几乎立刻跪倒在地,匍匐到御座前,叩首道:“陛下恕罪,下官不该有意隐瞒,实在下官也不知事情会如此发展,请陛下恕罪,求陛下开恩——!”

辰曌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她不动声色,沉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下官听闻公主死讯,立即悲从中来,修书与可汗,可谁曾料想,第三日,也就是昨日上午,下……下官……”明格说到此,说不下去了。

“从实招来!”辰曌一掌拍向桌子,‘啪’地一声,大殿随之一颤。

明格更加惶恐,身体抖成了筛子,道:“下官在驿馆水井内,发现一带血的头颅,头颅正是陪嫁的四十八名婢子之一的朗珠,由于平时与她交好之人不多,这三日来驿馆乱作一团,也没有人留心到她的失踪,直到看见她的头颅,下官才意识到,或许……或许是……”

“或许是什么?”辰曌眯起眼。

明格心一横,内心建设无数,却发现自己始终不能将事情说出口。

作为突厥使者,他代表的是突厥,若说出来,只会让自己面上无光,以及整个突厥面上无光。

这时,江琼林拱手道:“下官清查驿馆人数,发现此次被俘主帅羯厉已然失去踪迹,羯厉与天香公主二人自幼交好,或许便一齐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之计,私奔了……”

此言一出,在座哗然,皆震惊无比。

尤其辰曌,面色不善,正是大怒的前兆。

“可有此事?”辰曌看向明格。

明格匍匐在地,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认命的点了点头。

之后,大殿之上在座高官,表情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右丞相长孙无垢和礼部尚书周礼,二人此前对突厥使团低声下气百般安抚,这会儿地位却全然变了一番,现在他们对突厥使团趾高气昂也毫不为过。

以后就不是商量本国割地赔款了,而是该向突厥人讨要个说法才是。

而明格此前故意隐瞒,不过是想顺势推舟,将此事嫁祸给宣武国,要求他们割地赔款。却不想这么快就被人查处了真相,自己被当庭羞辱不说,于情于理,他都丢尽了突厥人的脸面。

此时,在座之人心中都各有所想。

负责查案的官员松了一口气,负责外交的官员更是觉得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了,他们看向江琼林的眼神,倒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从前是赤裸裸的看不起,现在则是多有钦佩和赞叹。

但是几位豪门贵胄,却仍是面色布惊,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给人的感觉就是江琼林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这一想法,出现在左丞相公孙渺的面上,并且十分明显。一品大员也皆如他一般,不动声色,宠辱不惊。

但好在江琼林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他心中仅仅只是想为辰曌排忧解难,如此而已。

第30章 升温

宴席结束之后,众人离去,辰曌独留下江琼林,邀他夜游御花园。

御花园位于大明宫与伴月宫之间,花园里,曲水流觞,蜿蜒不绝。湖中心假山林立,古柏清奇,为这烦闷的初夏时节里增添数抹清凉。

二人走在园中,谁也没有先开口。

安素云率众婢女宦官,不疾不徐地跟在二人身后,始终保持着三丈的距离。

“琼林,你让朕很惊喜。”许久之后,还是辰曌先开了口。她信步走在园中,江琼林跟在一侧,显得十分恭敬和小心翼翼。

面对辰曌的夸赞,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思索良久,才道:“这并非是琼林的功劳。”

“爱卿不必谦虚,你在宴会之上的表现有目共睹,朕深感欣慰。”

“琼林不敢邀功,”江琼林老实道:“这是一药铺掌柜告诉下官的线索,而这位掌柜的,与武王爷交好。”

“哦?竟还有这等事?”辰曌停下步子,一脸惊疑。

江琼林点了点头,道:“或许这一切是武王爷的授意,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为之。”

“他为何不直接来跟朕说?整整四日过去,朕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辰曌叹了口气,扶额道:“朕这几个皇儿,真是没有一个能教朕省心。”

“武王爷只是碍于面子的缘故而不愿表达,臣相信假以时日,他必会向陛下禀明一切。”江琼林道。

“希望如此,朕身边,也只有他这一个皇儿了。”辰曌淡淡的说完,眼中尽是一片荒凉。

那是一种深深的孤独,隐在坚强的外表下,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挥不去的孤独。

但是那种孤独江琼林读懂了,从在欢宜馆见她的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二人随意的又聊了几句,待到子时,江琼林打道回府时,他途径伴月宫,却发现从前灯火通明的伴月宫如今宫门紧闭,宫中一片漆黑。

江琼林心中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去好奇,只觉得这件事或许跟自己有关……

第二日,明格便率领突厥使团匆匆离去。他们走得匆忙,连向辰曌辞行的时间都没有,只留下了投降文书,还有全都的战败赔款。

突厥人此行,可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辰曌龙颜大悦,宴请百官于太极殿同乐。

江琼林被安排在了与她最近之处,比之一品大员公孙渺和长孙无垢更进了几分。

面对辰曌的厚宠,大多数人表示心服口服,但他们也在心中盘算。盘算江琼林能得宠多久?会不会突然哪一天,又被扒光了扔在宫门口示众?

众人猜不出圣意,但大抵都明白,这一出好戏,只不过刚刚上演了一个前奏。

……

用过晚膳之后,江琼林照例被留下来,陪辰曌在御花园中散步。

他们从太极宫出来后,经过伴月宫时,发现伴月宫仍如昨日一般黑灯瞎火。

江琼林心中纵有疑问,却也闭口不提。

辰曌眼尖,看出了他的异样,于是微微一叹,淡道:“你以为这是偶然吗?”

江琼林一愣,对上辰曌明镜似的眼眸,显得有些不明所以。

辰曌又道:“你被泼一身水,你认为只是偶然?”

“确实只是偶然。”江琼林低眉顺目,拱手作揖道。

“朕不过是在与你闲聊,你不必如此紧张,”辰曌浅浅一笑,淡道:“淑太妃深居伴月宫,怎么可能会在宫门边的偏殿沐浴?何况沐浴之后的水会有专门的下人处理,又怎么会恰巧就泼在了你的身上?”

“陛下的意思是……”江琼林一愣,一脸愕然。

“你那么聪明,连突厥人的阴谋都能查出来,却偏偏看不透女人的那点小心思,或许,这是男人的通病?”辰曌回眸一笑,笑中带着自嘲,与微微的愤怒。

“……”江琼林垂首,不敢接话。

“朕处死宫女,她或许有冤,可若朕能处死幕后指使者,才教大快人心。”辰曌顾自说完,也不管江琼林听不听得懂,转身在凉亭中坐下。

江琼林心如明镜,怎会不知这其中的意思。

只是从前他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个上头,不明白为何辰曌对伴月宫的那位,心中竟芥蒂至斯。

“素云,去取‘鉴喜杜康’来。”

鉴喜,乃是开国太宗皇帝登基时,着礼部埋在地窖中的一千坛杜康酒,是鉴喜年间的好酒,堪称酒中之王。

江琼林久闻其名,光一听辰曌提起,便酒瘾作祟。

将才二人在宴席上,已经喝了个微醺,此时在月下对饮,面对陈年好酒,更是愈发畅快。

一坛喝完之后,二人已经醉了七八成,辰曌仍觉不够,又着人去领了两坛杜康来。

江琼林看着眼前人,直觉她红粉玉淑,容貌艳丽,煞是好看。

盯着她看得久了,辰曌便笑道:“朕的脸上有什么?”

江琼林一窘,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随处一指,指着她身后的一座高塔,道:“臣在好奇,那是何处。”

辰曌回头,便见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座白色的宝塔修建在景山的最高处,整座宫殿与之相比,便显得它更加雄伟迤逦。

“那是明镜塔,乃当朝国师的居所,他昼夜不休,为朕保护大明宫的安危。”

江琼林愣愣的点头,心中大概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这种安危关乎阴阳两界,并不是一般侍卫可以做到。

“国师已经闭关许久未曾露面,倒是让朕有些担心,等忙完了这一阵,朕带你去见见。”辰曌和煦一笑。

“是……”江琼林颔首。

二人喝了三坛之后,终于昏昏欲睡。

辰曌被宫女抬回宫前死拽着江琼林的手,不让他离开。

安素云便自作主张,将二人一起送回了寝宫。

当晚,一夜安眠,一夜无梦。

……

可这夜,在南大街尽头的见素医馆中人,却整夜不得安睡。店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

武瑞安从下午听闻突厥使团突然离京开始,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下午。

他心中有一万个问题想要问狄姜。可狄姜却一直在偏厅中忙碌,没功夫理他。武瑞安无奈,只得等待。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武瑞安翘着二郎腿,右脚搭在左脚上,坐在厅中佯装在看书。但事实上他连这本书的名字是什么都没看清,他的眼睛都放在了狄姜的身上。

狄姜此时仍然围着围裙,在偏厅里给一只被马蹄踏伤的猫缝合腹部的伤口。

风起时,偶尔会带动门口的帘子,有或者问药端着血盆出来的时候,武瑞安能偶尔瞄到狄姜一眼。

他实在好奇,一个爱钱如命的女子,又怎么会有功夫花大半日的时间,去救一只被马踩踏过的猫?

让它就此死亡,远离痛苦不是更好吗?

可她非但不愿见死不救,甚至不惜为它关门歇业半日。

实在是不可理喻。

武瑞安打了个哈欠,恰巧问药这时又端了一盆血红血红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出来。

他细细往里屋一探,便见狄姜额头噙满了汗水,衣服也粘腻在了身上,可见她废尽了心思。

她这样认真的模样,让他心中又是一恸。

或许这就是狄姜吧,他与她相处月余来,才发现她行事随性,为人诡诈又狡猾,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这一切,都与三年前他看见的她很是不同。

但是似乎自己也没觉得她有哪里不好,反而更加的欣赏。

只是这份欣赏,却带着一些疏离。他不敢再像从前一般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