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在林中将我放脱,我挣扎了一下扭过脸怒道:“你还好意思说!非弓非弓,非你娘亲!你同我说实话,你当真杀了自己师父又窃了本门秘籍么?曲徵明知你是谁还与你这般交好?昨晚你便是遇见了风云庄的人是不是…”

我连珠炮式的唠叨了一通,宋涧山揉了揉眉间,叹气道:“你一个一个问行么?身份一事,确然未想瞒你,但亦没必要让你知道。阿徵自然是知道我身份的,我如今能躲得各大派围捕,全靠他暗中部署,说是莫逆之交亦不为过。至于弑师叛门…”

他微微顿了顿,一双黑瞳灿若寒星,只深深将我望着:“那些,确然都是我做的。”

我心中紧了紧,然仍是直视他的目光,淡道:“我不信。”

宋涧山无奈的耸肩:“我说了你又不信,何必来问。”

“也对,确是不必问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做理解状:“不是公的,我第一日见你便问过曲徵你是谁,他甚也没说,只是要我信你,所以我便信你了。那些事情,就算是你做的,其中定也别有隐情。你是我金百万见过的最潇洒坦荡之人,别让这些牵绊了你。”

宋涧山嘴角本是弯着,听了我几句话,却渐渐抿了下去,只是望着我,这种认真的眼神,同那日我称他是朋友时一样,似是有些欲语还休的意味。

“知己之人,唯阿徵与百万。”他终于又淡淡笑了笑,额发垂落下来,衬得眼角眉梢愈发俊逸:“旁人如何看,宋某却不在乎。”

我觉着,他方才望着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然话题已到了此处,我趁热打铁道:“其实晋姑娘亦是信你的,只要你肯——”

“此事日后再与你解释。”他立时道:“若想寻我,记得那个暗号。”

果然,谈及此事,他溜得比耗子都快。

我无法可施,只好拍拍衣衫,自个儿往回走。然走着走着,却觉得作为一个被绑票的人质,这般表现是不是忒惬意了?于是我便在路上随手摸了几把灰土,狠狠心在脸上抹了,作出一副灰头土脸的形容才回了村子。

大约是晋安颜的命令,为防被瞧出破绽,那些风云庄弟子都不曾寻来,是以我一路都没生枝节,径自走回大娘的院子。

晋安颜正指挥那几个弟子装马车,见了我只寒暄了几句,大约是此时耳目太多,并未问及宋涧山之事。曲徵一副伤弱病容,全然瞧不出这货方才用了千里传音指挥我去当人质,定然是装给风云庄看的。王大娘与小娥见我归来均露出欣慰神色,阿牛偷偷瞧了我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娘拉着我的手道:“百万这就要走了?再多住几天罢…”

我心中亦很不舍:“大娘,我们再待下去,定会给你们带来灾祸的。”

“唉,我早有这么个感觉。”大娘叹道,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曲公子的相貌气度,一看便不是寻常人,那非弓公子也是一表人才,谁想竟然凶性大发掳你做人质…百万呐,断袖这般可怕,你须防着些,不如便留在这里跟了我家阿牛…”

她说罢,便向旁边使了个眼色,阿牛磨磨蹭蹭的走过来,一双眼像是种在了地上,手中拿了个东西,半遮半掩的递给我:“百、百万姑娘,我…我…没甚好东西,这是我锄地闲时编的…”

我有些尴尬,然瞧了他手上东西一眼,却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草秆编的蟋蟀,眼睛是两颗红豆,约食指大小,几只脚翘着,十分传神。我赞赏的接过来,堆出一抹笑挠头道:“真好看。”

阿牛见我喜欢,似是松了口气,大约大娘这几日没少逼迫他向我示好。我收进怀里,一时间也拿不出东西回赠,便嘿嘿笑道:“可惜我没准备…”

“不用不用。”阿牛连忙摆手:“我知百万姑娘已订了亲,只是我娘不死心…这不过是只草蟋蟀,送姑娘赏玩,没有其它意思。”

他说罢,脸已然通红。我复又觉着阿牛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一回头便撞见曲徵悠然的目光,他站在房门前,淡淡将我二人望着,随即忽然弯了嘴角。

我登时背后一毛,赶紧与大娘道别,收拾好东西便溜上马车。

☆、25目的

因曲徵伤着坐了马车,我悄悄与他说了宋涧山的情状,便在外面与晋安颜一起骑马晒月亮,远远的跟在队伍后面。

其实我们本可以次日再上路,然晋安颜说,桃源谷一事已震惊江湖,瞿门倾巢而出搜寻曲徵与我,其余各派亦是派出大队人马忙帮寻找,她便是其中之一。风云庄桃源谷既然联盟,关系也自然亲近,我将御非仙去之事说了,晋安颜默然良久,放了信鸽传出消息,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听闻黑白无常客只是受了轻伤,我心下稍安,转瞬复又觉得黑云压顶,只怕除了瞿门与风云庄,其他门派搜寻我们实为心怀鬼胎。我忍不住在心中泪如泉涌:我身上只有璞元假经啊!而且已经泡烂了啊!这是九重幽宫的阴谋啊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

“一年来如何搜捕宋涧山都毫无踪迹,怎曾想会在这里碰见。”晋安颜轻叹道:“早知如此,我亦不会只带六个人了。”

我心下腹诽,若不是曲徵将他召来,你这辈子也别想碰见。然面上转而笑了笑:“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若晋姑娘你带了几十人,只怕今日便没那么容易化解了。”

“今日放走他,却不知是对是错。”晋安颜低声道,言语中有几分哽咽:“我对不起爹爹…世上怎有我这种不孝女儿!”

我一见她哭,立时慌了手脚,递了手帕后亦不知如何劝慰,只听她断断续续将整桩事情讲了一通。

原来宋涧山出身乡野,十七岁拜师学艺,根骨资质奇佳,性情侠义洒脱,深得晋风云赏识。时年晋安颜八岁,两个少年人近十年相处下来,她对宋涧山早已情根深种,终有一日忍不住挑明了心意。然宋涧山却有一个自幼青梅竹马的婚约发妻,于她也只是兄妹之情,便婉转回绝了。

晋风云早年丧妻,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免不了娇惯一些。晋安颜伤心欲绝。晋风云虽也中意宋涧山,但他态度坚决,甚至不肯娶晋安颜做妾。一时间风云庄上下遍是风言风语,宋涧山性子豁达不愿理会,便离了风云庄远游江湖,直到一年前宋涧山归来,晋风云却于当晚忽然家中暴毙。而有弟子说,起夜时瞧见了宋涧山在庄主房中,两人似是有过争吵。

我想起宋涧山曾说他妻子是枉死,心中只觉大概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也不好妄自揣测。晋安颜说完了,默然良久隔了马匹伸过手来拉住我:“百万,这些事情压在我心里太久,与你说了后才好过些。我想给爹爹报仇,又不愿相信大师兄是凶手,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若换做是我,大约直接哭死在一边,更遑论撑起风云庄,还能拿枪指着他。”我望着她绽起笑容:“所以阿颜,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晋安颜亦笑起来,她既如此信我,我又有甚不可与她说的?当下除了俞兮和假御临风这两桩,我便将璞元假经与曲徵订婚之事尽数讲了,这亦是我第一次与人倾诉,只觉长夜漫漫北风重寒,但心中欢畅快活,几乎无法言说。

一夜赶路,已近了崇阳镇,距瞿门不远了。

我与晋安颜私话一晚,晨时便觉浑身乏力,我方知晓她昨日白天已睡过了,是以晚上才跟夜猫子般精神。我熬不住困意,便爬上马车,曲徵端坐在软垫中,秀目闭阖,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这马车是在村子里买的,已是有些过时的设计,所以并不宽敞。我爬进去缩了脚,便挤在曲徵腿边,寻思怎么躺比较舒坦。

彼时我撅着屁股贴近曲徵腰间,正在研究是躺左边还是右边,一抬头便见曲徵睁了眼,眸光幽深若井,淡淡将我瞧着。

我面上有些尴尬,只小声道:“你借我睡睡…”

曲徵顿了顿:“借你睡?”

“不是不是。”我慌忙摆手:“我是想说你借个地方给我睡,不是要你借我睡啊!这么小的马车也不能真的睡的!…我说的睡只是闭眼睛那个睡!不是那个睡…”

他娘亲的我在说甚!

曲徵忍不住弯了嘴角,腾起身子坐到窗边,挪了一块地方出来,淡道:“我已歇息好了。”

我斜靠在他方才待的地方,手下仍是温的,不知为甚脸就红了起来,只好默默抽打自己心里的禽兽:一点体温都要心中蹦跳想入非非是想怎样!

然越是按捺,我便越觉着曲徵在看我,喜欢的人离自己这般近,虽然之前也同床共枕过,但那是醒了之后才得知的,完全不似这样煎熬。

我辗转了一会仍是无法入眠,索性睁了眼,小声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曲徵果然没有看我,只是淡淡望着起伏的窗纱:“昨晚换过药,这几日若不动武,大约半月内便可痊愈。”

这么快定然是极品木血竭的效用了,我心头美滋滋:“你要快些好了,等回去了还要收拾假御临风和九重幽宫…”

“若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眼下还不能拆穿他。”曲徵沉声道,复又一笑:“包括俞兮与非弓之事,百万这般聪明,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话是轻巧,然我的过去似与假御临风有些关系,这一层倒不可不查,只是比起这些,我更情愿先灭了九重幽宫,为靖越山村寨老小报了血海深仇,再把那托镖人扯出来鞭尸一百遍啊一百遍…

我想得开心,忽然意识到,这美好的前景是建立在曲徵帮我的基础上的,然曲狐狸这般多的心眼儿,虽我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且他待我也不错,但终究没有好到能为了我做这些事的程度,弄不好还会连累瞿门。

这般一想我复又觉得不妙,眉头蹙起,转而发现曲徵在看我,他垂下眼眸,半晌淡淡一笑:“百万,你似是极讨厌九重幽宫,我自会帮你,那托镖人害了你与镖局,我亦会揪他出来,这个中缘由,我若不说,你大约很难心安。”

我背后炸起一片毛,这货果然知道我脑子里在想甚么,只好挠头讪笑道:“总不会因为我是你未婚妻罢…”

话音落了,我忍不住向他瞧去,有风透过窗缝灌入马车,轻轻扬起他如墨的发,掠过白皙的耳垂与下颚。曲徵目色沉稳,淡淡回道:“自然不是。”

我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却失望得难受起来,虽然我早知不可能因为婚约,但却不愿听他亲口这样说。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定下婚约的原因么?”

我怔了怔,忽然想起…那时他明知璞元真经是假,却非要我与他回瞿门,我曾问过他缘故,结果…结果被他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给绕过去了!

“眼下我帮你的原因,仍是一样。”曲徵缓道,一副倾世姿容却淡无表情,现出几分危险冷冽的气息来:“我想要的,是真正的璞元真经。”

璞元真经,璞元真经,究竟有甚么好?

我被他最后一句话震撼,心中旖旎尽去,老老实实躺在一边。他言下之意,是帮我揪出托镖人灭掉九重幽宫,便可得到真正璞元真经的线索么,还是他早有预谋,只等对方送上门来…我胡思乱想了一会,终于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梦见曲徵罚我抄写璞元真经一百遍,忽然觉得身子一晃,迷迷糊糊便醒了,睁眼瞧见梦中人就坐在一旁,窗外日头正大,他手中似是捏了个甚么东西,放在窗格处把玩。

朦胧间我瞧了半晌,赫然发现曲徵手中便是阿牛送我的草蟋蟀,登时心下一个激灵,悄悄摸了摸怀中果然不见,不由得一阵心虚:草蟋蟀不是好好的收起来了么,这货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趁我睡觉偷袭了我的胸前?…

“百万醒了。”曲徵弯起嘴角,我咳了一声,装作刚醒的样子揉着眼睛,便听他接着轻道:“我在马车里捡了这个,你可知道是谁的么?”

他明明就瞧见了阿牛送我的情状,这会却装起蒜来。我心觉没必要扯谎,反正他大约也不会在乎,便笑了笑道:“这是阿牛送我玩的。”

“这样啊。”曲徵唇畔弯得更深了些,手指微微张了张,风儿一吹,那草蟋蟀霎时便没了踪影。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然蟋蟀已随风掉落,说甚都迟了。

“对不住。”曲徵淡道:“手滑了。”

鬼才信你啊!

我立时撩开窗子去看,马车并不快,说不定可以捡回来,这般想着便去掀了帘子准备喝停马车,忽然听曲徵唤我:“百万。”

“作甚?”我口气不善。

“那桃花簪许久不见你戴了。”他目色幽深,有些许道不明的意味:“是在瀑布中丢了么。”

“自然不是。”提起此事我便心下得意,从怀中献宝般的将那晶莹的簪子掏了出来,层层叠叠包了五层软布:“当日在密道里便怕弄碎,所以早早收起来换了木钗…我聪明咩?”

“百万果然想得周全。”曲徵很给面子的做出一副赞赏的形容,然后微微侧目,弯起嘴角道:“无事了,你继续罢。”

我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正要做什么。然几句话打岔的功夫,那草蟋蟀早就不知被风吹到哪去了。

“你…”我嘴角抽了抽,难道你这是在喝干醋么。

曲徵似是看透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当真只是手滑而已,百万若舍不得,我再赔你一只好了。”

“再赔一只也不是那只啊。”我嘟囔道:“人家一片心意…”

他垂下如扇的眼睫,神情似有几分无辜,低了声音道:“莫非…你要为这等小事责怪我么。”

我心上霎时中了一箭。

其实草蟋蟀在风中本来就很容易被吹走的罢人家曲徵何等人物怎会做这般无聊的事情我真是想多了嗯…

所以千错万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怎么会不小心让蟋蟀掉出来!

阿牛我对不起你…

☆、26瞿简

不过半日的功夫,马车已进了城镇,刚刚过了守备便有瞿门弟子迎上前来,看样子这几人已经搜查好多天了,憔悴面相间终于浮出一丝喜气。几人对曲徵极为礼敬,至于我便被直接无视了。然当时我腹中饥饿,只从马车缝隙处深情的瞧着外面的小商贩,亦不在乎这几人理不理我。

一个弟子去传了消息,还未近瞿门府邸,便见大路两旁已然肃清。晋安颜早已下马,我与曲徵出了马车,霎时便有鼎沸的人声从前面压过来,无非便是“曲师弟你回来了”“有没有受伤,可教师父担心”“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我早说曲师弟定然无事”“苏师妹一双眼都哭肿了”等等等等…

这货在同门中人缘居然这般好,曲徵弯起嘴角,一一礼貌回应,难为这么多人,他居然能把每个师兄的姓都记住,真真难得。晋安颜作为外客走在前面,受到了应有的礼遇。我做贼般跟在曲徵身后,没人理我倒也自在。

不过数十步便到了大门处,匾额上苍劲的“瞿门”二字,大气又庄严。有弟子将门缓缓旋开,门厅正中一人负手而立,大约近六十年纪,一身儒衫衬得他身形颀长,灰发尽数挽起,下颚续着三寸美须,眉目淡漠不怒自威,若年轻个二十岁,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那人扬起眉来,曲徵敛了神情,微微躬身,沉声道:“师父。”

我未曾想这般快就见到瞿简,心中大大一跳,便藏在曲徵身后学着他的样子躬了身,一面期待瞿简老眼昏花没看见我,然…瞧他这矍铄的神色,大约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