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回来了吗?”在红窝,黄一衍叫大黄,金灿灿叫小金。

“没有。”金灿灿杳无音讯,犹如人间蒸发。

唐芷蔓又问:“不另组乐队了?”

“不了。”

“对了,听说你结婚了?”

众人都是听说。就连父母,黄一衍都是领完结婚证才通知的。她左手弯曲尾指,拇指的指腹扣住了戒指,“问得我想离婚了。”

“OK。”当年在红窝的都知道,黄一衍有一个相恋多年的男朋友,是同乡,也弹吉他。两人感情深厚,论及婚嫁了。

角落里的一个客人在招手。唐芷蔓站直了身子,“有空常来玩。今晚这杯算我的,Negroni是烈酒,值得细品。”

“谢谢蔓姐。”

黄一衍喝了半杯酒,胃里跟火烧了似的,下腹又像盛上了一碗冰水,忽热忽冷。火窜上胸腔,水向下浸湿了双脚。她晃晃头,甩开晕眩感。

她走出红窝,拦了出租车回家。

到家见到宁火,黄一衍才承认,好久不喝烈酒,酒量退步。她忘了他今晚在家。

宁火看她站在玄关不动,走上前给她提鞋,“老婆。”

她踢了鞋,差点一脚飞上他。她赤脚走进去,脚底跟踩在海水里一样冷。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

他拎起拖鞋,蹲在她的面前。“穿鞋吧。”

她双脚缩上去,“不穿。”

宁火看着她,“喝酒了?”

她仰头枕着沙发靠背,发出两声“呃呃”。她扣上喉咙,拇指和食指捏了捏。

他想帮她,被她挥开了。他的手停在半空,“老婆还会发酒疯啊。”

黄一衍耸肩借力,好不容易把昏沉沉的头托回来,“你今天为什么回来了?”

“这不出轨被你撞见了嘛,不回不行啊。”他在笑。

她抬起一只手臂,放到他的肩上,手指绕过他的颈背,捻起他上衣的纽扣。因为姿势的原因,她的额头垂在他的脸颊。

宁火近看她。她的这双眼睛,生得极有距离感。

她说:“给我一杯热水。”

“嗯。”他勾下她的手,起身去倒水。

倒水不过十几秒的事,他端着水杯过来。

她在沙发躺倒,手背盖在额头,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宁火把那杯水喝光了。他低下腰,仔细看着她左手尾指上的金戒指。这不是婚戒,而是用来遮盖纹身的道具。

她的尾指有一个小小的纹身,纹的是她和前男友的姓氏拼音第一个字母。她前男友叫刘永岩,中指有一个同样的纹身。不过,他的那个纹身墨水质量差,早退色了。

手机铃声“阿牙擦擦”响起了。

黄一衍皱起眉头,手背向下移挡住眼睛。

宁火直起身子,走出阳台接听。他关紧玻璃门,“喂。”

“我微信给你发了八条了!你一个都不回,是要罢工啊!”电话里吼叫的人,艺名叫海客,一个完成了从狗仔到策划飞跃的青年。年纪不大,外表已是胡须拉杂的大叔了。

“朋友喝醉了,给她醒酒。”风大,宁火站到柱子旁。

“有个事啊。你后天的拍摄改到明天了,摄影棚跟着改。地址截图给你了,记得别迟到。”

“知道了。”宁火透过玻璃门见到,黄一衍翻身从沙发上滚了下来。“挂了。”

“哎哎哎…”忙音传来,海客瞪着手机,“现在的小屁孩越来越难带了!”

黄一衍在着地的刹那醒过来,胸腔的闷烧感凉了。她站起来揉捏肩膀。侧眼看到宁火,她说:“给我一杯热水。”

他又去倒了杯水,递给了她。

一杯水灌到胸腔,她的身体才回温。

宁火随意坐在沙发扶手,“什么时候当司机了?”

“一直有做,没遇上你而已。”酒醒了,她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宁火还是坐在那,他遥控关了灯。过了一会,离开了永湖山庄。

宁火第二天接拍的是网红服装品牌。

穿几件衣服,摆几个姿势。他遵循了靠脸吃饭的原则。

海客经常念叨在嘴边的话是,“哪天你发达了别忘记我。”但今天他换了一个说法,“我发达了一定惦记你!”

宁火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再换上另一件卫衣。“中彩票了?”

海客低头,抬眼,手指轻轻捻着额头落下的一撮卷发,“我认识了一个名导,他大腿又粗又壮,抱着非常有安全感。”

宁火问:“你以前爆过这名导的黑料吗?”

海客耸肩,“为了切饭嘛,谁没干过缺德事。再说,他也不知道是我爆的。”他挤眉弄眼,拍拍宁火的肩,“名导给了我一个群演的戏,有三句台词。”

“你上?”

“我去熟悉熟悉环境,以后给你拉群演的戏。”

海客今年二十九,比宁火大五岁。他长相不如宁火夺目,收拾收拾,算是端正的五官。

海客大学实习时,遇到一个娱乐主编,做起了记者助理。他的梦想是演员,听他说,是因为《喜剧之王》的周星驰让他产生共鸣。最大的共鸣是那句:“我养你啊。”事实是,他的女朋友离他而去,他连自己都养不起了。经过主编介绍,海客当上了广告策划。之后又因为《少林足球》,他说他从来没有放弃成为一个伟大演员的理想。

海客才说完,摄影棚走进来一个女人。他一拍额头,“宁火,那个是你的搭档。合照拍完就可以撤了。”

宁火整理着衣服。

女人经由介绍人的指引,抬头望向宁火。然后,她眼睛瞪得铜铃大。

换上了情侣卫衣,她再三犹豫,走了过来。“宁,火?”第一个是肯定句,第二个字又成了疑问。

“是。”宁火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真的是你!”范鹭难以置信,双手捂住嘴巴,“我…是范鹭,你的高中同学啊!”

“嗯。”那又怎样。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高中同学建了微信群,可是他们不知道你的号。”

宁火倚在墙边,“哦。”

“要不…”她扇形睫毛下的眼睛莹光闪闪,“我拉你进群?”

“不。”

“那——”范鹭干笑,“明望舒的联系方式呢?她也不在群里。”

宁火的眼色淡了。

范鹭继续说:“给我她的号吧,我和她同桌一年多的啊。”

“我没有。”

范鹭心想,他这谎话可扯大了。

高中时,宁火懒惰逃课,个个老师提起他的名字就摇头。直到他遇上明望舒。

乖巧女生征服不良少年,当时死磕试卷的范鹭,羡慕极了这段故事。

范鹭试探地问:“明望舒现在在哪儿啊?”

“不知道。”

“你不是和她一起吗?”

“分了。”

“啊?”范鹭双手又捂住了嘴。

高二下学期,范鹭和明望舒成为了同桌。

宁火的座位在她们后排,他一个星期有四天是逃课的,刘海下的俊脸长期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这种“没精打采”,在女同学的眼里美化成了“慵懒散漫”。

某一天,范鹭忽然发现,宁火逃课的日子从四天减少到了三天,再慢慢递减,直到只逃半天课。

短短半个学期,他和明望舒在一起了。

暑假,范鹭偶然见到宁火和明望舒手牵手走在街上。

高三,范鹭换了座位。

毕业,范鹭去了省外读大学。

前几个月,范鹭加了班级群。同学们说,大三之后没再见过宁火和明望舒。

如今,听到宁火的“分了”两个字,范鹭惊讶又窃喜。嗯,窃喜的成分更多。

范鹭没来得及再说话,海客喊着:“开始了,开始了。”

范鹭走到宁火身边,甜美一笑。

宁火没有表情。

拍摄完毕。

范鹭跟着宁火的背影走,“高中老同学,一起吃午饭吗?”

宁火说:“有约了。”

“那留个联系电话吧。”

宁火不动。

“商务合作。”范鹭脑海中搜寻借口,有些心虚,“我老板有两场拍摄缺少男模特,你——有没有兴趣?”

“有有有。”回答的是海客。

越来越多的网红进入广告界,素人的空间越来越窄。海客觉得,现下这股“颜值即正义”的热风,就是向着宁火这个大帅哥吹的,不趁机捞一把太可惜了。

范鹭和海客交换了手机号。

范鹭笑说:“你哪天见到明望舒,让她联系我吧。”

宁火当然不会给她回应。

她走了后,海客食指揉着下巴的胡须,挑着一边眉,问:“明望舒…小情人?”

宁火转身。

没有结局的故事,任你描绘过多少山水,褪色了就只剩一张废纸。

作者有话要说:感受到了大家对难产儿的鼓励,谢谢。

故事纯属虚构

宁火走出摄影棚,去了楼下一家京味烤鸭店。

他昨天顾及综艺女明星的身份,做了全副武装。今天剩他自己,一个广告男模没几人认得出来。

宁火一个人吃着酱肘子,海客的电话来了:“在哪呢?”

宁火说了店名。

“等着,我就来。”海客说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他坐下,把外套脱掉,堆在旁边座位,再卷起袖子到手肘。

宁火看着海客一连串的动作,“什么事?”

海客是小跑过来的,气喘,喝下一杯水才说:“我刚接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们下个星期有一场活动,需要几个俊男美女站场。不过,和你之前谈好的场次撞了。”海客拿出手机,翻出日程表,找到宁火那一栏,“一撞撞两。”海客递手机过去,拿起筷子夹一片烤鸭入口。“但是日薪高啊,比你那两场赚得多。”

“哦。”宁火见到,海客的手机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字。

“别慌。”海客放下筷子,解释说:“红色的都是待定的。”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活动?”

“一个运动品牌的启动宣传。”海客双肘撑在桌上,“朋友让我两个小时后给名单,你要想,我就选你上去。”

“去吧。”宁火喝了一口茶,“不赚白不赚。”

“今天这么好说话?”

“贫贱夫妻百事衰。”

“说笑吧,兄弟。你一没对象,二不贫贱。”

海客认识宁火是在前年冬天。

毛毛细雨,宁火没有撑伞,拎着垃圾袋。一件连帽外套,一条齐膝短裤,一双人字拖。见到地上的水坑,他避都不避地踩上去,脚踝溅满了雨水。

海客不禁一个哆嗦,湿冷的雨水像是浸到了他的身上。

海客见过许多美男,称得上出挑的少。同样是美,有些人的脸,观众天天看也记不住,而有的人,只一眼就让观众印象深刻。

有辨识度的长相更受广告商的青睐,宁火就是这种。

海客正好接了一个平面广告,报上去的男模全部被退了回来。他谄笑着过去搭讪宁火。隔着雨雾,他更觉宁火那双眼睛漂亮到过分。他说明来意。

宁火问:“多少钱?”

海客报了个数。

宁火点头答应。

如今过了一年半,在海客眼里,宁火早就摆脱了“贫穷”二字。

“贫贱夫妻百事衰。”罗文河讪讪地说:“我那口子受不了跟我过苦日子,就跑了。”

他身上那件洗到掉色的T恤,分不清原来是黑还是灰,牛仔裤的破洞跟真的穿破一样。蜡黄脸,高颧骨。

黄一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完,“找我什么事?”

“嫂子——”

黄一衍细眉一扬。

罗文河自抽嘴巴,“黄姐。”

罗文河比黄一衍小两岁,曾是山石乐队的鼓手。之所以用山石二字,因为乐队是刘永岩成立的。后来,罗文河和刘永岩起了争执,愤而退团。

黄一衍只听罗文河加入了其他乐队,倒不知道他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她此刻站在罗文河的出租屋门前。

这里是村民的半地下仓库,用轻质砖隔出了几间房。斑驳的灰墙上有几个高窗。大白天,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亮着一盏惨淡的白炽灯。角落织网的蜘蛛听见人声,勾着脚迅速爬走了。

从窄小的走廊进去第二间,是罗文河住的房子。一开门,有一阵夹杂着香水、霉菌的味道扑面而来。

罗文河打开灯,匆匆把晾在高窗下的衣架子推开,爬上竖梯去推高窗。

窗外,几株地面杂草昂首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