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公主城,万应城后,就到了河谷。一路上倒也吃了一些苦。他不知道万应城已经紧闭城门了,路上想补充干粮结果没办法进城去买,只好饿着肚子,幸好天气渐暖,打些野物裹腹倒也不难。

  然后又路上遇到了好几拨流匪,他仗着马快避开了。

  千辛万苦到了河谷,没进城就吓了一跳。

  他以前也到过河谷,那时河谷内外都是遍地良田,现在良田长满了野草,遍地饿殍。

  往城里走,处处可见刑杆和刑圈,这正是云家军营的做法。可这里栓的圈的人不是士兵,而是百姓。

  难道此地……并不心甘情愿做庆王的领地?不然怎么到底是处刑的场景呢?

  城中几乎没了百姓,街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城门前倒是有人看守,验过他的身份后,那些看守的城门卫诚惶诚恐的替他指路,指点他去哪里,对他不敢有半点不敬。

  如此看来,大公子威服众人,也算不错。

  他顺利找到了云重暂居的王家大宅,在这里往来的都是将军与士兵,听说他是凤凰台来的,还是云家家将,一群人立刻将他迎了进去。

  此人见到云重,还未及行礼就吓了一跳。只见云重身受重伤,头、肩、胸、臂、腿皆有刀伤,虽然仍能活动,却也浑身血葫芦一般,没一块好皮。

  云重见到他,挣扎着起来,呼他走近:“可是父王派你来的?父王是不是派兵来助我了?”

  云重期待的抓住他。

  此人想起云山的话,摇头道:“大公子何出此言?大王并未如此吩咐。实在是我想念大公子,听说大公子大败花万里,忍不住就找来了。大公子如不嫌弃,就让我替大公子牵马持缰,做一个侍从吧。”

  云重扔开他的手,怒道:“我不信!父王一定是派兵来助我了!你快说父王派了多少人来?”此人心中更加惊疑,明明一路走来,看到这河谷都在云重的重威之下瑟瑟发抖,怎么云重看起来如此惊惶不安呢?

  云重周围的人连忙扶住他,他仍在喘叫:“父王……父王一定派人来了……一定派人来助我了……一定……”

第637章 什么是计

  云重没办法睡觉,不敢闭上眼睛。哪怕现在已经回到了河谷, 他仍然觉得自己还在战场上。

  昏暗的室内让他感觉有一点点安全了。但一旦看到门口有人来, 或者听到门外有说话声, 甚至听到了外面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他都会吓得想逃。

  都说他把花万里打败了,都说花家被他打败了,可他记得的不是这样!

  他那时受了大辱,只知道如果不报仇,那这一生都不能再抬起头来了。可他已经被花万里抓住了两次,他很清楚,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败的。只是这一次, 他只求能死在战场上, 死在刀枪下,而不是被活着抓住折辱。

  他之所以闯进各城, 把各城的壮丁都给抓来,把各城的粮食都抢光抢干净,其实是为了减弱各城世家的势力。

  他在河谷发现, 不管用什么手段, 什么计谋, 世家都不可能心甘情愿的服从他们父子。世家有的是千百种手段在背后给他们使绊子。

  ——最快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世家全除干净。

  可无故屠杀只会让云家蒙羞。他想不出办法来,所以就想不如在临死前重创世家,然后再轰轰烈烈的死去, 这样父亲来了以后, 既不会再受世家制肘, 他也能以一国太子的身份入土。生时不能为雄,死后应当为杰。也算死得其所了。

  但等上了战场,一切都不由他控制了。

  他也只会命人驱赶着流民往前冲。

  云家带来的七千精兵只余下一百多人还在,他让其中有领兵打仗的经验的人带着从各家强征来的家兵驱赶流民百姓。

  兵都是强征来的,他认为他们不会真心实意为他做战,所以根本也不讲配合,只是分出几路向公主城包围冲过去而已。

  结果中途他就跟其余几路都失去了联系。

  对面花万里用计破了他驱赶来的流民。流民四散奔逃,把战场冲得更加混乱不堪。

  他在战场上只是带着自己的兵哪里空往哪里跑,根本没有认真去追击花万里,也根本没有加入战斗的意思。

  因为真的上了战场后,他才发现……他还是怕死。

  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花万里却渐渐逼近了上来。

  他不敢放下将旗,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花万里挥兵逼上来。

  再然后……

  他逃,花万里追。追着追着,就听亲兵欣喜的狂喊:“花家的旗倒了!旗倒了!”

  他震惊回头,果然看到本来在身后越逼越近的花万里的将旗倒了!后面是空空如也!没有旌旗,只有隐隐的呼声传来。

  他命人就地整休,再让人去侦查。探马速去速回,同样是一副震惊又不敢相信的样子。

  “他们说……花将军被将军杀了……”

  军中的人顿时都看云重,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都期待着他真的另有奇计。

  可云重没有!

  他沉着道:“必是计谋!”

  后面的发展也确实像一个计谋。因为据说花万里被他打败之后,他仍然无法跟分出去的几路人联系,而且继续有人追着他们打。像群狼逐兽,他们就是狼群的目标。他只能带着人继续逃,因为他只敢逃,连回身反击的念头都没有。

  跟着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偶尔他会看到他的人,可不等汇合就会引来更多包围着他们的敌人,于是只能分头逃窜。

  他身边的人也发现了,如果他们只是逃,身后的敌军就像猫戏老鼠一样,半追半打,不像是要专心一意取他们的性命。

  他们就只能继续逃。不知方向,不知昼夜,最后就算看到了友军两边也会立刻远远的避开对方。

  他们就像是群狼爪下的羊群,只能哀鸣挣扎,不能反抗。

  如此过了十几日,他身边的人又是只余下三五百。

  到了夜晚,他们守在一处荒地上,四下无林无山,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圆月,站在马背上能望到百里之外,勉强算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夜晚,敌人不会攻击他们。好像他们也要吃饭睡觉休息,所以也放他们睡觉休息。

  有人潜到云重附近欲刺杀他,被他的家将发现后拿住。可这人就算被绑着要砍头了也在喊:“我们投降吧!!将军!你带我们投降吧!!我不想逃到死啊!!”

  投降吗?

  要投降吗?

  云重握住手中的剑,沙哑地说:“不。我不投降。我宁可死在奸人的剑下,也不会投降的!”

  哪怕他刚才被这个奸细杀了,也比他投降更好。

  他能光荣的死去,死后能享香火祭祀,庆国国民也不会忘记他,他会有一座庙,父王和以后的子孙都会祭祀他,百姓也会祭祀他。

  可如果他投降了,那他就真的会死得无声无息。生前,他只是一个阶下奴,死后,他也没有名字。

  刺客被杀了。可他身后的士兵中一定还有人想杀了他去投降。

  云重继续带着所有人逃。他在等着最后砍下来的刀剑,不管是来身身后,还是来自身前。

  当他们的粮草用尽,在战场上也搜集不到干粮之后,他们开始往河谷逃。

  身后的追兵一日比一日少。

  士兵们都高兴起来,他们觉得这回不会死了!

  云重却总觉得不会这么顺利,不会这么容易,难道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这不可能!

  他的将旗一直没倒,为什么没有人来追他了?不!他们一定一直跟着他!只是藏了起来!

  河谷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河谷四姓,包括李姓,不是逃了,就是死了。剩下的百姓中,男人被他抓走充入军队,在这次围杀中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剩下的老人要么自尽,要么苟延残喘。女人和孩子多数是被卖了,剩下的不是跑了,就是逃了,也有自尽的。

  这里成了名附其实的空城。

  他带着人回来,命人全城搜粮,结果百姓只剩下将近五百余人,见到士兵就跪下瑟瑟发抖。

  这些活着的人是既不敢逃,也不敢死。

  士兵们闯进每一家,不管是百姓还是世家,他们把所有的粮食都找了出来,勉强算是有了可以饱腹的粮食。然后驱赶百姓修筑城墙,建造工事,以备来敌。

  外面有人传说他打败了花万里。

  这一定是个计谋!

  云重认真的对他父王派来的人说:“花将军一定没死!这一定是他的奸计!你快让父王派人来河谷!”那人发现不止是云重一人认为这是计谋,连他身边的人都认为花将军没死,现在外面的传言是计。

  那人一开始认为是云重疯了。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得失心疯的可不少,还有人半夜爬起来掂着刀把一家十几口全给砍了的。但云重一个人可能会疯,他身边这四百多人难道全疯了?

  可让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花万里如果没死,散布这个谣言有什么作用呢?

  他问云重,“就算是真的,为什么?原因何在?”

  云重肯定道:“自然是为了害我!”

  “这……现在外面人人都道大公子乃战神,如果这是陷害,那意图何在呢?”

  云重:“我曾败在他手上两回!如果现在再跟他打,我还是会败!他就是想让我丢脸!让我无颜见人!”

  那人就笑了,“造出如此大的阵势只为了嘲笑大公子?”

  那花万里肯定疯得比云重厉害多了。

  可不管那人如何劝告,云重仍然惶惶不可终日。他拼命加高城墙,命士兵日夜操练,一直让那人赶紧回去报信,请云青兰送更多的人来,好防备花万里进攻河谷。

  那人见此,灵机一动,沉重道:“大公子不知……唉,我虽不想离间大王与大公子的父子之情,但大王只怕另有打算啊。”

  那人就把他的父亲建立云青兰立云重为太子,而云青兰不答应的事给说了。

  当然经过了一番润色。

  在他口中,他的父亲前后求了不下百次,泣血哀求云青兰立云重为太子。而云青兰不但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还直言云重并非是他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云重像被重锤击中,瞬间脑中一片清明。那如影随形的恐惧仍在,但现在带给他更大恐惧的不再是花万里,而是远在凤凰台的父王。

  “我父……当真说过这样的话?”云重阴森的盯着那人。

  “某不敢说谎。大公子如果不信,也可以遣人回去打探。大王的心意,只怕现在营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云重:“……父王想立谁为太子?不是我,难道是老二?还是老四或老五中的一个?”

  那人做势犹豫,被云重再三逼问才说:“只怕非五位公子中的任何一个。观大王心意,似乎是想等朝阳公主诞下小公子后,再立为太子。”

  云重立刻相信了。

  他想起云青兰派他过来颁旨,连他“暗中”把兄弟几人全都带出来都装做不知道。当时他以为这是父王对他的信任,现在看起来,只怕是父王根本不在意他们兄弟。

  他想把王位交给根本还没有落地的,朝阳公主所生的儿子。

  “父王骗我……父王骗我……!”云重咬紧牙关,口中渐渐溢出血味,他捂住胸口,眼前一片黑白交杂,天地倒转,噗的一声,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大公子!!快来人!!”

  无数只手扶住他,让他躺好。过了不久,滚烫的药端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下去。

  云重挣扎着起身,指着来给他报信的那人:“把他……关起来……”亲信立刻将那人绑起来拖下去。

  云重现在面无人色,白中透灰,他靠在从人身上,喘道:“此人……是奸细。他说什么……都不要听信……派人给父王送信,光明正大的送去,就说……河谷一切齐备,请父王归国。”

  从人惊讶道:“这……王宫还没建好呢,现在请大王回来真的可以吗?”云重无神的双眼投向不知名的地方,他点点头说:“可以。现在正需要父王回来主持大局。”

  ——父王会回来吗?

  ——对了,外面传说他是战神,打败了花万里。

  ——父王如果不回来,就是怕他弑父吧?

  他要看一看父王到底会不会回来。

  ……是不是还相信他这个儿子。

第638章 士与民,民与士

  “为什么又要……普查?”祁连山化名齐山, 扮作一个家道中落的乡绅, 带着老妻幼孙在公主城外。

  祁家的人全都改姓齐, 自称是河谷外一个叫齐家村地方的人, 除了祁连山身为族长能当个“读书人”之外,其余的祁家男丁全都要去种地。

  因为根据公主城的法律, 种田的百姓不必服役。这个役只是指兵役,一般的修城墙修护城河修路什么的还是要把人给抽去的。不过这个役也可以用钱赎买,交够了钱就不必去服役了。

  所以祁家人才一到公主城就先买地, 因为附近的地早就被别人给“登记”过了, 他们想要,只能从别人手里买。

  第一次登记的人不必交任何钱, 只是需要把荒地变成田地, 要开垦,要耕种。地可以交易可以买卖,但地价却由衙门规定好了,卖之前由衙门请来的“田翁”评定这地是不是良田,该卖多少钱。

  田翁也是公主城才有的一种特别的“爵位”。祁连山在研究过公主城的鲁律后, 判断这是“爵位”。但它不是赏给有功之人的, 而是赏给有能之人的。

  田翁就是擅长种地的百姓,他们需要会种超过五种的谷稻,能防制害虫, 还会给庄稼治病, 什么白斑病、烂叶病、烂根病, 只要是发生在庄稼身上的病, 他们会治三种就可以当田翁了。

  衙门给田翁评级之后,他们就等于是公家的人了。当百姓们的庄稼出了什么问题,衙门就会让会治这种病的田翁去给百姓调治庄稼——如果有人不会治,或是超过十次没有治好,那他就会丢掉这个“爵位”,还要受罚。

  当然,如果治好了,不止百姓要送谢记,衙门也会给赏钱。到了年末论功评级时,这些功绩都可以让田翁再往上升级,升得越高,衙门每回给的赏钱也越多。

  祁连山一看就想去当田翁。祁家在河谷种地有七百多年了,连《田册》、《稻册》、《水册》之类的田书都写过不下百册。祁连山自己也著过一部田书,本来想等他百年之后交由儿孙,此时拿出来,只怕他这田翁能一口气坐上九级呢。九级田翁都可以封博士了!

  据说博士是由鲁王王令册封的,有冠有袍,每年还可以入宫领宴。

  祁连山想到这里都有点激动了!

  祁连山依令登记之后,回到院子里就看到李氏正带着家里的女眷们纺线织布,纺车摇啊摇啊,发出整齐又缓慢的声音。

  他不由得驻足在旁,欣慰又充满爱意的凝视着李氏。

  这一次祁家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从河谷逃出来,多亏了李氏。是她建议他在云重登门要粮时不要反抗,尽数给他。同样也是她坚持在云重前脚离开河谷后,就要带着全家出逃。没人知道他们跑了,连祁家的人都有很多在出城时根本不知道他们这是在“逃”,只以为是去城外的田庄上而已。

  这一走他们就成了逃人。如果被抓回去,全家,包括子子孙孙都只能世代为奴了。

  逃走的路上,祁连山还不停的后悔,但等他们在公主城外安顿下来之后他就没有再后悔了。

  虽然现在家里男人都要去种地,女人都要纺线织布,不能使唤奴婢,还必须隐姓瞒名。

  但家里再也不用担心云贼突然带兵上门了。

  老人不再惊慌,小儿不再恐惧。男男女女,从此可以安心度日。

  至少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不像王家……

  祁连山没有打扰那些女人。这公主城因为是鲁国公主当家的关系,女人在这里可跟河谷大不一样呢。

  女人在这个城中可以有房子,有地,有奴仆,哪怕没有父母,也可以自己决定婚事,招赘上门。赘婿要改姓,认为义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从母姓的。

  现在他就害怕李氏会不会带着孩子离开他。他一直都知道李氏比他更果断,也更有冲劲。他现在家业败亡,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到家乡,能不能重振祁家,说到底,是他拖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