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巴躺得好好的你非要把人家扶上墙!朽木腐得好好的你非要把它雕成才!咸鱼躺得好好的你非要给人家翻一翻!我的小孙女儿从前再丑陋再不好,总也还是个大活人!她活得好好的!现在好了,我孙女儿死了,她死了!!钱四娘,你赔我孙女!!你赔我孙女!!!”

……

……

“公子,你可千万不要去招惹他们啊!他们不好惹,咱们惹不起啊!”

“公孙祺的爹是左丞相,不说只手遮天,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咱们……咱们拿什么跟他们斗?”

……

……

“从前丫儿也是这样同我说,说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到头来呢?她其实什么都不懂。”

“我以前一直规劝丫儿,做人啊,就要学会碌碌无为,安稳度过一天又一天……最终才能安心过完这无波无澜的一生,没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了!但是她偏不听,现在可好?死了都没能留下个全尸。”

……

……

“人活一世,但求平安,安安稳稳过下去便是最好的结局。现在我已经接受了丫儿的离开,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为她犯险。”

……

……

“求求你们,不要去招惹他们,咱们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罢?逝者已矣,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便是了!”

“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为我犯险,你还年轻,我不希望哪天你们也就这样消失了……”

……

……

这一刻,许卫州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在狄姜的脑海里都无比清晰。

他从前一直都是以一种卑微的姿态面对世人,但如今回首去看,他越是卑微,就越是能够警醒世人——他曾是宣武至高无上的将领,他只愿抵御外敌,不愿戕害同族。

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2)。紫薇花象征和平,许卫州用一生来维护自己的信仰。

从前的他光芒万丈,受人敬仰。而他的晚年,却更让人钦佩。

那些所有不堪回首的悲惨过往,每一幕都会让你为之泪流满面,肃然起敬。

他是生活在平凡枝桠上开出的一朵最绚烂的花。

第三十八章 紫薇花神

武瑞安和狄姜收敛了许卫州的遗骸之后,武瑞安亲自扶灵,将他送去了城北义庄。

一路上,有很多人盯着他们,其中大多是闻讯赶来的三司中人。他们一路尾随前行,却没有人敢上前来打扰武瑞安。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尊重镇国公,另一方面,也碍于武瑞安御林军统尉的身份。

直到临近义庄时,围观人群散去了大半,才有一个小孩走上前,递给武瑞安一个锦囊。

小孩说:“这是刚刚跳楼的老伯伯让我交给你的东西。”

武瑞安心中疑惑,很快打开锦囊来,里面没有别的言语,只有一块青铜符牌——那是太宗皇帝亲授给天策上将的虎符,在当时的宣武,可调动百万雄兵。就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但这是一个身份的象征,亦是一份认同。

在镇国公的心中,武瑞安无疑是帝位的不二人选。

他不希望自己的事情连累武瑞安。武瑞安的肩上有更重大的使命。

“这个老伯还对你说过什么?”武瑞安声音颤抖,握着虎符地手就似握着千斤重物。

小孩说:“他说,这个东西能调动数万天策旧部,他们藏在这世上的每一处,只要虎符一出,天下必有响应。不过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一定是在吹牛!”小孩说完,朝他吐了吐舌头,很快跑开了。

此时,大雨倾盆落下,仿佛老天也在为许卫州悲恸哭泣。

他们加快脚步,将他的尸身妥善安置,并派重兵守卫。

武瑞安将事情经过写成奏折,据实上报。

武瑞安亲手书写的那一份呈给了辰曌,三司则各有一份誊写,公孙渺算是最先一批看到这份报告的人。

公孙渺主动请命,撤换一批大臣以表忠心,并且不再追究儿子的死,呼吁赵佑,刘衡,宋璃,罗子文的家属也息事宁人。

女皇辰曌拒绝他们息事宁人的请奏,并在闹市中对许卫州挫骨扬灰,以安臣心。但由于今日官员遇难者众,撤换大臣的建议女皇还是允下,并嘱咐右相长孙齐一同筛选新晋官员名单。

风波告一段落,待到大半月后,深秋之时,女皇辰曌轻车简从,只带了武瑞安和安素云出宫半日,为许卫州扫墓。

前些日子,她为了安抚公孙渺一脉的臣心,可谓煞费苦心。她下令对他的鞭尸挫骨实属不得已,心中深感不安,一再表示自己要亲自去他坟前上香,直到现在,才终于寻到了机会。

也就是女帝为许卫州扫墓这一日,狄姜在医馆里独处时,再次翻开《花神录》,打开了第八卷 。

大片大片的紫薇花透纸而出,竟比枝头的紫薇更加娇艳逼人,仿佛它们本来就是在纸里生根发芽而后绽放光华。

家国天下,先有国,后有家。

许卫州为国为义,失去了自己的小家和家中的亲人。他在市井流落数十年,就算身为夜香工,也不喊一句苦,不流一滴泪,只为弥补他心中那满腔悔恨和自责。而后,他在自己的家人祭日这一日领养了许丫,可还不等看到她长大成人出嫁的那一天,她再次惨死于高位人手中。

他无法再原谅自己懦弱卑微,他要那些伤害公义的人付出代价。

狄姜在开头写上了许卫州的名讳,许卫州的生平尽书其上,紫薇花神尘埃落定。

狄姜往前翻了翻,翻到前面七位花神,梅花花神武婧仪、杏花花神武菀颜、桃花花神孟子昌、牡丹花神江琼林、丹若花神柳枝、菡萏花神宫翎月、芙蓉花神董叶贞……往事历历在目,而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人,竟不是这些她赞赏的灵魂,而是武瑞安终日与自己嬉闹带笑的模样。

武瑞安从初见时的温文尔雅,到后来的纨绔花心,然后成为了顶天立地的将军,他这一系列的变化都是因为自己。他拥有着让世上所有人为之骄傲欣羨的一切,但他却愿意为自己放下这一切。

他为自己做的一切,狄姜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温暖充斥着内心,担忧亦随之而来。

《花神录》上还有四位花神空缺,除了最后一位凌波花神是已定的,她这一世,只能再救三个人。

规矩是自己定的,自己会不会为了武瑞安破坏自己定的规矩?

她不知道……

狄姜长舒一口气,却见眼前一黑,一个人影走进见素医馆,遮住了日落的霞光。她抬起头,便见钟旭站在柜台前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狄姜惊讶道:“明镜塔中无事了?”

钟旭点了点头,顶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淡淡问道:“我来看看你们,狄大夫……可是有心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小唏嘘。”

“唏嘘什么?”

狄姜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脸,细想了想,便微笑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钟旭看着狄姜半晌,嘴唇几次张合,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昨天下午,武王爷特地去了明镜塔,令我择一良辰吉日,要迎你过门。女皇夜里便托侍女带话说,希望未来三年,皆无良辰。”

“嗯,然后呢?”狄姜淡淡道。

“你怎么想?”

“顺其自然便是。”

“你不担心?”钟旭有些诧异。

“担心有用吗?”

钟旭“哦”了一声,便开始沉默。

狄姜托这脸颊,看着钟旭轮廓分明的侧脸,过了好一会才说:“与其担心我,你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有何事需要担心?”

狄姜笑道:“你印堂发黑,怕有灾劫啊……”

钟旭耸肩一笑:“用你的话来回答你——顺其自然就是。”

狄姜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道:“你精修通灵之道,通晓鬼族之语,可知最近冥界即将发生的大事?”

钟旭一愣,满脸疑惑,摇了摇头。

狄姜见他一副懵懂地模样,素来沉稳的内心有了些许松动,甚至可以说是着急。

她沉下脸,郑重回道:“太霄帝君座下,曾有地藏王亲封的婆罗门十战将,分统十万阴兵。后来太霄帝君羽化,地藏王下落不明,十将为寻回帝君出走凡尘,从此十万阴兵无人管顾,只能由鬼君暂掌兵权。”

钟旭耐心地听着,面上没有太惊讶。

这些事情在冥界流传已广,算不得什么秘密。

狄姜又道:“数百年前,地藏王归来后,将众位将领一一寻回,但独有一位,因以己身魂魄为引,触碰帝君魂咒而亡。虽然帝君下落已明,但婆罗门十将便缺了一人。今有紫薇花神许卫州,他的心中有信仰,有傲骨,有狠戾,也有慈悲,正是战将之不二人选,让他在阴间带兵,既免去他轮回之苦,也填补了十将的空缺。”

狄姜说完,含笑看向钟旭,说:“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钟旭愣愣地看着狄姜,茫然摇头:“明白什么?”

狄姜指了指钟旭,又指了指自己:“关于你的身份,我的身份,你明白了么?”

钟旭还是不解,疑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与你又有什么干系?许卫州是当世奇才,入了冥界也该有此殊荣。”

“……”

狄姜长叹一口气,仍不死心地说:“当你听到‘太霄帝君’这个名号的时候,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么?”

“当然有。”钟旭点了点头,郑重道:“太霄帝君镇压天下妖邪,他的名号让人肃然起敬,横生怖畏。”

“……”

狄姜再次叹息,刚想要说话,却见钟旭“啪”地猛一拍腿,不确定道:“你、你的意思……难道说我就是……”

狄姜面色有所缓和,甚至露出了微笑。

她满含期待的抬起头,点头道:“不错,你就是他。”

“竟真的是……”钟旭倒吸一口凉气,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神色间充满了焦虑。

“你怎么了?”狄姜不解。

钟旭扶着额头,过了许久,才满脸纠结的说:“既然我曾经是婆罗门十将之一,那么现在已经有许卫州填补了我的空缺,那我存在的意义为何?太霄帝君还需要我吗?”

“……”

狄姜一脸无语,一副“蠢死你算了”的模样用手背撑面颊,淡然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狄姜刚想要说话,钟旭又再次打断她,急道:“不不不,若能成为太霄帝君麾下将领,就算不再带兵也是不可多得的荣耀,我死之后若魂归冥界,依然愿意为太霄帝君所用!”

钟旭目光灼灼,眼底充满了期冀。

“……”

狄姜突然觉得有些头疼。她突然不想继续聊下去,便摆了摆手说:“你走吧,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改日再聊这个话题。”

“哦……那好吧。”钟旭愣愣点头,不作他想,转身走便出了医馆,去对面的棺材铺帮着长生扎纸人。

狄姜看着他伟岸宽广的背影,内心愁肠百结,思绪万千……

……

世人道你冷面无情,铁血强硬;我却知你古道热肠,矜贫救厄。

钟旭,当有一日你记起从前。

我将如何面对你?

以眼泪?以沉默?

不,该是以微笑,以拥抱,以多年老友身份,与你对酒谈天,与你闲话世事无常。

……

……

第七卷 紫薇遗芳

完。

第八卷 花开花落

第一章 祭祀

一阵秋雨过后,“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的桂花落了一地,道旁遍布橙黄。浓厚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算是对夏日最后的赞礼。

九月初九,重阳节,秋高气爽,明镜塔中举行了盛大的祭天礼。

重阳古来便有祭祀火神的习俗,只不过从前没有这般盛大,也没有对平民开放。而今年的火神祭祀却盛况空前。为了安抚连日来受命案所惊的平民,女皇辰曌下令开放丹霞山上山的道路,让民众得以窥见天颜,更能亲眼目睹国师主持祭礼祈求天下太平的全过程。这让天下人为之疯狂,尤其是女子。

钟旭一身皎洁的白裳站在广场上,与辰曌并排而立。二人身前有一巨大的火塔,正燃烧着熊熊烈火。将钟旭的气质衬托得更是天上有地下无。

钟旭是宣武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无疑也是最英俊的国师。自从他接掌明镜塔以来,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探过,他可曾婚配,能否娶妻——比起从前头顶戒疤的悟真法师和显深法师,钟旭一头乌黑直顺的长发无疑让许多人产生了误会。

而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白云观有严格的清规戒律,钟旭本人更是毫无此种念想。

许多豪门千金虽然断了与之婚配的念头,但他的人气反而与日俱增——既然他不能只属于某一些人,那也就意味着他这一生都将属于天下人。

辰曌接过钟旭递来的三支高香,对着火堆三叩首,随即将香火扔进火堆燃烧。

钟旭在礼炮轰鸣声中走上塔顶,带领群臣祈福。

他的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他的袖摆在风中飞舞,经幡在身侧飘摇,他如明月之姿,不苟言笑的模样,孤高冷峻似神祗。

广场四周被侍卫隔开的人群本应在这一刻与一众弟子齐声祷告,而倾慕国师的女子的欢呼却早已盖过了祝祷声。

“国师!国师!国师!”

“钟旭!钟旭!钟旭!”

钟旭一抬左手,左边的女子要呼吸一窒。

钟旭对着右边微微侧目,右边的女子就要昏倒一片。

尖叫声,倒抽气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全然盖过了武瑞安的光辉。

“想不到钟旭也有这样的一天。”武瑞安摸着下巴,双眼眯起,显得有些吃味。

狄姜站在武瑞安的身侧,看向钟旭的目光里带着温柔和欣赏:“比这还要夸张的场面也有过,只不过他自己抛弃了光芒万丈的过去。”

武瑞安闻言,神色说不出的复杂,也就在此时,钟旭恰好向二人望去。

他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武瑞安不顾周围人多嘴杂,径直牵起狄姜的手,将她拉向自己身侧,使二人双臂相贴。似乎想要以此宣示自己的主权。

但是武瑞安的担心有点多余,钟旭见了根本毫无表示,甚至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狄姜哂笑摇头,直叹王爷的骄傲似乎只要在钟旭面前,就会变得荡然无存……

“你在担心什么?”狄姜忍不住问武瑞安。

武瑞安撅起嘴,不满道:“谁让你每次看钟旭,都似乎在看多年不见的老情人,我能不担心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狄姜惊讶。

“下次出来,我一定要带一面镜子,也让你好好看看,自己看他的眼神究竟是何种模样。”

“好。”狄姜愣愣的点头,随即俏皮一笑:“那就劳烦王爷给我做一面随身小镜,也好让我日日三省己身。”

“三省不够,”武瑞安郑重道:“以后只要见到钟旭,你就只能看镜子,不许看他,知道了吗?”

“是~奴婢遵命。”狄姜笑得高深莫测,佯装恭顺地福礼。

火神祭礼结束之后,傍晚在太极宫有重阳节家宴。

武瑞安早早带着狄姜离开,为的是将其隆重打扮,好将她介绍给各大宗族重臣,正式宣布自己与狄姜的关系,让她以后能以武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受众人爱戴。

二人在下山的道路上遇到了一个疾色匆匆的女子。

来人正是辰曌的贴身女官安素云。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安素云压低了声音,似乎有难言之隐,却又不吐不快。

狄姜侧头微笑,识趣的走开,将山道留给了二人。

安素云四下打量,确定四周无人之后便不再拐弯抹角,直道:“王爷,奴婢上次与您说的事情,您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