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曌的身子在这半月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到了景山,辰曌让魏紫带领群臣祭拜,自己则独身一人,在明镜塔中问了钟旭三个问题:

“朕的病,药石无灵,是不是?”

钟旭颔首:“是。”

“接下来,朕会如何?”

钟旭回答:“初嗜睡,而后咳嗽不止,高烧不断,形如枯槁,缠绵病榻,不治而薨。”

辰曌想了想,这与前段时间的病症相仿,而幸亏当时有钟旭出手相救,否则如今江山已经易主。

辰曌又问:“朕还有多久时间?”

钟旭反问:“您想有多久?”

辰曌答:“顺其自然。”

钟旭说:“两年。”

辰曌微微颔首:“比朕想象的要久,看来他们的目的还不止于此。”

钟旭不大想管朝堂上的纷争,也没看出来魏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辰曌身上被下了与自己一样的血咒。

一种不留痕迹,杀人于无形的咒术。不同于从前他所听闻过的任何一种。

但幸运的是,他能应付。

第十八章 教学

初五这日,狄姜第一天到宫中授课。

授课的对象狄姜大多都已经在秋猎中见过了。这些女子皆是王公大臣的嫡女,以流芳郡主为首,约莫有十八人。狄姜看名册时发现长孙玉茗亦在其列,但到了清心斋时,却没有见到长孙玉茗的身影。

问过内监才得知长孙小姐请了病假,未来两个月都不会来上课了。

狄姜没多想,拿着本佛经进了课室。

流芳郡主一干人等本就十分难缠,宫中夫子先生换了几波,也没能将她们教化得多好,更不要说狄姜之前曾与她们结下的仇怨。这几乎让她寸步难行。

各家公主小姐们绣花的绣花,嗑瓜子的嗑瓜子,总之似是说好了似的,全然没有了大家小姐的气度,对狄姜的态度更是三视:轻视、无视、蔑视。

流芳郡主最过分,斜坐在蒲团上逗猫。

檀木雕花的课桌上放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花脸猫,见狄姜来了也不打算收起来,反而愈加欢快的逗弄。

流芳郡主对着猫咪微笑,道:“有些人啊出身微贱,拿着鸡毛当令箭,竟还真敢来。小团子,你说她可笑不可笑?”

猫像听懂了似的“喵”了一声,引得女子们哄堂大笑。

狄姜“啪”地一声将佛经拍在桌上,也不知是惊扰到了花脸猫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那只猫突然兽性大发,挠了她一爪子,然后飞快的跑掉了。

“畜生就是畜生!再怎么对你好都养不熟!”流芳郡主吃痛,捂着受伤的手背低吼。虽然没有见血,却也不打算再去抱它了。

“好了。上课。”狄姜清了清嗓子,淡淡说着。

她抬了抬手,吩咐女婢将她带来的佛经挨个传下。

流芳郡主看了经卷两眼,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撕成两半,洒在空中。

同时,她嗤笑道:“陛下封你做女傅,并非真心认为你的身份才能可以做女傅。陛下不过是为了王爷才抬一抬你的身份,说到底是看在武王爷的面上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了不成?”

流芳郡主说得不错,辰曌本意确实是如此,她也并不期待狄姜真能给这些公主小姐上什么课。

然而狄姜又要再次让她刮目相看了。

狄姜不疾不徐,缓缓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今日我站在这里,你们就得听我的。”

狄姜虽然性格恬静,不喜争斗,但也并非如外表那般是颗好捏的软柿子。

她想了想,便放下了经书,看着满堂女眷,问道:“你们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么?”

“什么?”众女眷一脸发愣。全然听不懂她的意思。

“看来是没有了。”狄姜微微点头,戒尺轻拍手心,笑道:“那这第一堂课,便带你们去参观屠宰场。”

“什么!?”众女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猪圈,屠宰场,菜市口,一起见了罢。让你们看看真实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狄姜说完,一拍镇纸,传令下去,着令各部准备。

狄姜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杀进了太平府南郊外的一家屠宰场。

这是屠宰场第一次迎来身份这样尊贵的客人,一时间都激动得无法自持。若不是有禁卫开道,只怕这些小姐的衣裙都会被围观的人群扯落。

“大家平时如何,今日就如何,为保教学效果,力求真实。”狄姜站在广场发话,屠宰场中的各部人员便立即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狄姜站在猪圈门口,盯着公主小姐们一个个的往里走,自己却始终站在门口,美其名曰:“我从小到大见惯了,就不看了,你们在里头多待一会,沾沾地气。”

狄姜点了点头,禁卫官便按照吩咐“啪”地一声,给猪圈落了锁。

狄姜在外头,有专人伺候下午茶点,悠哉悠哉的过了半个时辰。

等禁卫再次打开猪圈大门的时候,便见流芳郡主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扯着嗓子对自己嚎道:“你你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一定!!!”

“哎呀郡主,您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狄姜不疾不徐,指着她身后的女子,佯装惊讶道:“她们怎么都好好的?唯独您……莫非在猪圈里滚了一圈?”

流芳郡主脸色发绿,气得浑身发抖。

她的反应很明显,被狄姜说中了痛处。

她在猪圈里一个不慎,跌了一跤。

狄姜啧啧叹气,却也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指着屠宰场的西边道:“下一个地方,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死得很难看’。”

屠宰场既然叫屠宰场,自然是要杀生的。

她们刚从猪圈里回来,肥肥嫩嫩的母猪和小猪,虽然肮脏,但也是生灵。当她们亲眼见着这些猪被绑起来割喉放血,开膛破肚,是人都会有些不大舒服。一个二个竟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可怕吗?一点也不。”狄姜面色从容,一副浑然不惊的模样。

“你、你是不是人啊!带我们看这个!”小姐们指着狄姜的脸,大骂她没心肝。

狄姜拿着戒尺,巡视了一圈,朗声道:“生活本就艰辛,你们能安稳度日,必定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这里每一个人都比你们活得辛苦,他们的痛苦磨难百倍于你们。可你们不仅不珍惜安乐日子,却整日捕风捉影,编排旁人,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长姐之风,未来就算嫁了王公贵臣,到死也只是个眼界浅薄的深闺妇女。你们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也不配为百姓所拥护。”

屠宰场里鸦雀无声,就连屠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瞪口呆的看着狄姜。

公主小姐们紧闭着嘴,眼底除了恶心和厌恶,也多了一丝疑惑。

狄姜的话与从前所有的夫子都不同。

古训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们的世界里,从来都只知琴棋书画和三从四德。她们不需要眼界,亦不需要“地气”。

小姐们被送回家的时候,全都红着眼,活像被狄姜给欺负了。尤其是流芳郡主,始终赌咒发誓一定会让狄姜付出代价!

狄姜无所畏惧,对她说:“臣……拭目以待。”

……

……

一整天下来,狄姜带着这一群没见过市面的大小姐东奔西跑,回到医馆的时候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来。她晚饭都不想吃,只想缩在椅子里。

问药和书香来问过几次,她都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来烦自己。

狄姜闭目养神,虽然身体很累,但内心却不觉得。

看着那一群不学无术的大小姐被自己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内心别提有多神清气爽了。若不是为了维持自己淡然从容的形象,她早就当众捧腹大笑了!

“是不是很累?”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充满了关怀和怜惜。

狄姜睁开眼,便见武瑞安站在自己眼前。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恭喜你,你又出名了。”

武瑞安面带笑意,一脸风轻云淡,狄姜也便知晓这个“出名”怕也是褒义,便放宽了心去。

武瑞安听问药说狄姜没吃什么东西,便嘱咐她进去熬了些小米粥,随后道:“辛苦就不要做了。有我在,母皇不会为难你。”

“不辛苦。”狄姜摇了摇头:“跟她们待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武瑞安楞楞地说:“你……很老了吗?”

武瑞安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问过狄姜的年纪。

“你是哪一年生的?”武瑞安道。

狄姜想了想,权且将来太平府的那一年算做属相吧,遂答道:“我属龙。”

武瑞安算了算,说:“二十二岁,比我还小两岁,哪里老了?”

狄姜咳嗽了两声,道:“算是吧。”

“那生辰呢?”

“七月三十。”

“七月三十!”武瑞安大惊。

“怎么了?”狄姜小心翼翼地问。

武瑞安一拍脑袋,懊恼道:“你竟不告诉我!都已经过了!”

狄姜微微一笑,换了个话题,道:“王爷的生辰是一月十七吧?”

武瑞安一怔。点了点头。

狄姜回想初识武瑞安时,他恰逢生死劫,生辰这日正经历着生死,自然不算过生日。而后他从军三年,回来的时候已经四月。再然后云梦泽一别两年,重逢时已是六月。

狄姜带着些许遗憾地开口,道:“我们相识六年,竟没有在一起为对方庆祝过生辰。”

武瑞安亦是微微叹气,但很快他就牵起她的手,轻声道:“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新生。”

狄姜浅浅一笑,无言以对。

他说的是事实。

狄姜与武瑞安相处越久,就越觉得每一天都是恩赐。

这样可爱又纯粹的灵魂,世间实在是太少了。

第十九章 困惑

狄姜的授课行为,在世族门阀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众大臣联名上奏,奏请辰曌撤下狄姜女傅一职。称她带着名门千金在菜市口招摇过市,简直不知所谓。

但奇怪的是,魏紫并没有同意这个诉求,甚至连辰曌都颁布圣令,令狄姜的授课从七日一次,增加到三日一次。

王公世家女子知悉后,皆大感悲伤,连忙央求自家父亲将自己早早嫁出去。从此远离学堂。

这些女子绝大部分都已经及笄,已到适婚年纪,于是众大臣便经常在家中举行宴会,受邀者多为前途无量的未婚适龄男青年。

这其中的佼佼者莫过于三王爷武煜,刑部尚书潘玥朗了。

原先武煜因为陈年旧疾,让所有身份尊贵的女子望而却步,他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意向。但自从他病愈后,性格竟比从前要开朗许多。他不再将自己关在王府,经常在外走动。加之他天生模样上佳,又是辰皇嫡亲子嗣,很快便风生水起。

武瑞安本也是条件极佳,但是他对外的形象俨然已婚,这些宴会的主人便不再邀请于他。

半个月后,辰皇下了两道旨意,皆是喜诏。

其一,三皇子武煜赐婚与辅国大将军的孙女刘令月。

其二,流芳郡主赐婚与现任刑部尚书,潘玥朗。

圣旨一下,婚期便立即交由礼部和钦天监商议定夺。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狄姜有些惊讶,武煜和刘令月不足为奇,可流芳郡主和潘玥朗……他们分明是有血缘的至亲!

难道潘玥朗还未参透玉佩玄机?还是说他已经参透了,但只要能平步青云,一切都无所谓?

狄姜揉了揉额头,无比头痛。今日下午还有课务,她没什么心情,便随手拿了本医书进了宫。

清心斋里,原本请假了一大半的小姐们今天齐刷刷的全都到堂。除了长孙玉茗。

流芳郡主端坐在蒲团上,不无骄傲地挺直了身子,对狄姜道:“狄女傅,今日本宫来,是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本宫即将大婚,以后不必再劳烦您了。”

原来是耀武扬威来了。

刑部尚书是六部之首,潘玥朗又是状元郎,流芳郡主嫁给他,面上自然是有光的。这满堂女子,数她嫁得最好。她有骄傲的理由。

狄姜再次揉了揉额头,打开医书,扔给流芳郡主,道:“你来读。”

流芳郡主将狄姜的沉默误解为了失落,对此十分满意,便听话的拿着医书朗读起来。

狄姜坐在女傅的位子上,看着下首的流芳郡主。她的眉目里充斥着即将为新娘的幸福和优越感,丝毫也没有灾祸降临的自觉。

耳朵里是流芳郡主自得自满的语气,一部医书也能被她念的慷慨激昂,着实不易。

两个时辰下来,狄姜让不同的人轮流将医术读了几段,自己则不置一语,看上去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下课后,众女子临走时,流芳郡主驻足,拍了拍狄姜的肩膀,对她露出一个友好的意味深长的微笑,道:“狄女傅,您的年岁怕是不小了吧?本宫听说您在武王爷身边已经许多年了,怎么,他还不打算娶你吗?”

狄姜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啧啧……真可怜。”

“到底缺了些家世,及不上郡主您。”

“何止缺了家世?能带我们去那种地方,只怕人品也有问题。”

“可怜了武王爷,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女眷们七嘴八舌,说话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难听,然而狄姜全都没有放在心上。

狄姜现在满心思想的都是潘玥朗。

潘玥朗的秉性她很清楚,原本该是个光明磊落,不染尘埃的少年郎,怎么短短三年,再次相见,他便摇身一变成了个不择手段的佞臣贼子?

这不该是他的人生轨迹。

……

……

出宫的路上,狄姜路过御花园,突然瞥到湖心亭里一道绚丽的身影,身穿五色华服的魏紫正与一个和尚交谈甚欢。

那和尚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佝偻着身躯,身高不过到魏紫的腋下。

他的穿着打扮不属于宣武任何一家寺庙,但他的面目却又与宣武人士相仿。

莫非是番邦来的……那位背后的高人?

狄姜看了一眼,本想多加留意,却因内监在旁不好驻足。很快便在内监的带领下离了宫。

离宫之后,狄姜没有回医馆,而是去了景山明镜塔。

“你知道宫中来了个和尚么?”狄姜问钟旭。

钟旭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那是何人?”

“据说是魏紫认识的民间高人,三皇子的病被他治愈。从此便得了辰皇信任,奉为上宾。”

“果然如此。”狄姜冷笑一声,随后又问:“你见过他了?”

钟旭摇了摇头:“未曾见过。陛下禁止我入宫。”

狄姜有些诧异,细细一想,眉头又放开了去:“怕不是陛下禁止,而是魏紫的命令罢。他们到底还有些忌惮你。”

钟旭点了点头:“朝堂之事太复杂,人心险恶难以招架,在明镜塔中倒乐得清闲。”

狄姜失笑:“可你是闲得住的人么?”

钟旭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答话。

二人坐在明镜塔尖的露台上,看着山下万木凋零,霜雪漫天,倒别有一番意趣。

半晌过后,钟旭才皱着眉头,说:“其实这些天我一直有所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