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C城很好!”我赶紧道,“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去C城。”

听说我要带明远出去旅游,可把古恒羡慕坏了,整天在我跟前磨,想让我把他也一道儿带去。不过被古艳红给拦了,揪着他耳朵给拽回家里去——古恒期末考试考了班上第二十一名,把一向争强好胜的古艳红气得够呛。

出门旅游我是经验十足,远的不说,咱就说这次来81年,准备的东西那个叫齐全。所以这一通收拾,只差没把家都给搬过去了。我们收拾不动了,还发动刘家兄弟来帮忙,上火车的时候,那满满几箱子行李把人列车员都给惊动了。

这时候火车还没提速,我们俩足足颠簸了两天才到了地儿。我累得都快趴下了,就剩明远这一半大孩子忙上忙下,精神抖擞。

C城的火车站自五十年代修成起到2010年六十年不变,出得门来,第一眼瞧见的依旧是不知朝哪个方向吹的熟悉的火炬,所不同的只是人少了许多,穿得也朴素,女人大多穿着宽大的的确良褂子,男人们一色儿的白汗衫,大声地说着话,熟悉的乡音入耳,让我温暖得想哭。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吃了饭,美美地躺下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我就领着明远去河西爬山,顺便也去看一看我曾经学习过六年的地方——河西附中。

这是明远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儿,情绪有些激动,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表现出与往常不同的孩子气来。其实他也才十二岁而已,可我的心里头总觉得他好像是个小大人了,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问题。

河西的这座山我最熟悉不过,打小就在山边长大的。这会儿还没建成公园,不过正赶上周末,游客还挺多的。

我们从北边的小路上山,一口气就爬上了山腰。

这路上的景色如何且不说,单是脚下这一步一步的青石板台阶就足以让我心醉了。那时候我太爷爷还在世,听我爸说,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没少抱着我们这些重孙们来山上玩儿,热热闹闹的,尽享天伦之乐。只可惜他老人家在**年底就过世了,在我的记忆里,也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片影子,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大清了。

后世所见的山上很多景点都还没有出现,但山泉和枫林却是美的,只是太阳太毒,天气太热,走不多远俩人就已经满身大汗。好在山上有卖茶水的,还有附近的居民贩了冰棍在路边卖。明远让我在山腰上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然后去给我买冰棍。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明远回来,我有些担心,遂起身准备去找他。才走了几步路,就瞧见他举着两只冰棍一步三跳地从上头台阶蹦下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他身后看去,不由得一愣,赫然是个胖嘟嘟圆滚滚的小姑娘跟在他身后,手里也举着跟冰棍,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地跟在明远屁股后头。

小姑娘也就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和胳膊都圆乎乎的,模样称不上多漂亮,但看着就讨喜。

“这是咋回事儿?怎么买个冰棍还领了个小媳妇儿回来?”我忍不住打趣他。

明远一张脸涨得通红,都快成猪肝色了,一边把左手上的冰棍塞给我,一边瞪我,无奈地道:“买冰棍的时候就见她眼巴巴地在一旁瞧,我一心软,就给她买了一根,结果她就跟上了,甩也甩不掉…”其实还是不放心吧,要不,凭他的两条腿,还能甩不开这三四岁的小娃娃。

我朝小姑娘招招手,亲切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问了没用,”明远在一旁插嘴,“她就听不懂我说话。”

这不奇怪,小姑娘从小说方言,听不懂普通话挺正常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就听不懂普通话。于是赶紧又换了方言再问了一遍,小姑娘眨眨眼,终于说话了,奶声奶气地回道:“我叫囡囡,妈妈不见了。”

我顿时有些头大,这小姑娘居然只记得自己的小名儿,这可如何是好。这整个C城,叫囡囡的女娃儿成百上千,我小时候也叫囡囡呢。这可要去哪里找人啊。

“咋办啊?”明远问,鼻子上渗出了汗。

小姑娘睁着圆眼睛盯着明远看,笑眯眯的,一点也不认生。这娃儿,倒是挺可爱的。

“没办法,只得先领着走,下山再说。”我想了想,回道。这父母要是丢了孩子,肯定满山地寻着呢,我们就在山脚下的南门口候着,总能等到人。于是招呼明远把小姑娘牵上,我们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山上走。

三十一

我把这小胖妞带上路以后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果然,不一会儿就头疼了。

小胖妞才三岁多,看她那圆滚滚的身材就晓得这小家伙不大爱运动,这不,才走了几十米,小胖妞开始闹情绪了。手里头冰棍还没吃完呢,就开始抱明远的腿,一边扭着小腰一边小声地哼哼,撒娇撒得浑然天成。

明远啥时候见过这么娇憨的女娃儿,顿时就缴械投降,不等小胖妞开口,主动就把她给抱上了。小胖妞顿时眉开眼笑,一手抱着明远的脖子,一手持着冰棍,拱着身体使劲道:“驾…驾…”。

明远“哎——”地应了一声,学着小马儿呼噜一下滑出老远,直把这小胖妞逗得哈哈大笑。

“哎,慢点慢点——”我大声地跟在后头招呼,生怕他们俩闹得太厉害,不小心跌倒。明远到底才十二岁,现在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前几天腿儿还老抽筋呢。这小胖妞虽然个子不大,可一瞧那样子就老沉老沉的,明远抱着她,只怕走不了几步路胳膊就得发酸。

于是我赶紧快步追上他们,一边吁吁地喘着粗气,一边朝明远道:“你…你放下她,换我来抱。不,换我背,要不你压到腰了,长不高。”

“没事儿,”明远摸了摸胖妞毛茸茸的短头发,笑道:“她不重。”说罢又朝胖妞道:“小妹妹,你要阿姨抱,还是要哥哥抱?”

胖妞睁大圆眼睛朝我看了看,咧嘴笑。我刚要准备伸手抱她,小丫头脑袋一缩,埋进了明远怀里,怎么也不肯抬头了。这个小坏蛋,耍我呢!我恨恨地在她肥嫩的小脸蛋上揪了一把,小丫头也不哭。

说起来,这小胖妞其实也蛮可爱的,虽然爱撒娇,却让人不讨厌,黏人也黏得很自然。有时候我故意打趣说她是个小胖子她也不生气,就睁着一双圆眼睛朝我讨好地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逗逗她,故意板着脸问,“小胖子,你到底吃什么东西长这么胖?”

小胖妞似乎对我多次叫她小胖子有些不高兴了,眨巴着眼想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小声道:“吃饭。”

说完了,小丫头这才忽然发现手里还拿着刚才明远给她的栗子糕呢,赶紧又补充道:“吃糕糕。”

我抱着肚子笑弯了腰,明远则有些责备地看着我,无奈地道:“姑姑,你怎么老欺负她呀。”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谁让我一见着这小胖妞心里头就暖暖的,就忍不住想逗弄逗弄呢。不过明远都提意见了,我也不好做得太过分,赶紧举手以示投降。小胖妞很快就忘记了我刚才逗弄她的事儿了,不一会儿还黏糊糊地扑到我身上来要我抱。

我们在山腰找了个地方吃饭。这回我可总算见到小胖妞是怎么吃饭的了。这么小的娃儿啊,完全不用我们哄,一手抱着碗,一手握着勺子,一不留神就吃了两大碗。难怪这小丫头说自己吃饭吃胖的呢。

休息好下山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却一直没有发现小胖妞父母的影子。胖妞倒是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跟明远玩得不晓得多开心,我心里头却有些急了。尤其是这会儿才忽然想起来,这座山光是大门就有三个,要再算上各条小路,只怕有十几条,这要是守株待兔,也不一定守得准啊。

总不至于旅游一趟,还带个娃儿回去吧。我这回可真急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小胖妞身上下手。我又从兜里摸了块糖果出来给她,小胖妞想也没想就接过去了,圆眼睛都笑得弯起来,高兴地朝我说了声“谢谢阿姨。”

明远皱着眉头看着我,小声道:“姑姑,糖吃多了牙疼。”

这娃儿啥时候这么细心了?

我一摊手,“要不,你再从她手里拿回来。”

明远低头看了看胖妞,小丫头也睁大眼睛看着明远,手里拽得紧紧的,颇有种要大干一架的气势。明远嘴角抽了几下,果断地转过脸,再也不说话了。

我看得心里头直发笑,忍了好半天,才把笑意强忍了下去,慈爱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脑袋瓜子,温柔地问她,“囡囡,你记不记得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胖妞眨巴眨巴眼,点头,“爸爸叫钟老二,妈妈叫陈幺妹。”

我…

这叫啥名字啊,分明就是诨号,你说这小胖妞记啥不好,咋光记得这些没用的呢。

咦——不对,这俩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我心里头一咯噔,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一颗心陡然跳起来,猛地朝小胖妞看过去,这小卷毛、这圆眼睛,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可不跟我小时候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么。

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我刚才还一直叫她小胖子,我还捏她的小脸蛋…

“姑姑,姑姑…”明远声音都有些变了,晃到我跟前使劲拍我肩膀,“姑姑你没事儿吧,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好歹清醒了过来,搓了搓手,又揉一揉眉心。

这场景真是混乱,有点让人接受不了。明远还在跟前,小胖妞——不,我——这可真是太乱了!要不还是叫胖妞吧——我蹲□子,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异样,依旧不死心地问,“囡囡,你家住哪里?”

胖妞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明远,说了一句话,“新民路32号。”

……

我和明远一起送胖妞回家去,回到1989年我的家,那时候,我三岁半。

明远越大就越聪明,我小心翼翼地不要露出马脚,去新民路的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拐进了老家的巷子。

其实我都已经不大记得89年的家是什么样子了,那时候我们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记忆里更多的是吵吵闹闹的兄弟姐妹们。那时候还没去幼儿园,整天跟在几个堂哥屁股后头跑,看他们掏鸟蛋、抓蚱蜢、日子过得不晓得多开心。

巷子里很安静,路不宽,大概只能供两辆自行车并排而行。巷子两侧是高墙,陈旧得长满了青苔,青石板被磨得光亮,有凉意从脚底渗出来,偶尔有风从不知那个缝隙往巷子里灌,清凉而爽朗。

我们三人沿着石板路一直到了32号,这是我幼时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门外挂着钟家诊所的招牌,已经有了些年头,招牌上的黑漆都已经斑驳脱裂,就连上头的字都看不大清了。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依稀的人声,隔着门,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时候,我却忽然情怯了,两只脚好像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一步。

“姑姑怎么不走了?”明远抱着胖妞跟在我身后,见我停下老半天不动,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我缓缓回过头,就见小胖妞扭着胖胖的身体从明远身上滑下来,迈着两只小断腿使劲儿朝院子里冲,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院子里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尔后是熟悉的慈祥的男中音,“囡囡,我的乖孙女,你可回来了。”

这一秒,我险些就激动地冲了进去。

那是我爷爷——已经有八年没有见过面的爷爷,临走前两天我去看他老人家的时候,还嫌他老人家念叨要我嫁人呢,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却让我直想哭。我的眼睛直发酸,怎么眨也无济于事,伸手抹了一把,全湿了。

“姑姑,你这是怎么了?”明远那么敏感的人,怎么会没看出我的异样,紧张得脸都白了。

我使劲吸鼻子,努力地想要笑一笑,可脸上的肌肉却是木的,“没啥,我…我就是想起姥姥了。”因为自己对金家了解不多,所以这些年来我也很少提及金家的人和事。我不提,明远也不问,我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说起金家姥姥是什么时候了。

明远不说话,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轻轻地拍。

他真的长大了,已经知道怎么安慰人了。

我们俩在门口没站几秒钟,院子里很快就出来几个人,可不正是爷爷抱着胖妞出来迎了,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板着个小脸的男孩儿,正是我的表哥刘浩维。

“快进来快进来,”爷爷一脸感激地把我们请进院,“可多亏了你们俩送囡囡回来,这不,一家人都快急死了。”说罢,又朝刘浩维道:“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去找你爸,让他把你舅舅舅妈们叫回来。”

刘浩维却不急着走,睁大眼盯着我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动了脚,走不多远,还特意回头看我几眼,眼神毛毛的,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以前没注意到刘浩维眼睛这么毒啊?他没看出什么来吧。我坐在堂屋里头,一边喝茶心里头一边嘀咕。

堂屋里的布置是典型的**十年代风格,笨重的大木柜子,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有厚重的白瓷茶壶,一切都那么熟悉而亲切。院子外头的桂花树还只有一人高,下头的指甲花这会儿还长得很好,只可惜后来被刘浩维和我给祸害了。

院子东头是一口井,以前没通自来水的时候,家里头吃饭洗衣都靠它,不过这会儿院子里孩子多,为了防止出事儿,爷爷特意搬了块大石头在井口堵着,用的时候才搬开,特别麻烦。

爷爷也年轻了二十来岁,头发都还是黑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看起来精神头很好。他老人家给我们泡了茶,我赶紧起身去端,爷爷赶紧道:“快坐下快坐下,你是客人,别跟我们客气。”

说罢又是一阵感激,道:“幸亏是遇上了你们这样的好心人,这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这可怎么办呐。囡囡她爸妈也是糊涂人,带着孩子去爬山,居然还能把孩子给弄丢了,你说,这都怎么当爸妈的。”

我讪讪地笑。我那老爸老妈性子的确是有些马虎,不过,子不言父之过,再怎么着,我也不能说他们俩坏话是不。

爷爷非要留我们吃晚饭,我一方面推不掉,另一方面还念想着太爷爷,这会儿他老人家还在世,要是能再看他老人家一眼,也不枉我来C城一趟了。

三十二

天黑之前爸妈和叔叔婶婶并几个半大的堂兄表兄们回来了。爸妈都还年轻,看起来比现在的我大不了几岁,穿得很朴素。许是因今儿在外头受了惊吓,脸上还残余着些许憔悴和慌乱。

老妈一进门就抱着胖妞“儿啊儿”地嚎了一通,老爸还稍稍冷静些,抹了把脸后来跟我和明远道谢。一见我的面,老爸顿时愣住,发了半天呆,才喃喃地朝爷爷道:“爸,这姑娘不会是咱家走丢的吧。”

“你浑说些什么呢?”爷爷本来就气他没照顾好胖妞,这回可找到机会骂人了,中气十足地冲着他一顿吼,把原本在院子里说话的叔叔婶婶全给招了过来。这一对上眼,大伙儿都乐了,“哎呀,这姑娘长得,要是不晓得的,还真以为是咱们家小妹子呢。”

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堂兄也在一旁起哄,大声地叫我“小姑姑”,叫得明远都有些不高兴了。

爷爷不说话,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也呵呵地直乐,捋着下颌的短须点头道:“还真别说,这大姑娘跟咱们钟家人长得像。尤其是这下巴,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能不一样么,那下巴是显性遗传,只要是咱钟家的孩子,个个都一样。

大伙儿都嘻嘻哈哈地凑过来看,看罢还连连点头,一向八卦的三婶婶还高声问道:“大姑娘怎么称呼啊?不会真是咱们老钟家的娃儿吧。”

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支吾了好几声才小声地回道:“我…我叫钟慧慧。”

屋里哄的一下立马炸开了锅,几个婶子都快冲上来了。

“我就说嘛——”

“还真是咱们钟家人。”

“要不怎么长得那么像…”

“…”

这回连爷爷都沉不住气了,从兜里掏出根烟来在桌上磕了磕,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犹豫不决地问,“妹陀哪里人?”

我还没回话呢,一旁的明远就抢了先,“我姑姑是北京人,你们肯定弄错了。”他一向懂礼貌,从来不会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插嘴,今儿这表现,好像有些不寻常。

我认真地看他,发现明远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嘴也抿着,眼睛里有淡淡的不安和慌乱。我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了,好像自从我们生活在一起后他就一直很快乐,就算大老远地从陈家庄搬进省城,他都很平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紧张起来。

也许是我对这里所有的一切表现得太过在意,所以明远感觉到了?

爷爷听说我从北京来的,呵呵地笑了笑,回头朝大伙儿道:“是首都来的妹陀,不是咱们家人。”

“那可说不准。”三婶婶一屁股凑到我身边坐下,盯着我左看看右看看,高声道:“那以前爷爷不是说早年有个兄弟走丢了吗,指不准就去了北京呢。妹陀你们家排行怎么算的?家里有族谱吗?”

我尴尬地使劲儿摇头,想解释什么,可想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团乱遭,一会儿想着要怎样才能打消大伙儿的怀疑,一会儿又纳闷怎么大家对钟慧慧这个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大伙儿虽然对我是他们钟家后人深信不疑,但也没逼着我“认祖归宗”。明远脸色这才稍稍好转,不过一直等我们告辞离开,他都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说了一阵话,爷爷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朝老爸道:“赶紧去你爷爷那里说一声,囡囡走丢的事儿虽然没跟他说,但保不准他早就猜到了,这会儿怕是还在急。嗯,还是抱着囡囡一起去,省得他老人家瞎想。”

我听到这里立刻站起身,激动得脱口而出,“我也去。”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有惊诧、有疑惑,还有紧张。我话一说出口才意识到有些不合情理,赶紧笑了笑,尴尬地解释道:“我是想,我到底是晚辈,这都进了门,理应去拜见长辈。”

屋里静了几秒钟,尔后还是爷爷打破了这种气氛,拍手笑了两声,道:“这个妹陀就是客气,老二媳妇,还不快带这个——慧慧是吧,带慧慧去西屋看看他爷爷。”

老妈应了一声,抱着胖妞走上来,一脸感激地看着我。才走了两步,身后的明远也紧紧追上来。屋里刘浩维嘿嘿地笑,那坏小子十有**是在笑话明远。

七月的天黑得晚,这都六点多了,外头还是亮堂堂的。

西屋开着门窗,屋里还算敞亮,但还在门口就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太爷爷这会儿已经卧病在床好几个月了,按照过去的历史,今年年底,他老人家就要与世长辞。我能够改变明远的将来,却阻止不了亲人的离去,不能不说是一场悲哀。

太爷爷斜躺在床上,这么热的天,他的身上仍然盖着薄薄的被褥,露在外头的手枯瘦蜡黄,气色很差,脸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显得颧骨格外地高。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太爷爷缓缓睁开眼,慈爱的目光一一从我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的身上。

爸妈上前低声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又把胖妞抱到他跟前。胖妞奶声奶气地叫道:“太爷爷,你什么时候才能跟囡囡一起去买棉花糖吃啊。”

我小时候就这么馋吗?脑子里装的全是吃的?

太爷爷慈爱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脑袋,低低地道:“过几天,过几天等太爷爷身体好了就去。”

胖妞满意地点头,挥着小胳膊小腿儿爬到床上去靠着太爷爷坐下,模样倒是挺乖巧。

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缓步上前,哽着嗓子唤道:“太——”才一开口忽觉得不对,又赶紧把身后的明远推上前,道:“快叫太爷爷。”

明远听话地唤了一声。太爷爷朝他点头微笑,尔后目光缓缓地落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睛里一片平和,欣慰地笑,“囡囡来了。”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这是家里的客人,叫慧慧。”老妈在一旁解释道。

太爷爷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缓缓朝我伸出手来。我赶紧上前握住,蹲在他的床前,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囡囡…长大了…”太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脸上显出温和而慈爱的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闭上眼睛。

我抹了把眼睛,轻手轻脚地把他老人家的手放进被子里,站起身。小胖妞坐在床上盯着我看,难得地还把眉头皱着,好像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这…老人家睡得有些糊涂了…”老爸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显然对刚才太爷爷拉着我的手叫我囡囡的事有些尴尬。

其实这屋里的人当中,最清楚的就数太爷爷了。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怎么认出我来的,可我十分确定的是,他看着我时的眼神,是真正地把我当成他的小囡囡的。

晚上回了招待所,我和明远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心里头想的自然是家里的那些人和事,至于明远,这会儿我还没心思去考虑他的想法。

第二天大早,我们俩都顶着俩黑眼圈起得床,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

之后我没有再去新民路32号,倒是老妈抱着小胖妞来找过我们,还带了不少土特产。

刘浩维也跟着一起过来,他跟明远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临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嘱明远要给他写信。我听到这里暗暗上了心,这要是让明远跟刘浩维联系上了,以后我再回到2010年,那可就出大麻烦了。无论如何,也得让明远把这里的事儿给淡忘了。

于是第二天,我就退了房,带着明远去了杭州。

我们在杭州住了足足有十天,什么西湖、灵隐寺全都逛了个遍,之后又去苏州看园林,去上海看和平饭店,反正是把整个旅程安排得多姿多彩,只盼着他能把C城的事情给忽略掉。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家以后,明远居然就收到了刘浩维的信。他竟然把家里的地址给那孩子了。你说刘浩维这娃儿怎么那么多事呢。七八岁的孩子身边不是应该有很多朋友吗?何必非要拽着明远不放呢。

之后我很认真地翻阅了青少年心理杂志,暂时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其实刘浩维的性子我还挺了解的,这会儿不是流行交笔友吗,刘浩维也就是图个新鲜,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把明远丢到爪洼国去。

明远对刘浩维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来了信就回一封,并不常跟我提起他,到他初三的时候,基本上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刘浩维的信了。

明远初二的时候,我在老年大学认识了一个画肖像的龚老爷子,他以前曾帮公安局给嫌疑犯画过相,能根据证人口述把疑犯的样子给画出来,一手绝活让我十分羡慕。那会儿公安局都还没电脑呢,更不用说画像的软件了,所以老爷子这一手技术让他在公安局备受器重,连刘涛都来找过他几回。

在邻居老教授的引荐下,我拜了龚老爷子为师,跟他学习画肖像。当然,这技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成的,好在我也不急,加上闲散时间也多,每天都去老爷子家里头画画,因为去得勤,还被老爷子好一阵夸。

到明远初三的时候,我就已经略有小成,虽说不能达到龚老爷子那样凭口述就能画出人相貌的程度,但在景区摆个摊子给人画肖像赚点吃饭钱还是够的。

同一年,刘江终于在刘家长辈的催促下跟省城的一个小学老师建立的恋爱关系,估计好日子不远了。到年底,古艳红终于重新调回了刑警队,喜得天天来我们家串门,没事儿还喜欢跟我探讨一些刑事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