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琼林心中,这份感情真的可以做到无关风月,无关身份地位,只是为了完成自己心爱的女人的一个愿望罢了。

在此之前,淑太妃总是辰曌心中的一根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到如今,母皇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报复了淑太妃,也不知,她现在究竟开不开怀?

武瑞安带着这份疑惑,却不打算去找辰曌求证。

因为无论开怀与否,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无法干预,也不能去嘲笑。

……

狄姜静听梵音四十九日后,回到太平府时,满大街听到的都是江琼林的死讯。民众议论纷纷,言语里或嘲笑,或不耻,或可惜,间或有之,不胜枚举。

狄姜对此并不吃惊,反倒是问药,激动地立刻拉着狄姜,去武王府寻了武瑞安来问个清楚。

武瑞安知道的也不多,他将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后,又道:“江琼林到死也无悔,似乎是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自愿为之。”

“我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问药虽然难以接受,但她再难受,也只不过是自己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下午。

这些日子以来,问药在镇妖塔中听了四十九日的梵音,多多少少对她莽撞的性子起了些作用。也或许在江琼林走进见素医馆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罢。

江琼林既然美得不似凡人,便不会长久的留在凡间……

再往后的日子,旧闻渐渐被新的故事所取代,江琼林就像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

他虽然在这太平府中,曾进过勾栏院,作为男娼而红极一时,再参与殿试一举夺魁,成为这届的魁首,他赴过琼林宴,当过四品大员,再到后来的登高跌重,香消玉殒……不管他的一生怎样精彩,可他终将会被时间所遗忘,被人尘封在记忆中。

这样起伏的一个人的一生,最后竟然在心爱的人身上,却连一个怀念的神情也没有得到。

“他真傻。”问药道。

“他不傻,他只是太在意了。”狄姜淡淡一笑,对问药说了一个故事。

她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可能是上辈子,也或许是上上辈子,有个生在乱世,却带着蕙质兰心的孩子不幸暴毙,惨死街边,在那样一个饿殍遍野的年代,根本没有人有心思管他,直到后来,有一富贵人家的小姐,解下了自己的衣裙,盖住了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尸身,而后,这个孩子便许愿,来世当结草衔环,报她一裙之恩。”

“所以江琼林的上辈子是辰曌殓葬了他?”问药疑惑。

“我只是打个比方,”狄姜摇了摇头,道:“或许具体的事件不是这样,但道理都是相通的。这辈子他爱她,是还了她上辈子的裹尸之恩;而被辰曌所爱的让她甘心付出一生的男人,或许就是上辈子殓葬了她的人。世事就是这样奇妙,周而复始,因果循环。”

“原来如此……”问药张大了嘴,很快提起小竹篮,跑了出去。

“你去哪?”狄姜一愣。

“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人,为下辈子积积福!说不定下辈子就有个绝世无双的公子对我一心一意了!”

“……”狄姜扶额,哑然失笑。

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有来生,那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吧?

她多希望有来生,可是他们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

晚间,用晚饭时,问药又道:“掌柜的,下一世,辰皇会怎么样啊?”

“她此生此世心愿皆了,下一世又有什么打紧呢?终不过一碗孟婆汤,便前尘尽忘。”狄姜一脸淡漠。

“她还能喝孟婆汤?”问药大惊道:“她杀了那么多人,我还以为她会下畜生道呢。”

“祸之福所倚,福之祸所依,她手上的杀孽多,可造福百姓的事也不少,功过相抵,下一世,该是要落在寻常布衣人家,过平凡的日子了。”

“是么……那真是太不幸了。”问药神色一黯。

狄姜一愣,“此话怎解?”

“你想啊,下一世若有人娶了她回家,知道她曾是那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该有多恶心啊!”问药气愤填膺,活像是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狄姜倒吸一口凉气,默默扶额,决定不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

……

当夜,三年没有翻开过的花神录再次被揭开了来。

在第四卷 的开头,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明明艳艳的开在纸上,繁花似锦,雍容华贵,让观赏之人恍若置身于大片的牡丹林中。

她突然想起,问药第一次同自己说起牡丹公子的时候。

她说:“牡丹公子国色天香,艳冠群芳,只稍稍往那一坐,便将常乐坊中所有的美姬都比了下去,他那一张脸啊……真真是祸国殃民。”

狄姜见过江琼林在欢宜馆的样子,也见过他眼带孤高被旁人包养时的样子,她也能从旁人的嘴里,见到他在三殿之上,侃侃而谈,在大明宫前,舌战群臣的样子。

还有那日在地牢里,他手捧着鸩酒杯,跪坐在肮脏的地牢里,背脊挺直不卑不亢,不自怜不自艾,却眼带温柔,含情脉脉的样子。

这或许就是她心中的牡丹,曾有过盛放到极致的艳丽,也有面对凋零时无畏无惧的勇气。

狄姜嘴角含笑,摇头叹息,终在花神录上填下了江琼林的名字。

他的生平出现在花神录上,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席话没有说出来,但是在花神集上却显现了出来。

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风景,到过最高的山巅,爱着的亦是这当世第一人,我有何恨有何怨?我爱的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我保护了我最爱的女人,我无悔,无怨。”

狄姜嘴角含笑,手捧花神录,拈来白玉笔,在第四卷 的末尾处,又亲自加上了一首前人赞一宠妃的诗词。

诗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

第四卷 牡丹绝艳

完。

第38章 番外(慎入)

此后,当江琼林入了鬼府,跪在鬼殿,面对十殿阎罗之时,鬼君问他:“可还有心愿未了?”

“不曾有。”

江琼林摇了摇头,直言自己不愿意入轮回,只愿留在鬼狱中,一直等候。

几殿阎罗讨论了一番,最终没有定论,便将他送往了一狱,在苦寒绝境之地,终日等待。

这里没有昼夜更替,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冰雪世界。他也不知自己在这里待了几日,也不知世上今夕何夕,直到满目皑皑白雪的天地间,突然走来一名绿衣女子。

她行走如风,娉婷妖娆,可他却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

她问他:“你入了我的花神集,我可满足你一个心愿,无论前世今生还是来世,我都可以送你过去。”

江琼林大喜,眉目中复又恢复光亮,直道:“我只愿能做她御座前,宫灯中的一缕灯芯,日夜相伴,焚烧不绝。”

“只是想要陪伴?”女子诧异。

“是,”江琼林颔首:“能静静地伴她左右,于愿足矣。”

女子浅浅一笑:“若我能让你看得见她,摸得着她,日夜守候与她呢?”

“当真?”江琼林蹙眉,显得不可置信。

“不过这需要付出一点代价。”女子又道。

“我愿意!我愿用我三世福禄因缘,去换陪她一世长安。”

女子想了想,便缓缓点了点头:“好,我满足你的心愿。”

……

凡间,太平府,见素医馆。

狄姜在药铺里,连夜写完花神录之后,便手书了一封信,再烧掉了它。这封信便在化为灰烬的同时,被送到了小阎王的手中。

此时小阎王正在与十殿阎罗开会,他板着脸听着这十个下属争吵不休,正觉无聊。

待看完狄姜的信之后,便敲了敲桌子,将信扔给泰森王,道:“按照上面说的去做。”

……

三月后,在凡间太平府的通济坊中,有一老妪,因家中贫困,会将她的第九个孙子,送入宫中净身房净身,他本会在净身之后死去,但是江琼林与他换了命,便能平安渡过一劫。

而后三月,一日,他会在御花园中替掌事太监挨一顿板子,遂被掌事太监带在身边日日调教。而又三年,掌事太监年老,无疾而终,他便成了辰曌身边最受宠的宦官,一直陪她终老。

他记得她。

她不识他。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如此已是最好。

狄姜受不住问药日日在药铺里,因为江琼林而愁眉苦脸,更有时会潸然泪下的模样,她便忍不住将江琼林的事情告诉了她。

“你能更改生死簿?”问药惊道。

狄姜摇了摇头:“只是问了几个道上的朋友,他们说是江琼林自愿用自己大好的三生富贵,与这个小太监换了命而已,于阎罗于小太监来说都不亏,便行了个方便。”

“可他既能坐到太监首领的位置,这小太监的命也不薄啊……”问药低头沉吟,再抬起来时,眼中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悲戚。

不管如何,她喜欢这样的结局,虽然称不上是喜剧,但至少,他还活着。

“是啊……”狄姜也笑着点了点头,入了她的花神集,可不是简单得了一个名号而已。

她能改写他们的命运。

第五卷 丹若殊途

第1章 杀人鸟

时间匆匆而过,一转眼已经到了夏末。

江琼林被赐死一事,在朝堂之上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或许早在江琼林夺魁那一日,他的身上就被贴上了关系户的标签。不论他是否有真才实学,不论他是否官居高位,他在旁人眼里,到死也只是一个供人玩乐,可随意摒弃的男妓。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他来太平府这一遭改变了什么,只道他不识好歹,辜负女皇厚爱。

而淑太妃自戕后,辰曌没有搬去伴月宫,仍旧住在大明宫中。皇后所居的伴月宫便从此空置下来,宫门落上重锁,再未启开。

或许江琼林的死带来的唯一变化,就是久不上朝的武王爷瑞安,开始日日按时上朝下朝,悉心聆听圣音,认真参与国事了。之前对武王爷抱以厚望的朝臣又开始竞相拉拢,一下朝,便邀着他四处应酬。

他没能经常来叨扰狄姜,见素医馆里终于又恢复了清净。

狄姜每天闲来无事便喂喂猫,采采药,日子过得倒是十分安逸。可真正闲到只能坐在药铺里发呆的时候,却又会觉得有些无聊。

她看着角落中的桌椅,想起武瑞安从前便总是坐在那儿,一会下下棋,一会看看书,但更多的时候是与问药在一起,听问药说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每每问药说到离奇的事情时,他就会一拍桌子,惊道:“真有此事?”

每次都招来狄姜一记狠狠的白眼。

她知道,问药一定是跟他说:“老东家的糖藕之所以那么好吃,是因为糖汁里头放了罂粟花,人食之上瘾,夜不能寐,非再食不得解。”

抑或是:“巷尾的榕树与我们院子里的榕树根茎相连,它们上辈子是一对痴情儿女,却终不得在一起,死后的怨气凝结成了树,被国师镇压在此,但是掌柜的说,他们迟早还会出来祸害世人!”

凡此种种,不能枚举。

每次问药手舞足蹈地说完了,都害得狄姜跟武瑞安解释半天。只道问药是因为经常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便成了个听风便是雨,能把一颗黄豆自己添油加醋说成是土豆的人,她的话呀,当个玩笑听过也就罢了。

狄姜想起那阵子的生活,别提有多后悔了,后悔自己从前跟问药说的啊……实在太多了!问药根本就是管不住嘴的话篓子,还是漏的那种!

不过武瑞安走后,问药毛毛躁躁的情况便转好了很多,也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人也就跟着变得成熟了起来。这阵子铺子里没了他二人的欢声笑语,倒还真是冷清了不少。

这会子问药又不知道上哪玩去了,书香则与竹柴在后院打扫卫生,狄姜无事,便站在柜台后头,呆呆望着窗外苍穹上,时不时飞过去的鸟儿,数着那鸟儿的尾巴后头有几根毛。

她就这样从清晨站到了日暮。待窗外飞过去不知道多少只鸟儿后,她突然看见一只身披五彩羽衣的鸟儿落在了门口的树干上。

“唧唧——”鸟儿低头,在翅膀里啄着什么。而它的尾巴上一根毛都没有,光秃秃的,依稀还可见点点的血迹,似乎是被什么人给拔光了尾羽。

狄姜微微有些惊讶,便抬手一指,那鸟儿便从树干飞到了她的指尖。

恰在此时,武瑞安手捧着一大束红灿灿的丹若花走了进来,他立在门边,正好将这一幕瞧了去。

“你怎么来了?”狄姜一愣。

“本王园子里的花都谢了,园丁在打扫之余,发现还剩这么些丹若,我看着好看,便拿来送与你,也算是初秋的一抹点缀。”

武瑞安将丹若搁在桌上,看着她手中的鸟儿道:“你养的?”

“路过我家罢了,见它受了伤,便给他看看,”狄姜摇了摇头,疑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这种鸟。”

武瑞安心中一疑,仔细看了一看,便怪叫道:“这可是只好宝贝呀!狄掌柜,您要发财了!”

“王爷识得它?”狄姜疑惑。

“这是从前流行过一阵的宠物,京中门阀世子都十分喜欢,”武瑞安凑近狄姜,嬉笑道:“你看见它五彩的羽毛了吗?漂亮吗?”

“漂亮啊,确实稀奇。”狄姜低头,仔细观察起手中的鸟儿来。

只见鸟儿瑟瑟发抖,一个劲的朝自己怀里钻,似乎眼前人很可怕似的。

狄姜心中一软,避开它尾上的伤口,缓缓地将它从头摸到尾,悉心安抚起来。

“知道它值多少钱吗?”武瑞安狞笑道。

“嗯?”狄姜眨了眨眼睛,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武瑞安很快便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在狄姜的眼前晃了晃。

“十两?”狄姜猜测。

武瑞安摇摇头,再摇了摇手指。

“不会要一百两吧?”狄姜狐疑。

“错!是一千两!”

“什么!”狄姜手一抖,将鸟儿吓了一跳。

它蹦蹦跳跳的从狄姜手里钻出来,飞到了她的肩膀上站着。

“你说她值多少钱?”狄姜瞪大了眼,期冀地看着武瑞安。

“一千两。”武瑞安郑重地重申。

“这是什么鸟儿啊?竟值一千两银子?”狄姜一脸惊讶,但很快,便脸一沉,怒道:“王爷今天很闲吗?又来打趣我了?”

“本王哪敢打趣你呀?”武瑞安收起笑意,正色道:“确切的说,这鸟儿不是五彩,而是七彩。五彩的身子,金色的喙,还有赤红的一羽,在它的尾部。当然,你肩上这只还没有长出尾巴来,等它喋血而长出赤色的尾翎,那么这只鸟儿,至少也该值三千两银子。”

“当真?”狄姜双目放光。

“本王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武瑞安说完,狄姜立刻将鸟儿从肩头取下,捧着它的双手止不住的微颤,眼放精光地咽了一口口水。看那模样,仿佛手里捧着的已经是三千两雪花银。

武瑞安捧着丹若花,将它们一支一支悉心地插在花瓶之中,随后在他最喜欢的那张藤椅上坐下,又熟络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之后,发现狄姜还是目不转睛的在盯着那鸟。

武瑞安见狄姜对只鸟都比对自己好,心中很是不悦,便翘着二郎腿,叹息道:“不过就算它再是值钱,本王还是劝你将它放了。”

“为什么?”狄姜蹙眉,被武瑞安这样一盆凉水浇下,突然觉得这三千两银子似乎又变回了一只鸟。

一只好看的鸟而已,若上火烤了怕是连肚子都填不饱。

察觉到狄姜的不舍,武瑞安又道:“这种鸟是前几年时兴的宠物,因它五彩斑斓,煞是美观,很受收藏大拿们的喜欢,便经常有人花大价钱从黑市上买了来养在家里,据说可以辟邪。”

“那不是挺好的?”狄姜心头复又燃起希望之光。

岂料武瑞安却摇了摇头,接道:“前几年很受欢迎,可是这几年却没有人再养了。”

“为什么?”

“因为……养过此鸟的人家,主人都暴毙身亡了。”

“什么!”狄姜如坠冰窟,手一紧,那鸟儿便被她扼住了脖子。

“唧唧唧唧——”鸟儿吃力的大声尖叫,才唤回了狄姜的神。

狄姜连忙将它放开,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鸟儿高傲的晃了晃脑袋,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肩上,因为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狄姜带着鸟,在武瑞安对面坐下。

“究竟在这鸟儿身上,发生过什么?”狄姜道。

“本王也不太清楚,因为当年因鸟死亡的都是朝中一品大员,刑部怕引起民众恐慌,为了安定民心,很快就封锁了消息,对外只宣称他们是病亡,所以,这几件案子到现在都还是无头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