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沈信的府上,罗雪雁蠢笨直接,不会用心眼,后院本就干净,收拾起来也不难。可是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沈丘呢。沈丘是罗雪雁的嫡长子,年少有为,再娶一个有力的妻族,就算她自己不争不抢,也在无形中被压低了三分。

沈妙瞧见常在青脸色的变化,眸光微微泛冷。

前生常在青最后入住沈信后院,那时候沈丘已经不行了,沈妙嫁到了定王府上,整个后院中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常在青的威胁,这样顺风顺水,常在青怎么会不把握好机会。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沈丘好端端的,一个健康的活生生的嫡长子在这里,常在青成为妻的可能就永远为空。

这一位爱计较的,清醒的衡量着利弊的女人,又会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捻起桌上的糕点,笑道:“三叔真是可惜了,原先祖父还在的时候,似乎就说过三叔是沈家中脑子最灵的。仪表堂堂又腹有诗书,若是生个儿子,定也能与他一般聪明无二。可惜三房里却只有二姐姐一个女子,二姐姐如今也到了快要出阁的年纪,待二姐姐出阁了,三房里便只有三叔和三婶二人,实在是太孤单了。”

常在青本来心不在焉的听着,闻言却是心中一动。

说起来,沈信和沈万后院中的情况几乎是有些相似的。都只有一个女人,都是所谓的情种。只是说起来,沈玥比沈妙还要大两岁,沈玥即将出嫁了,三房无子,反而更是难得。

“青姨与三婶的性子肖似,神态却也有几分肖似,俱是温柔解语,又懂得许多风雅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一双姐妹。”沈妙迎着常在青有些试探的目光,不紧不慢的开口:“不过依我看,青姨比三婶更出色,因为…青姨更年轻。”

常在青的嘴角不自觉的扬了扬。沈府里的人拿她和陈若秋相比较,她也是知道的。都和陈若秋一样是文弱秀气的才女,不过沈妙说的没错,再美的女人上了年纪,纵是有天大的才华,颜色都会枯萎。比起来,常在青就更显得动人一些。况且陈若秋自认是高门嫡女,行事甚至有些清高,可常在青自小在平民之家长大,懂得委曲求全,该低头时就低头,看人脸色,才会让所有人都赞她一声好。

常在青目光沉沉的想,她是比陈若秋强的。

沈妙端起茶来喝,入口的茶水滋味涩涩的,她却喝的好似蜜糖般,露出熨帖的微笑。

常在青已经二十六了,定京城这个年纪的女人说亲,大多是给人做继室,还得将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养大,继母难为。况且常家小门小户,便是倚着沈家的名头,想要嫁个高门亦是困难。

这位常在青抛夫弃子就是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哪里有那么容易满足。原先不过是没发现沈万罢了,既然常在青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沈妙便将三房里常在青所能钻的空子直直白白的给她摊到眼前去,让常在青自己选择。

常在青的神色有些变幻不定,心中一团乱麻。沈妙的提议勾起了她心中另一个念头,一些未曾发现的事情涌上心头。

不错,既然沈万喜欢的就是陈若秋这样的性子,她自己处处比陈若秋强,又怎么能讨不了沈万喜欢?比起沈信这样的武夫来,沈万谦谦君子,风姿犹在,到底让她更觉得心中抒怀。

可是今日之事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她原本是想着听陈若秋的话来试探沈信,她原本看中的也是沈信…可到了最后,怎么转头去对付陈若秋了?是因为沈妙总扯些不着边际的事让她分神,是沈妙…沈妙?

常在青猛地看向沈妙。

紫衣少女坐在窗前,外头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日头出来,照在她的半年莹白如玉的侧脸上。她的脖颈纤细,手握着茶盏,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啜饮着。

却是有种不露痕迹的威严。

常在青打了个冷颤。仿佛到了现在才惊觉,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是被沈妙牵着鼻子走中的那个人。沈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似不经意的随便说说,几句话却直接将苗头引到了陈若秋身上。沈妙的每一句话都在让常在青往三房上想。

这少女绝非是蠢笨天真,反而像个怪物一般。

常在青想到第一次来沈宅的时候,沈妙失礼的那几次,心中跳个不停,莫非在那时候沈妙便已经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所以失礼的事情,其实都是故意的?今日将她邀过来,便也是为了如此?

沈妙看着她微笑:“青姨怎么出了一头汗,可是觉得屋中热了?”

常在青猝然回神,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瞧着沈妙,笑道:“大约是吧。”

沈妙淡道:“将窗子掩的太紧,屋里便像作茧自缚般难受。还是打开窗子,去外头凉爽得多。”她吩咐惊蛰将窗户打开,再看向常在青:“青姨,我说的对不对?”

“五小姐说的没错。”常在青勉强笑道,瞧着沈妙的笑容却多了几分惊悸。她的心思掩藏的如此之深,可是沈妙仅仅只见了她一面便了解了她心中所思。这样的人是怪物,是风姿。常在青庆幸自己早早的发现了,若是真的进了沈信的后院,与这样的怪物打交道,常在青委实没有信心。

沈妙浑不在意的一笑。

她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常在青了,你若是想要进我爹的院子,首先就要看你能不能对付的了我?若是不行,就当是死在了这里,怕是回去的路都封死,看谁作茧自缚!

常在青不会冒险的,她向来寻得都是最有利最稳妥的法子。

果然,之后与常在青说了没多久的话,常在青便称要告辞了。沈妙自然也不会留她,等常在青走后,谷雨奇道:“那常家小姐怎么奇奇怪怪的,好像躲什么似的,谁吓着她了?”

沈妙道:“吩咐下人,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常在青没有来过沈宅,记住了。”

两个丫鬟应了就出了门,虽然不解沈妙何以对常在青这么一个人这样在意,可是沈妙做事自来有她的用意,丫鬟们都不会多置喙。

等所有人走后,沈妙才坐在桌前,看着铜镜有些失神。

让常在青去祸害陈若秋,是因为陈若秋委实可恶,也蹦跶的实在太久了。前生常在青和沈信的那一封婚书,可是被陈若秋“无意间”发现的。是陈若秋口口声声说不能委屈了常在青,要为常在青讨个说法。沈妙想着,只怕前生常在青最后将目光投向了沈信,未必就没有陈若秋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既然她们是双生姊妹花,又俱是好姐妹,倒是不妨放在一处斗艳。看沈万喜欢的究竟是谁,沈妙眸光微冷,将陈若秋丢给常在青收拾,自然能让她乐得轻松。可常在青也不会轻易放过。

只是…沈妙皱了皱眉,前生常在青究竟做了什么,罗雪雁最后才会香消玉殒,到了现在,她都仍然是个谜。

因着常在青的事情,这一日沈妙心中都计较着,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都想着此事,众人瞧见她心事重重,沈妙便推说自己有些疲乏,罗雪雁让人给沈妙做了点牛乳甜汤喂了,早早的让她休息。

躺在床上,惊蛰和谷雨替她掖好被子,吹熄了灯,放下床上的纱帘,沈妙闭了闭眼。

天色暗了下来,她的呼吸逐渐平稳,沉沉的夜色笼罩整个定京城,沈妙的身子轻飘飘的。

外头阳光忽而大亮,她睁开眼睛,只觉得有些刺眼,空气似乎都变得有些燥热起来,竟像是夏日。

这本是初冬时节,又如何到了夏日。沈妙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疼的出奇,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坐在屋里的软榻上。从里屋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一股子极苦的药味顺着里头蔓延出来。

药香竟是带着几分熟悉。

沈妙站起来,屋里竟然一个丫鬟都没有,那里头女人说话的声音倒是越发清晰了。她想了想,便走到屋里去看。

只见宽敞的里屋里,窗户紧闭,天气本就热的很,这么一紧闭,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加上那令人烦躁的苦药味,仿佛胸口堵了什么似的,闷得出奇。

沈妙走了几步,想去关上窗子,却听见有人说话:“去将窗子打开吧,我心里闷得慌。”

沈妙一愣,床榻上躺着的女人,满脸憔悴,穿着一件深杏色的薄棉布长衫,大约是太热了,头发都被汗浸湿,前胸的衣裳亦是被汗透了大半。她脸色灰败至极,眸光又透出一种死色,沈妙瞪大眼睛,那是罗雪雁!

罗雪雁何曾有过这般憔悴的模样?

“姐姐还是好生躺着。”坐在床边的女人安慰道:“这样的天气若是着了凉才是不好呢。”

沈妙转头看向那女人,淡青色的衣裳简单,衣料却是贵重的。清清爽爽又文秀的打扮,正是好年纪,同死气沉沉的罗雪雁几乎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人不是常在青又是谁?此刻常在青挽着妇人的发髻,一手握着罗雪雁的手,边道:“姐姐还得好起来才是。”

“我不行了。”罗雪雁气游若丝,眼中也并未有更多生机:“我的孩子没了,本就没什么盼头。日子过和不过又怎么样,平白浪费了这些药材。”

“姐姐千万莫这么说。”常在青道:“五小姐若是知道您这样想,心中不晓得多难过。”

“娇娇…。”罗雪雁目光一痛,沈妙上前一步,想要握住罗雪雁的手,却从罗雪雁的手中穿过。

仿佛她是不存在的一般。

“娇娇恨我啊,”罗雪雁闭了闭眼:“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沈家不能和定王绑在一处,定王瞒得了娇娇瞒不过我。娇娇如今连我和阿信都恨上了,连见也不愿见我一面,定王如今这般动作,娇娇日后又该怎么办?横竖都是没路可走,我…”她越说越是痛心,忽的用帕子掩住嘴,剧烈的咳了几声,再摊开帕子的时候,上头便是一阵殷红的血迹。

“姐姐别想了。”常在青扶着她安慰:“五小姐如今不过是一时想岔了,或许定王殿下是真的待她好也说不定。再说父母和子女间哪里有隔夜仇,五小姐日后会明白的,这恨也不过是一时。”

沈妙怒视着常在青,常在青这话看着是宽慰,实则却是火上浇油,便是坐实了沈妙恨罗雪雁的事。前生她嫁给傅修宜,虽然也想让沈家帮忙,而沈信不肯,因此而颇有怨气,可却也犯不着说恨。眼下罗雪雁气息奄奄,听闻沈妙恨自己的话,哪里会不痛心?

沈妙眼前花了一花,便又见着常在青的对面,穿着秋香色锁金边的女子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不耐烦。那女子也年轻,本是眉目清秀,却画着极为浓重的妆容,平白多了几分古怪。沈妙张了张嘴,这不是她又是谁?

常在青笑着道:“五小姐也莫要恼夫人,只是这兵力之事,自来就重要的很。将军和姐姐大约是有着自己的思量,这才如此。”

“都是一家人,我既然嫁到了定王府,王爷便也是半个沈家人,爹和娘为何还要拿他如外人看待?我知道,爹和娘从小便不喜欢我,所以将我丢在定京不管,连带着连殿下也受累。”

常在青又笑:“五小姐这是说哪里的话,将军和姐姐虽然与小姐并未如大少爷那般亲近,却是血浓于水的。”

“我不管,”年轻的沈妙骄纵道:“都说青姨娘最聪明,能不能替我想个法子?让爹娘同意借兵给殿下?”

常在青似乎十分为难,片刻后才道:“五小姐既然是夫人亲生女儿,夫人铁定是心疼五小姐的。别的便不说了,若是五小姐同夫人撒个娇诉个苦,或许夫人会答应五小姐的条件。实在不行,如同那幼童一般,闹上一闹,也是可以的。”她笑道:“不过这都是我胡说的,五小姐还是斟酌斟酌。”

在一边看着的沈妙早已气的面色铁青,常在青这哪是在劝架,分明就是在挑拨!

沈妙想起来了,前生罗雪雁怀孕到小产都未告诉旁人,本想着等胎坐稳了再传出去,谁知道中途出了变故。恰好定王想要同沈信借兵,沈信自然是不肯的。沈妙找常在青诉苦,常在青便引着她说话,让她同罗雪雁赌气。

沈妙并不知道罗雪雁那时候落了胎,便去了,或许当时在沈妙看来只是一些寻常的话,可是在罗雪雁最脆弱的时候,无异于绝了罗雪雁的生机。在罗雪雁看来,沈妙说恨她代表着什么,没有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恨自己。而沈妙刺伤罗雪雁的同时,还说了些定王待她不好的模棱两可的话,让罗雪雁担忧。

思虑过剩,沈信不在定京,罗雪雁又要痛心又要忧心,接连丧子,便是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受不了这个打击的。

沈妙恨不得冲上去抓花常在青面上虚伪的笑容。

景色一晃,竟又到了一处院子里。那院子修缮的十分风雅,常在青穿着翠绿色的长裙,身边的丫鬟慢悠悠的为她打着扇子。夏日的风都带着热气,可扇子是用冰块浸过的,于是那风也就清凉的很。

“听闻夫人快不行了。”常在青身边的嬷嬷道:“大夫说大约就是这几日的时间。”

“让人伺候的好点。”常在青道:“别落人口实。”

嬷嬷称是,又道:“姨娘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常在青捻起罐子里的紫葡萄吃:“这么几年,总算是熬出头了。”

“只是不知道老爷那头…。”

“将军深爱姐姐,自然是伤心的。”常在青微微一笑:“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坐着大房里唯一一个女主人的位置就好了。将军不认我,下人认我就好。”

嬷嬷也点头道:“姨娘说的是,原先还以为夫人能撑得久一点,不曾想这么快就…”

“心都伤透了,整日又担忧,熬到现在已经算她命长的很。”常在青淡淡道:“罗雪雁本生的一个好命,嫁到这样一个好人家,院子里又没有别的女人,可惜,生了沈妙那样的女儿,就将她的好运气糟蹋没了。”

沈妙一怔,只听常在青又道:“说什么便信什么,定王殿下的手段倒也是高的很,让沈妙对他死心塌地的。连爹娘都不要了,不过,若非沈妙蠢,又怎么成全我的好运道?”

沈妙站在常在青的对面,炎炎夏日,心却如坠冰窖。

“沈妙让人从定王府送来的年礼吃食,全都被人做了手脚都不知道,她自个儿蠢,罗雪雁倒是疼她的紧,那些个药膳全都吃了。却不晓得自己女儿送来的却是毒药。那一日你也见着了,沈妙喂罗雪雁喝药,那一勺一勺喂得,可都是毒,偏偏罗雪雁还满心欢喜。”

沈妙身子一颤,险些歪倒下去。

那时候她为了帮助傅修宜说服沈信,想要讨好罗雪雁,便命人采买了药材学做了药膳,回沈府里做给罗雪雁吃。罗雪雁自来就觉得沈妙待她冷淡,忽而热情自然是高兴得很,全都一勺不剩的吃下去。原来…那些东西便被人动了手脚?

罗雪雁是不会怀疑自己女儿害人的,可沈妙也没想到早在那个时候身边人就已经有了可趁之机。她忽而觉得好冷好冷,脑子乱哄哄的难受。

从旁观者来看,她那时候有多恶毒多愚蠢,连被原谅的资格都没有。是她亲手推着自己的母亲进了黄泉路,她才是最不孝的人!

“罗雪雁强了一辈子,却折在自己女儿手中。说起来,我倒要谢谢沈妙。”常在青笑的舒畅:“将她母亲的命道拱手送给了我。从此以后,这沈家的后院便是由我说了算。罗雪雁这辈子不亏,若说她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大约就是生了沈妙吧,沈妙,的确是个害人精呢。”

远处忽而有婢子急急忙忙的跑来,影子在夏日的太阳底下拉成长长的一条,那声音也是滞缓的,带着湿漉漉的汗珠的。他们说。

“常姨娘,夫人方才咽气了。”

“夫人没了!夫人没啦!”

“轰隆”的一声惊雷,自天地之间铺开,照亮了夜色里的定京。雨声和着雷声闪电,将屋里人的哭闹声一丝不露的全部掩住。

沈妙满脸泪痕,她尖叫:“娘,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喜欢傅修宜,我再也不喜欢他了!我错了,是我错了!娘!”

床榻边上,冬日的惊雷照在她惨白的脸上,仿若厉鬼般凄厉绝望。紫袍青年站在榻边,面色复杂的盯着沈妙不断挣扎在梦魇中。

片刻后,来人终是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探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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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嗨了_(:зゝ∠)_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亲事

那是一个极其恐惧的梦境,似乎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果的,明知道结局惨烈无比,却无法去阻拦事情的发生,眼睁睁的看着一切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是杀人凶手。

“轰隆”的一声闷雷,本是初冬天气,竟也会有这样的闪电,沈妙自梦中静坐而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她的手无意识的抓着什么东西,感觉有人在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手上的力道轻柔适中,含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她就倚在对方的怀中,抓着自己的脖颈,只觉得一头一脸的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那人倒也是好脾气,任她整个人蜷缩着,顿了顿,又伸手放在沈妙的后脑勺后,将她按进怀里。沈妙身子抖得厉害,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他的身子一颤,却未动作,只是安抚的拍了拍沈妙的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地小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自窗外传到屋中。沈妙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松开嘴,鼻尖碰到了某个冰凉的东西,却是一枚金色的扣子。

倒和对方是极为亲密的姿态。

她慢慢的从那人怀里坐起身来。

后者起身,片刻后,屋中亮起了灯,有人持着油灯放至软榻前的小几上,自己走到榻边坐下来。眉目深艳英俊,一如既往的优雅矜贵,不是谢景行又是谁?灯火之下,他的目光比起往日来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几分宽慰,隐隐透着关切。

沈妙心头一缩。

沉迷于可怖的梦魇无法醒来,那个梦却不单单像是个梦,仿佛是真的发生过似的。她惊疑于可怕的真相,一时失态,触到温暖的东西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味的抓住不肯放开。却忘记了在这深夜之中,对方的到来本就是一件值得推敲的事。

她一直锁住的秘密仿佛在这一刻有了裂缝,而她面对的是最精明的猎人,谢景行慧眼如炬,便是从只言片语中,只怕也会猜到什么。

“你梦到什么了?”谢景行将油灯里多余的灯芯剪掉,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灯下也如最完美的剪影,令人赏心悦目。

“噩梦而已。”沈妙垂眸道。然而她的嗓音还是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谢景行顿了顿,转头看向她:“你也有怕的时候?”

沈妙的心中忽然就起了几分怒气,她道:“我不是睿王殿下,生存在世间本就辛苦,自然有怕的时候。”

谢景行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形状是最好看的桃花眼,平日里几分轻佻几分认真,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心假意,却也能让女子溺死在这动人的眼神里。可是如今他对着沈妙,一双眼睛如同秋日的潭水,如墨玉深沉,让人难以察觉到其中情绪。他道:“不用怕,只是个梦。”

沈妙鼻尖一酸,心中忽然冒出了无法比拟的难过。她自认重来一世,感情控制的极好,恨与爱有的时候无法掩饰,但在短暂的爆发之后,都会被她很好的收拾干净。然而今夜的这一场梦,让她忽然有些无法面对,或许是今夜的雨声太过凄冷,或许是谢景行的目光过于温柔,让她冷硬的心也变得脆弱,很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

她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抬眸看去,谢景行拿着一方帕子,正替她擦拭眼泪。

她终究是哭了出来。

那青年的手骨节修长,微微俯头,手上的动作很是轻柔,眸光认真的很,仿佛在做着世间最精细的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本就英俊如画,褪去了白日里的漠然和顽劣,却如同最温和的眷侣。像是兄长,又像是朋友。

沈妙有些失神。直到谢景行擦拭完,瞧见她的目光,挑眉道:“不哭了?”

她移开目光:“多谢。”这一次的多谢,终于不再像是从前的干巴巴的带着嘲讽,这样温和的语气,似乎还是第一次。

谢景行也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忽而勾唇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你梦见了什么?口口声声都是沈夫人,哪里做错了?”

沈妙心中一惊,看向谢景行,问:“我说了什么梦话?”

谢景行沉吟了一下,道:“说沈夫人你错了,说对不起沈夫人。”他若有所思的问:“你梦里犯了什么错?这样严重。”

沈妙闻言,倒是松了口气,敷衍道:“没什么,只是一个梦罢了。”却不知她松气的模样被谢景行尽收眼底,谢景行手指微微屈了屈。

“不过,”沈妙忽而想起了什么,瞧着他问:“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连沈妙自己都没发觉,如今她对谢景行夜半闯人闺房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此刻的问话里竟然没有怒意,仿佛是一件十分平淡的事情。

谢景行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本来打算送你一件礼物。”

沈妙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封信打开,一瞧却是一愣。

信上密密麻麻的写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常在青在柳州的事情。包括常在青还有一个丈夫和儿子被她抛弃。这些秘事全都是常在青的秘密,她愣了一下,却不是因为信上的内容,而是谢景行会将这个给他。

“你好像不惊讶。”谢景行侧头看她:“早就知道了?”

“还是多谢睿王好意。”沈妙将信收起来:“此事睿王不要插手,我自己来吧。”

谢景行看了她一会儿,摇头笑了:“是本王多管闲事。”

沈妙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屋中有些逼仄起来。她低着头,目光无意识的落在谢景行榻边的衣袍角上,料子华丽的很,金线绣的纹路亦是精致。似乎能感觉到谢景行落在她身上探究的目光。沈妙抬起头来,努力平静的与他对视:“无事的话,你回去吧。”

谢景行盯着她。

沈妙微微皱了皱眉。这人将她从梦魇中拉出来,的确是应该感谢。可是谢景行是什么人,见微知著,与他呆的越久,只怕会被吃的渣都不剩。沈妙总不希望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别人面前,何况谢景行的身份这样敏感。即便如今谢景行并未对她表现出敌意,沈妙也不敢太过放心。

谢景行道:“雨这么大,你让我走?”

窗外的雨伴随着渐小的雷声,好似一夜都不会停下来。沈妙被他这话倒是气的差点忘了方才的心痛,就道:“莫非睿王还要在这留宿不成?”

谢景行眉眼一动:“好主意。”

“谢景行!”沈妙低喝。

“你叫我小字叫的顺口。”谢景行将方才擦拭沈妙眼泪的帕子塞到了她手里,道:“你睡吧,雨停了我就走。”

沈妙气急,方才屋中生出的些许旖旎气氛瞬间荡然无存。哪有大姑娘睡觉旁边呆着个陌生男人看着的,这是什么混账事?谢景行成天老做这般不着调的事。

“睿王在这里,我睡不着。”沈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被谢景行这么一打岔,她原先因为常在青而生出的沉郁消散了不少,连带着面上也舒展了许多。

谢景行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沈妙盯着他的眼睛,慢悠悠道:“看清楚了,本王是皇族血脉,有真龙之气镇着。本王呆在你屋里,魑魅魍魉都不敢来,你才不会做噩梦。”

沈妙不怒反笑,挣开他的手:“这么说,我还该谢谢睿王了?”

“不错。”

沈妙怒视着谢景行,可是心情却渐渐地轻松起来,谢景行没有问起她别的事情,不管谢景行是真的没有猜到还是知道却假装不问,都让她觉得逃过一劫。如今的她没有半分力气再去应付别的人,谢景行的不说,就是帮忙。如眼下这样的唇齿相讥,却都是无足轻重的。

谢景行走到窗前,将窗户拉了拉,免得外头的雨水飘了进来,走到榻边不远处的桌前坐下,随手拿了本书,竟是要坐着看书的模样。他头也不回的道:“本王在这里,你可以放心睡。”

沈妙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最后什么都没说。外头凄风苦雨,雷电煞是吓人。她将自己裹在被褥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桌前的人。

青年即便是坐着都显得身姿修长而挺拔,他随手翻阅着书,却是十分认真的模样。侧面看上去实在是英俊绝伦,浅黄色的灯火之下,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几分。褪去了玩世不恭的过去,此刻的谢景行显得沉稳而温和,身影仿佛可以遮蔽所有的风雨,便是什么都不说,竟也能让人生出些信任的感觉。

他心机深沉,冷漠狠辣,欺瞒天下人,亦有破釜沉舟的决断。愚弄皇室,偷梁换柱,表面玩世不恭,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是个好人,却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无情。

沈妙的心情,在外头的风雨中,那一点点愁苦和伤痛似乎也在这浅色的灯火之下被掩盖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在许久之后停了,桌上的油灯只剩下了一点点,烛火微微晃动,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

桌前的紫衣青年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上。

床榻之上,少女睡颜安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的长发铺在枕头之上,闭眼的时候没有平日里的端庄,反而多了几分恬静,越发的显得整个人稚气未脱。

她其实只有十六岁,还只是个小姑娘。寻常的人家里,十六岁的小姑娘,大约在思索着哪家的少年郎长得好看,或是哪家的香囊做的比较香。

谢景行目光有些复杂。

他从第一次见沈妙开始,沈妙才刚刚及笄开始,她表现出来的,就是与年龄截然不同的老辣。是老辣不是沉稳,沈家所面临的处境十分复杂,可她似乎从来不曾慌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然而到底是个小姑娘,就如同她的小字一样,沈娇娇,本应该娇养着长大,她却必须被迫成长。从来没显示过脆弱不代表真的没有脆弱,比如方才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眼眸中流露的绝望足以令人震动。

她抓着他的衣襟,浑身都在颤抖,仿佛经历了巨大的可怖,但是她却又在顷刻之间,恢复成平日里端庄的模样。像是受了伤的猛兽,却要时时刻刻彰显着自己的强大,因为一旦被敌人发现了伤口,就会被不留余力的斩杀。

谢景行迷惑,他不是良善之人,亦有常人没有的狠绝,但每每面对沈妙的时候,总会留那么一分余地。从第一次见沈妙开始,其实他的姿态都是退让的。他在让着她。

但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就好像他故意说雨未停,不过是为了看着她睡着一般。她明明很害怕,却要逞强,他也就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模样。

雨停了,他将杯子给沈妙掖了掖,放下纱帘,离开了屋子。

床上之上,沈妙睫毛微动,却没有睁开眼。

与沈宅一墙之隔的宅子,如今已经被睿王一并买下。谢景行从里走出来,等在外头的铁衣和南旗赶忙跟上。

“宫中的帖子,重新接了。”谢景行道。

铁衣一愣:“主子不是说不去?”

“改主意了。”谢景行扫了他一眼。

铁衣连忙称是,心中却是狐疑不已。那帖子是宫中几个皇子给下的,一众明齐的皇子和大秦的太子,谢景行是不想搀和到其中,直接给拒了。怎么如今又突然想到去了。铁衣又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自家主子,只觉得谢景行眉眼都带着冷意,心中更加纳闷了。

谢景行目光微冷。

沈妙的梦里,其实不止唤了罗雪雁的名字,还有定王傅修宜。

再也不要喜欢傅修宜了…他唇边忽而泛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喜欢?

喜欢过,总归是一个让人觉得碍眼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