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刚一走到殿外,便听见宫中嬉笑打闹声传来。

“这样写好不好看?”

“还是这样比较好,我教你。”

好听的男声从寝宫中传来,武瑞安觉得有些耳熟,走近一看,便见江琼林正站在辰曌身侧,弯着身子,紧紧贴在她身旁。

二人手把手的握着一支笔,正在绢帛上书写着什么。

“奴婢参见武王爷,王爷万福。”安素云立在门口,第一时间行礼问安,也给屋内的人提个醒。

辰曌和江琼林抬头,便见武瑞安沉这脸站在门边,眸子里的神色复杂,说不清是个什么意味。

“皇儿,你终于肯回来了?”辰曌和煦一笑,似乎并不生气。

她当然不生气了,武瑞安捅下的娄子已经被一众官员修补整齐,而且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武瑞安的错,他也是受害者之一。究其根本,还是自己错怪了他。

“既然母皇有事,儿臣便不打扰了,儿臣告退。”武瑞安淡淡道了句,连寝宫的大门都没踏入便转身离开了。

辰曌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良久,才长舒了一口气,摇头叹息道:“朕这个皇儿,素来不服管束,朕为他也是煞费心神呐……”

“武王爷是不是误会了?”江琼林一脸愕然,显得忧心忡忡。

辰曌摇了摇头:“安儿自小与朕不睦,与爱卿无关。”

“王爷何故如此?”江琼林凝眉。

辰曌放下御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透的墨迹,才缓缓说道:“安儿之所以与朕不睦,是因在安儿年幼时,朕忙于政务,对他便疏于管教,平时,他反倒是见淑太妃的时间比较多。久而久之,瑞安,婧仪都与淑太妃较为亲密,朕也好几次想拉近母子关系,却都以失败告终。”

“记得曾经有一次,安儿提着剑,怒气冲冲的来到朕的寝宫。”

“朕还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可惜月圆人不圆,他手提重剑,指着朕的脖子,问道:’淑妃娘娘说的可是真的?是您为了争宠,一碗堕胎药,害得三皇兄胎里不足,寿元早夭?’,朕想解释,可是不知从何解释。”

“朕总不能告诉他:’你的父皇听信淑妃的挑唆,赐了朕一碗堕胎药?’那该多教他伤心啊……”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好几声掌掴声,“啪啪啪啪”几下甚是沉重,似是下了狠手。

“素云,出什么事了?”辰曌低喝一声。

过了片刻,便见安素云拖着一个婢女走进来。

“陛下,奴婢连着几日来,发现此婢一直鬼鬼祟祟的在窗边偷看,她定然动机不纯,经奴婢盘问之下,她才承认自己已被淑太妃收买,日日报告……”安素云说到此处,突然顿住了。

“报告何事?”辰曌催促道。

安素云深吸了一口气,淡道:“报告您与江大人的一举一动。”

江琼林立在一旁,心中一凛。

“果真如此?”辰曌凝眉,看向那名婢子:“你抬起头来。”

宫女全身颤抖,缓缓的抬头,便见她两个腮帮子肿得老高,嘴角亦有鲜血淌出。显然是被人施以重刑,恐怕嘴里已经不剩下一块完整的皮肉。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婢只是偶尔拿了太妃一些赏钱,太妃也只是问问江大人何时进宫,何时出宫,日日憩在何处而已,奴婢没有说旁的呀!”宫女一说话,便有血星子从口中飞出,看得辰曌心中更加恼火。

“把她拉出去,在伴月宫前剐了,”辰曌摆了摆手,淡道:“让这满宫的宫女太监都去观刑,教他们看清楚,这就是帮太妃传话的下场。”

“以后,朕看谁还敢乱传话。”

辰曌的语气淡然,杀人不过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这本罪不至死,只因她刚刚被武瑞安气着,心情不睦,也算这宫女自己运气不好,撞上了火药口。

宫女听闻,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可是很快,她又被安素云从地上提起,就像提着一滩烂泥。

她的身子被拖曳在地上,将她的旧伤磨破,煞时鲜血淋漓。

她疼得不得不睁开眼睛,看向辰曌的眼睛里充满了悔恨和害怕。

“陛下饶命啊——”婢子止不住的求饶,面上鼻涕眼泪和血交杂在一起,淌了一脸。

“拖出去。”辰曌面无表情道。

“且慢!”

江琼林说完,安素云停下了步子,她回头看了辰曌一眼,辰曌做了个’停’地目光,随即,她便又将宫女扔在了地上。

“请陛下手下留情,饶恕了她吧!”江琼林回握住辰曌的手腕,央求道。

“你心疼她了?”辰曌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江琼林摇头:“我心疼的是陛下你。”

“哦?”辰曌一挑眉,沉声道:“她对朕不尊,若朕不严加惩治,朕往后该如何统御六宫?”

“治国齐家安天下,都靠一个‘德’字,琼林不希望陛下的手上再沾有无辜的鲜血,何况……陛下本不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不是吗?”江琼林看着她的双眼,充满了祈求。

辰曌沉着一张脸,许久都不说话。

过了半晌,才对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道:“你抬起头来。”

女婢颤颤悠悠的抬起头,两行泪痕清晰可见,端得是一副人见人怜的模样。

“模样不错,到底是淑太妃宫里教出来的,一个比一个狐媚。”辰曌又一拂袖,安素云便将其拖了下去。

江琼林知道她凶多吉少,自己说什么也是多余,便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辰曌见江琼林一脸失落,想了想,却又舒展了眉目,道:“等等。”

安素云闻言,停下了脚步。

“把她打发到太妃宫中伺候,就说是江大人为其求情,才可免于一死。”

“是。”安素云颔首,很快便依诏行事。

江琼林喜不自胜,连连握着辰曌的手腕,喜道:“多谢陛下开恩。”

辰曌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随即甩开他的手,楞楞地看着他,不着一语。

江琼林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亦是不敢说话。

“你……”辰曌欲言又止,终还是摆了摆手:“罢了。”说完,她便提步走出了寝宫。独留下江琼林在身后,惴惴不安。

……

往后的日子,二人之间似乎生出了嫌隙。

江琼林日日宿在大明宫西角落的盈晖阁中,辰曌既不让他离宫,也不宣召他到御前侍奉。

江琼林心中虽有忐忑,但是也只当作是她为了太妃宫婢的事情而不开心,想着等她气消了也就云开雾散了。

可是,他却没想到,此后,他却再也没有能等到她气消的那一天。

“陛下,是不是趁此机会……”勤政殿中,安素云欲言又止。

辰曌一恍然,才抬起头,怔道:“是啊,朕都快忘了让琼林入宫的目的了……”

经过安素云的提醒,辰曌想了一整晚,一夜未眠。

临天亮了,才最后做出了决定。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遥想当年在东都,为了献王能脱困,她以身赴死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到如今任何国家大事,也不过是她执手落笔的时间。

她从来没有像昨夜那般,因为一件事,一个人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辰曌下朝之后,依旧没有宣召江琼林入勤政殿侍奉,半夜,却独自一人去了他所居住的盈晖阁。

盈晖阁中,江琼林正在临摹先朝大家的画作。

辰曌走进屋里,没有让人通传,在门边盯着他看了许久。

江琼林的侧颜一如初见他时那样美好,怎么也看不够。

许久之后,等她腿有些发麻了,辰曌才走近他,道:“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即日起,去伴月宫伺候。”

“陛下要我去伴月宫……伺候淑太妃?”江琼林抬头,一脸愕然。

他的手一抖,那幽黑的墨汁便自笔尖滴落,临摹了好几日的《春霜画月图》便毁于一旦。

他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紫金白玉狼毫画笔,绕过桌子,走到桌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真的希望我那样做?”

“是,”辰曌定定的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这几日来,伴月宫那人见你与朕疏离,便蠢蠢欲动,将你身边大部分的宫女收买,只为知道你的一点消息,既然她如此喜欢你,你便去伺候好了。”

“……”

“今夜,不必回来了。”辰曌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无波。

江琼林愣了许久,见她神色坚定,目光沉敛,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他的心猛然一沉。

他突然觉得,她或许是真心的希望自己去服侍太妃。

他本以为是辰曌原谅了自己,要与他重修旧好,却不想等到的是这样一个诏令。

不过若是这般,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终于不用再日日胆颤心惊的猜测,辰皇即不近男色,又费劲心思与自己交好是为何了。辰皇如此大费周章的将自己抬到高位,与自己装做亲密的模样,其实都是做给伴月宫的那人看的。

她接近自己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在合适的时机,去诱惑太妃。

他从头到尾,只是一颗会被她指派的棋子。

一个借以控制太妃的棋子。

他曾经以为自己自由了,能陪在喜欢的人身边,侍候她一人终老,临到此,他才发现,他此生的命运早已注定。

他素来都身不由己,始终逃不掉被拱手让人的悲剧。

江琼林气血上涌,再顾不得君臣之礼,一把将辰曌抱在怀中,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下一刻,江琼林吃痛,辰曌毫不留情,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血腥气在二人的鼻腔里弥漫,但他仍是不放开,霸道的想要将她据为己有。

渐渐的,辰曌放弃了挣扎,但是也不似从前那般回应他。

她的眼中尽是冷漠,任他如何挑逗,也勾不起她半点欲火。

他就像在亲吻一具死尸。

自己这样做,和东都天牢中欺负她的人,有何不同?

他不该这样对她的。

江琼林觉得绝望,渐渐放开了她。

“吻够了?”辰曌毫不留情,冷冷道:“去伴月宫吧,淑太妃可喜欢你得紧。”

“吻你,永远都不够,就算不能再和陛下在一起,下官也不会去伺候旁人。”

江琼林坚定道:“下官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过去的仇恨蒙蔽了眼睛,若您因此想要下官的命,下官亦会顺从,陛下只管拿去就是。”

江琼林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在她身前跪下。

辰曌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半晌过后便径直转身离去。

她不想逼他。

她知道,逼他也没有用。

第33章 鸾台

接下来几日,江琼林回了自己的府邸,接连几日没有入内宫,辰曌亦没有宣召他。他独霸后宫的恩宠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很快便被他人所取代。

女皇辰曌突然准了一官员的折子,下诏大兴土木,在御花园北面的湖中心,新翻修了一座岛屿。岛屿上建了一座红砖绿瓦的宅子,十分奢华,原先叫赏春台,现在被辰曌更名为:鸾台。

连接鸾台与湖岸的是一条蜿蜒在湖面的白玉廊桥,雕工繁复,用料不俗。

那鸾台里住着的,也都是这世上精挑细选的男儿,拣选过程气势恢宏,无异于过去皇帝选妃。

被挑选上来的小倌,楚楚动人者有之,阳刚威猛者有之,皆是世上难得出其右的极品男儿。

这些人终日待在鸾台中,等待辰曌临幸。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上江琼林的一根手指头,辰曌却宿在鸾台的时间一日超过一日。

日日酒醉金迷,不知今夕何夕。

……

鸾台之事,传得满城风雨。

素来不近男色的辰曌,在与江琼林不清不楚的过了月余之后,竟然开始大行此道,日日沉迷于男色。

江琼林听闻后,连着几日去往鸾台,却始终不得奉召入内。

直到第三日,他索性心一横,直接在鸾台前长跪不起,朗朗直言道:“陛下一日不拆除鸾台,琼林便一日不起。”

而辰曌也是狠心,只淡淡吩咐下去:“江琼林喜欢跪,就让他跪着吧,什么时候跪死在台前了,拉出去埋了便是。”

这些话自然一个字也不差的传到了江琼林的耳朵里。可他浑不在意,始终不死心,一直跪在鸾台大门前。

几日来,太平府连番下了好几场大雨。

他就这样跪在雨中,连身子都不带摇晃一下。

这件事很快便传扬出去,此时就连坊间的垂髻小童也知道,陛下与江琼林之间徒生嫌隙,恩宠已经不复从前。

“掌柜的,江琼林不会真的就这样跪死过去吧?”见素医馆内,问药看着屋檐下连成的雨幕,忧心忡忡道。

狄姜正坐在桌边,与武瑞安下棋。

她正思考黑子该如何落下,便没有功夫搭理问药。

武瑞安闲来无事,接道:“不过是情人之间闹闹小矛盾罢了,你多虑了。”

“咦?难不成王爷知道内幕?”问药眼睛放光。

“本王哪里会知道?本王已经许久不过问朝政,”武瑞安撇了撇嘴,轻笑道:“不过嘛……前些日子,本王见他们缱绻情浓时,母皇眼中的笑意,是本王出生到现在,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欢心,能让她这样开怀的人,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吧?”

问药闻言,遂放下了心。

与此同时,御花园湖心亭中,淑太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见江琼林被冷落,一直冒雨跪在鸾台前,辰曌也不闻不问,心中好一通抓心挠肝。

心中恨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淑太妃埋怨辰曌收走了自己所有的男宠不说,更重要的是她暴殄天物。

这样如玉的美人,该是要日日夜夜抱在怀里好好疼爱才是。

淑太妃一日日的来瞧他,一日日的在等。

等江琼林支撑不住了,她便能第一时间赶去救他。

终于,在这日晚间时分,江琼林身形一晃,一个踉跄便一头栽倒在雨中,不省人事。

令熹微顾不得撑伞,孤身跑进了雨中,立即将他抱在怀里,为他披上了自己的斗篷。随后又着人将其带回了自己的寝宫。

鸾台内,辰曌正在批阅奏折。

安素云走进,躬身道:“启奏陛下,淑太妃已经带走了江琼林,留于伴月宫中照顾,要不要派御医前去?”

“不必,”辰曌头也不抬,一边批折子,一边淡淡道:“若他的病拖得越久,那么他与令熹微相处的时日便越久,这不正是朕所期望的?去告诉太医署,让他们集体称病,只留一人来鸾台侍奉。”

“是。”安素云颔首。

两日后,江琼林凭借着自身的毅力,与病魔对抗险胜之后,终于从高烧中恢复神智。他一清醒过来,便挣扎着走出了伴月宫,往鸾台走去。

淑太妃一人拉不住他,唤好几名太监才将他重新绑回了床上。江琼林更因此,与淑太妃大吵一架。

此事很快便传到了辰曌耳朵里。

“看来,他还是对朕不死心,朕该教他断了念想……”辰曌沉思了片刻,对安素云道:“去把那些折子搬到鸾台来。”

“是。”安素云应了一声,立刻着手去做。

……

当天傍晚,江琼林果然又趁人不备,偷跑出了伴月宫。他来到鸾台,见侍卫不在,便径直闯进了鸾台最顶层。

鸾台小筑总共有三层,第三层只有一间房,房间里只有正中放着一张圆床。当他赶到时,辰曌正与赵显之和赵子庭两人颠鸾倒凤,很是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