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乙继续道:“遍观我犬戎军中,在下只服将军你一人尔。说句不恭敬的话,没藏裴真若不是没藏太后的亲侄儿,焉能在将军之上。”

嵬名山却不接话,你梁乙是梁皇后的族人,如今太后专权,你们梁家和没藏家矛盾日深。谁人又是不知?想让我搅入你们这趟浑水,却是想也别想。

看你们谁家挣得胜出,再来寻老子不迟,老子只想专心打仗,谁耐烦管你们的弯弯绕绕。

他撇下梁乙,向着营地鹿角之侧,关押战俘的地方走去。

栏柱上栓着不少晋军俘虏,有些是普通士卒,有些甚至是奴隶。

嵬名山看着一个肩膀上印着奴印的奴隶,想起那个身着红袍,浑身浴血,连手都抬不起来,却誓死不退的敌人。那人也是个奴隶。

“你们晋国的奴隶,都这么效忠主人的吗?”嵬名山开口问道。

那个奴隶看了他一眼,侧过头不说话。

“我真是想不明白。活在最低贱的底层,被人像畜生一样使唤打骂,竟然还一个个养出奴性来了?”嵬名山从外袍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不仅不反抗,还上杆子为主人送命?”

那个奴隶呸了一声,“你这个蛮子,懂个屁?去年冬天,若不是主人广设粥棚,还给我们安排了有屋顶有茅草的地方过冬。我早就冻死了,多活了这几月,把这条命还给这样的主人,也算值了。”

“何必同这个蛮子多言。他如何能明白主公之好。”边上一个晋军士卒插口道,“冬日最冷的那一日,我们全家都没饭吃,我去粥棚,还是主公亲自为我打的一碗粥,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效忠主公了。何况,便是死了,我的家人,依旧有田种,有钱领,我儿子还能继承我的爵位。我死也……”

年轻的士兵,毕竟还是有些畏惧死亡,后面的豪言壮语,在铁塔一般的敌方将军面前,没敢说出口,咽回了肚子。

嵬名山眼中透出郑重之色。

这个晋越侯,是个人物,不好搞,这次没藏裴真恐怕要吃大亏。我还是带好自己的兄弟,静观其变。

没藏裴真亲率大军攻城。

此次,汴州城内的晋军,一反往日坚守不出的状态。只见城门大开,战旗昭昭,涌出晋国军马,列阵排兵,同犬戎遥相对峙。

两军相接,各自放箭,射住阵脚。

犬戎大军旌旗开处,拥出一鲜衣亮甲,虎躯狼腰之将,军前叫阵。

晋军中闪出一黑衣黑甲的小将,一言不发,打马前来应阵。

擂鼓方响,战马交错而过,一招之间,那人高马大的戎将,便被一枪挑下马来。

那黑袍小将尚不罢休,回身抽出腰刀,寒光一闪,斩下敌将首级,将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高高举起。

晋军中爆发出一阵嘶吼,人人抽出武器,红着双眼,向着敌方阵营冲去。

……

墨桥生率领晋国新军,奋勇冲击,阵前连斩敌军数将,直杀入敌方中坚方阵。

没藏裴真眼见晋军将领,转眼之间竟杀至自己眼前,一时乱了手脚,慌忙后撤,各部队失去了指挥中枢,立时大乱。

贺兰贞率部赶到,同墨桥生前后夹攻,一时杀声震天动地。杀得血流成河,积尸成山。

犬戎八万大军土崩瓦解。

士兵争相沿着汴河逃窜,一时之间,碧江被血水染红,尸体几乎阻断了河流。

没藏裴真带少数精骑,踏着死尸渡过汴河,一气逃出数十里,方才逃脱。

嵬名山见势不对,早早调拨自己的部卒,沿途收拢溃散的残兵,一路直奔回郑州不提。

围困汴州月余的犬戎大军,终于被击退。

晋军士卒缴获了犬戎军溃退时丢弃的军用物资,各种辎重堆积如山,连搬了数日。

上下军士,记功领赏,登录户籍,申请田地。城中军民一片喜气洋洋。

在程千叶所驻的行辕内,将帅们更是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主公,汴州大捷,我军士气高涨,卑职请领一军,乘胜追击,直取郑州!”贺兰贞请缨。

“不不,我们不打郑州,再打下郑州,犬戎的仇恨,就全拉在我们大晋一国之身了。我们没有必要那样做。”程千叶站在墙上的一大张军士舆图之前。

她骈起白皙的二指,点着地图上一个点,“下一步,我们拿下这里。”

满殿的将帅,齐齐转头看向墨桥生,墨桥生的脸刷地一声红了。

琪县。

韩全林当初以一城之地换墨桥生一人之事,早就传遍了全军上下。

程千叶的手指从中牟通过琪县一路划到汴州。

“打通这条路。汴州和我大晋便相通相连。”她看向墨桥生,“墨将军,你可愿领新军出征?”

墨桥生不发一言,双手用力一击,低下头,抱拳行礼。

如果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就得哭了。

程千叶嘴角勾起一点笑,桥生等这一日想必很久了,好在来得也不算晚。

西山的日月泉中,

程千叶和姚天香靠在汉白玉砌成石阶上,泡在冒着袅袅白烟的泉水中,看着头顶的枫叶偶然悠悠落下一片。

姚天香舒了口气:“这才是享受啊,这些天可把我累惨了,我活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罪。”

“谁叫你跟着忙上忙下的,好好在院中待着休息即可,何必如此累着自己。”程千叶笑道。

“你以为我想啊。”姚天香白了她一眼,“你看看你身边,连那个丑了唧的侍女,和一个豆丁一般高的丫头都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我好歹是你的正妻,好意思躺在屋里玩么?”

“我说你身边怎么连个像样的伺候之人都没有,就一个吕瑶长得还不错,可是整天捧着账册东奔西跑的,好像钻钱眼里去了,大失格调。另外听说有个萧秀,我却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全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婆子,还有几个丑了唧的侍女,你这还有点国君的样子吗?”

“这样才衬得你美啊。”程千叶摸摸下巴,“我有天香公主你撑门面,也尽够了。”

姚天香咬着牙,笑着在程千叶胳膊上掐一把。

两人笑闹了一阵。

“诶,”姚天香把身躯埋进水中,朝着别院的外门抬了抬下巴,“你确定他不会偷看?”

程千叶笑了,“如果他看到了,我就顺理成章的告诉他真相。”

此刻浴场门外,坐着一身黑衣的墨桥生,他怀中抱着佩剑,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

一墙之隔的门内,传来一阵阵笑闹之声。

那是主公和他的妻子。

墨桥生反覆告诫自己。

他抱剑的手反覆的拽紧又松开。

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我胸口又酸又痛。

墨桥生不知道园内的两人,也正在悄悄议论着自己。

“你派他出去打仗,你舍得吗?”

“这是他内心真正的愿望。他是一颗能发出光的宝石,我不想只把他锁在自己盒子中,不让人看见。”

“放他去飞之前,总得把他正法了,不要怪我没提醒你,这男人,你一放手,没准就真飞了。”

“不说我们没到那个程度,”程千叶笑了,“便是我如今的身份,如今想要做的这些事情,也不允许我行差踏错半步。”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怕一个不小心怀上了身孕嘛。”姚天香附在程千叶耳边,悄悄道,“我那什么都有,我送你一整套,全新的。保证你不表明身份也能把他搞得服服帖帖的。”

第50章

墨桥生守在浴场的门外,

见到程千叶和姚天香从浴场中出来,急忙起身相迎。

谁知二人看着他,齐齐露出了一种意义不明的神色, 使得墨桥生莫名有些惶恐。

程千叶的面孔不知是因为泡了温泉, 还是其它原因, 微微有些泛红, 她笑着招呼墨桥生一起上马车。

姚天香挽着程千叶的胳膊, 伸出白腻的手掌,附在程千叶的耳边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给你们点独处的机会。记着,手不能软,一次搞定他。”

程千叶哭笑不得,在她腰上掐一把:“就你最能皮。”

姚天香咯咯的笑了起来, 登上了随行的另一辆马车。

天色渐晚。

两列士师开道,持戈武卒相随。

一行人马,在晚霞中下山回城。

程千叶坐在宽敞的马车中, 斜靠在一张案几前, 持着一份军报细细研读。

她很快陷入沉思中, 一双疏朗的俊眉微微颦起。

墨桥生跪坐在侧。

主公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拥戴, 开始展开他的雄途大志, 因此也越发的忙碌起来。

他给了自己更多的信任, 更多的机会,让自己能凭借自己的能力,逐渐抬起头, 直起腰,得到了他人平等的对待,尊敬的相看。

墨桥生觉得自己的血一日日的热了,破败的心脏被豪情充满。

当他站起身以后,才发现眼前的天地竟然是如此的广阔。

就像获得了重生一般。

他心潮澎湃的急于跨入这波澜壮阔的世界。

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依旧会想起睡在主人床榻前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从床沿上伸下来,轻轻摸着自己脑袋的手。

得到了这么多,我既然还不满足。

墨桥生悄悄抬头,看着程千叶专注书案间的侧颜。

他知道主公很重视这次出征琪县的行动。

他甚至知道主公顶住了压力,独断专行,让新拿到军功,刚刚拜四级爵位他率军出征的真正意图。

琪县。

墨桥生想起在那个阴雨瓢泼的夜晚。韩全林对他不依不饶。

他身在冰冷的绝望之中,以为自己将陷入黑暗的深渊。

是主公伸出温热的手,牵住了已经放弃希望的他。

主公对他人道:“别说区区一座琪县,便是十座,他都有一天,会替我拿回来。”

不止是琪县!

我此生都将是主公手中的刀!

主公目光所向之处,便是我的战场。主公但有所愿,我必将其夺取,亲手奉到他的面前。

君恩似海难言谢,我以此身报君王。

程千叶突然的侧过头来,墨桥生的视线躲避不及,被逮了个正着。

程千叶端详了他半晌,笑了起来。

“来,桥生。到我身边来。”

墨桥生移动身位,低头跪坐到程千叶的身侧。

程千叶那斜靠在黑檀案几上的胳膊伸了出来,展开手掌,白皙的掌面摊开在墨桥生眼前。

墨桥生慌乱了一下。

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了那柔软的掌心之上。

那温润的触感刚一传来,那手掌就一下的收紧,握住了他。

柔腻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墨桥生感到自己的呼吸瞬间就乱了。

“桥生,天香第一次来,我陪她一下。以后的时间还很多,我们两再自己来。”

墨桥生的脸瞬间涨红了,主公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穿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那只手拉扯了一下,墨桥生毫无防备,一个跌列。他急忙伸出另一只手,撑在案桌上,才不至于整个人摔到程千叶的身上。

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纤毫毕现的肌肤,闻到了主公身上传出的一股淡淡幽香,心跳像战场上的擂鼓,一声声的响了起来。

“桥生。”程千叶斜靠着桌案,点着摊在桌上,自己亲手绘制的一张舆图,“琪县驻军不多,韩全林新败,估计也没什么精力来管这个离他甚远的土地。你只要稳扎稳打,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

“但是你依旧不可大意。你初次领军,务必慎之又慎。不论战况如何,你都不可莽撞,最重要的是,你本人不能够有事。”

墨桥生看着程千叶轻轻开合的嘴,主公的话似乎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他第一次听不清主人说的是什么。

“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上一次之后,就一直忙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亲近片刻。

程千叶看着眼前春花绽放的蓝宝石,按耐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一把提起墨桥生的衣领,把他按在桌案之上。

墨桥生看着那越靠越近的面庞,一瞬间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整个人处在窒息的边缘。

可是主公却那么的过分,偏偏不肯干脆的判他死刑,嘴角勾着坏笑,一点一点的俯下身来。

我可能要死了,他闭上了眼。

那柔软又滋润的事物终于触及了自己的双唇。

他感到自己轻轻颤抖了一下。

“别哭啊。桥生。”

墨桥生听见一声叹息。

那人覆盖了他的双唇,闯入了他的世界。带他一起进入了无法自拔的快乐深渊。

行至驻地,姚天香看着满面通红,匆忙告退的墨桥生,好奇的靠了过来。

“你真的在车上就把他给吃下去了?”

“哪能呢?我就尝了个甜头。”程千叶舔了一下嘴唇,看着墨桥生匆匆离去的背影,回味了一下。

“你看他那么害羞,这样就受不了了。我哪里下得去手。”

姚天香白了她一眼:“我看你是不敢,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也就是个纸老虎,比我还不如。”

“胡说,我可是你夫君,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在城内行营驻地,低等的伍卒们,十人一组,住在土胚搭盖的简易茅草房内。

房内略微高出地面的土胚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便是士兵们睡觉的大通铺。

杨陆厚坐在通铺的边缘,捧着一碗粗糙的粟米饭,大口扒拉着。

“睡觉有屋顶,三餐都管饱,每日太阳下山就休息,还不用挨揍,啧啧,日子过得美滋滋。”

“你这算什么美滋滋,你看盛哥,等打完这战,有土地,有大屋,再娶个漂亮的婆娘,往家里炕上一摆,生几个大胖小子,那才叫美滋滋。”

“对了盛哥,你干嘛非和兄弟们挤在这里。你如今拜了二级上造的爵位,封了百夫长。听说百夫长都有自己的单间,里面有床,还有软软的被子,每天多领两个白馍,有时候还有肉呢?”

屋内的几个低级士伍不解的看着躺在通铺上,架着腿的盛哥。

“想吃肉?”盛哥口中叼着一根稻草,看着头顶的天花板,“明日开始操练新军,十人为一什,百人为一队,都要定期考验。我现在是百夫长,你们是我的兄弟,谁到时候能给我争口气,我分例的肉就赏谁。”

几个都是由奴隶刚升上来的士伍们听到肉字,都齐齐咽了一下口水。

“那是必须的啊,我们都听你的,盛哥叫做啥,咱们就做啥。”杨陆厚急着表忠心。

第二日,天濛濛亮。

杨盛赤着上身,在水井边取水冲了一把脸,早早来到校场。

微冷的晨雾中,他看见校场中已有一个上下腾挪的黑色身影。

那人听见脚步声,收住枪势,转过身来,

杨盛认出此人,正是一战连斩敌军数将人头,一举拜四级爵位的墨桥生。

此人和自己同为奴隶,却一战成名,官封校尉,领五千人。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上司。

杨盛跪地行了个军礼:“卑职杨盛,列百夫长之职,见过校尉大人。”

墨桥生点了点头:“来得很早。”

杨盛抬起头,裂开嘴:“小人是个粗人,一直很仰慕将军的威名,今日正好还有些时候,不知将军可否抽空点拨小人一二?”

墨桥生看了杨盛一眼,一指武器架,“挑兵器。”

他知道这个男人心里不服他。

对于不服气的人,墨桥生没有多余的办法。

不服,打到服为止。

天色亮了,校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杨陆厚来到校场,看见校场的正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

他挤进人群,向内一看。

只见场中两名猛将,正斗得难分难解。

一人混身黑衣,使一柄铁枪,雪亮的枪尖,如银蛇吐信,照得漫天寒光闪闪。

一人精赤上身,舞一柄百练钢刀,刀风赫赫,煞气冲天,有如虎过山岗。

猛虎战雕龙,雄鹰对巨蟒。

众人如何见得这般猛斗,一时看得连声喝彩。

“哎呀,盛哥!”

杨陆厚眼见着盛哥又在和人比对,登时兴奋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盛哥打架可从来没有输过,他们那一片的奴隶,都被盛哥打怕了。

但这一次,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还不待杨陆厚为鼓气喝彩。

盛哥已经败下阵来,他跳出圈外。

一手撑着地,头上的汗大滴大滴滴入地上的红土之中,口中喘气:“我服输了。”

墨桥生收起枪,弯腰伸手扶起他:“你很好,将来必不止百夫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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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墨桥生:姚天香,不准你教坏我主公。

姚天香:墨哭包,你想怎么地?

墨桥生:Q-Q

第51章

这是一个面积中等的校场, 正好可以容纳五千士兵操练所需。

整个场地用黄土找平,外围设有栅栏、拒马、鹿角和哨岗。内部设有将台,金鼓, 令旗, 武库等设施。

左右是大面积的简易土胚茅草房, 和一些因为突然增加了大量新兵临时搭盖的帐篷, 以供驻军休息。

墨桥生在对犬戎的最后一场反击战中, 率队连斩了数名敌将。他带领的百人队,全队枭敌首过百, 不仅他的队伍中人人都拜了公士爵,自己的爵位也从三级的“簪袅”进阶到具有领军资格的“不更”。

新军初建,极度缺乏领军的将领,再加上主公的那一点点偏爱, 墨桥生十分幸运的被封了校尉的官职,总领这个校场之上的五千士卒。

此刻的他,站在高台之上, 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士卒。

这些士兵大部分都是奴隶出身, 因为来不及赶制服装, 有些人穿着晋军制式的军衣, 有些穿着敌方尸体上掰下来的铠甲, 有些干脆光着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