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言说好。
…
穆皖南来接乐言出院,手术当天他就向骆敬之打听过她出院的时间,今天应该差不多了。
他来帮她办好手续,还可以接她回去陪陪思思。
病房里没有人,他看到床侧的桌板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资料,笔记本没有合上,看来只是临时走开一会儿。
他知道她是闲不住的,但没想到她工作起来也这么认真拼命。
他想着是不是该跟她好好说说,生病的时候就不要工作了,尽管她未必会听他的。
这种感觉也有点奇怪,以前在一起生活好像她怎么样都无所谓,现在分开了他反而会想管这管那,他也说不好这是控制欲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正想着,乐言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了,但她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池睿。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偶尔说笑,最重要的是她手里还拿着半截没有啃完的烤红薯。
穆皖南愣了愣,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将手中的纸袋藏到了身后。
第45章 最自私的地方
乐言他们也看到了他,她大概还是觉得这么大个人了穿着病号服边走边啃红薯的样子有点可笑,用纸巾擦了擦嘴,把没吃完的半个拎在手中,但同时,刚才惬意放松的笑容也没有了。
她果然是在生他的气的,但他却莫名其妙地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还是说她现在对他就是这样了,冷漠、戒备,连笑容都吝于给予?
他如今对她的情绪似乎总是格外在意,以前不是这样的。跟梁沉说起来,他就说是他的控制欲在作祟。
可好像又不完全是这样。
有谁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绕大半个城市去找哪里有烤红薯吗?
池睿看到穆皖南就趋前一步,挡在他和乐言中间,如今这仿佛也成为他的新习惯,只要穆皖南出现,他就会挡在乐言身前,并不多说话,顶多冷眉冷眼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之间,总是少不了火药味。
“你怎么来了,不用去接思思吗?”乐言问。
穆皖南嗯了一声,“先来接你出院。”
乐言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我没说过今天要出院。”
“我问过医生,他说你康复得不错,回家休息就行。”
“你会不会管太多了?”池睿不等乐言再开口,有些挑衅地扬高了下巴对穆皖南道,“这是公立医院,虽然主治医生是你认识的人,但毕竟不是你穆家开的。她只要觉得不舒服就可以继续住下去,请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要求她出院的?您也不是家属啊,不能签字负责任的。”
穆皖南更紧地攥住了身后的纸袋,有些轻描淡写地味道说:“住在医院里也是加班,得不到好的休息,那又何必浪费医疗资源?”
池睿脸色微微一变。
乐言有些恼怒,“我的事不用你管,如果你觉得我的健康不值钱,连住院都是浪费医疗资源,你可以让医院赶我走。反正我相信你穆皖南绝对有这个本事能做的到!”
两个男人都愣了一下,似乎都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
穆皖南终于无法再忍耐,沉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我安排你住院,请最好的医生为你做手术,难道还得罪你了吗?我不记得这段时间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你莫名其妙生我的气算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乐言轻忽地笑了笑,“你是想说我无理取闹吧?没错,你就当是吧,这不是女人的特权吗?反正现在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她扭身打开病房门要进去,却被穆皖南挡住。他目光沉沉,如同极有份量的东西直接压在人身上,是她熟悉的那种执拗。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把这种执拗也用在她身上。
两个人僵持着,池睿上前想拨开他,不料他却哼笑了一声,用几近轻蔑的口吻道:“是因为他吗?因为你这位年轻有为的上司,你要跟我讲究避嫌?”
“你说什么?”池睿咬牙,总有忍不住要提起拳头跟他好好打一架的冲动。
乐言这时候却冷静下来,她看着穆皖南的眼神让人无端就想起那次在天台上她说过的话和流过的眼泪。
大概这也是最近两人在对峙中总是他败下阵来的缘由。
“穆皖南。”她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你最自私的一点是什么吗?就是不管发生任何不合你心意的事,你都会把罪责推到别人的身上。从来都不会怀疑,有没有哪一个环节出错是出在你自己身上。”
他神色紧绷,却没有吭声。如果有一件事,你亟欲辩解却又无从辩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就意味着是事实?
她又继续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因为我又梦见了康宁,也许是康欣,我分辨不出来。她来梦里找我,手里拿着刀片,抵在我的脖子上,那种感觉很糟糕,你不会明白的。”
穆皖南愕住了,不由联想到那天在医院大厅里遇到康宁的事,她确实在这里出现过,可俞乐言住院这几天病房里一直有人,甚至她熟睡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这里,康宁应该没有可能在她跟前露面。
那就真的是梦,可结合康宁那天语意含糊的警告,他心头又有些不详的预感。
…
思思得了一套新的积木,还有一个配套的逼真小帐篷房子,可以坐在里面玩儿。
穆皖南刚踏进家门,她就跑过来抱他,“爸爸,小姑姑送了我新积木,还有,我今天在幼儿园得了两朵小红花。”
他摸摸小丫头的脑袋,“好乖。”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是两朵小红花哦,其他小朋友都只有一朵。”
穆皖南点点头。
她站在他跟前不肯走,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你能跟我一起搭一下小房子吗?我不会…”
她眼睛黑而亮,像两丸紫黑葡萄。
他忽然有点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一来先跟她说得小红花的事儿——她在用自己的良好表现跟他谈判,作为交换的条件,希望他答应陪她一起玩。
他的难过说不出来,像千斤重的巨石压在心上,一直往下,往下。
他拉过女儿,道:“思思,就算你不得小红花,爸爸也可以帮你搭小房子的。以后你想让爸爸帮你做什么,就直接跟我讲,不用…”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不用不好意思,知道吗?”
孩子可能还不懂得什么是刻意的讨好,但已经有意识地感觉到爸爸的爱不是无偿和随性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她想让乐言来看她,想说服他让乐言送她去兴趣班,就特意帮他按压太阳穴减缓醉酒后的头疼。
她让他想起最初与他划清界限时的俞乐言,也是这样,不能爱了,就万事与他谈条件。
几包零件都抖开来在地上铺开,他拿起图纸简单琢磨了一下就开始动手。思思很高兴,在一旁跃跃欲试地想要帮忙。
他教她把小臂长短的杆子一支支接好,然后两个人再一起把杆子穿进帷布里去,渐渐搭出房子的雏形。
“爸爸好棒!”她在旁边拍手,这回是由衷的,“我想坐进去了,然后你帮我把房顶搭好行不行呢?”
穆皖南点头。
他看着小丫头马尾辫晃啊晃的,干劲十足地抱着积木盒子坐进小房子里,专心致志地开始搭建另一个她力所能及的小世界,最喜欢的几个玩偶和芭比娃娃陪着她,小房子粉粉的颜色通过吊灯的光亮投射在她身上,温馨可爱得让人挪不开眼。
那个瞬间,他觉得成人世界里的那些辛苦其实都不算什么。
“思思,妈妈出院了,要接你出去吃饭是吗?”他竟然跟孩子聊起天来。
“嗯,还有池叔叔,还有干妈和雯雯阿姨。”
池叔叔…这样软绵绵的称谓他嗫嚅着念出来就有一种苦涩的况味。
“你喜欢池叔叔吗?”他问得很直接。
“喜欢,池叔叔可好了。对妈妈好,对我也很好的。”
苦涩更重了。他搭好最后一块房顶,问道:“那如果…妈妈以后跟池叔叔在一起,有了新的家庭,宝宝会喜欢吗?”
思思没有回答,她手中的一个积木城堡也搭得差不多了,她低着头钻研,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
穆皖南没再追问。孩子之所以单纯快乐,也许正因为他们可以过滤掉一些他们不想面对的难题,而这世界并不会因此而苛责他们。
他收好东西往楼上走,思思却叫住他,“爸爸。”
他回头。
“你和妈妈离婚了吗?”她眼睛里依旧一片清澈,带了一点点好奇。
穆皖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给出十分肯定和简单的答案,“嗯,我们离婚了。”
思思眸子里的光采黯淡了许多,撅了撅嘴巴,好像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我喜欢妈妈和爸爸在一起。”
池叔叔很好,可他不是爸爸。
穆皖南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朝孩子笑了笑,她已经又低下头玩她的积木去了。
他回到书房里,靠在椅背上,又忍不住去想乐言说在梦里看到的情形以及康宁说的那些话。
他给秘书打了一通电话,让他召集董事们开会,然后又拨了梁沉的号码。
过了刚离婚时那段特别醉生梦死的日子,梁沉最近消停不少,夜场也去的少,就是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声音恹恹的,“喂,哥哥什么事儿?”
穆皖南眼睛看着笔记本屏幕上展开的行业数据,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宽大的书桌上无意识地轻敲,“关于光伏电站,我想了想,还是我们来做。把青海那块地拿下来,大张旗鼓地搞前期投入,就算给何维林教训了。”
梁沉一听仿佛整个人都醒了,“不会吧?不是要玩儿草船借箭的么,不是最后给他迎头痛击让他倾家荡产的吗?”
穆皖南沉吟半晌,“凡事留一线,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何维林是一只会乱咬人的疯狗,我怕逼急了他会狗急跳墙。”
第46章 衣香鬓影
梁沉觉得头疼,“你不是都想好了么,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南哥你可不像会心慈手软的人啊!”
穆皖南也不多做解释,“总之先这样办,董事们面前你站我这边就行了。”
梁沉没话讲。当初穆皖南辞去高翻局的铁饭碗跨界从商,是他起的头,提供了创业资金,才有了南华的雏形。
后面穆皖南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脉将集团做大,买壳上市,资产翻了n倍,他也成了公司的董事和股东。但他志不在此,对实业没有太大兴趣,做吃喝玩乐的娱乐行当才是他所喜欢的,留在南华其实主要是玩票的性质,穆皖南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来。
新能源建设几乎是年内热门词汇,新闻、股市方方面面都有所反应。
池睿将厚厚一摞资料摆在乐言桌上,喘了口气道:“这些资料抓紧看完,里头可能包含了来年的许多新项目、新机会。要是干得好,咱们明年就不用接那些鸡零狗碎的案子了,靠这个就行。”
乐言拿过来翻了翻,都是新能源相关的资料和判例,“这个我们好像以前没做过。”
“跟政府打交道的机会比较多,老高做过的。”池睿回头瞥一眼高寂云的办公室,确定他不可能听到,才神神秘秘跟她说,“你以为咱们这律所最初靠什么积累的资本和人脉?老高当初结婚可不止是为了钱,对方家里那神通大了去了!”
“你说田律师?”
“嗯。”
高田所最初建所的两位合伙人就是高寂云和前妻田卫,后来田卫的生活和事业重心都移往国外,两人和平分手之后,几乎很少再见到田小姐在律所出现。一年当中大概也就年终庆典的时候会象征性地出席一下。
听说那是一位真正的白富美,家世非凡,人脉非凡,拿到的案源当然也非同凡响。
新能源的确是块大蛋糕,法律事务也在其中占相当大的比例,他们不要说从中分一杯羹,只分一小勺,也十分够吃了。
乐言没有异议,认真地将文件分类。
池睿喜欢看她工作时专心投入的样子,但又忍不住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刚出院,觉得好一点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休息这么多天,又吃了这么多好的,身体就算以前有什么亏空也已经补起来了,精神的不得了。”
池睿点点头,“那就好。下周有个财经杂志组织新能源论坛,国内几个大公司都会派高层参加,也邀请了媒体和律所,你跟我一块儿去。”
乐言说好,在日程本上记录下来,“论坛就开会吗?那是不是穿正装就可以?”
说到这个池睿就咧嘴一笑,“开会只是一部分,之后还有一个晚宴,是酒会的形式。我美丽的女助手要受累了,晚宴当天是要穿晚礼服的。”
乐言一听,有点为难,“我没太应酬过这种局面,而且我也不太会跳舞。”
池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啊,亏我刚在老高面前夸你有了点律师的全局观,客户管理方面就又露出了短板。这种活动每年有很多,主要就是为积累人脉和挖掘潜在客户。明年你一年实习期满就该独当一面自个儿接案子了,没有点儿客户资源怎么迈得开步?我会跟你一起去你怕什么?你只要负责貌美如花就行了,剩下的全都交给我。”
乐言被他逗笑,但拿到邀请函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主办方邀请的企业代表中,不仅有穆皖南的南华集团,还有何维林的大实企业。
她有点为难,对池睿道:“这个论坛…我能不能不去?”
他抬头看她,“怎么了,伤口穿晚礼服有困难?”
他现在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倒是完全没有负担似的,坦荡得就像两人是寻常男女朋友。
乐言咬了咬唇:“穆皖南也会去,还有何维林。”
“南华是在光伏行业也算很有点名气,他们不去这论坛也没有搞的必要了。不过这个行当现在恶性竞争海了去了,何维林就是要跟穆皖南竞争的,你也认识他?听说不是什么好人啊!”
乐言心底冷笑,确实不是好人,不过她不想跟他打照面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他就像个癞蛤蟆,就算不咬人也恶心人。
池睿正了正神色,“论坛不去倒没什么,可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也应该听明白了,老高明年要争取这方面的案源,跟相关企业打交道是必然的。你避得开一次碰面,避不开所有,除非这些项目你都不参加。你如果真不想去,我去老高说,相关的项目我找其他助理跟。”
乐言认真想了想,“不用了,还是我去吧!”
他说得对,一味地避开并不是办法。
不过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池睿又跟她说要准备一份演讲稿,企业论坛结束之后还有一个关于光伏电站建设的法律沙龙。
乐言有点吃惊,“我?让我上台演讲?”
“是啊,可不是每个新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池睿耸肩,“老高不去,我不想每次都在这种场合刷脸,这回就靠你了。讲稿你选个角度写,不用太深奥,点到即止,写好我帮你润色,没问题的。”
他说得颇为轻松,乐言却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虽然知道这样的沙龙规模不会很大,但到场的不少都是业界精英和前辈,她是连执业资格都没熬到手的新人律师,讲得不好岂不是要闹笑话。
论坛设在城中丽晶酒店,香车宝马,场面隆重,白天是商务会谈的形式,有各式各样的致辞和针锋相对的探讨,晚上才是比较放松的酒会。
乐言跟池睿一起到场,大衣里只裹了宝姿的浅色套装,晚礼服要留到晚宴的时候才换。
何薰本来今天也要跟穆皖南一道代表南华集团出席,但公司临时有别的任务就没有来,乐言身上的礼服是她跟程雯雯陪她一起去挑的,她们戏谑地将之称作战斗装备。
穆皖南大概也是从何薰那里得知乐言会来,见到面的时候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淡淡的,也就过去了。
倒是何维林,依旧不改高调张扬的本性,跟来宾们寒暄握手的时候经过乐言身边,意味深长地说:“哟,这论坛主办方怎么这么上道儿啊,居然请了这么漂亮的女律师,看来我今儿没白来啊!”
乐言没说话,目光投向远处,就像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池睿对他早有防范,伸手跟他握了握,把他推后了几步,“何总真是难得一见,幸会幸会!”
现场是企业家们的天下,全场灯光暗下来之后,追光灯就落在演讲台周围,受邀致辞的代表纷纷上台阐述对光伏行业的愿景。
穆皖南是第一位上台的嘉宾,穿深色手工西服配斜纹领带,从容不迫,声调沉缓,讲到精彩之处,又微微上扬,总是恰到好处地赢得掌声。
到场的女士比较少,乐言他们都被安排在比较靠前的位置,有时台上的人低头看讲稿,不经意的余光投过来,就像有意无意地在看她。
她始终镇定自若,其实这样的场景对她而言还是陌生的,以前她也很少看到穆皖南工作的现场,如今置身其中,却跟曾经想象过的感受不太一样。
池睿不时悄悄关注她的表情,没见什么异样,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探讨的环节还是比较激烈的,乐言此前做了不少功课,对他们的议题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也许是得益于做外交官的经验和风度,穆皖南依然表现得沉稳硬朗,司仪和其他媒体提出的相关问题,到了他这里,回答都很对路,即使有一些如今还不能肯定、不够明朗的前景,也会让人觉得信服可靠。
乐言在笔记本和与会资料上做简单记录。
相反何维林的表现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仅在关键问题上打太极,而且处处与穆皖南针锋相对,竞争对手的矛盾几乎被他摆到了明面上。
言论不客气,实际上却是落了下乘,别说青海最新的光伏项目花落谁家还没最终确定,就算是何维林能拿下来也一点不为外界看好。
吃相难看。
企业论坛之后有短暂的茶歇,乐言却紧张得连水都喝不下去,因为马上就是法律沙龙,要轮到她上台演讲了。
她躲开人群,在酒店的花园里找了一个比较隐秘的位置,把稿子拿出来作最后的演练。
她尽量把脚下站的位置就当做一尺见方的讲台,把灌木丛当做观众,尽量拿出最自然地状态把手中稿子里的内容讲完。
帝都的深冬,气温已经很低了,她站在没有暖气的室外,依旧只穿着刚才在会场时穿的套装,每讲一句话都有一团白气,讲完了居然没有感觉到冷。
“这是你等会儿在沙龙上的发言?”转角处有清隽淡然的男人声音传来,因为角度的问题,声音很近了人才从灌木丛后头走出来。
是穆皖南。
第47章 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