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断腕。

  姜姬不是不是佩服的。

  也能理解为什么杨家人不觉得杨云海趁着杨诚之死抢夺兵马是没良心,是落井下石,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物归原主。

  但杨府之外的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们会恨杨云海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杨云海不好杀,她却好杀得多。沧海楼只有三十多个人,半数是女子,还没有兵甲,外无坚壁,内无勇士,要取她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

  “如果是他们,只要事先提警杨云海就可以。哪怕他想用借此机会再除掉几个人,也不会真的让我去死。”这种危机是最小的,也是最好解决的。

  第二种可能,要杀她的人是辽城之外,乐城之中的人。

  但是,第一,她不是小看马商,但她认为马商还钻不到莲花台里,听到姜元与人的密谋。何况如果真是这样,马商还有没有胆子来“救”她?

  第二,除姜元外,她想不出冯、龚、蒋三家有谁这么迫切的想杀她。同样的,马商进不去莲花台,也同样不可能知道这三家的事。

  第三,除了以上的人家,乐城中应该没有人杀了她会得到好处了。

  第三种可能,鲁国之外有人想要她或想杀她。

  “如果是二和三。”她举起手指说,“杨云海就不会帮我,他最多会视而不见,更有可能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卫始道:“那我们该怎么办?”他说,“如果我们能得到乐城的消息……”

  “太远了。”而且也来不及。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从杨云海身边的人打探。

  当然,这样抓来的人就不可能再放回去了。

  巴巴蹦蹦跳跳的从沧海楼出来,怀里珍惜的抱着一个布包,跑到了杨府下人居住的院子里。这间院子最大的屋子是府里的管家住的,他的儿子就跟在杨云海的身边。

  不过巴巴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干活,最喜欢躲在屋里睡大觉。

  她蹲在窗户底下打呼哨,很快就把那个人从屋里叫出来了。

  他出来看到巴巴,笑道:“又给你娘送东西了?”

  巴巴的娘不是亲娘,可她就是把她当亲娘看,从公主那里不管得到什么赏赐都拿来给她娘藏着。

  这段时间府里的部曲天天都跟着大将军出去,那个燕女就在府里找了几个情人。

  这个管家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

  巴巴她娘不愿意见她,巴巴就等在她常出现的地方等她。

  这个人也不说巴巴的娘不在,一把抢去她怀里的布包,一捏就捏到了金子,他随口说:“你走吧,我给你娘。”巴巴跟在他脚边,他干脆蹲下对巴巴说:“你不要进来,你知道你娘不想见你吧?她见到你又要生气了。”

  巴巴这才站住,捏着衣角期待的往屋里看。

  这时这个人已经打开了布包,看到里面有一条断了的金项链,激动的气都喘不均了,问巴巴:“这是公主赏你的?”公主这么大方吗?

  巴巴摇头又点头,张嘴就是一串让人听不懂的燕话,但有一个词她说的是鲁言正音,“骰子。”

  这个人学了两遍,恍然大悟:“哦!!”

  “来来来!买定离手!大还是小?”莫言手中握着一只牛角杯啪的一声扣在桌上,杯中有两个小东西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围一圈人,不止是沧海楼的侍人,还有杨府中的下人,他们全都死死盯着角杯,嘴里不停的念着一个字:

  “大!”

  “大大大!”

  “小!”

  “小小小!”

  而另一边的石阶上则有两堆金银。

  这就是最近沧海楼附近最时兴的游戏了。

  一开始只是沧海楼的侍人在玩,他们随手就拿出的金银玉饰让偶尔听到声音过来的杨府下人都目瞪口呆。慢慢的就有人跟他们一起玩了。

  “那个人,”卫始在窗边对姜姬说,“他就是在太守屋里侍候的人。”他还是那个从人的儿子。

  她望了一眼,看到了一张过分年轻的脸,那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无忧无虑。

  “……好吧。”她说,“就是他吧。”

  抓人不是重点,抓了人以后怎么不让杨云海怀疑到沧海楼的头上才是问题。

  虽然他一直都看不起她,认为她不过是一只笼中鸟,但她也不能冒险。

  骰子很快成了杨府最受欢迎的游戏,它用料简单,只要两颗羊骨或牛骨关节打磨光滑,点上红点,再拿一只杯子就可以玩这个游戏,三五人,七八人,不管人多人少都能玩。

  而且,因为从一开始沧海楼的人带着他们玩的时候赌注就非常大,后面的人哪怕自己再开局,赌注小了都玩不起来,觉得不刺激。

  这个游戏玩的就是个刺激!就是看到那成堆的金银摆在自己面前,一把大,一把小,赌对就能都归自己!但如果下一把输了,那刚放进口袋里的金银转眼间又要全掏出去。

  一来一回间,没有人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很快,就有人为此欠下巨额赌债。

  等杨云海知道的时候,下人中已经有两三个为此送命了。

  其中就有从人的儿子。

  他被人发现倒在庭院墙角,怀中之物被人掏出,再一查问,原来那一天他赢了所有人。

  “至少二十两金子。”杨云海感叹,怎么说呢?他觉得这孩子死的也不算亏了。

  那是谁杀了他,又是抢走他怀中的金子呢?没人知道,也没人承认。

  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谁会杀他呢?杨云海有一瞬间怀疑过,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因为他相信这个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他自己不爱干活,不肯跟他爸跑腿,他看在从人的份上也从不责备他,最近半年他都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呢?

  “他没有见过马商。”姜姬道,“他见过的是另一个商人。”

  卫始道,“我打听过,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在杨诚死之后被大将军绑在阶下足有二十几日,之后大将军把他叫进屋来说了几句话才放他走了。”

  “还给了他两个护卫。”应该是监视。

  这就能说通了。

  马商的消息是从另一个商人口中得知的。而这个商人是替杨云海办事的,办的事很有可能跟杨诚被杀的事有关。

  ……杨诚是被跑到辽城的燕人杀的。

  “燕人。”可她不懂,燕人要她干嘛?一个很有身份的奴隶?但要是燕人把她抢走,杨云海确实更有征兵的理由了。

  但乐城人也更有把他给干掉的理由了。

  冯、龚等人只怕要高兴坏了,扔一个公主,还能再多干掉一个辽城之主,这买卖做得!

  她就不信乐城里的人看杨家盘距辽城两代会顺眼。没理由就算了,有理由为什么不换个自己人呢?

  可她又觉得杨云海没那么蠢,那个商人是他的人,他的人会给他拆台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不必担心了。”只要把消息透给杨云海,他就会挡下那些冲着她来的人。她道,“或许我们都错了,这个马商只是想混水摸鱼。”

  卫始道:“还是不能大意。这样吧,我在府中散布一些流言,杨云海只要稍有警醒……”

  “不好。”她道,“这样你容易暴露。”换个办法。

  “公主是说……”杨云海惊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想去祭拜杨诚父子?”

  她把自己送上门去,身边有杨云海的诸多护卫,如果燕人真对她图谋不轨,说不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跳出来。就算一次不会,她多试几次,就不信鱼不上钩。毕竟她在府外比在府里更容易被人劫掠。

  卫始不赞同,但却说服不了公主!

  公主说:“如果他们真有歹念,我们做好准备去迎敌总好过固守城池。”

  “我们自己只有十几个人,出门看似不安全,却有几倍的人来保护我,他们手中还有武器,身上还有甲衣。”

  卫始只能说,“……还请公主,多加小心。”

第204章 入瓮

  薄雪落下,辽城终于进入了寒冬。

  比以往更冷清的“街道”上站满了看起来像贫民的士兵。

  “据说”这些人都是杨家的部曲。

  姜姬上车时看到这里的人八成都没有鞋子,近六成的人算是衣裤都有,只有不到二成的人穿了棉衣。

  而只有围着她的车的人,身上穿着藤甲,手中有矛。

  真正的门面是前头骑马人十几个人,他们身上穿的是皮甲,腰间有剑,背上有箭囊,手中握着弓。

  所有的人都是面黄肌瘦,站在后面的还有几个看起来像五六十的人,但据说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及冠之年”。

  坐在车上,姜姬对卫始说:“看来杨太守并没有让他们吃饱。”

  卫始说:“他们还没有饿死。”而他们的家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车摇摇晃晃的动起来。

  杨太守到底还是答应让她去祭拜杨诚了。

  “这对他并没有坏处。”卫始一边看着车窗外,一边说:“而且对他有好处。”他冷笑,“毕竟他连公主都请来了,杨家其他人会感激他的。”

  等于姜姬来祭拜的人情都被杨云海拿走了。

  祭拜的地方并不远,位于辽城西北角,这里也是一片旷野,不见人烟。

  祭台是一个数尺见方的土台,上面摆着几样铜器。

  卫始喃喃道:“没想到杨太守竟然舍得……”

  铜器中有的燃着香,有的不知是盛着水还是盛着酒,还有一只铜器中是堆得冒尖的谷物。

  台下站满了人,打头有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在这种天气里只披一条麻布,冻得面青唇乌,跪在一张席子上。

  姜姬下车时,他就趴下来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地上都是冻硬的土,还挂霜结冰……

  在这个孩子身后竟然没有一个成年男子。

  这应该是杨诚的后人,就是不知道是他的儿子还是孙辈,但杨诚总不见得只有这一个儿子吧?

  她走到祭台前五尺之外就被卫始示意停下来,不需要跪,不需要拜,对着祭台敬上三杯水酒就可以了。

  她敬完后,身后就暴发出山呼海啸的哭声,一声声都在喊:

  “杨公!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吗?”

  “杨兄!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杨大哥呜呜呜呜!”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古人怎么哭坟了,总得来说都比较豪放、夸张。辽城可能因为都是武人,哭起来就更有表现力,现在她面前跪着的人几乎都在拿刀往自己身上扎、捅、割,好像不见血就不算哭了。

  他们边哭边流血哭足了一个时辰,期间姜姬也很配合的穿着皮裘站在旁边看,不过到底没见到有人冲上来抢人或杀人。

  上车后,卫始说:“我刚才看了,刚才在这附近的应该都是辽城的人,如果有人意图对公主不利,只会藏在他们之中。”

  她在下车后也发现了,建筑物太少也有好处:没办法藏人。又正值隆冬时节,草木凋零,何况以辽城人的性格,附近的树林根本不可能留下来,早砍光烧火了。

  这就造成就算她大摇大摆的站在外面一个多小时,身边就卫始他们几个一看就嘴上不长毛的小白脸在,也没有人冲过来。

  大概也是顾忌另一头个个手里都拿着凶器的哭坟人群吧。

  车突然停了一下,放慢了脚步。

  卫始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让她看:“公主看。”

  她坐过去往外一望,就见刚才的杨家小男孩正跪在道边对着她的车一下下磕头。

  卫始轻声道:“公主来送他家长辈,他这是感激公主。”总算不是所有人把恩情都记在杨云海头上了。

  “……他还小呢。”她叹了一声,以后杨家的事,不是什么人来祭一祭他就能解决的。

  回去的路上也一直很平静。

  在车进了杨家后,她终于死心了。也对,是她想得有问题。一般来说劫法场这种孤勇之事都是给主角或一心送死的人预备的,不管来劫她的人是谁,目的肯定不是求死。

  人家也不傻,如果对闯进来劫人更有把握,就不会冒险从“大军”中劫人。

  接下来,她要思考的方向就变成了真被劫走怎么办。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是先放弃的。现在她的命归自己了,就显得珍贵许多。

  首先,是跟着她的人。她认为需要先安排阿柳她们,因为劫她的人肯定不会好心给她带上侍女,阿柳她们没有保命的手段,很可能会第一个被杀。

  她想让她们身带些钱,想办法混到太守府的那些女人中去,虽然也有可能会被拆穿,但她赌这些人不会有时间在太守府里光明正大的杀太多人,速战速决,所以只要阿柳她们能在第一时间逃出去就不会有事。

  卫始却认为第一个有可能被杀的会是他们这些男人,阿柳她们是女人,女人在商人眼中是值钱的商品,他有可能会想抓她们去卖,却不会想抓侍人去卖。

  “正因为你们是侍人,我猜他们有可能会留下你们中的几人。”一个公主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在离开故国之后,只有身边之物能证明了,一群言谈举止都不差的侍人是最恰当的证明之物,比金银都更有用,也更有特色。

  更因为她觉得阿柳她们离了她还能活,可卫始他们这些侍人,离开她之后就失去价值了,如果他们不跟着她走,杨云海知道后肯定也会杀了他们的。

  所以她想的是把阿柳她们都留下,想办法把卫始他们带上。

  从巴巴的口中,她得知杨云海垄断了辽城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了辽城的女人。长得好的女人在杨云海身边都能过得还不错,他没有打骂人的习惯,也没有虐人的嗜好,最多会喜新厌旧,但就像那个燕女一样,因为这里的女人太少,不是死了就是被杨云海抢了,所以剩下的女人可选择面就大多了。阿柳她们都不笨,在这里找个丈夫,或找几个丈夫都可以,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总比跟着她不知被抢到哪里好。

  “马商应该还在辽城。”她猜,但他应该不会见她了,他可能隐瞒自己仍在辽城的事,让人误会他已经走了,但不等到她送上门,他是不会走的。

  “他应该知道那个商人是谁,那个商人又和杨云海打得什么主意。”卫始道,“我还是觉得,杨太守不太可能会拿公主当饵。”杨云海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手里在公主,他才能假借公主的名义征丁。但今年这几场仗打完后,他明年不征了?后年呢?

  他肯定是想一直藏着公主的。

  之后几天都是风平浪静。

  直到这天深夜,杨云海突然带着人出去了。在沧海楼都能听到远处像打闷雷一样的马蹄声响了很久才消失。

  深夜赶路是很冒险的,她已经发现这个时代的人少有能看清夜路的,大半的人都有夜盲症。

  他们去哪里?

  他们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