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顾齐修知道女儿不喜这门婚事的,可是倒没想到她这么柔顺的性子,竟然如此直白地拒绝,不免问道:“为何?那沈家公子我也打听过,虽则身子骨并不好,可是却也并无大碍。”

阿烟听父亲这么说,不由暗想,这身子骨的事儿,外人哪里知道呢,真是要嫁过去,你亲身体会了,方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这些话,作为女儿家,她却是不好对父亲直接讲了的。

她略一沉吟,便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

“父亲,你是有所不知,因那晋江侯府的公子生得实在是俊秀风流,我们女学中的姑娘们多有讨论,我那要好的同窗何霏霏,她倒是打探到一些消息。”

顾齐修听了,微诧,皱着眉头问女儿道:“什么消息?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阿烟清澈犹如宝石一般的眼珠儿动了动,便开始编造故事了:

“霏霏打听到,这沈从晖身子骨看似还好,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听说这些年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从来都是离不开汤药的。更甚者,那些大夫断言,说是,说是——”

阿烟吞吞吐吐了下,一排整齐好看的贝齿轻轻咬着嫣红的唇儿,却是不往下说了。

顾齐修纵然是个政坛上的老狐狸,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女儿和自己耍什么心眼儿的,是以当然是想都不想的信以为真,当下忙问道:“说是什么?”

阿烟见父亲逼问,这才慢吞吞地道:“说是这个沈家二公子,这辈子怕是没有什么子嗣了。”

顾齐修当下不疑有他,紧皱着眉头,负手站在那里,一句话不曾说。

其实这事儿别管真假,但凡传出来这消息,那这沈从晖自然身子骨是个不行的。

他的阿烟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姑娘,自然不懂这些,更苦的是她母亲也去得早,李氏又是个不可信的,是以对于这些事,真是没人教她。

可是他这个当爹的,却不能不为女儿着想。

若是这个消息属实,那就是一个火坑,他哪里能让女儿往火坑里跳呢?

于是顾齐修在那里默默站了很久后,终于紧皱着眉头道:“阿烟,不必说了,你先回房歇息去吧,这个事情,为父自然会想法子的。”

阿烟看着父亲站在那里的背影,只觉得那昔日风雅的父亲,如今却是一脸沉重。

她心间泛起一丝歉疚,其实自己终究是让父亲为难了。

可是上辈子走过的路,她不想再走。纵然这一世其实是和上一辈子不同的,她也再也不愿意走一遍了。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低下头,默默地走出去了。

阿烟刚一回到房中,就见顾清正等在西厢房呢。

他个小人儿,现如今穿着小棉袍,鼓鼓囊囊的,像个棉球一般,偏他生得粉白玉润的,这么一个圆滚滚的粉团儿坐在那里,皱着小眉头,凝重地望着自己。

阿烟原本是满腹的心事,如今看到顾清这样子,也终于忍不住笑了,上前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呢?”

顾清绷着白胖的小脸,一本正经地皱眉道:“姐姐,刚才有个人来找我了。你是见呢还是不见呢?”

阿烟挑眉,淡道:“哦,是谁?”

说着这话时,她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了。

果然,顾清瘪了瘪嘴:“是沈哥哥。”

阿烟听着这个,沉默了下,却终究是道:“他如今在哪里?”

顾清望着阿烟:“他就在二门外等着呢,如果姐姐不喜欢,可以不见的。”

其实顾清自然不傻,他明白沈越来找自己姐姐,显然是为了那刚下的赐婚圣旨的事儿,而姐姐看起来也并不像嫁给晋江侯府的二公子的,只是不知道这沈越过来做什么?难道是劝姐姐嫁过去?

顾清嘟哝着小嘴,瞅着自己姐姐:“要不然我跟着姐姐一起去?”

阿烟看着顾清那小神色,竟仿佛怕自己被沈越欺负了去一般,顿时只觉得满心的沉重仿佛都消散了去。

她轻笑了下,道:“你在这里留着便是了,到底他和你要好,若是你去了,反而彼此面上不好看。”

当下阿烟叫来了青峰,吩咐道:“青峰,你先去命人那些茶点过来,伺候小少爷吃着。”

青峰自然是笑着应了,一时用了几个碧绿小碟儿盛放了一些糕点,里面有好看的玫瑰酥,也有梅花香饼,更有用雪水化了后和着香薷和厚朴做成的香薷饮。其实这些糕点吃食都是阿烟特意命人做的,里面的配料都是阿烟一一过目的,将那些容易导致发胖的食物去掉了,并替换为了能够减掉身上肥肉的食材。

其实这些日子跟着那武师练武,顾清已经比最初的时候瘦了一些,可是他到底是个胖子,减肥并非一日之功,总是要慢慢来的。

当下阿烟看着顾清坐在那里吃着糕点,她自己走出西厢房,只带了小丫鬟云封前去二门外,一路上自然遇到了几个打招呼的仆妇,都是笑吟吟的。

其实在看到沈越之前,阿烟已经想过了用什么面目来面对他。

这个时候他过来,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感叹下往昔,说着婶婶你终究还是成为我婶婶了,另一种则是婶婶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成为我婶婶了。当然了,他的表达必然会较为含蓄。

无论以上两种意思是哪个,其中的意味对于阿烟来说,总是带着点命运捉弄的意思。

你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最后还是逃不过去当他沈家二夫人的命运。

阿烟想到这些,唇边便泛起嘲讽的笑来。

今生今世,她怎么可能选择和上一世同样的一条路呢?

可是当她见到沈越的时候,她准备好的满腹话语却没有说出。

一直到这么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可以忘记,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就如同她说,一切的心动不过是蜻蜓点过水面,涟漪散去,水中无痕。如果那个男人在你心里刻上了很深的印记,你可以选择自欺欺人笑着说我根本你不在乎,可是却无法忽略午夜梦回之时心间一点点的抽痛。

此时的沈越,穿着一件粗布棉袍,那棉袍上还有一个补丁,补丁是深蓝粗布,或许是那个打补丁的人唯恐这补丁太过突兀,所以特意用那深蓝粗布剪裁成祥云的形状,针脚细腻做工用心,看着倒是有几分意趣。

当然了,再多的意趣,也无法掩盖这是一件极为粗俗廉价的粗布棉袍的事实。

这棉袍实在是和他昔日白玉小公子般的样貌不太相衬。

阿烟望了那粗布棉袍半响后,终于道:“我的侄儿,素来是个记性好的。”

其实当年她给他做的那件棉袍,后来旧了破了也小了,就被她改做其他了,记得是做成了一个棉垫,以便在沈越寒夜读书的时候铺在椅子上。

难得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能记得这么一个棉袍,竟让人仿造出来了。

沈越扯唇,苦笑了声:“婶婶,在你心里,我是怎么样的人?”

阿烟摇头:“我不知道。”

沈越拧眉:“婶婶,我从十三岁起便在你身边,我们十年相伴,你竟不知我沈越是什么样的人?”

阿烟神情轻淡:“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许是我们距离太近了,以至于我没办法看清楚你是怎么样的人了。”

这个少年只比自己小三岁,可是自己却是把他当成亲弟弟亲侄子甚至亲儿子一般地看待,呕心沥血地照料他,为了他,真是付出一切。

这样的自己,眼里心里只觉得沈越聪颖可爱,沈越孝顺善良,哪里还看得到其他呢?

但是从他为了功名利禄而放弃了她亲手订下的那门婚事时,她就已经不知道了。

上辈子的顾烟其实是迂腐的,迂腐的会用十年的操劳只为了当日一句的承诺。

那个时候的她,就不懂这个侄子了。

沈越凝视着阿烟,忽而笑了下。

他叹了口气,忽而问道:“婶婶,你不想嫁给我二叔了,是吗?”

阿烟疏远地扫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答言。

沈越忽而走到近前:“婶婶,那你告诉我,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的声音有点低,带着十几岁少年特有的沙哑低柔,不像成年男子那么低沉,却有几分小孩子的稚气。可是他这么问着的时候,就仿佛只要阿烟说出要求,他便一定会去做到一般。

阿烟听到这个问话,凝视着这个尚且年幼的沈越,慢慢地道:

“世事如水,我却如浮萍,纵然为相府千金,却依然万事不得做主,不过随波逐流而已。我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却明白趋吉避凶。”

沈越抿唇笑了下,喉咙间却有几分哽咽:“婶婶,你说的,我明白。”

他走到窗前,幽深干净的眸子望着窗外的雪,用少年特有的低哑声音道:“我知道,婶婶对叔叔伤心了,对沈越失望了。从当年我悔了冯家那门婚事的时候,你就开始对我失望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儿,我给婶婶写了很多很多信,也派了人去找婶婶了,只可惜,婶婶怕是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吧。当年婶婶临死前曾去过我的府邸,我也并不知情。”

阿烟听着这些迟来的解释,却没再说什么。

其实当沈越说这些的时候,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她当年去找沈越,也是在绝望之中抱着一丝的希望,后来那丝希望彻底被打破了。

如今他说这些,只是到底让她心里明白,自己前世养得那个沈越并不是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尽管他让自己失望了。

积雪将夕阳反射如屋内,两个人都笼罩在淡淡的红光中,就在这红光中,沈越转回身,朦胧中,他看不清阿烟的神情。

于是他最终轻叹了口气:“婶婶,假如你不想嫁给我二叔了,那就不嫁吧。”

就在他想转身这么离开的时候,阿烟忽而开口:“是谁杀了我?”

沈越微僵,没有说话。

阿烟轻叹口气:“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第 63 章

沈越沉默了很久后,唇边终于勉强抿起一点苦笑来,黑眸静静地望着阿烟。

他这么一个神情,阿烟便知道自己必然没办法知道答案了。

果然,沈越道:“婶婶,你不必知道这个。”

他停顿了下,眸中浮现暗沉沉的光芒:

“那是上辈子的事儿,这辈子的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根本不会再发生了。我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阿烟再次问道:“李明悦……她知道吗?”

沈越摇了摇头:“她很早就死了,不过比你晚一两年罢了。”

“怎么死的?”阿烟盯着沈越的眼睛,继续问道。

沈越望了眼阿烟:“她和萧正峰一直夫妻不和,酗酒成性,算是饮酒过度而亡。不过和你的死并没有任何关系,纯属一个意外。”

阿烟又问:“那你呢,你怎么死的?”

沈越默了下,笑道:“在婶婶去世后,我活了十年。十年后,我生重病而死。”

阿烟点头:“我明白了。”

沈越试探地道:“婶婶,你……”

他没能说出口的话,阿烟明白,点头道:“你放心,那是上辈子的事儿,我不会去想着报复什么。”

那个杀死她的人,沈越一定很熟悉吧。

她这个侄子,在她死后一定会设法为他报仇的。

可是他应该并没有,没有的原因是他不能。

沈越听到这话的,微微垂着的黑眸有一丝无奈,不过他只是抿了抿唇,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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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沈越离开了,她走出暖厅,穿过垂花门,顺着游廊回到了自己的西厢房。

顾清依然等在那里,正在青峰的服侍下吃着阿烟特意为他准备的糕点。不过显然他吃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见到阿烟终于回来了,如同一个肉球般弹跳了起来,忙走到阿烟身边,牵起阿烟的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

“姐姐,是不是他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顾清见姐姐眉眼间有些淡淡的,显然有些担心。

阿烟垂首看向弟弟,这辈子的亲弟弟,骨肉至亲,那么紧张地关心着自己。

她忽而笑了,忍不住弯下腰,抱住了顾清。

“阿清,我没事,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阿烟亲昵地捏了捏顾清肉乎乎的小脸蛋。

顾清撅了撅嘴:“姐姐,你不喜欢嫁到他们家,咱们去求爹爹,求皇上,大不了不嫁。”

阿烟淡笑着点头:“放心,这些事父亲会处理好的,你啊,就先好好练武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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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齐修在女儿离开后,便径自去了宫中求见永和帝。

当时永和帝已经下榻去了皇贵妃的寝殿。

就在皇贵妃的寝殿中,永和帝是颇不安宁,却是因为皇贵妃的哭诉。

原来燕王自从那日被阿烟下了冷脸,想要求赐婚又被拒之后,知道此事急不得。

作为一个男人,你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什么不能得到呢?

如果你没有办法爬上那个最高的位置,那么一切都是空谈,即使你娶了,也不能长久。

更何况,如今的燕王,并不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于是自从那次后,燕王一直忙着,忙得不见人影,也从来没有去看过阿烟一次。

这一日,他刚进宫拜见自己的母妃,就听到消息说父皇赐婚晋江侯府和顾左相府了。

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在这里为了未来费尽心思,她却可能随时成为别人后宅的妇人。

于是燕王直接不顾其他,窜进了皇贵妃这里:“母妃,往日总是劝儿臣要忍耐,可是今日今时,你要儿臣如何忍耐,难道竟然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不成?”

皇贵妃叹了口气:“栔熙,那我倒是要问你,你是想要一个女人,还是要这个天下?”

燕王眸中微沉,淡道:“天下我要,阿烟,我也要。”

皇贵妃望着自己那俊美的儿子,忍不住摇了摇头:“栔熙,你可知道,你父皇心性多疑,素来对能臣悍将多忌惮?”

燕王皱眉。

皇贵妃一边品着一盏香茗,一边道:“如今我问你,齐王身为皇长子,你父皇却一直对他极为冷淡?”

燕王并不知母妃为何提起此事,当下皱眉道:“为何?我只隐约听说,他的母妃当年发了大错,惹怒了父皇。”

可是皇贵妃却笑了下,摇头道:“别傻了,他的母妃温柔和顺,当年可是皇宫里最受你父皇宠爱的美人儿,当年她宠冠后宫的时候,你母妃我还在一处角落里人所不知呢。”

燕王心间微动,一时也不免疑惑,只因齐王之母妃,当年是后宫一大禁忌,几乎无人敢提起此事。当然了,也有人传闻说,是齐王的母妃与人私通,是以父皇龙颜大怒,然而一切却都是做不得准的。

此时皇贵妃对着自己的儿子,却是款款道来:“当年齐王的母妃本姓贺,乃是当年镇江侯的亲妹妹。这镇江侯战功赫赫,在朝中地位非凡。若不是后来出了事儿,可轮不到今日的威武大将军在朝中这般威风。”

燕王瞳孔微缩,忙上前问道:“那后来呢?”

要知道他从来不曾有人提起过什么镇江侯。

皇贵妃妩媚地笑了下,越发叹气道:“这镇江侯啊,在一次和北狄作战之时,弹尽粮绝,死伤无数,据说身边只剩下十三位近卫。此时北狄数千将士上前将他围困。栔熙我儿,若是你面临此等境况,又该如何处置?”

燕王紧皱眉头,沉声道:“十三位近卫,弹尽粮绝,此时必死无疑。若是壮士,挥刀自刎,引颈一死,方为壮士之举,亦能留名青史。若为胆小之辈,自然是投向敌方,从此后为叛国之贼。”

皇贵妃眸中泛起一点凉意:“不错,你说得这两个,都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一个壮志成酬,一个苟全性命,可是那位镇江侯,想法却实在异于常人,他选择了第三种办法。”

皇贵妃笑了下,继续道:“这位镇江侯此时此刻,便做了一个决定,要假意投降,之后意欲砍下羌王项上人头。”

燕王眼前一亮,不过随即又黯了下来:“这个办法自然是极好,可是却未必能够成功。这些年来,我大昭从未听说过此人,想来这个人是败了。”

而且应该是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败了,是以再也没有人愿意提起,甚至于连累了远在深宫的齐王之母。

皇贵妃点头:“不错。当年他假意投降,可是你的父皇却并不信,凭着风吹草动的一些消息,便一怒之下命人将镇江侯的妻小尽数抓来,一一砍首示众。当年齐王之母容妃,那是你父皇的心口爱,可是你父皇却依然将她囚禁于冷宫之中,从此不得踏出冷宫一步。”

燕王略带魅惑的眸子此时微寒,脸上颇有些动容:“那后来呢?”

皇贵妃笑中掺杂了一点凄凉:“当时镇江侯万事俱备,正欲行刺北狄王,然而消息传来之后,这位镇江侯吐血倒地,大病一场。病愈之后,他痛呼三声,之后自砍左臂,写下血书,命人送回大昭。那血书字字血泪,悲壮慷慨。而之后呢,这位镇江侯,也就真得投降了北狄国。”

燕王听到这里,已经是浑身背脊发寒:“后来呢?”

皇贵妃依旧轻笑,摇头道:“没有后来了。”

燕王挑眉:“镇江侯从此留在了北狄?”

皇贵妃轻轻点头:“嗯,至于那位容妃,便自戕于冷宫之中了。”

燕王握了握拳头,咬牙道:“这么说来,若不是当年之事,今日的齐王,必不能小视?”

皇贵妃听儿子这么一说,却是笑叹一声:“问出这话,你也是傻了。当年若不是因为此事,你母妃我也不会承宠于帝王前,便不会有你了。当然了,若是没有此事,太子之位十有八九便是齐王的了。”

当年的皇后,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妃子罢了,若不是因为这事儿,皇后的位置上坐的本应是齐王之母容妃,而齐王,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