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魔界频繁干扰神州,时间会比我想的长,可能计划有变。”

裴羲岚急道:“为何啊,你在长安待了那么多年,难道不会有点不舍?即便看腻了长安的云里帝城,也应多看看世外的青山远岫、万顷江田,亲身体验一下大唐的历史变迁。对了,你不是还说要去丹阳品酒么?”

“因为……”邢逸疏顿了顿,似乎把话噎了回去,又徐徐道,“羲岚,在你出生前一千年,我便将神州游历了一遍。况且,仙界的史书与你们的不同,可以靠术法提取往事,将幻境重现。大禹治水、武王伐纣、幽王烽火戏诸侯、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征伐四方……包括你们高祖皇帝发动的晋阳兵变,你能想到的场景,我都能在仙界看到。仙界柳宿有柳川泉酿,仙饮醉七日,人饮醉半年,我也不用特意去丹阳品酒。”

“我决定要去修仙。”

“得了,修仙需要六根清净,戒酒戒荤,你能坚持得了一天么。”

“你也是仙,为何你就可以喝酒吃肉?”

“布衣想当官,得十年寒窗参加科举,你们皇族宗室子孙可会参加科举?”

“言之大理,我心服口服。我决定不去修仙。”

裴羲岚往周遭打量一圈,自觉四下无人,环境幽闭,还难得逮到个机会让邢逸疏柔柔弱弱地残在床上,杀人越货、非礼良男也是可行的。只是,龟爷不仅是娘亲口中的龟,还是所有长安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龟。她的人生志向可不是当个□□犯。聪明姑娘该营造营造气氛,套点什么话。她提出了一个机智的话题:“对啊,我都差点忘了,你在仙界尚有家室,现在只怕想早些解决事毕,回去与妻妾团聚。”

“你有这闲心操心我的事,不如想想自己的终生大事。就你这脾性,不知以后如何面对姑嫜。”

果然,邢少师不容易上当。她吐吐舌头:“大不了不嫁了呗。反正现在耶娘定的亲,我也不怎么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亲事?我看你眼光恐怕挑剔得很。”

“一派胡言。像我这种随遇而安又好养的媳妇儿,怎可能像那些矫情的公主小姐们一样,罗列出一大堆条条框框。我对未来夫婿要求不高,只要他智高过李斯,舌辩胜苏秦,风雅赛周郎,高志比谢安,身为菩提树,面为腊月霜,眸若清辉澹水木,笑如碧海凝清光,足以。”

“……说那么多,你还是看脸……”

“对了,我俩还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邢逸疏原本神情自若,听到最后那句话,他眼睛微微睁大,黯淡无光了须臾,随后笑道:“我得先找找在大唐有没有这样的人。”

“即便有这样好的郎君,也不会把感情只留给一个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只能一辈子一个人啦。”见邢逸疏陷入沉默,裴羲岚故作轻巧道,“要不,大仙人,你替我在仙界帮我寻个独身郎君来?我寿命很短的,只要当此生夫妻便足够。等我归西,他可以继续回仙界娶其他仙女,这岂不比齐人之福还福气些?”她看上去与平时无异,却能听见心脏在喉咙里砰砰乱跳。邢逸疏如此聪明,不太可能听不懂她的试探。但没办法,这会儿如果再玩矜持的,以后等他跑路回去,她可真得抱憾终生了。

邢逸疏抬眼看了看她:“简直胡闹。”

“嗯?”

“现下危急之时,你还想给我添多少乱?我会在长安帮你留心这样的人,你少想乱七八糟的事。”说罢,他推了一下她的脑门。

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严厉,却令她觉得心窝都暖了起来。她揉揉脑门,乖巧地笑道:“知道啦,一切都听邢少师发落。不过,你去除魔之时,当真不需要我来帮衬着点?”

“你还想出去晃悠?像你这种姑娘就应该被关起来,不见任何人。”

裴羲岚眨了眨眼,想起他在骊山奋不顾身救自己的情景。难道,他真的对她有意思,他想保护她,抑或是,怕别的男人看到她?她脸红红道:“为何呀……”

邢逸疏微微一笑:“免得你去祸害人间。你还是比妖魔可怕些。”

“……”

此后,裴羲岚当真安分了许多。她不再出门瞎逛了,即便出去也不会招惹麻烦,反倒爱在家里数桃花、呷清酒。不久,她收到了李白写来的信。李白离开长安后去了洛阳,在那里遇到了杜甫,后又在梁宋遇到了高适,三人畅聊甚欢,一同访道求仙,抒怀遣兴。在信中李白说高适多些,对杜甫的评价是:“劳神苦思,直言不退。”

裴羲岚琢磨良久,觉得这似乎不是夸奖人的常态用语,没能理解。她记住了邢逸疏给过她的忠告,所以没在信中与李白套太多近乎,毕竟她可是一个有心上人的人了。她的小宇宙因此蓬荜生辉。不过,这个小宇宙也没有光辉太久,便被一道霹雳雷光闪成了黑的。这道霹雳雷光的名字叫陈卿云。

一日正午,邢逸疏把裴羲岚约到了府上。听说这一消息,裴羲岚特意带上了为他新做的改良版胡饼,不料到了他家中,发现坐在红木案端着阳羡茶的人,除了他本人,还有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郎君。

邢逸疏从容道:“来,裴幕僚,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陈二郎。”

那郎君面如傅粉,神采飞扬,一袭金线白袍很是低调,却又恰到好处地彰显了腔调。他放下茶盏,起身朝她拱了拱手:“不才陈卿云,见过裴娘子。”

裴羲岚向邢逸疏投去了求助的眼神。邢逸疏无意多看她,只招呼下人为客人上果品案酒。陈二郎倒是对她颇有兴趣,总会率先展开话题。她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读什么,他恨不得掏出个小本子来牢牢记住。而且,陈二郎瞅着谦虚,世家子弟的举止谈吐却是藏不住的。她用鼻子嗅嗅都知,他不是富半公室,便是家半三军。可这样一个人为何在她面前跟个孙子似的?她闻到了桑葚的气息。

她总算明白,邢逸疏今儿个转行当月老了。他如此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对象质量对大部分姑娘来说,还可以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她知道,邢逸疏不仅有一番诚意,还因为有十番的歉意。他曾因为小妾负了羲岚,把羲岚给逼得让了正妻之位和仙元,所以,现在找到了转世的她,须得好生补偿她。可惜补偿和爱是两回事。他不爱羲岚,她现在又是凡人之躯,所以哪怕真知道她喜欢他,也会装傻装到头。不,她得纠正一下,这与凡人之躯无甚关系。晋蝶也曾经是凡人,但他还是磐石无转移地把她捯饬成了上仙。说来说去,太微仙尊是个很专一的人,他不会变就是了。

想通这一点,裴羲岚表示内心很淡定。她被甩了。

后来,陈二郎为她殷勤倒茶,问她比较容易对怎样的人有好感,她随口说了一句“好看的”,他认真揣摩了少顷道:“是邢少师这样的么?”

“你也觉得邢少师可是人中龙凤?”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见邢少师。思北之容姿,若不见亦可知之也。”陈二郎冲邢逸疏的方向作了个揖。

见邢逸疏没什么反应,好像不太想把话题带到自己身上,裴羲岚更加确认了他的企图,撑着下巴笑道:“那是自然,邢逸疏可是断袖,断袖都很重视外形的,个个都是美郎君。”

“什么?”陈二郎一脸被人打了耳光的表情。

自己说出这种话,在裴羲岚看来是卑鄙的行为,她为此感到羞愧,却无歉意。她表示没什么好补充的。邢逸疏拨茶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瞥了她一眼:“如何,瞧不起我们断袖么。”

陈二郎一脸被人打了耳光又被强了个吻的表情。

邢逸疏回答得从善如流,一丁点儿也听不出生气,裴羲岚想,自己这下是死了。但邢逸疏不要她,怎么看她也无所谓。当不成比目鸳鸯便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如此霸气侧漏。她笑道:“不敢。我见邢少师与陈二郎都是一表人才,情投意合,我瞧,有袖堪断直须断,莫待无袖空断肠。我还是亲举玉趾,圆润地滚先。”

陈二郎一脸被人打了耳光又被强了个吻还被推到床上的表情。

邢逸疏道:“小断怡情,大断伤身,强断灰飞烟灭。裴幕僚何必紧紧相逼。”

“小贱怡情,大贱伤身,强贱天崩地裂。邢少师何必彬彬客气。”

邢逸疏再度被她气笑了:“裴幕僚,你今天按时吃药了么。”

“不曾。我已痊愈,多谢邢少师关心。”

“再不吃就真的没救了。我去给裴幕僚拿药。”

“裴羲岚身无大恙,何德何能劳烦龟爷亲自抓药。”

“我看裴幕僚今日诗酒风流,想来是打算与在下聊聊‘鸟路入山烟’的天工蜀锦。”

“恐雕虫小技,不合少师。还是聊聊‘饕餮出骊山’的鬼工撰刻比较好。”

“今太平日无事,讲这些业畜,不觉晦气么。”

“那也比花鸟鱼虫、靡靡之音好那么一丁点儿。”

就这样,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当日的好风好景好情怀给败光了。陈二郎走时脸色就跟被人打了耳光又被强了个吻还被推到床上撕烂衣服逃出来似的,裴羲岚估摸着此去一为别,再也不相见,情深意重地与他唱千万遍《阳关》。

裴羲岚原本做好邢逸疏翻脸的准备,但送客回来,他的态度却甚是平静:“陈卿云是陈希烈的次子,才中进士,陛下在翰林殿赞美了他两次,家境显赫,仕途无量。与你门当户对又品貌兼具的年轻郎君不多,即便目前对他无意,也可以不必那么快推掉。”

原来是临颍侯、大学士陈公的孩子,难怪眉眼如此眼熟。裴羲岚想了想,试探道:“而且,他很仰慕你,他父亲也听你的话。”

“聪明。我跟陈希烈说过,若把你嫁给陈卿云,陈卿云必须始终如一,不可纳妾。他们答应了。”

听见邢逸疏这番话,若说前面还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被摔得粉身碎骨。裴羲岚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但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微微笑道:“我不过随便说着玩,你便真当起了媒人。看来邢少师对我的事还真是上心。”

邢逸疏沉默地看着她,并没打算解释什么。裴羲岚继续笑道:“话说,他都还没见过我,就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看来是真听你的话。我只是好奇,若他见了我却无法对我动心,被你这样硬凑一对,那我和他岂不是一辈子都被耽搁了?”

“男人的心是最没用的东西。他可以爱着你,但给你纳一百个妾来添堵;也可以爱着你,但永远不给你正房的位置,让你们儿子分不到半点家产。还是给你切实的承诺与地位比较重要。”

“没有心,那万一有一天他遇到了心动的人,反悔呢?”

“放心,我交代他们去做的事,他们不敢不办。陈希烈以全家老小的性命跟我担保过。因此,即便拿不住陈卿云的心,他的人我也能给你控制得牢牢的。”

这确实像邢逸疏说的话,可是,对话对象是自己,裴羲岚还是觉得有些意外。而想得越多、越细,她就觉得心中苦闷,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尽情发泄情绪。因为当着他,她只能笑着,一句话也不能多说。

邢逸疏道:“不必想太多,你大可信任我的辨人之能。此人能给你想要的婚姻,比郭子仪有保障。”

“你有没有想过,假若我不喜欢他,那又该如何?”

“羲岚,我是按着你的要求找的。”

“是呢,他完全符合我的条件。可我就是不喜欢他,这该如何是好?”

“我再帮你找。”邢逸疏笑了,却是很复杂的笑,让人一时间摸不透他到底是喜悦还是无奈。

她摆摆手笑道:“别,别。我都说了,先前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哪有想过真的要退亲。再说,我也欠不起邢少师这个恩情。我和郭子仪是陛下御赐的亲事,岂止是父母之命。我会嫁给郭子仪的。”

邢逸疏沉思片刻,嘴角微扬了一下:“也好。”

“听你阍人说,你还挺喜欢吃我上次带的胡饼。所以我又给你做了一些,先放这里了。”裴羲岚把手中的盒子放下,又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准备出去。

邢逸疏握住她的手腕:“慢。”

她停下来,轻轻吸了一口气,赴死之人般回头望向他。他自觉失礼,把手抽了回去,道:“这世界上有很多愚昧的女子,为了短暂的情与爱,所嫁非人,不得善终。你认为是一生所爱的人,未必能给你幸福,可能还会祸害你一生。”

裴羲岚摸着下巴认真思量,点点头:“深刻。”

“相思不如相见,相见不如相守。对于一个不怎么强悍的女子而言,相比得到昙花一现的感情,还是与丈夫一生相守比较幸福。”

原来,他也知道她并不是强悍的女子。她还以为他和别人一样,认定了她是个缺心眼。她还是笑着,但笑着笑着,眼睛也变成了红通通的:“你说得都对。”

对一个负责的无情人动情,好像比爱上一个不负责的有情人好不到哪里去。他连她的一生都规划好了,却不愿当这个让她托付终生的人。也是,她要求太苛刻了。连他至爱的晋蝶都不敢想的一人一世一双人,她却敢提出来。

门被打开一条缝,微光流泻在裴羲岚身上,如烟如雾,她好似随时会消失一样。他上前一步,险些再度挽留她,但他终究忍了下来,目送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眼神黯淡,就连那只碧色的瞳仁也变得毫无光泽。他笑了笑,走出院外。正巧桃花都开了,院子里却是空落落的,只有遍地落红。九百多年前,他的至爱死去后,也是同样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子箫:“你们发现了么,闪闪小说里,像逸疏这么爱怼人的男主角并不多。”

洛薇:“对呀对呀,像我师尊那样男神光环的很多哦。”

羲岚:“逸疏,这就是俗称的杠精吧= =。”

逸疏:“被一个杠精说成杠精,我是不服气的。”

羲岚:“……”

第18章 第八幅画 曲江暝(三)

为儿子找了王妃后不到一个月,天子准备册封杨玉环为皇后。在这之前,有大臣强谏叩首,头破血流,以晋文公拒南威之美为龟鉴,称古代贤君言“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又说妺喜亡夏,妲己亡殷,褒姒亡周,让天子不可做违逆三纲五常之事。杨国忠气得胡子都快绿了,恨不得掏出诸葛连弩爆此人的头,说你是披着比干皮的田常,把不忠不孝的屎盆子往天子头上扣,天子人都搞出个开元盛世了,想娶个老婆有什么错,你有本事你也开个元盛个世。裴羲岚比较推崇鲁共公的政治观点,如果他能活过来加一句“仪狄作酒那段我逗着玩的”再安心地去,她会更喜欢鲁共公。

李隆基只罢了这大臣的官,命满朝文武不得复言。但他自己下来想了想,确实,杀儿抢儿媳都没什么,要真把杨玉环封了后,那等同于昭告天下:朕,大唐开元圣文神武皇帝李隆基,抢了儿子老婆啦,举国上下的屁民们,速速前来围观吾朝最壮观的扒灰事件……听上去,很可能有点“娘的,智障”。他决定把杨玉环册封为贵妃。尽管如此,王皇后被废后,后宫无新后,时人均称杨贵妃为“娘子”,杨玉环也与皇后没什么两样了。随后,李隆基为杨玉环亲自写下《霓裳羽衣曲》,令他的梨园弟子演奏此乐。杨玉环一曲风吹衣袂飘飘举后,他为杨玉环别上了金钗,自觉春风沉醉。

玉环姐姐既为贵妃,裴羲岚自然也要掼掉陪同小跟班的纱帽了。杨玉环很舍不得她,把她招到宫中最后一次嘘寒问暖,依依惜别,碰巧撞上了天子。见爱妃这样情动,李隆基只好扔出杀手锏:“羲岚,不好总让你玉环姐姐担心,赶紧嫁了吧。你与郭子仪大婚后,朕便给他升官,不会委屈了你。”

裴羲岚义正言辞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作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羲岚如何会在乎丈夫的乘坚策肥,浮名薄利?富贵于我如秋风过耳!羲岚在外在只忧国计民生,在内只愿效仿太任赵姬,见西风想鲈鱼堪脍……陛下如果给郭子仪升官,最多能升多少?”

李隆基道:“……判单于副都护,如何?”

“真好,羲岚可以多在玉环姐姐身边待两年啦。”

李隆基笑意满满,额上青筋跳起:“再加个右金吾卫将军。”

裴羲岚道:“谢陛下!陛下圣明,陛下敞亮!”

荀息曾对晋献公说过一句话,裴羲岚觉得堪称经典:“玩好在耳目之前,患在一国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先前邢逸疏和她说了那么一通话,大致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郁结归郁结,静下来思来想去,她觉得邢逸疏说的句句是真理,没必要与他对着干。她确实很喜欢邢逸疏,可他对她而言,是耳目之前的玩好。因为一个飘渺如烟又不爱自己的人耽搁了终生大事,到白发晚景萧条,那可是一国之后的患。她不能只顾眼前的爽,她得选择最正确的革命道路。感情可以培养,郭子仪她嫁了。

虽然圣人已御赐过婚配,但郭家相当重视这儿媳妇儿,请媒人带着一只肥嘟嘟的大雁上门行奠雁之礼、问名取庚贴,纳吉送吉兆,等等,一步也没少,还是八匹骏马纳的币。裴羲岚与郭子仪即将大婚之事,很快沸水般在亲朋好友与朝堂间传开。裴羲岚在家待嫁,没去国子监,但偶有小伙伴儿来访,说国子监有几个郎君借酒消愁,桑葚公子想抹脖子吞鹤顶红,其他同学也都对他俩羡慕嫉妒恨,盼他俩早生贵子。听后,裴羲岚险些心疾发作。

转眼间,立秋已过,绵绵冷雨灌溉了长安城。迎亲之日的前一夜,裴羲岚做了无数个关于成亲的混梦,一会儿梦到新婚夜自己跑了,一会儿梦到郭子仪才成亲便想纳妾,一会儿梦到走廊无尽、如何都走不到洞房中……但令她印象最深的一个,莫过于是关于邢逸疏的。

在梦中,她像是自己,又像是北落仙子羲岚;邢逸疏像是邢少师,又像是太微仙尊逸疏。他们并排坐在红烛落泪的洞房中,两个人有一段被梦境模糊的对话,便陷入了尴尬。忽然,他冷笑一声,拨开她面前的珠帘,捧着她的后脑勺吻了下来。她吓得抽了一口气,躲开他惊道:“你你你你……你做什么?”

这梦如烟似雾,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记得他的吻令她心痛,他的话令她错愕:“现在整个仙界都知道,你已是我的妻子。哪怕你对我无意,我也不会把你让给其他男人。”

她好像哭了,说话哽咽结巴,卑微而胆怯地对他说道:“你不会走,也不会变,会永远爱我,陪在我的身边的,对不对?”

“我不会变,不会走。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从今往后,你可愿意与我白首偕老,共度此生?”

“不仅此生,要生生世世……”

何为愁,心字头上一抹秋。繁华褪尽的秋雨时节,不愁也得愁。一夜过后,裴羲岚被水声惊醒。烟萝玉树满院,雨声滴碎桂声。她望着窗台出神,隐约觉得最后这个梦不只是个梦。这也是她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何为豁出性命地爱着一个人。仅仅是与那人拥抱,都会让她呼吸沉重,心跳凝滞,即便即刻死去,也不负此生。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她觉得不该再胡思乱想,命侍女进来伺候。她们为她换上大袖连裳,在博鬓上插满金钗花簪。母亲也来为她梳妆,把眉画成远山长,唇描成蔷薇红。裴羲岚抬头,被镜中的女子吓了一跳。这样的面容,除了玉环姐姐,她原以为只有仕女图上才能看到。

“我的女儿就要嫁了,看看这打扮,真胡气。”母亲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像是在鼓励,眼睛却红了。母女俩的视线在镜中交汇,裴羲岚的眼睛也红了,却没有勇气像母亲那样笑出来,反而快速垂下头去。

打扮好以后,裴夫人把裴羲岚带到楼下。裴侨卿原在操持婚礼之事,见女儿换了新衣新妆,也笑了起来:“我闺女还是好看。”

裴羲岚吐了吐舌头:“耶耶平时催婚跟阎罗王催命似的,这下终于可以不用催啦。”

若是换了平时,裴侨卿肯定会呵斥她大逆不道,但此刻他只是皱眉道:“你啊,从小缺内训,明早去拜舅姑之时,记得收敛点,遵妇道,守四德,事事与你夫君商量。切记,万不可再饮酒作乐,虚弄文采。知道了么?”

“是是是是。”裴羲岚一脸无趣。

裴侨卿指了指她,对夫人道:“你看我这女儿,我看她嫁出去不出一年就会回来。”

“那娘可就开心坏了。”

“你这丫头!”

父女俩又争执了好一会儿才停战。裴羲岚重新上楼,准备把漏掉的耳环戴上。待她背影消失,裴侨卿才松了脸上的笑意,叹了一声。裴夫人抹了抹泪水:“生女有所归,嫁人是迟早之事。慢慢我们也会习惯的。”

裴侨卿点点头,百感交集地坐下来:“唉,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虽然嘴硬,但这段时间准备婚事,裴羲岚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娘亲希望她待在家里是因为舍不得女儿,父亲希望她嫁掉,却是因为考虑得长远,希望她一世安乐。女人的爱是涓涓细流,男人的爱是巍巍高山,终究不大一样。想到此处,她忽然记起邢逸疏对她说的那一堆话。他和父亲一样,也是希望她与丈夫一生相守,也是安排了一大堆,如今想来,他对自己的感情岂不堪比父爱?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设。世上怎会有男人的爱能与舐犊之情相比。

半日过去,吉时将至,裴羲岚听见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想来是新郎带人来迎亲了。她朝天无言叹气。庙令老人实在识不了神意,手持杯珓鼓捣一通,说此日成亲最吉,结果阴雨绵绵,没完没了。即便有人撑伞挡雨,新衣拖曳在地,也会被雨水淋个彻底。所幸街巷间的桂花枝头探出墙来,漏了街巷满满的幽香,还有那么些风月之意。

她望向窗外的满目秋色,发现距离初遇邢逸疏已近十年。只是那时景色更繁盛些,有十里春风,有桃李争妍,有她在洛阳的楼阁上作画,画出了她的意中人……只可惜,她的意中人贵为仙尊,寿与天同,她没有足够长的寿命与他携手相伴一生。此生他们注定是要错过了。只愿还有来生,妾为红莲君为浪,随风逐雨长来往。

想到这里,她正巧低头看见郭子仪入院而来的身影,那一抹灰雨中的暗红让她脑中一白。然后,她耳朵里“嗡”了一声,想到一件事:是啊,当初是她捡到了那支神笔,在纸上画了仙人,一模一样的邢逸疏与桃源美景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还有,邢逸疏对她承认过,当年山崖下的白骨是她的仙界故友子箫。而子箫见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千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也就是说,距离羲岚离开仙界已过了至少一千年!子箫出现在大唐境内,能瞬间辨认出她的前身,又怎会不知太微仙尊的行踪?可是,他却说她是“负心丫头”。这说明了什么?邢逸疏说过数次,他的力量不足以往一成,这又说明了什么?

裴羲岚觉得头晕目眩,只捂着脑袋,冲下楼从马厩里骑了一匹马,从后门扬鞭奔腾而去。有人大声呼喊着“小娘子你你你你去哪里啊”,她也当没听见。

可是,她没能在邢逸疏家里找到他。少师府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家丁只说他这几日鲜少用膳,日益消瘦,时常看文书至深夜,似有心事,今日一大早便没了影儿。裴羲岚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少师府,心想他们或许真的无缘,不知不觉便到了曲江。

密雨斜倾,雾锁宫殿。曲江之春是春中之最,此处曾有文人骚客的插柳送别,有霓旌飞扬的光影,有斗草宫女的笑声,有白马金勒的队列,有才人翻天仰射云的英姿,有如今昭阳殿第一人的承欢侍宴,也有她逸疏重逢在春日烟柳下的记忆……此时,往事已矣,只有画舫一叶,江水空流。鬓发已湿,裙摆浸入水中,裴羲岚只能望着眼前的风物,默默吞饮着难以言说的思念。

忽然,那画舫晃荡了一下。裴羲岚眨了眨眼,侧头眺望,看见里面探出一个绛紫色的身影。邢逸疏撑着伞,对里面的童仆说了几句话,正想到船头拿点什么,却看见了雨中的裴羲岚。他携伞下船,带着些责备的目光走过来,在离她一段距离处停下脚步。他眼神黯淡了一些,松开手,任伞悬浮在空中,施法把伞轻轻推出。油纸伞平移到她头上,他头上出现了冰雾仙术,挡住了雨水。他漠然道:“今日不是你的好日子么,为何会在此处?”

衰柳轻雨中,他的身影淡如云烟,而她双鬓花红,朱唇明艳,是这冷灰色天地中唯一鲜活的色彩。她笑了笑:“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邢逸疏蹙眉道:“什么?”

“你到底是谁。”

他怔了一下,神色未变:“你逃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便只是想来聊如此无聊的事?快回去,别耽搁了时辰。”

“你从前以各种理由把我推开,什么人仙殊途,什么世事难料,都不过是满口胡柴——前世的我根本根本不是凡人,你人仙殊什么途啊?而即便前世的我是仙,高高在上的太微仙尊,不还是照样爱了别的女人。不爱就是不爱,哪来这么多借口……”

她话未说完,他已打断道:“既然你知道,为何又要多此一言。”

“不,我也是今日才发现的。你把我推开,并不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太微仙尊。”

邢逸疏张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终究未再辩解,只是紧闭发白的嘴唇。接着,他头上的仙术被击坏了般溃散而去。斜飞的雨水淋湿了长发与华紫锦袍,在他的睫毛上留下一层绒白。他远远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没错,我只是你用千丈幻毫画出的幻象。”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但真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难免感到震惊。那支笔真的不是画什么就能召唤什么,而是画什么就会出现什么。但画出来的东西,本身未必是存在的。所以,眼前这人,不过是她凭借残留千年的记忆绘出的一幅画……

天长日暮,断鸿声远,曲江水流成了一片赤色的曲回肠。寒雨浮烟中,他的身形高挑却略显单薄,比云雾还淡,比烟柳还素,真如水墨一般,只是这曲江秋雨图中最美的一部分。他道:“幻象无情,亦不会爱。因此,不必再与我周旋,浪费大好光阴。”

她顿了顿,泪水在眼眶中打滚:“我不相信。你不接受我,是因为你认为我爱的是太微仙尊……对不对?”

“不是。”

“可是,我从一开始并没有前世的记忆,太微仙尊是什么人,我都是从你那里知道的。你误会我了,是不是?”

“不是。”

“那你为何要冷落我?难道因为你有前世的记忆,当时不喜欢我,现在也不会喜欢吗?还是说,你有了前世的记忆,这一遭下凡,你也跟太微仙尊一样,只是想要拯救苍生?!”

“不是!”他蹙眉道。

“你再否认也没有用。”她断然道,憋着泪水不让它滚下,“我知道,太微仙尊不爱我,可是你爱。”

他身体僵硬,像听不懂她说了什么。

在这幅画里,他是水墨,夕阳是红罗。而她真像火一样,提着裙摆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羲岚,你……”他双眸骤然睁大,却无法将她推开,一时只有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