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杀害三皇兄的理由,但是醉酒之后,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他亦拿捏不准。

辰曌的不闻不问,让手下人更加放肆。

再一次进入水牢的时候,每日两个时辰,变为了六个时辰,往后,索性整日都将他关在里头。

又从一开始的泡在水中,变成倒吊在水里,眼耳口鼻都沾满了污水,却又在每次濒死之际,将他吊起来。

整整数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五十天前,已经习惯了水牢的武瑞安再也没有喊过一声,就连每日见到探监的长孙玉茗时,都能够说笑话逗她。

长孙玉茗红肿的眼睛里,一边流着泪,一边带着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别哭了。我没事。”武瑞安端着饭碗,擦了擦长孙玉茗的眼泪:“以后你不要来了,这里戾气重,对你的身子不好。”

武瑞安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希望她不要抛下自己。

她是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始终不离不弃的那一个,自己再是冷血,也放不下这个每天为自己流干眼泪的女人。

可惜,他的一生就快要结束了。

可惜,他还需要一个答案。

可惜,他还没有完全放下那个人。

那个人,还欠自己一个答案,一句道别。

……

第六章 水蛭

辛丑年六月,距离武瑞安被处决,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这两个月里,如果没有别的证据证明他的清白,他将被赐予鸩酒、白绫或匕首,在牢中结束他的一生。

长孙玉茗每天都会来给他送饭,都是她亲手做的,几乎每天都不重样。

可是她越来越瘦了。她如弱柳扶风,纤若无骨,脸色也愈渐苍白。武瑞安甚至能单手握住她双手的手腕。

从来不涂脂粉的她,近两个月来每日涂着厚厚的铅粉和胭脂,竭力的想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些,但武瑞安知道,她或许都不会比自己活得长。

她已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了。

武瑞安没有再将她往外赶,而是一边吃饭,一边细心的、安静的听她说话。说着外面的人事,说着今天又写了什么词,绣了什么花。

武瑞安的双腿因长期泡在污水中,已经肿胀发青,失去了一个人的双腿该有的模样。每日也只有长孙玉茗来看他的时候,他可以不必泡在水中。

他坐在桌边,吃完整碗饭后,长孙玉茗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嘴。

那是一块雪白干净的帕子,帕子一角绣着火红的曼珠沙华。

武瑞安拿着帕子看了看,疑道:“这是什么花?模样挺稀奇。”

“彼岸花。”长孙玉茗默了片刻,红着眼眶说:“相传它开在三途河边,花叶永不相见……它代表了回忆,思念,以及永远无法相会的悲伤。”

“这样啊……说法也很稀奇。”

武瑞安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从前他对这些是全然不屑一顾的,但现在却觉得,这些事情其实也挺有意思。

永远无法相会的悲伤?

这正是他经营了半生的爱情的模样。

门外响起一阵铁链的声音,“滋啦”一声,狱卒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看不清颜面的侍卫,并不是这些日子来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看他的穿着打扮,更像是守卫皇城的御林军。

他们抬着一只一尺见宽的铁盒,路过武瑞安和长孙玉茗时,他们分明看见铁盆里,交叠游弋着密密麻麻的黑棕色虫子。

长孙玉茗尖叫起来,慌忙缩进武瑞安的怀里,武瑞安拍着她的肩,让她不要害怕。

“武王爷,好好享受,您会喜欢的。”二人将铁盒扔进水牢,随后立即退了出去。如此阴暗潮湿的环境里,他们片刻都不想多待。

长孙玉茗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水牢边,只见漆黑的水里有细密的水珠翻滚浮起,四周的墙壁上,更有许多黑色的虫子在蠕动。

“那、那是什么东西?”长孙玉茗几欲昏厥,狱卒见了连忙想去扶她,却被她躲开了。

她单手撑着墙壁,左手捂着胸口,喘息不止。

武瑞安走过来,看了水牢一眼,淡淡道:“那是水蛭。”

“水蛭?”长孙玉茗陡然睁大双目,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光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狱卒站在一旁,冷漠地接道:“水蛭,俗称蚂蝗,靠吸食人鲜血为生。”

长孙玉茗“啊”了一声,双腿再撑不住,软软的向前倒去。武瑞安眼疾手快,将其拥在怀中,才避免她晕在潮湿的、即将布满水蛭的地面。

水蛭从水池里爬出,狱卒看了两眼,立即退了出去,边走边道:“玉茗小姐,您还是快走吧,这是针对武王爷的,不是针对您。”

长孙玉茗如何肯离开?

她尖叫着冲着牢门哭喊:“你们不能这样做!武王爷是皇子,是陛下的嫡子!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空空荡荡的牢房里回响着她凄厉哭喊,回答她的是门外小声的、细细的、如看戏般的嗤笑。

这里守牢之人皆是公孙渺的旧部所指派,他们恨不得吃武瑞安的肉,喝他的血,只要不弄死他,就可以随意折磨。

水蛭就是其中一种,杀人于无形,连伤口都难以辨别的刑罚。

“武王爷,您是想自己进去,还是属下押您进去?”门外再次传来狱卒们阴森而兴奋的声音,武瑞安身形一滞,僵了片刻,便往前迈了一步。

如果说尊严是他在这里仅剩的东西,他誓死也会捍卫它。

“不要!你不能去!我不要你去!”长孙玉茗抱住武瑞安的腰,死死扣住。

武瑞安附上她的手背,轻轻摇头:“他们不就是想看本王的笑话?本王宁愿死,也不会低头。”

与其被他们羁押扔进去,还不如自己进去。

“你要进去是吗,好,我陪你!只要我受伤,他们不会不管我!陛下再心狠,只要看见我身上的伤,她就一定会相信我!她一定不会再让您继续受苦的!”

长孙玉茗趁着武瑞安身子僵硬的片刻,不顾一切的跳下水池,将自己也浸在了布满水蛭的池子里。

寒意袭来,长孙玉茗紧咬着牙关,不喊一句疼,不道一句冷。只有苍白的血色昭示着,她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武瑞安跟着跳了下去,他双眼赤红,将她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举在胸前。尽量让蚂蝗和污水不要碰到她的身体。

渐渐感受到脚上、膝盖、大腿乃至腰部、背部有滑腻的东西在蠕动。

双腿很疼,双臂很酸,但在昏暗冰冷的池水里,温暖他的是长孙玉茗不离不弃,与从前自已对狄姜一样的,心口的那一颗赤诚而无所畏惧的心。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日子,或许自己永远也无法逃离。

曾经伸手可及的自由,在被全世界抛弃之后,是那般难得和珍贵。

是他不懂珍惜,浪费了宝贵的、得来不易的半生光阴,也赔上了自己与长孙玉茗原本该有的幸福。

是他痴心妄想。

是他咎由自取。

可如今他最后悔的,是临死前,还连累了长孙玉茗……

第七章 重逢

自武瑞安落难半年,武王府里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府中下人被尽数遣散,只余下一个半疯的老管家。

数月以来,刘长庆每天夜里都会在武瑞安的房间里点一盏灯,似乎只要有那盏灯在,就代表王爷还在。

就在长孙玉茗险些葬身水牢,辰皇见过长孙玉茗的伤口后,武瑞安被辰皇特赦,令他回王府修养,直至秋后行刑。

武瑞安回王府的前一晚,刘长庆在点燃最后一根烛火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他颓然倒下的身子打翻了烛台,让武王府大半王府付之一炬。

刘长庆葬身火海,后被侍卫挫骨扬灰。

翌日一早,武瑞安被侍卫从水牢带回武王府,软禁在后院的楼东小榭里,由宫中派来的人伺候。

虽然武王府与水牢比起来,只是一个大一点的牢笼;虽然武王府里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了,但于武瑞安而言,他总算又活得像个人了。还是值得开心的。

……

……

辛丑年六月末。狄姜回到了太平府。

距离她上次离开,已有八个月的时间。

太平府南大街的尽头,长生数月如一日的扎纸人,擦棺木,哪怕他知道钟旭已经死去,他也仍将师傅生前的嘱托继续的做了下去。

而见素医馆里,一个与狄姜一模一样的女人正靠在柜台后,懒懒地翻着一个画本子。

狄姜见了她,微有些诧异,问药也觉得很神奇。

“掌柜的,她、她是谁呀?”问药目瞪口呆,急忙上前,围着那个女人四下打量。

狄姜抬手,那女人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不见。

狄姜很奇怪。

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她’还在见素医馆里?

按照女皇的旨意,‘她’应当已经与武瑞安完婚,现在该住在武王府里才是。

可是‘她’没有。

‘她’一直待在见素医馆。

狄姜走进医馆,找来书香,细问了几句,才知道武瑞安这八个月来,从未到过见素医馆。他已身陷囹圄多日,即将被处决。

书香低着头,狄姜看了他两眼,突然抬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你做的好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你好大的胆子!”

“……”书香低着头,捂着脸,不说话。

问药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她从未见过狄姜动怒,她这幅模样,简直比山无棱江水为竭更为稀奇。何况被处罚的对象还是从不犯错的书香……

狄姜没有多耽搁,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店铺中,对面棺材铺里的长生愣愣地看着,就像白日看见了仙人。满脸惊讶。

问药看着书香,书香没有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

……

狄姜打听到武瑞安已经回武王府邸后,便直接来到了楼东小榭前。

傍晚,楼东小榭的二楼亮着微弱地烛火,两个侍卫一动不动地驻守在楼梯口,守卫看似松懈,但院子外头还有大量的驻军——那都是为了防止武瑞安越狱而设。

狄姜隐了身形,缓步上楼。

二楼的房间外头守着两名宫女,狄姜拂了拂袖子,宫女们便软软地靠在墙边倒了下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醒来。

狄姜推开门,走了进去。

武瑞安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桌边,面上布满胡渣,正对着桌上一柄卷轴发呆。

狄姜进屋之后,他头都没有抬,有气无力道:“玉茗,你身子还没好透,不要再……”

武瑞安眼角出现了一抹绿罗裙,大朵大朵的合欢花是那人最喜欢的花样。

他倏尔抬头,看见的就是狄姜十年如一日,半分也未老去的艳丽容颜。

“狄……姜……”

武瑞安瞠目结舌,许久才吐出从前念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

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名字。

武瑞安瘦了,老了,往昔容颜不复存在,甚至连行走都成了奢望。

狄姜眼眶发红,吸了吸鼻子,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怀中人瘦成了皮包骨,上身几乎看不见几两肉,而下身却因长期泡在水里,皮肤肿胀发白,已经无法恢复从前的模样。

“我回来了……”狄姜声音嘶哑,身形颤抖。

武瑞安感觉到一些温热的液体流进脖颈,他全身一僵,却很快又恢复如常。

“回来……你还回来做什么呢。”武瑞安一声叹息,让狄姜呼吸困难。

他的语气里再没有了从前那分迷恋和包容,有的只是千帆过境后的沉寂。心如古井无波。

武瑞安推开她,盯着她眸子,一字一顿道:“本王落难之时,你在哪里?”

狄姜没有回答,他继而接道:“你在为钟旭的死哀悼,你忙着为他超度,忙着送他最后一程……是不是?”

“……”狄姜不说话,她无法反驳。

事实虽然比这复杂,但从简单来说,的确可以这样解释。

“你为钟旭费尽心思,心里哪里有丝毫本王的位置?狄姜,你现在回来,是真觉得本王非你不可吗?以为不论过多久,只要你招招手,本王就还会如从前一样爱你?”

狄姜微张着嘴,目瞪口呆,全然说不出话来。

武瑞安见了她这副模样,又是内心一紧,哑哑道:“还是说,我又自作多情了……你只是来看我的笑话?”

“不,不是。”狄姜终于缓过神,摇头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不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事实确实是,你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消失了八个月。”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离我而去,让我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受尽折磨?”

武瑞安嘴角结着血痂,这一番痛诉下,嘴角又撕裂开来,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不尽哀凉。

狄姜红着眼眶,面上一片模糊,却半个解释的字眼都说不出来。

武瑞安看了她半晌,妄图从她泪眼模糊的眼睛里读出些许除了内疚之外的情绪。

可是他失败了。

她只是在可怜自己。

她还是没有爱过自己。

一丁点都没有。

“罢了,无所谓了。”武瑞安长叹一声,接道:“只是,我很想知道,如果钟旭没有死,我们会依照原来的计划完婚,那时,你打算如何待本王?”

狄姜看着武瑞安,吸了吸鼻子。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想再隐瞒他。

她缓缓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凭空拈来一片纸片,那纸片翩然飞出,落在地上时便是与狄姜一般无二的人。细致到鬓边落下的一缕头发,都一模一样。

“你就打算用这么个傀儡敷衍我?”武瑞安瞪大了眼睛,满眼荒唐。

“她不是傀儡,她是我的凡身。”狄姜面不改色,缓缓道:“她有自己的灵魂。”

“呵,有自己的灵魂?”

狄姜点头:“她会哭,会笑,会为你感到骄傲,会因你所做的事情而感到幸福。她不会有一丝怨恨和不满,你们甚至不会争吵。未来的日子里……你们之间只有幸福和美满,不会有一丝痛苦。”

“呵……呵呵……竟还有这种事……好好好,狄大夫考虑得还真是周全……真好……真好!”武瑞安说着,突然猛地起身,拂落了满桌瓷器。

武瑞安怒吼:“我本身很骄傲,但在你的面前,我所有自认骄傲的一切,都变得一文不值!”

武瑞安突如其来的暴怒让狄姜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回应。

武瑞安面色凄惶,又是一声冷笑,道:“过去的几年,我丢弃了自己所有的自尊。我不喝花酒,不去青楼,不应酬,我甚至不要皇位,我只要你!我为了你,去慈幼局陪小孩子,学着喂养流浪猫……这些都是过去的我极讨厌和不屑的事情,可是为了你,我愿意去做这些事情。我想走进你的生活,更靠近你的内心!”

“但是任凭我如何追逐你的脚步,我都永远达不到你的高度。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从来没有说过爱我,你也不可能爱我,不是因为我配不上你,而是你我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你不是凡人,而我却妄想用凡间的事物感动你。是我天真。”

武瑞安一口气说完积压在心中数月的话,颓然跌坐在地,任满地残渣割裂他的身体。任血流如注,亦浑不在意。

武瑞安双手抱头,泪眼模糊。

他声音哽咽,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了最后几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