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说了!”秋姜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拳打向颐非胸口。

颐非不闪不必,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拳。

拳头入肉,便像是被墙挡住了一般,再不能进入半分。

秋姜张了张嘴巴,却没法再说一个字。

颐非忽然伸手,包住她的拳头:“愤怒吗?”

秋姜一颤。

“还是……觉得委屈呢?”颐非的眼神宛如一把锋利的刀,慢慢地、不动声色却又切切实实地剔剜着她,“是不是觉得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明明都不记得了,不是么?不记得自己做过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记得自己都跟谁有过交集,把过去抛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所以,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要为此事负责,为什么要变成自己的罪过——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秋姜的拳头在他手中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却被他死死握住,丝毫动弹不了。

于是秋姜后退,但她退一步,颐非就前进一步,一步一步,最终将她逼到了墙角。

一道白光映亮他和她的眼睛,紧跟着一记重雷轰隆隆地砸了下来。

暴雨酝酿到此时,终于倾盆而下。

秋姜的眼泪跟门外的雨一般,汹涌肆流。

一时间,氤氲的水汽,熏染了屋内的死寂,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蔓延,秋姜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她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颐非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秋姜开口,但声音却突然哑了,怎么也发不出来,她拼命深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但越着急就越不行,急得她额头冷汗跟着眼泪一起流下来。

颐非突然松手,秋姜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她倒在墙角,额头抵着冰凉的墙,浑身颤抖。

颐非露出失望之色,发出一声冷笑:“还以为会有多厉害呢,不过如此而已。”

他转身走了出去。

大雨如泼,但他丝毫没有理会,就那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大雨很快将他全身打湿。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到薛采的书房前,刷地拉开门,雷电在他身后扯裂了黑幕,他的身影看起来又是高大又是孤傲。

而颐非,就用那种孤傲的神情,望着薛采,沉声道:“我去程国。”

薛采本在书桌后看奏书,闻言将文书一放,抬起霜露凝珠般的眼眸。

颐非与他对视,目光毫不退让:“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为;第二,不得跟踪监视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要那个女人。”

薛采目光闪烁,过了片刻,才点一点头:“行。”

颐非转身就走。

薛采在他身后道:“关于最后一点……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颐非笑了笑:“第一我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第二,我对你拼命想塞给我的女人更没兴趣;第三……”

薛采静静地等着。

但颐非却闭上嘴巴,眼中闪过一线异色,没再往下说,重新淋着雨走掉了。

薛采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密密麻麻的雨珠将他完全吞噬。

“被你说中了,他真的是个很谨慎的人。”只点了一盏灯的书房阴影幽幽,而在最浓幽的屏风后,孟不离和焦不弃抬着风小雅走了出来。

薛采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颐非消失的地方,答道:“谁遭遇了他那样的事情都会变得很谨慎的。”

“他会照着我们的计划走下去么?”

“也许会比你的计划更精彩。”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薛采这才将目光收回来,转投到坐在滑竿上的风小雅脸上,微微一笑:“此地的主人生前曾对程三皇子有过一句评价。”

风小雅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淇奥侯姬婴吗?”

“他说——如果程国落到颐非手中,璧国将很危险。我将之视为最高赞美。”

风小雅沉吟道:“所以姬婴当年扶植他的妹妹当程王?”

“是。”

“既然如此,为何你今日要纵虎归山?不怕璧国陷入危险之中?”

“因为……”薛采低下头,轻轻抚摩着手上的奏书,缓缓道,“有些东西,比王权霸业重要。不是么?”

奏折是户部尚书写的,上面统计了图璧五年内所失踪的所有孩童的资料。然后姜皇后写了批语。

批语只有一句话——

“家失子,国失德。民之痛,君之罪。”

最后的罪字,被什么东西晕开了,几乎看不清楚。

薛采知道,那是姜沉鱼的眼泪。

他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叫来张婶,让她好生安葬无辜死去的三名婢女,再通知府内下人,最近有凶徒出没,相府不安全,赐众人卖身契放归。

张婶大惊失色慌忙劝阻,薛采却不为所动,最后张婶没办法,只好哭哭啼啼地去办了。

薛采吩咐完这一切后,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凝眸不语。

风小雅始终没有离开,直到此刻才再度开口道:“我们会成功的。”

薛采回眸,乌黑的瞳眸点缀了他素白的脸颊,他仿佛还是个少年,又仿佛,已老去了很多年。

多情灭心,多智折龄。

尘世不饶人。

第四章 启程

颐非的马车冲破重重雨幕,飞快地奔驰在长街上。

因为暴雨的缘故,长街冷冷清清,街旁的店铺也迟迟未开,毫无平日里的喧嚣热闹。

一家酒楼的旗子被风呼啦啦地吹着,竹竿终于承受不了重量,啪地折断,倒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在前行的马车上,车夫连忙勒马,两匹马却受了惊吓,抬蹄就要嘶吼,一道青影闪过,以车为跳板,纵身跃起,脚尖踢上断折的竹竿,只听呼啦一声,旗子被调了个头,倒向了另一边。

那人动作不停,翻身横落在马背上,将正要癫狂的马强行压回地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车夫只觉眼前一花,一切就已都归复原样。

而这时,意识到不对劲的颐非才探头出来道:“怎么了?”

青衣人顺着马背滑到地上,反手打开一把伞,青色的油纸伞面上,一朵白色的姜花静静绽放。

而那姜花图案一点点抬起,伞下先是露出尖尖下颚,紧跟着,是小口瑶唇,鼻翼挺直鼻尖秀美,眸亮眉长,额头光洁……

来人正是秋姜。

却又有点不一样了。

彼时的秋姜,是相府里最不起眼的婢女,低眉敛目温顺乖巧,不张扬,也不出挑。

但此刻站在车前的这个秋姜,瞳极亮,宛如映照在黑琉璃上的一弧月影,溢彩流光;笑极静,宛如覆在烟雾上的纱,底下氤氲荡漾,但表面波澜不惊。

她是那么自信。

自信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颐非定定地望着她。

而秋姜,就那么笔直地站在前方,拦住马车,挡住去路,抬头说了一句话——

“我也要去程国。”

颐非噢了一声,摆了摆手:“再见。”

他啪地关上车门。

秋姜一怔,连忙拍门,“等等,再见是什么意思?”

车内,传出颐非因为不再那么轻佻而显得有些陌生的声音:“再见,就是再也不要见面。”

车夫无奈举鞭,驱动马匹,马车从秋姜身边擦身而过。

秋姜跺了跺脚,追上去。

“为什么?之前不是你硬逼我面对事实的么?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跟你一起去程国寻访真相,为什么拒绝我?”

咔嚓一声,车窗开了。

颐非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厌厌地望着她。

“纠正你三点。第一,我烦你;第二,我很烦你,第三,我特别烦你。第四……”

秋姜扬眉:“不是只有三点吗?”

颐非张了张嘴巴,说不下去,最后咔嚓一声,把车窗又给关上了。

马车加快了速度,在雨幕中疾驰。浓密的雨线宛如一张大网,罩住不可知的前途。

眼看就要远得看不见了,秋姜竖起三根手指,悠悠数道:“三、二……一!”

话音刚落,前方一声巨响,却原来是车轮的轱辘崩掉了,整个车子顿时散了架,四零八落地瘫痪在了路上。

颐非狼狈地从碎裂的车厢里爬起来,拨开被雨淋湿的头发,转头看向秋姜。

长街又复寂静,他和她站在道路的两端,遥遥相望。

秋姜向他伸出手,掌心上,赫然躺着两块伏兔,正是从马车车轴上卸下来的。

“我要去程国。带我去。不然,我有九百九十九种方法,让你一路不得安宁。”

颐非气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破口大骂:“不要脸!”

秋姜挑了挑眉毛:“就算我不要脸,也是……”

“我不是说你!”

秋姜一怔。

颐非恨得牙痒,必须拼命遏制自己,才能忍住心底的怒火和冲动,最后啐了一声:“小狐狸,果然说话跟放屁一样,没一句算话的!”难怪薛采刚才才答应得那么痛快,因为他算准了秋姜会自己跟上来。

“小狐狸?”秋姜蹙眉,“你是指薛相么?”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如果你还想跟我一起走的话。”颐非翻身上马,示意秋姜上另一匹马。

秋姜大喜,连忙跑过去跳上马背。

“约法三章。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为;第二,不得跟踪监视我;第三……”颐非说到这里,忽然闭上了嘴巴。

秋姜等着下文。

“算了,没有第三了!”

“你算数好像不太好,刚才也数错了。”

“闭嘴。”

“为什么?”

“第三,闭嘴!”颐非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立刻撒腿狂奔。秋姜连忙跟上。

残破不堪的车厢碎片里,车夫淋着雨,呆呆地注视着两骑飞快消失在道路的那一头,才喃喃说了一句话——

“那个……你俩骑马走了,我……怎么走?”

***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入夜时依旧没有停歇。

颐非和秋姜抵达一处名叫“锦珀”的小镇。

璧国帝都附近的城镇多以玉为名,这个名叫锦珀的镇子虽小,却因为是进京要道的缘故,十分繁华。

青石长街两头灯光璀璨,映得地面水光斑斓。

颐非在一家看起来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前下马,把马缰扔给迎上来的伙计后,吩咐道:“来壶好酒再来十个馒头。”停一停,看了眼秋姜,又补充道,“至于她,稀粥咸菜。”

“等一下!”秋姜不满地抗议,“为什么我是稀粥咸菜?我要吃好的!”

颐非睨着她。

她只装没看见,吩咐道:“我要二斤八两重的清蒸鲈鱼;红焖菇盒一个;茭白还没过季,来份素炒茭白;荤菜嘛,小牛腰煎到四分熟即可;主食要咸肉千张包,唔,差不多了,再来一碗莼菜汤。”

颐非的目光转为瞪视:“你要宴客?”

“只是便饭。”

“你区区一个婢女要吃这么多?”

“你错了。”秋姜纠正他,“之前,我是个区区婢女,但现在,我自由了。”

“自由地变成了一个饭桶么?”颐非一边冷嘲热讽,一边大步走进客栈。

大堂内灯火如昼,由于雨夜的缘故,客人很多。

颐非挑了张最东角的桌子坐下,没多会儿,秋姜点的那些菜便陆陆续续上来了。但颐非只是喝酒,那些香喷喷的菜肴一筷子也没有碰。

他不吃,秋姜也不劝,径自捧起汤碗为自己盛了满满一碗,刚喝一口,就将碗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朝这边转了过来。

秋姜拍案骂道:“这做得都是什么玩意,难吃死了!你们厨子是谁?叫他出来!”

店伙计们面面相觑,大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热闹。

秋姜挑了挑眉,厉声道:“怎么?敢做不敢承认?做得这么难吃,这家店还是趁早关门算了!”

话音刚落,一人从后室冲了出来:“是是是谁?说、说说老子的菜难、难吃?”

有人指了指秋姜,于是那人就一路狂奔到秋姜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问:“你?”

此人约莫四十出头年纪,骨瘦如柴,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还口吃,没想到,竟是此间客栈的大厨。

秋姜神色不变,镇定地说:“是的。这个莼菜汤难吃死了。”

“你你你敢说老子菜难难吃,不、不想混了?方方圆十里谁谁、谁不知道我我厨三刀?!”大厨气的眼都红了,“你你你可知是哪三三刀?”

“唔……龙牙、虎翼和犬神?”

颐非噗嗤一笑。

大厨压根没料到秋姜竟会回答,不由一呆:“什、什什么乱七八八八糟的?”

“上古三大邪器不是吗?东汉乱世时曾出现过的。”

“你才才才邪器!”刷刷刷三道银光闪过,大厨双手各拿一把菜刀,口中还叼了一把菜刀,摆了一个十分炫酷的造型,引得周遭一干人等纷纷鼓掌。

“好棒!又见到厨三刀的三刀了!”

“是啊是啊,好久没见到了啊!”

“这女娃要倒霉了……”

在议论声中,厨三刀对秋姜道:“看、看看好了!”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三把刀同时飞起,如疾风暴雨一般落到了秋姜面前的清蒸鲈鱼上。

而等刀光再停下来时,桌上的鲈鱼看似没有变化,但鱼身上却出现了无数道刀痕,每一道间的距离都是均等的。

“一百刀,你数数。”

厨三刀满脸骄傲。

要知道鲈鱼极嫩,尤其是熟了的鲈鱼,筷子一夹就碎了,更别提用菜刀再连肉带刺的这么均匀地切成一百片了。

不得不说,此家客栈之所以能成为锦珀第一,大半也是靠了这位大厨的神技。

四周掌声如雷。

厨三刀得意洋洋地看着秋姜:“你服不?”

秋姜忽然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