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白跟着两名太监走在空旷的紫金殿长廊之上时,心中仍旧有些莫名的情绪。

也不知是应该为自己脱离‘魔爪’而松了一口气,或者是该为皇帝陛下突如其来的召见而不安。

“秋大人,一会子奴才领着您进偏殿,您稍候,待大总管的着人来通知您觐见殿下。”那领着她的去的小太监倒是挺客气的。

因为明眼人都知道郑钧出事之后,这位司礼监的提督大人正得摄国殿下青眼,想来不日就要晋位司礼监首座。

司礼监管辖着内廷十二监,他们这些人迟早也都是秋叶白的属下。

“有劳。”秋叶白点头还礼。

她素来不爱仗势欺人。

那小太监见秋叶白客气,便拱拱手,继续客气地将秋叶白引入了一处偏殿厢房,再着人奉茶之后,便去主殿复命了。

秋叶白低头闻了闻杯中茶,随后抬首看了看紫金殿的四周,便发现这紫金殿装潢多雕仙鹤祥云或者茂林修竹为饰,再细细看去,才发现整座宫殿竟罕见地多以竹为制,是一座精巧而精致的竹宫,但却少了几分常见的堂皇大气,倒是多了几分闲逸,倒有点闲云野鹤的味道。

让她忽想起自己的江边小楼。

皇帝陛下似也不喜欢熏香,并没有放置常见的兽头香炉,只搁置了一叠新鲜的花果,但是空气里一股子淡淡的清醒花木之香却不知从何而来,只是闻着便觉得极为舒服。

她低头正在猜测,忽又听见有脚步声从外而来。

“大人,您请在此处歇息,一会子会有人过宣召。”

“多谢。”

秋叶白听着男子那一把沉稳清冽的中音,瞬间抬起眼来,果然看见一道修条优雅的人影从门外缓步而入,眉目俊秀、气息沉静的中年男子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让她眸光一冷。

“秋云上。”

秋云上一进门便也看见秋叶白,他一见那坐在房中之人,亦眉心一跳,便觉得自己的肩头隐隐作痛,他眸子里闪过复杂的目光。

“你为何在此?”

门外的小太监有点不太明白这父子二人说话怎么看着不像父子,如此陌生,但他亦不便多问,只笑道:“秋尚书,陛下除了召见您之外,也召见了秋提督。”

秋云上和秋叶白闻言,互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猜疑,但亦都算颇有默契地不多言。

小太监见秋云上进屋坐下之后,便立刻转身去准备茶水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二人。

秋叶白冷淡地别开眸子,低头轻品自己杯中茶,只当不成看见面前这么个人。

秋云上见她的模样,眸光幽沉,随后亦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为何在此?”

她听他问话,便搁下手里的茶盏,看着他讥诮地弯起唇角:“方才那小公公不是说了是陛下要召见我么,至于父亲你,我记得老佛爷如今正躺在床上罢,你不是要力撑杜家到底么,记得从前几日到今日,父亲还一直抱病在床罢,怎么,看着太后倒了,所以要改旗易帜了?”

面前女子虽然唤他父亲,但是语气里也并无半分对父亲的恭敬之意,倒满是刺耳的讥讽,他神色微沉,明丽的锐眸里一片清冷:“我待如何,又岂是你该过问的?”

秋叶白看着他那双和自己如此相似的眸子,心中冷笑,她淡漠地道:“正是此理,所以麻烦父亲大人以后也不要过问我在这里,我要做甚了,问多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看着她冷漠地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底的模样,秋云上顿时觉得自己肩头又隐隐作痛,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我的女。”

“你的女儿如今两个在秋府里,一个在外头出家,别弄错了。”秋叶白眯起眸子,冷声打断他。

秋云上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被激得在这地儿说错话,他顿时住口,只是脸色变了变。

秋叶白和秋云上都是有内力的人,寻常人走近了都会被他们察觉,自然是无法轻易窃听他们说话的,但是这里毕竟宫里,小心驶得万船。

最后他强忍耐下怒气,神色清寒地看着她:“秋叶白,我不在乎你到底认不认我,但我只交代你一句话,你能活到今日,得到今日地位,已经证明你的能耐了,又何必非要留在朝内,和摄国殿下厮混一处,甘为走狗,于你并无任何好处!”

经过这一次活人制物案和燃灯火刑的事件里,他还看不出这个女儿实际上是谁的人,那才是笑话了。

她闻言,看向他,眼底已经闪过不耐和讥诮:“秋尚书,你是将我方才说的话当放屁么?”

她记得她才说了让他最好别管她的事儿,这会子他就摆出一副父尊的样子的来插手她的选择!

“粗鄙!”秋云上听着她不恭不敬的冰冷言语,忍不住捂住肩头,看着她斥责道。

秋叶白挑眉,不阴不阳地笑了笑:“秋尚书、秋大人,我出身江湖,确实粗鄙,性子和你温软的五姨娘不太一样,她可以一路被你从贵妾降到地位最低的姨娘,无怨无悔几十载,我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你还要时时摆出这副严父的模样来,我这粗鄙起来,说不得一不小心摘了‘父亲’的舌头,也未可知!”

“你。”秋云上见她视自己如陌生人,甚至政敌仇人,心中不知为何百味杂陈,只觉得似有苦意蔓延缭绕在心头。

两人之间正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听得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两个端着各种茶点的太监,于是二人皆不说话,只看着那太监们将东西在桌子上布置好。

其中为首的那太监只觉得房间里‘父子’二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意让空气里都寒冷了几度,于是便暗自猜测他们父子是有了口角,于是布置完了差点后,有些讨好,自觉打趣地看看秋叶白和秋云上道:“两位大人虽是父子,英伟一脉相承,但是咱家看着二位更似兄弟,秋尚书年轻得紧,与秋提督看着不差多少岁。”

只是他话没有说完,便见秋叶白冷冰冰的目光扫了过来,直让他打了个寒战,察觉也许自己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虽然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奉承的话里哪里有问题。

只是这位下小秋大人,或者说秋提督的眼神尖利得让他有些受不了,正打算赶紧告退,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紫金殿大太监的声音:“陛下宣秋提督觐见。”

于是那太监立刻松了一口气,赶紧堆笑这看向秋叶白:“陛下有请。”

语毕,他赶紧捡了盘子领着小太监赶紧出门去,离得远远地。

秋叶白冷冷地轻嗤一声,有些事真是没法子改变,秋云上和她容貌一看便是血亲。

才知相思,便害相思,他在外头风霜雨露多年,还能看起来如此年轻,原因不过是因为从来没有真正将什么人放在心中罢?

她撂下茶盏准备离开,实在不想和秋云上呆在一处,省得她一想起他十几年几乎不曾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出现就将自家娘亲卖给太后做人质以做把柄控制她,她就忍不住手痒,忍耐不住想要‘弑父’的冲动。

秋云上见她要拂袖离开,剑眉微颦,起身放缓了些语气道:“叶白,我说的话,你最好考虑一下,如今太后重伤,杜家也不能为难你了,皇家这摊子烂账,谁都能参合,但你却是是离得越远越好,回江湖中去,寻个归宿,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该。”

他顿了顿,知道自己说的话怕是听起来又像是威胁了,但还是继续道:“为了你娘亲着想。”

秋叶白听着他的话,门前负手而立,微微偏了脸朝向他的方向,却也没有正眼看他,只冷淡地道:“最后说一遍,本提督的事不劳秋尚书操心了。”

说罢,便拂袖离开。

秋云上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却最终默然,眸光冰凉而复杂地目送着她离开。

而肩头被她击碎的琵琶骨隐隐作痛。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秋叶白在明黄的纱帐前恭敬地跪了下去。

“平身罢。”一道有些疲倦微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从纱帐后响起。

随后,伺候着的太监大总管示意其小宫人纱帐撩了起来。

秋叶白透过眼帘不动声色地看向那坐在皇座之上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个庞大帝国名正言顺的统治者。

她从来不是什么纯臣,自然也不会对皇帝陛下存有什么不可亵渎天颜之心。

皇帝陛下静静地坐在加厚了的雪狐垫子上,并没有穿龙袍,而是着一身皂色常服,他的气色虽然非常苍白,但是大概因为看惯了百里初那种近乎非人的白肤之后,再看皇帝陛下,倒也不显得太违和,他容貌虽然倦怠黯淡,但看起来没有想象中那种长年缠绵病榻之人的荒芜之气。

而她也必须承认,她的阿初能生得那般绝代风华,让女子都要羞愧,果然不光继承了身为江南第一美人的母亲的美貌,面前的皇帝陛下也很是贡献了一份‘力’的。

至少如今看起来,皇帝陛下即使眼下有些乌青,但却实算得上是一个中年美男子,只是太过削瘦,有些高起来的颧骨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一种颓靡的感觉。

若是年轻时候,皇帝陛下必定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想必也不比阿初逊色太多,或者说皇帝陛下虽然略逊自己的儿子的美貌和身姿一等,却会比阿初多了一份亲和之气,更像三皇子百里凌宇或者八皇子百里凌风,却又已经是人间至尊的身份,也难怪阿初的母妃这般死心塌地将全部身家性命都压在他的身上。

不过,她想起不知前世哪位大家说过,越美的东西,越有毒,百里凌宇如此、百里凌风如此,那位五皇子如此,阿初更是如此。

百里家的人多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却真真没有一个人是好相与的,靠近的人,无不需要付出代价。

当然,还有她那位‘年轻’的父亲。

秋叶白垂下眸子,暗自在心中轻嗤。

“给秋大人赐座。”皇帝陛下轻咳了两声,立刻有小太监给秋叶白奉上矮椅。

她也并不客气,拱手不卑不亢地道了声:“多谢陛下。”

随后她便一掀衣袍坐下。

皇帝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原本有些迷离疲倦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秋叶白?”

她拱手:“微臣在。”

皇帝见她不卑不亢的模样,忽然微微笑了笑:“算起来,朕这是第二次与你面对面罢,第一次是在大婚之上,可对?”

秋叶白沉吟了片刻,道:“回陛下,微臣面圣并不算第一次,但是的窥天颜确实是第一次,微臣迎娶摄国殿下时,陛下颁旨意时,虽无挡风帘遮住陛下圣容,但是微臣不曾敢抬头。”

皇帝陛下出入都坐在挡风帘里,她入朝两年这还是第一回亲眼看见皇帝陛下,大婚那日皇帝陛下倒是难得露面,但颁完了圣旨便又坐回了挡风帘里,满场子的人除了百里初是坐着直视皇帝陛下的,所有人都面朝下趴着听旨。

皇帝陛下倒是难得见有人会敢这般直接地反驳他,不免挑了下眉,颇为感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秋叶白:“果然是云上君之子,倒是颇有胆识。”

秋叶白听着秋云上的名字,眼神冷了冷,只微笑着谢恩,顺带避开了这个话题:“多谢陛下夸奖,只是微臣不知陛下宣召微臣来所谓何事?”

皇帝看着秋叶白,忽然淡淡地道:“你娶了朕的摄国,你觉得他如何?”

她想了想,还是道:“殿下很好。”

‘好’的不行都!

皇帝看着她,又道:“你很中意摄国是不是?”

秋叶白有点无语,您老这会子‘女儿’都嫁了,才来考量‘女婿’么,会不会晚了点?

不过,皇帝陛下往日不问,今日却忽然问了,必有深意。

她可是记得这位皇帝陛下城府不可谓不深,当年手腕亦不可谓不狠辣,她心中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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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帝王心术 下

“是,殿下下降于微臣,乃微臣平生幸事。”秋叶白垂着眸子,不动声色地道。

皇帝陛下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忽然一拍扶手,神色一冷:“你说谎!”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声音冰凉异常,隐有雷霆来袭之威,秋叶白忽感面前威压陡至,寒意森森,心中不免一顿,却并不退缩,只单膝着地,抬手抱拳:“陛下息怒,微臣不曾说谎。”

皇帝忽然冷笑了起来:“是么,你不曾说谎,那么你是在告诉朕,你以男儿身打算陪伴摄国长长久久么?”

以‘男儿身’

她心中咯噔一下,皇帝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她忽然那想秋云上正在外头等着皇帝宣召,难不成皇帝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

秋叶白心中一紧,但是下一刻她又觉得有些古怪。

不,不对!

皇帝陛下如果知道她是女儿身,那么自己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从阿初那里知道,而且若是皇帝真的知道了她的身份,而又不认同,那么等待自己的必定也不是这样的排场。

她迟疑了片刻,便又听到皇帝冰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话说间,忽然有两列卫士自门外奔入,手中蹭蹭长剑出鞘,数把寒光四射的长剑将她围住。

空气瞬间凝滞沉重起来,似只要皇帝陛下不悦之中一声令下,她便会被当场斩杀,血溅三尺。

天子虽然长久而不朝,但是天子一怒,依旧伏尸百万,何况只是她这么一个区区臣子。

更是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秋叶白眼中冷光微闪,她这一次没有低头,而是忽然直接抬头,目光穿过利剑看向皇帝,一字一顿地道:“微臣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鉴,如有对殿下不臣之心,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看着秋叶白的目光,陡然一震,竟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眼,他迟疑了片刻,一挥手:“都下去,非召不得入内。”

一边伺候的紫金殿总管一愣,有点迟疑:“陛下。”

但是见到皇帝陛下不为动容的面孔,他便也只得点点头:“是。”

随后那总管便领着所有的侍卫全部都收刃退下,连着伺候茶水的小太监也不曾留下一个,空旷的主殿之上只剩下皇帝和单膝跪于其下的秋叶白。

“秋叶白,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皇帝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声问。

秋叶白只看着坐在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静静地道:“微臣说的是实话。”

皇帝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迟疑了片刻,忽道:“你真的对泽儿。”

他顿了顿,换个说法:“你真的对泽儿存了倾慕之心。”

这是一句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这是属于皇帝陛下的判断。

她看着皇帝,却坦然道:“是,陛下,微臣知道殿下的身份,倾慕于殿下,并不以为罪,亦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百里初是她的男人,他可以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她,她亦倾心于他,亦愿生死相托,细心筹谋,此言并非谎话。

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秋叶白,眼底神色复杂,亦隐约有精光闪烁,他是帝皇,就算多年不朝,所谓帝王心术自幼修为,足以让他明白面前之人没有说谎。

今日这一番布局,他原本只为测试面前年轻人对泽儿的忠诚度如何,毕竟当年那些纠葛不得让他心中多存疑。

皇帝眼底闪过暗色,没有再回忆,而是淡淡地道:“坐吧,起来说话。”

秋叶白听着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心中也微微松了些,便也起身道:“多谢陛下。”

如果她没有判断错误,皇帝不可能是知道了她身份真相,也不会真的要杀她,方才那一出不过是一种检验她忠诚的方式,毕竟她这个秋云上之子的身份就已经够特殊复杂的了。

秋云上当年可是保皇派的核心人物,如今却成为唯一活下来的人,还加入了杜家的阵营,而且明面上,她还是杜家和太后一手提携起来的。

阿初虽曾经告诉她,要以摄国殿下的身份下降于她之前就已经告知了皇帝陛下,她是他的人。

但是皇帝今儿还来这一出,足可见这位陛下的疑心病到底有多重,更可见,他的退居‘幕后’和‘不朝’也不过是逼不得已。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杜家的挟制,也许他甚至没有真的放弃过重掌帝权的希望。

秋叶白心中微冷,阿初和阿泽拥有这样的父亲,还真是和秋云上不相上下。

“你和泽儿。”皇帝有些迟疑地开口。

秋叶白垂下眸子,忽然打断他道:“每一任国师都活不过三十七,陛下可知道?”

要让一个疑心病重的君主放心,自然必须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真心,她让皇帝看见她对阿初的真心,便是让他明白自己如今和当年的‘宸妃’一样,只凭借一份对阿初的情感,便能成为助力,绝不会背叛。

即使此刻她是个‘男人’,但是上京贵族之中也不是没有好男风者,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皇帝一愣:“你。”

泽儿竟然连这件事都告诉了秋叶白?

皇帝的神色愈发地复杂看着秋叶白,似在挣扎着自己最疼爱的皇子居然真的嫁给一个倾慕着他的‘男子’,而这个‘男人’还一点不避讳地坦诚对皇子的爱慕,这种事实在是。

“到底年少轻狂,秋叶白,你果然胆大妄为。”皇帝陛下微微颦眉,神色古怪,但是却没有动怒的意思。

毕竟秋叶白能说出这一句话,就表明此人确实属于泽儿的心腹范围之内。

秋叶白幽幽道:“陛下恕罪,只是微臣觉得人生苦短,何苦要为世间礼法所束缚,爱吾所爱,忠吾之心,便不后悔。”

皇帝一怔,眯起眸子打量着秋叶白,沉吟道:“你倒是对泽儿一片忠心,倒也不枉费当初他亲自来向朕要了这一门亲事。”

秋叶白没有多言,只道:“多谢陛下成全。”

皇帝顿了顿,忽然有些自嘲地道:“朕这个父亲成全不成全对于泽儿而言,并无区别罢。”

她默然,这一点,她是看出来了,那日百里初来告诉她要嫁给她的时候,只说去通知了皇帝一声。

皇帝忽然又开始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

秋叶白睫羽轻掀,她听着那咳嗽的声音里带着肺部啰音,便可以知道皇帝陛下这病倒是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全是伪装,他是真的病了,而且听着那咳嗽声倒是很像——肺痨。

在这个时代,这确实是不治之症。

“陛下,您需要人进来伺候。”秋叶白看着皇帝道。

“咳咳不需要。”皇帝咳了好一会,习惯性地用帕子擦了擦嘴唇,方才抬起头看向她,神色之中的疲乏难以掩盖:“你说的没有错,人生苦短,朕不想违背泽儿的意思,既然你是泽儿的心腹,有些事朕想你也心知肚明,朕这一次单独召见你是有话要交代你。”

秋叶白见皇帝忽然不再端着架子,竟一副要与她直言相对的样子,心中微凛,看来是皇帝陛下可能身体支持不了太久,便要单刀直入了。

她拱手,以示恭听:“陛下请吩咐。”

皇帝看着他,目中闪过精光:“南疆行省即将有一战,八殿下即将出征,你当明白罢。”

秋叶白心中有些疑惑这件事与她有何关系,便听见皇帝继续道:“朕会下旨,擢升你为司礼监首座,老八即将率大军出征,你这位督公就是首席监军。”

她眉心一跳,忍不住错愕道:“陛下,微臣何能担当此任?”

《史记·司马穰苴列传》: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

所谓监军便是皇帝派出身边近侍宠臣在大军出征的时候,监察将帅,协理军务,防的就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虽然监军代表的是君意,但史上因为挟制将帅,履行职责而被将帅斩杀的监军可不少。

她和百里凌风也算是死对头了,几乎算是她亲手将百里凌风圈禁的,这会子他出征,她去做他的监军?

皇帝看着秋叶白,轻叹了一声:“没错,老八是个有能耐的,但是他身份在那里,不得不受些委屈,朕不希望看到他怨愤之下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尤其是龙卫,本该是帝国之剑,不可废。”

秋叶白算是听明白了,皇帝陛下这是希望她去挟制百里凌风,免得他造反或者拥兵自重,说白了就是希望百里凌风怎么去的,怎么回。

皇帝陛下可真是太看得起她了,把他家老八当韩信,然后把她当萧何使了罢?

秋叶白甚至隐约地能看见皇帝眼中闪过的精光,她心中有些讥诮的轻嗤,皇帝陛下果然如她所想心思深沉,这会子大概已经开始算计她的忠诚能为皇家带来多少利益了罢。

她沉声道:“回陛下,微臣从未从军过,亦无萧何之能,恐怕难为月下追韩信之事。”

阿初不会喜欢她离开他那么远,何况阿初既然敢放手让百里凌风领兵,必定有他的把握。

皇帝看着她,淡淡地道:“秋叶白,这是圣旨。”

秋叶白一顿,微微颦眉:“陛下,八殿下与微臣有过节,您的安排恐会让殿下更为反感。”

皇帝看着她,忽然道:“咳咳秋叶白,你既然是云上之子,就该明白帝国不需再有一个拥有尾大不掉外戚的帝王。”

秋叶白瞬间一惊,额头上微微冒出薄汗,皇帝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分明是隐约透露他已经选定了百里凌风为继承人,所以他要保全百里凌风成为继承人的资格,那就是——立军功而不谋反?

“但是陛下,您可以直接向八皇子透露这层意思,相信殿下一定明白您的苦心。”秋叶白迟疑了片刻道。

皇帝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有些无奈和涩然:“老八是个聪明人,但是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有时候不得不防着他自作聪明。”

秋叶白听着皇帝的话,忽然心中莫名地有一股气,也不知从而来,就让她忍不住忽然抬头冷声道:“微臣听说陛下曾经向宸妃娘娘许诺过,这天下将与宸妃娘娘共享,您可还记得?”

阿初也是皇子,就算他不稀罕皇位,但皇帝就从来没有想过让阿初继承皇位么?

皇帝闻言,瞬间一僵,看着秋叶白,脸上浮现出杀意来:“放肆,非议帝裔大统,秋叶白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她知道自己太过冲动,但是心中就是不平,她不卑不亢地看着座上帝王:“微臣只是知道君无戏言。”

皇帝似气得有点发抖,强行忍耐咳意让他脸色铁青,但是看着她那模样,却又不知触动了他什么回忆,脸色又渐渐地变得苍白起来。

君臣二人僵持了好一会,皇帝忽然闭了眼,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呵呵到底是云上之子,还真有些当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若不是看你眼中有真心,是为泽儿抱不平,朕会以为你存了私心,毕竟若你能成为帝君肱骨之臣确可享尽荣华。”

他顿了顿,又咳嗽了一阵,方才喑哑着嗓音道:“你我以为朕不曾考虑让泽儿坐享江山么,但不是你方才告诉了朕历任国师无一活过三十七么虽然朕已经为泽儿延医请药,但是国祚大计岂能有失。”

秋叶白沉默了下去,皇帝虽然考量也不算错,但是她心中始终不能释怀。

凭什么呢?

所有的一切苦难与艰辛都是阿初和阿泽来背负,江山万里、国祚绵延的代价是他的健康、心智与性命,而其他人却可以坐享其成。

凭什么!

“朕让你去盯着老八,也希望你成为未来帝王的肱骨之臣,你一样可以坐享荣华富贵。”

皇帝的一句话瞬间让秋叶白再次不敢置信地抬头:“陛下?!”

皇帝居然打算让她背叛阿初?

皇帝一看秋叶白的表情,眸色微沉:“这不是背叛泽儿,这是为泽儿考量,虽然天下都称呼朕为万岁,但是从始皇帝至今几千年,有谁能真的万岁?”

他有些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朕的时日不多了,若是老八登上皇位,他若是个优秀的帝王,就算泽儿是个女子,他也不当留下泽儿性命,何况若是泽儿的身份一旦曝光,更难保性命,但若是你能成为老八的心腹,相信你能想法子保下泽儿一条命。”

历任新帝登基,但凡手掌大权,坐拥宏图的明君,无人能容忍曾经凌驾于他头上的人好好地活着,就算他得到江山有那人的功劳。

这就是帝王。

秋叶白忽然笑了,笑容凉薄:“陛下这算是为摄国殿下留后路么,呵呵?”

让她骄傲的阿初求于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