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蕙也凑了过来,强势插在裴羲岚与邢逸疏中央,以袖半掩面,露出远山长眉,轻声道:“邢少师贵人多忘事,都记不住了羲岚姐姐,那邢少师可还记得蕙儿?”

“郑公家的千金,品貌端庄,白璧无瑕,自然是过目不忘。”

“真的么?那蕙儿也便心满意足了。”

这下那胡服公子哥儿可不乐意了,又挡在她与邢逸疏中间,转过头对她笑道:“既然大家都互相认识,不如同行游街,共参宴饮?”

郑蕙的脸拉了下来,暗窥一眼邢逸疏道:“可是大家都去?”

“是的是的。”

“邢少师是我先看上的,你可不许跟我抢。”郑蕙咬着牙,用唇缝跟裴羲岚说了一句,“其他的随便你挑。”

裴羲岚无奈地望天吐气,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便乖乖退回娘子团中。很显然,郑蕙天真了点,以为把裴羲岚挤兑走便再无劲敌,却未料一路上赵钱李孙各路娘子都会上前与邢逸疏搭话。最后,他们的目的地是白日裴羲岚去的酒肆。只不过酒肆早已化上了夜晚的浓妆,大门敞开,宾从杂遢,一片笙歌弦管中夹着博士们的吆喝,胡姬们身佩璎珞,足旋罗裙,在《太平乐》中跳一曲柘枝舞。除了裴羲岚,姑娘们都戴着面纱乔装成歌姬。他们刚坐下来,还没聊上几句,便有一个胡姬扭着腰跳过来,朝邢逸疏勾了勾手指,邀他与自己共舞一曲。

此时正好风扬帘舞,邢逸疏的面容在纱下隐现。他正微微低着头,收着右手小指与无名指,用另外三指端着一个玉制羽觞。他指长肤白,羽觞形小而浅腹,这样垂头品酒,便是十分气度从容。胡姬在旁边守候,他只是不紧不慢品了酒,与友人低声说话。虽料到他不会去,毕竟神仙是要注意形象的,但这样冷落人家胡姬,似乎也有些不太有合作精神。裴羲岚本是这样作想,却见他放下羽觞,跟胡姬走到了酒肆外,随着鼓点节奏大方起舞。他舞动袖袍,亦仙亦狂,意气风发,充满雄性力量,与胡姬的婀娜多姿一刚一柔,引来旁人的击节喝彩。后来又有许多人加入他们,两个人跳舞硬变成了一群人踏歌。

看到此处,裴羲岚有点方。只见邢逸疏嘴角还有一抹笑意,看上去似乎很是享受,这番举止,跟普通大唐贵族郎君并无不同……难道,仙界也有跳舞的习俗?她觉得脑子都被胡乐捣成了浆糊。而那胡姬云发丰艳,紫罗轻衫,鼻梁高高的,眼睛亮得酿制胡饮的黑葡萄般,目光炽热如火,始终不离邢逸疏,把一旁的郑蕙气得连甜点都吃不下去。胡服郎君邀请她跳舞,她只甩开袖子扭到一边:“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怎能在此间做有失体统的事!”

她刚发完脾气,便看见胡姬一边对邢逸疏丢火辣辣的眼色,一边对着空中做出系绳索的动作。她不懂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但能从周围起舞的人都跟着起哄、邢逸疏脸上露出浅浅笑意判断出,这肯定是个出格的动作。

裴羲岚在洛阳也是酒肆常客,却只在酒肆中见过一次这样的动作。这是长安平原坊流传出来的习俗,意为把宝马缰绳系在门前树上,说直白点,便是邀请客人过夜。这是所有才子骚客泡酒肆觉得最有面子的待遇,看来邢少师今天很忙,可以改日再会了。她端着酒杯和酒壶去了后院华庭,想自个儿喝好酒便早些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子箫:“总觉得逸疏在人间,形象要比在仙界高冷那么一丁点儿。可是我错觉?”

逸疏:“对,是你错觉。”

子箫:“必然不是错觉,待我再想想是为何故……”

逸疏:“错觉错觉,聊点别的可好。”

羲岚:“因为逸疏在仙界一开始可是被人暴打过的傲娇low仙。”

子箫:“啊,羲岚机智。”

逸疏:“……”

第7章 第三幅画 上元夜(二)

姮娥驾一轮玉,落华满屋梁,照了裴羲岚一身银白。她闲倚亭栏饮酒,望向池中月榭楼台的倒影。倒影摇摇晃晃,扭曲起来,她眯着眼一看,不过是几条锦鲤在水中游弋。墙外有夜市流彩万千,墙内有红蜡滴落莲花灯,灯火与锦鲤连成猩色的星河,又有落梅暗香,真是好一番人间风物。她低头正想再为自己斟一杯酒,却见水池里的白月红灯都已消失,只有锦鲤跟燃烧似的在一片漆黑中游走。水中再无倒影,而是颜色越变越深,呈现出另一个世界:金云紫雾中,上有淡紫兰花,下有万丈深渊,石楼高建凌霄,中有异兽妖影徐徐飞过……裴羲岚吓得背上一直,一个打挺儿翻身而起,想凑过去看个仔细。这时一阵风吹过,红梅不经风力,落成一场大雪,把池面覆盖。裴羲岚揉了揉眼睛,在地面上看见另一个影子。她转过头去。身后的人是邢逸疏。

“邢少师,你快过来,我看见了……”

她如获大赦,朝他勾勾手,伏在栏杆上,指向水中,但水中异景已消失,只剩澹然微波。他走过来跟她一起看向水中,对着明月倒影笑道:“上元节也能静心赏月,裴娘子真是诗情画意。”

难不成喝多了酒,适才是醉了才产生幻觉?以她的酒量来看,会有如此想法才是幻觉。还是说,恃艺必死一说,在她身上验证了?她扬了扬眉道:“我是孤身一人,来赏月还不正常。敢是邢少师,撞上了今夜这等好事,跑来后院做什么?”

“还想请教裴娘子,‘这等好事’何解?”

“胡姬若拟邀君宿,挂却金鞭系骢马,还不算多少郎君梦寐以求的好事么。”

邢逸疏笑道:“真不敢相信,这话能出自一个姑娘之口。”

裴羲岚平时面皮厚得很,他若义正言辞地指责她,恐怕她能伶牙俐齿到气他吐血三升。可他说得如此淡然,反倒让她耳根都有些发热:“这是长安酒肆的习俗,不过跟你说个笑,你不乐意便算了。”

“我不觉得与一个陌生女子共赴巫山是什么光彩之事。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拿此事说笑,亦不是什么稳重之事。”

他虽笑着,可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热辣辣的耳光,无声打在她的脸上。她哑然失笑,良久才道:“我不是豆蔻年华。你既能招惹那胡姬,何故又怕人说,这样反倒整得像是我的错。”

“失敬。容我改口,金钗之年的小娘子。”

“……我也不是十二岁。”

“失敬。小娘子原是幼学之年。”

“你见过长这么高的十岁孩童么……我们能否不聊岁数,不是在谈论你的事么。”

“也是。那小娘子在同龄孩子里,可是最高的?”

“……”

这时,一个小姐妹的声音传了过来:“羲岚,羲岚,你可在此处?”

“我在。”

看见亭台拐角白梅树下友人的裙裾,裴羲岚便与邢逸疏擦身而过,想迎上去。但脚下似乎有什么突然横出来,把她绊倒。她踉跄了一下,身体晃了晃,眼见自己的脸便要啃到了地上,她吓了一跳,大展双臂抱住就近的东西,盼稳住身子。同时,手臂却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抓住。她尚处于震惊之中,便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小心。”她回头抬起脑袋一看,邢逸疏离她如此近,眼中有难言的温柔,手上却小心翼翼又坚定地把她身子扶正。

裴羲岚猛地抬头一看,发现眼前的景象,只剩了满树梅花和邢逸疏近在咫尺的脸。他长眉如画,眼角含笑,碧眸如夜月池水,肤色莹白正如梅花。梅香疏淡,不在花蕊,不在花萼,似自他骨中渗出。而她正跟一与人磕到底的溺死王八一样,牢牢黏挂在他身上。刹那间,周围的华灯都成了云雾,坊外的叫卖声都已灰飞烟灭。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只听见又两声呼唤响起,那白梅树下走出几个妙龄少女,个个都倒抽一口气。

郑蕙到:“裴羲岚,你你你,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这成何体统!”

裴羲岚恼道:“邢少师,你故意绊我!”

邢逸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若拟邀君宿,挂却玉臂系驸马,这还真算无数男子梦寐以求的好事。”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玩笑话,他可以记仇到这般程度。裴羲岚决定去吞一两□□压压惊。

这时,另一个小娘子也不可置信道:“羲、羲岚姐姐啊,你们这是……”

“哦,你们误会了。”邢逸疏颇有风度地把裴羲岚扶好,“适才不过意外,我对十岁的小姑娘只有兄妹情,可绝无半点他想。”

郑蕙惊呼道:“裴羲岚,你还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你竟谎称自己十岁!”

裴羲岚淡定道:“我若真对邢少师有非分之想,为何要说自己只有……”

那小娘子道:“咦,羲岚姐姐,我今年都十四岁了,你怎么可能只有十岁?”

但她话未说完,邢逸疏微微愕然道:“原来裴小娘子不是十岁。”

郑蕙道:“这下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裴羲岚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看了一眼邢逸疏,微笑着摇摇头,道:“并没有。”这个上元节和她想象的有点差距,她表示心情很平静。就让这一日变成过眼云烟吧。

事不遂人愿,过几日裴羲岚又遇到了过眼云烟。她再一次跟裴耀卿去上朝,到大明宫里长长见识,在丹凤门登记名册时,瞅见城门侧偏僻处站着个醒目的背影。青年背对他们而立,身形修长,着装一丝不苟,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广袖长褥,袍子云烟般覆下。

看见他这身打扮,裴羲岚想起小时分不清文武官的区别,于是她写了一首诗助记:“文吏进贤帽,武将笼冠耀。胡风卷西京,遍地窄袖袍。金珰难再辨,唯有膝下瞧。将军踩络鞮,丞相靴头翘。”即是说,当朝文武卿士服饰通用,而冠冕不同。若是下了朝换上近年流行的胡服,鞋履穿着也保留了各自的习惯。武官爱马靴,干净利落;文官往往长袍垂地,穿翘头履,可防被绊倒。

裴羲岚指了指那青年道:“叔叔,那人看着年纪不大,居然身着紫袍,可是一品权臣?”

“那是邢少师。”

裴羲岚愣了愣,探了脖子想看个仔细,没看见邢逸疏的脸,却发现他前面还站了个姑娘,只是方才被他挡住了。那姑娘脑袋深深埋下,耳根到脖子全都红了,看打扮也是身份尊贵之人。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怯生生地递给邢逸疏。她说了什么,裴羲岚没听到一个字,但她稍微一抬头,裴羲岚便再次愣住。那可是太常卿家的掌上明珠,上元夜还跟她们一同出行,不过她温婉寡言,裴羲岚都没跟她说上几句话。看这架势,她似乎是在对邢逸疏示爱?可是,邢逸疏连手都没伸一下,便对她作揖婉拒。他才说了几句话,太常卿小姐已红了眼眶,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见裴羲岚一脸好奇地往那儿看,裴耀卿道:“这年头长安的风气和我年轻时完全不同,小娘子们都奔放得很,因为邢少师不见任何媒人、无意娶亲,她们便直接来此处拦下他。示爱的千金不止这一个,以后有得你看的,先进去罢。”

这一日裴耀卿来得较早,便带着裴羲岚在集贤院与众臣等候天子早朝,顺带帮她长长见识。朝臣们这是第一回在集贤院中见着姑娘,还是裴耀卿的侄女,都觉得甚是新鲜,唯独一个大臣坐在角落里长长叹气。另一大臣道:“赵公今早都叹了十七口气了,何故如此悲哀?可是因为陛下近日的旨意?”

赵公叹道:“陛下圣恩有何愁的,无非是因为烦心闺女的事。”

裴羲岚想起父母曾聊过赵公家事,他原是杭州人士,杭州人家生孩子喜欢种树,生儿种榉树,意为中举;生女儿种香樟树,出嫁时砍了树做陪嫁锦箱。因此,倘若媒人经过,闻到香樟的味道,再瞅瞅樟树的年纪,就知道了女儿芳龄几何,再去找有榉树的人家说亲。如此说来,赵公家里那棵树如今是绿树成荫子满枝,好生粗壮,好生肥美……

裴羲岚也被家人催了亲,颇懂赵千金的苦,于是也跟着在心中叹气。一位年轻臣子道:“烦心闺女的事?”

赵公不语,他的挚友反倒开起了玩笑。听他们聊了一阵子,裴羲岚大概懂了个七八成:现在在长安的上流社会中,诞生了一个叫做“长龟会”的神秘组织。所谓长龟会,既是指“在长安地区想要嫁给长安头号金龟婿而形成的嫁人协会”。会友人数颇多,赵公的闺女前不久也成为了其中一员。会友和会友之间有激烈的竞争关系,各方争霸,相互牵制,打持久战以消磨彼此实力,若谁先放弃,谁也别想见到明日的朝阳,也就是邢少师。如果有人能在众多会友中冒头露强,其余会友则会转化身份变成“嫁友”,大行合纵连横之术,把那个胜出者密谋干掉,再恢复到各方势均力敌之状。

当然,以上都是裴羲岚按照父亲的才子思路归纳总结加联想杜撰的。事实真相比较简单,就是赵千金单相思了。

听见别人聊着这事,赵公不耐烦打断道:“莫提莫提。”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帘子被童仆挑开,探进来一张青年的脸庞。桃瓣似花还似非花,落了他满袖袍。他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淡淡落在裴羲岚身上,又回到列位臣工身上。大臣们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都瞅着那心急如焚的“岳父”笑。其中一位悄声道:“我活到了这把年纪,算是明白了何为贾氏窥帘,赵公,仔细你闺女。”

赵公道:“我看是你要仔细你的盐酱嘴巴。”

臣工们都起身唤着“邢少师”,向邢逸疏作揖。邢逸疏还礼后,裴羲岚望着他,先是一阵茫然,后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他扬了扬眉道:“裴娘子。”

裴羲岚只是挂了满脸笑,良久不语。是时玉树琼枝,烟笼华庭,桃花舞了满庭醉人胭脂,她与邢逸疏面对面地站着,一个身形纤细若四月柳,桃叶眉长;一个挺拔如菩提树,风裳水佩。真是好一幅才子佳人图。裴羲岚少女双颊粉扑扑,有八分顽皮娇俏,又有二分羞涩动人。众臣都想,果真这盛世长安,已经没人能顶得住邢少师这盛世美颜了。又一个小娘子在情海中淹成了一条死鱼,悲也,痛哉。

然而,裴羲岚对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巧笑道:“见过金龟姑爷。”

一阵冷风吹过,惊起寒鸦几只呱呱叫,然后是一片情景交融的沉默。虽然金龟婿这外号传遍了长安,但迄今还没人当着邢逸疏的面叫出来。终于,先前发话的年轻臣子憋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带得其他人都跟着低声笑了。邢逸疏微微睁大眼,却不肯吃这闷亏,回笑道:“这名字某可担当不起。”

“失敬。容我改口,郎君可是金龟爷。”

“……我有名字。”

“失敬。郎君原是龟爷。”

见面他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裴羲岚舒展柳眉,背对所有大臣,对邢逸疏再度深深鞠了个躬,而后假装咳嗽,用手指拉开下眼睑,吐出舌头。看见邢逸疏的嘴角抽了抽,她觉得,和他相处还是有些愉悦。尽管邢逸疏有可能不太赞同这种观点。

不过,不管他的身份看上去有多么真实,裴羲岚在心中都有关于桃花仙人的疑惑。要么是她脑子被门夹了出现记忆故障,要么就是他在含蓄地羞辱她的脑子。既然他不肯承认,她再追问,也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在背地里把这事查个清楚。于是,她在国子监小伙伴儿、家人、朋友、长辈处旁敲侧击打探邢逸疏的消息,但听来的大部评价都令人有那么些绝望。众人口中的邢逸疏有爹有娘,有根有底,有头有脸,出身高贵,内敛儒雅,广交益友义气重,腹中贮书一万卷,是个坦荡荡愿为朝廷做贡献的王孙公子。除了一旦投入工作便会废寝忘食,导致身子有些清瘦,没听任何人说他一个字不好,完美得连蜘蛛精都别想在他身上勾出根多余的毛来。也是,连面对艳妆胡姬的热情他都能说不约,恐怕很难让人找出破绽。想到这里,裴羲岚眼睛一亮——对了,胡姬,说不定在酒肆里能找到点线索。

重新回到上元夜去的酒肆门口,裴羲岚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见一道影子横冲直闯而来。她闪了一下,却还是和那人撞了满怀。扶住彼此站稳,发现那是一个胡人女子,高高的鼻子拱着丝绸面纱,双眸明媚如星。两人对望,都愣了一下。身后传来男子喝斥的声音:“蛮夷妇人敢走,爷便让你这辈子都再跨不出长安城门!”

“郎君救命!”胡姬拽着裴羲岚的袖子,用不标准的汉语说道,“他们想要轻薄我!”

这个女子比裴羲岚高出半个头,用这样娇弱的姿势抓着自己,裴羲岚有一种人微任重的自豪感,对旁边的仆人道:“看看是怎么回事。”

仆人正欲过去打探一番,粟特博士却已过来,冲他们摇摇手:“郎君使不得,这些个人得罪不来,我看您还是别插手管这事了。”

“何以见得?”

“他们都是贾昌的人,惹怒他们,恐怕日后要吃不了兜着走。”

论家世,裴羲岚必然比那贾昌有来头,可天子不仅爱马球,还爱斗鸡。宫内设有鸡坊不说,李隆基甚至组了个六军小儿专门训练斗鸡,其规模之大,有五百余人,上元节早晨紫宸殿那么多公公围着斗鸡转便是个铁证。贾昌是这六军小儿的头儿,是个年方十三的神鸡童,圣人简直视他如己出。因而民间有诗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踟蹰之间,那几个斗鸡郎已围过来,拽着胡姬的胳膊往里拖。胡姬悲鸣一声,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挣脱,场景简直精彩。裴羲岚想了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一种高尚的品质,但高尚多了,父亲就会知道她来了酒肆,还为了个胡女去砸贾昌的场子,接下来的事难免高尚不起来。有了深刻的觉悟,她平了平心中的气儿,掉头就走。胡姬眼中闪过诧异之色,泪眼汪汪地抓住裴羲岚,凄声道:“郎君说得没错,那贾昌市井儿确实是个狗鼠辈!可你别管我了,他们势力大得很,你先逃命吧!”

汉语说得不怎么样,骂人倒学得头头是道。胡姬一边叫人逃命,一边胳膊拽得也忒紧。只能说,这些个特殊职业的娘子,不但是艺术家、文学家,还兼职武术家、军事家,日后在心理学界也会有所作为。

裴羲岚还算镇定。看来,她注定要当一个高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洛薇:“……羲岚在人间这么小的吗?”

羲岚:“你这个萝莉有什么资格说我?”

洛薇:“是少女,少女,什么萝莉!”

羲岚:“那我也是少女= =。”

青寐:“……”

逸疏:“年龄是青寐的痛处吧。子箫喜欢姐姐?”

子箫:“哥屋恩。”

第8章 第四幅画 净胡沙(一)

主子被骂成狗鼠辈怎么得了,岂不是把斗鸡郎们的尊严踩成烂泥。他们放下胡姬,纷纷围了过来,其中一人铜铃眼圆瞪,活生生的像他们养的雄鸡:“你这妇人,活得不耐烦了,敢骂我们贾公!”

十三岁便成了公,不知是活得太值还是太不值。裴羲岚眨眨眼,只能硬着头皮戴了这炭篓子:“不敢不敢,某说的鼠辈是‘假买娼’,是这位娘子错听成‘贾昌’。假买娼,顾名思义,便是不付钱便想轻薄歌姬。贾公作为吾朝第一神鸡童子,很可能是不会做此等流氓行径的。”

那斗鸡郎冷笑道:“我们花了高价包了她,一天十贯钱,这价码在市面上都能买几个贱奴了!谁知这蛮夷妇却不要脸,拿了钱便想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们这番争论,已经引来许多客人的目光。裴羲岚抱着胳膊道:“你猜猜,这家酒肆的胡姬可都卖身么?”后面的博士拼命摇头,又痛苦地点头,看上去有一点纠结。

斗鸡郎道:“呸!哪怕不卖,对我们也必须得卖!你要知道,连太真道长都偏爱贾公得很!太真道长可是六宫粉黛,罕有其匹,你知道她将是我们大唐的什么人么,哼哼……”

“不不,这你便错了。”裴羲岚摇摇手指,微笑道,“她们自然是卖身的,而且这一整个月,都已卖给了某。”然后她转头对仆人低声说了一句话。

“笑话,你个妇人买胡姬做何用?莫不成有帕交之癖?”

“你如此希望我变成妇人,莫不成有龙阳之癖?”

“你……!”斗鸡郎先是一怒,而后陷入沉思。

“反应不过来了吧,辛苦你了。”

“你!!”

两人争执许久,裴羲岚应付裕如。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另一个年长的随从看不过去了,低声对与裴羲岚争执的斗鸡郎说了一句话。斗鸡郎如梦初醒,拂袖道:“我不和你浪费时间,蛮夷妇,跟我们走!”又去拽胡姬。胡姬继续悲鸣起来。

先前派出的仆人却进来了,对裴羲岚行了个礼。裴羲岚伸手拦在他们中间:“几位郎君且慢,某仰慕这位美艳胡姬已久,今日确实有备而来。”

两位仆人掀开酒肆的门帘,外面的阳光金子般洒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门外楼台起伏,群鸟高飞,少年昂首轻骑,仕女结队而行,西方传教人士与游子对聊,远方马球场处,蹄声马鸣撼动全城。天下已建久安之势,终成长治之业。街与街间是春意盎然的软红十丈,坊与坊间是时和岁丰的花锦世界。在这繁华西市的街道中,马车队延绵而停,每辆车上,均满载金丝银线的绢帛。绢帛色泽灿烂,与艳阳融为一体,晃得人头晕眼花。裴羲岚手臂转向门外,朝胡姬彬彬有礼道:“春色浥鲛绡,赠与娘子缠头报。”

不等几个斗鸡郎回答,人群中已传来惊叹声,随后便是如雷的掌声。

这一幕顺利地打发了斗鸡郎们,也顺利地为可怜的胡姬赎了身。但她偷运天子赏赐的绢帛,回去后下场不会比葚了别人好到哪里去。费了这么多心血,总不能打水漂。她没忘记来这里的目的。正想问问博士上元夜的表演名册,这胡人少女摘下面纱,眨巴着大眼睛对她道:“郎君,我姓康,名阿妮蛮。”

“放心,我只是给你解围,也赎了你的身,你自行走……”裴羲岚话未说完,便呆了一下,发现眼前的胡姬正是邀邢逸疏过夜的那一个。她压低了声音,把阿妮蛮拽到一边小声道:“你可认得邢逸疏?就是上元夜跟你跳舞,你留他过夜的郎君。”

阿妮蛮低头看了一眼她拽着自己的手,脸颊发红,不是大唐女子那种羞涩的红,而是孩子气的热情红:“我有印象。可他不是好人,他拒绝我了。”

“那你发现他有异样的举止了么?”

阿妮蛮老实摇头。裴羲岚孜孜不倦地问了半晌,也没从她那里听说邢逸疏有多重身份,会变戏法、翻筋斗云、腾云驾雾、变成花鸟鱼虫之类的。她甚至连那个人是邢少师都不知道。确切说,她以为少师是一种食物。问到最后裴羲岚决定朝她挥手说再见。阿妮蛮道:“就让我跟了您吧,我不但会跳舞,还会洗衣、做饭、打扫庭院,以后您哪怕在家里,也可以吃到地道的胡食!”

“不必。”

“我跳舞很好看的,现在跳一支舞给你看!”

“不必。”

“郎君,帕交之癖是什么意思啊?”

裴羲岚处理好偷绢后事,随口答道:“就是女子喜欢女子。”

“龙阳之癖呢?”

“男子喜欢男子。”

“那您还是别有龙阳之癖了。男人和男人是没有好结果的。”

“你在瞎说什么……”

“从刚才你不是一直在问那郎君的事吗?你若喜欢我这样的婢女,我好歹可以当你的妾。他是个男子,连你的妾都当不了。”

“我是女的。”

阿妮蛮愣了一下,却无半点惊慌:“女的更好,那我既可以跟你帕交,又可以当你的丫头。多一个选择不更好。”

“学习速度倒是挺快。可惜我不喜欢女的。”

“我也不喜欢女的。但你救了我,我觉得你比男人威武,所以我喜欢你。”

裴羲岚自负心有凌云笔,居然干不过一个母语都不是汉语的文盲。她干脆带着阿妮蛮回家,乖乖受死。受死过程冗长,却都没有结果来得会心一击。结果是被禁足到父母爽了为止。虽然大唐有夜禁制,但被禁足的第一个夜总是比以往更加漫长。可恨,可叹,若不是那些个斗鸡小儿,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想到斗鸡小儿,她又想起其中一句话“你知道太真道长将是我们大唐的什么人么”——她还当真不知太真道长会变成什么人,但是,她却一度比谁都更亲近太真道长。因为,太真道长便是她的表姐杨玉环。

开元二十二年,咸宜公主在洛阳成亲。杨玉环在婚礼上与公主胞弟寿王李瑁一见钟情,闪电成亲,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三年后,李瑁的母亲武惠妃病逝,李瑁悲痛欲绝之时,他父皇也肝肠寸断。又过了两年,李隆基拆散了儿子和儿媳,命杨玉环出家为道士,赐号太真,到骊山为太后祈福。不讳的人是武惠妃,他要儿媳为自己母亲祈福,解释起来,总有些怪。此后,便有奇奇怪怪的流言从禁中传出来,大家想好奇却不敢讨论。

老实讲,李隆基也挺为这事儿犯愁。刚好近日边疆贼寇骚动不安,时时侵犯大唐领土,郭子仪又正巧每天缠着他,他便遂了郭子仪的愿,让他带兵抗敌,立个斩将挈旗之功。大唐正如日中天,捏死入侵者如踩死蝼蚁,所以抗敌一事不算棘手。棘手的是,郭子仪击退贼寇军队后,违抗敕旨,拒返长安,说要趁胜追击,灭了敌军副帅并波悉林。他爹原是地方官,致仕后也回到常乐坊养老,此番波澜一起,他爹立即奔赴朝廷,向天子上书说逆子愚钝,却龙血比心,只是犯了老毛病,不知进退,求圣人宽宥。李隆基不吭声,眯着眼捋了捋胡子。老狐狸自然不会告诉他,此刻已有人到边疆找上他儿。

那人便是宿卫头子陈玄礼,是帮着李隆基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的功臣。在那个时代,所谓儒将拥施伯之智,曹刿之勇,即是指陈玄礼这样的。只可惜后生可畏,他若是虎,郭子仪便是龙,单枪匹马冲锋陷阵,把陈玄礼手下几名大将刺伤于马下,还把陈玄礼的盔甲戳出了个窟窿。陈玄礼气愤不已,破口大骂:“郭子仪,人臣无将,将则必诛!你这獠犯的是欺君之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陈公且自行回去,待我杀了并波悉林再回来,自会向圣人负荆请罪!”郭子仪芝兰秀发,戈戟云横,一身白银盔甲闪闪发亮,恍若赵子龙再世。他挥舞着三十一斤重的陌刀,指向贼寇军队逃跑的方向,对他的军队大喊道,“不杀并波悉林,他日这蛮夷汉必将卷土重来,将士们,今日定要取他项上人头来!追杀并波悉林!追杀并波悉林!追杀并波悉林!!”

只见他骑着高大的战马率先冲出去,战旗飘飘,气吞山河,连带将士们也甘愿为他肝脑涂地,热血沸腾,随他追击敌兵,吼声威震四方。陈玄礼带兵追了他几十里,气息奄奄地停了下来。他被郭子仪击败四次,再也丢不起这个老脸,只得认命地转过头,对阵营中一人道:“好罢,你赢了。还是得轮到你上。”

那幕僚身材瘦弱,手旋羽扇,听闻此言,“啪”地一下把羽扇收在手心,淡淡一笑:“这可使不得。先前陛下遣某同行,是陈公说‘妇人’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动小脑筋。”

“我当真不怪你了。”

“陈公可莫要折了‘小女子’的草料。”

陈玄礼原就被郭子仪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跳下马,朝那幕僚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周武王得乱臣十人,姜太公之女与之也,何况我泱泱大唐?算老夫眼拙,不察出世奇才,恳请裴幕僚原谅老夫,裴幕僚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