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叹了一声,“老伯爷便请了相熟的太医来看,说他是肝气郁结,思劳成疾,开了猛药调理,可那药方也喝了好些天了,却一直都不曾见好。”

崔翎垂着头思量着,崔成楷只是安宁伯的幺子,论官阶也不高,还论不到进宫面圣的资格。

皇上宣他进宫,到底说的是什么话?

听安氏这意思,崔成楷这病,应该是心病,起因还是和皇上的那番话。

这倒是令人生疑。

她倒是有心不去管这个和她素来不大亲近的父亲,可心中百转千回,终究还是不忍心。

崔翎叹了口气,“所谓对症下药方能药到病除,或许那些太医并没有看对地方。”

她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本来王老太医的医术倒是十分高明的,可惜他老人家出了意外,虽然醒了,可双腿却骨折了,不能替父亲看一看。”

安氏也叹了口气,“太医们的医术自然是高明的,不过我觉得你父亲这回怕是心病。”

她脸上现出担忧神色,“你说得对,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是你父亲见了我就装睡,竟是半个字都不肯吐露给我听呢。我不晓得他到底遭了什么事,倒是去哪里去给他找对症的良方?”

崔翎垂了垂头,“父亲生病了,我这个做女儿的,本该去看望的。但我才刚生产完,今两日怕是不能去看望了……”

她心中已然知道,安氏今日来这一趟,果然并不是真心实意要来看望她的。

安氏不过是想要从她这里套一套崔成楷忽然重病的秘密。

崔翎心下冷笑,她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一直冷若冰霜。

除了她出阁时他破天荒地塞给了她巨额的银票,以及回门那日,他莫名其妙的真情外露之外,她甚至从来都没有看到他对她有过默然以外的表情。

他或许曾经爱过她这个女儿,可是后来,随着她母亲的死,他说不定还隐约地恨上了她。

她以为,这一点安宁伯府的每个人都清楚呢。

难不成安氏并不这样想吗?难道安氏还以为,崔成楷会将这些他不愿意告诉妻子的事告诉她?

果然,安氏的神情有些纠结,“倒是我的不是。你这才刚生产完,该当要好好做月子,我不该将这些烦心事说给你听,屠惹你记挂。”

她讪讪一笑,说道,“我倒是不知道你父亲原来曾做过皇上的伴读,听说皇上身子不好,恐怕时日无多,这才想到叫你父亲入宫说话,想来是你父亲忠君爱国,一时伤感,才病倒了吧?”

崔翎便接口说道,“许是呢。”

崔成楷曾经是皇帝的伴读,这件事她倒是听安宁伯老夫人说过。

十三年前,她母亲罗氏还在的时候,崔成楷的官运亨通,志得意满时,也曾想到过要有一番作为和抱负。

可是后来,他丧妻之后,酗酒消沉,便再与官运前程无缘了。

她的祖母安宁伯府老夫人每当提起此时,除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外,言语之中对已经逝世的罗氏总是颇多怨恨,好似崔成楷有今日,全拜罗氏所害。

崔翎对罗氏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她活着的那三年,是个当之无愧的好母亲。

她是真心实意将罗氏当母亲的。

所以听到安宁伯府老夫人那样说话,她也曾一度不能释怀,坦白来说,这其实是她不能和安宁伯老夫人亲近的最主要的原因。

可崔成楷既然是皇帝的伴读,前十三年都不曾来往过,就到临死时,皇帝想起他来了?

崔翎直觉这里头肯定有点什么事,只是该管,还是不管这件事,她心里有些没底。

管吧,袁家的事已经足够让人操心了,她如今又在月子里,所做的事真的不多。

可若是不管,她也做不到任由崔成楷这样消沉然后死去。

那个男人虽然没有给她期望之中的父爱,可三岁之前,他曾那样爱过她,这一点她也无法否认。

崔翎想了想,说道,“母亲回去之后替我给父亲带句话,就说……就说我么家珂哥儿生得可像他了,那孩子,还没有见过外祖父呢!”

141 开始

安氏又坐了小半会儿便起身告辞,留下一堆贵重却又冰冷的礼物。

木槿收起来的时候眉间带着抱怨,“五奶奶什么没有,带这些来,倒还不如只身前来多坐一会儿来得亲近。”

崔翎瞥了一眼八仙桌上满当当的一桌东西,有人参鹿茸等珍贵的药材,也有锦缎布匹这些华丽但却不适宜婴孩使用的布料,还有一把沉甸甸的长命锁。

礼物的确够重,可却看不到一点心意。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能对我如此大方已经算不错了,不必苛求太多。”

心里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却是,总归是继母而已,再好能好得过亲生母亲?

但这话刚浮上心头,她却又似被电击中,恍然愣了许久。

前世的她,倒是有亲生的母亲,可还真不如没有。

崔翎怅然若失地又想,只是若是罗氏还在,定然不一样吧?

她靠在床头的软垫子上,轻轻合上双眼,恍惚间仿似又回到了久远的十三年前。

那时她还只是个三岁的小娃,空有着成年人的灵魂和思想,但受限于稚嫩的肢体,尚还不能无所顾忌地自行活动。

只要崔成楷在,她总是骑在他肩头,出于对俊男的天然偏爱,她也乐意这样。

这时候,身后总响起母亲罗氏那温柔的笑语,“子清,慢一点,别伤到翎儿!”

子清是崔成楷在太学院崭露头角时,德高望重的梁帝师给他取的字。

这世上,除了敬重的师长外,大约也只有罗氏会这样叫他。

崔成楷满不在乎地道,“不怕,我们翎儿不怕高,她最喜欢坐高高了。”

然后便是满院子他们父女两的欢笑声。以及罗氏柔软地能够滴出水来的担忧和关注。

那时的崔成楷俊逸开朗,是在阳光下都会闪闪发光的人物。

而她的母亲罗氏则是美丽大方的名门淑女,她的笑容如水般温柔。却也坚韧。

这一对金童玉女,是盛京城无人不赞的璧人。

那时候的她。亦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儿。

崔翎徐徐从回忆中抽身,再睁开眼时已有水雾一片。

她低低叹了口气,心想,等出了月子,还是得回安宁伯府一趟,总归是自己的父亲,给了她血肉身躯。她不能不管他。

又过了两日,镇国公府派去宁州府接人的管事终于回来了。

同来的还有那位逐渐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表叔祖。

他不只带了梁氏选中的那位曾孙,还固执地将先前提起又被否决过的那个孩子也带了来。

梁氏如今身子已经大好,因她每日仍旧坚持练习枪法。性子越发果毅。

再加上她如今还管着有间辣菜馆的账目,行动间便颇有些杀伐果断的气质,像极了崔翎前世,十足已是个女强人。

她自然不会受到表叔祖的摆布。

只是那老头儿年纪大了,又自恃是长辈。便有些蛮不讲理,对着梁氏说了好些重话。

老太君这一回终于忍无可忍,当场就呵斥了那为老不尊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老头子,将梁氏维护地妥妥当当。

表叔祖无计可施,竟然耍起泼来。害得老太君只好往崔翎这儿躲了起来。

老太君不在,梁氏倒反而没有那样束手束脚。

她干脆利落地将自己选定的那孩子的名分定下,还毫不客气地赶了表叔祖离开。

为了不让那老头子倒打一耙,她还有效地利用了有间辣菜馆现下的人气,偷偷地将表叔祖的私心传了出去。

表叔祖气呼呼地带着他自个心疼的曾孙子离开。

梁氏这又给了一巴掌再给一颗蜜枣,后脚就派了人送去了重礼又赔了一些好话,便算勉强将这件事揭过去了。

这一番热闹,崔翎因还在月子中,便没有亲自去看。

但老太君躲在她这里,每日里八卦的杜嬷嬷总不忘记要将最新战况像说书一样地回禀,连带着她也听了个痛快。

她笑着对老太君说道,“以后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祖母就尽管躲我这里来,叫二嫂去对付。”

老太君既有预见又有本事,唯独对着那些老亲,面子上抹不开来。

郡主虽然是当家大妇,可身上还有着金枝玉叶的光环,总是要以宽厚待人为上,做不出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体,为了维护体面,难免要吃些暗亏。

可梁氏不同,她虽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可这些年来每日练武不停歇,早将自己视为将门女子,性子越发地火爆了。

她丈夫没了,自己独挑一房,渐渐便十分强势,身上也没有偶像光环,不需要顾及面子什么的。

说实在的,就算她哪里做得不好,可人家一听她是贞洁烈妇,就都不忍苛责。

所以,对付表叔祖那样拎不清的人,就该梁氏出马,该骂就骂,该赶出去就毫不留情地赶出去才对。

老太君笑了一会儿,想着前不久梁氏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如今却又如此活蹦乱跳,不免心中高兴。

她目光里带着赞许和欣赏,“说起来,你二嫂有今日这样,都是你的功劳。”

崔翎昂了昂头,毫不介意老太君的夸赞,也丝毫都没有想到过应该要谦虚。

她裂开嘴笑道,“那是,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少了二嫂可不行!”

如今,在她有意识地传输之下,二嫂可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隐在背后的女强人了!

崔翎一直都认为,女人的成功未必非是嫁夫生子。

嫁一个可心意的丈夫,生几个出色的孩子,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若是没有也不必妄自菲薄。

假若能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发挥才能,能令自己生活充实,从工作中得到满足感和自豪感。这其实也是一种成功。

像二嫂梁氏这样的情况,想要改嫁是不可能的了。

一来是二哥为国战死,二嫂因此得到了诰命。顶着这样的身份,她不可能随意改嫁。

二来也是二嫂自己的意愿。她和二哥挚爱情深,到如今都无法忘怀,更何况古代女子,思想到底还是保守的,改嫁这件事根本就不必提。

相夫教子这一条路,前半截是走不通了。

后半段嘛,平州府那孩子到底还小。将来如何且看吧。

所以,目前这样的境况下,崔翎觉得能给二嫂找些事情做,最好能叫她从中培养一点兴趣出来。并且投入其中,才是 最好的让她走出过往的方法。

崔翎也是无意中知道二嫂原来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因为后来嫁人了也不是当家的奶奶,所以一直都没有用武之地。

所以,她便对症下药。直接将有间辣菜馆的账目推到二嫂面前,算是投其所好了。

果然,如今便收到了如此好的效果。

二嫂自从有了事业心,吃饭香了,睡觉不失眠了。练枪也有劲了。

她看着辣菜馆在盛京城生意做得好,还想着近几年内要将分店开遍全国呢!

老太君看着崔翎毫不扭捏的样子更加欢喜,她就是喜欢这样该骄傲就骄傲的。

不矫揉造作,符合她的胃口。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有经过,临到老了什么都不图,就图一个心里舒坦痛快。

她在崔翎这里住得舒服,每日里看着一对漂亮可爱的双胞胎心情愉快,早晚天气凉爽时廉氏和苏子画还常抱着九斤和瑷哥儿过来玩,她一下子就能看到四个曾孙儿,心里倍儿开心。

这不,一住下来,就舍不得走了。

宜宁郡主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她见老太君如此,也并不催促。

反而笑着说,“既然祖母喜欢五弟妹那里,不妨就多住几日,恰好最近一些日子,孙媳妇儿这有些事情要忙,正怕顾不上您呢。”

她顿了顿,又故意说道,“先说好了,这可不是孙媳妇不孝顺嫌弃您啊,祖母您的家还是在公府泰安院,您去五弟妹那,不过只是小住。”

老太君目光微沉,眼中闪过一丝郑重。

不过没有多久,她脸上又展露笑容,“瞧你说的,我是这样不懂事的老婆子吗?何时还曾怪过你不孝顺?”

崔翎心里“格楞”一下,那件事……终于要开始了吗?

廉氏和苏子画的表情也各有微顿,不过,沉默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气氛便又立刻好了起来。

崔翎掰着手指数月子的时间,“啊,还有三日我就能出月子了吧?到时候我想要吃山椒鸡肉,行吗?行吗?”

这些日子的每个夜里,她总会不甘心不放弃地和五郎做着同一个尝试。

但折腾了这许久,最后总以失败而告终。

她十分懊恼,不晓得为什么不管喝啥补汤,她的馒头里就是没有汤汁,明明她胸前的那坨并不平坦啊,分明是起伏的山峦,却偏偏干涸无汁,这简直匪夷所思。

在五郎不知道大半夜里浇了多少盆凉水之后,崔翎觉得她不能再继续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夫君了,就算再懊恼,但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便只能放弃。

好在,她穿越在世家大族,嫁的又是高门大户,所以没有奶水不要紧,还有乳娘这个工种存在,比前世那些吃不到母乳只能吃三聚氰胺的孩子真的好太多了。

虽然不能亲自哺乳有些遗憾,但好处是,等出了月子她就可以不忌饮食了。

此刻头脑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山椒鸡肉,光想想她就觉得口水直流。

老太君虽然不晓得山椒鸡肉的成品是个什么样的,但一听到山椒二字,便晓得一定极辣,她不由摇头反对,“不行,你生产时元气大伤,还得好好休养,这些口味重的东西暂时不准吃。”

几位嫂嫂也纷纷摇头,“照我说啊,五弟妹最好还是做个双月子,好好将身子养好才对。”

崔翎听了瞠目结舌,“双……双月子?”

她好不容易熬了一个月,这样热的天,也只是每日里用热水擦擦身而已,都快要臭得发霉了好不好?竟然还想要她再臭一个月?

不要啊!

142 坦诚

崔翎出了月子,便是珂儿和怡儿的满月。

原本老太君是想要大办的,但想到家里正值多事之秋,先前九斤和瑷哥儿的满月也只是家里人聚在一块儿用个家宴祝福一番即可,便也只好作罢。

同样都是重孙子,她个个都喜欢,总不能厚此薄彼。

再说,如今家里的孩子们个个都早出晚归,连郡主也时常出门,根本就没有能操持的人。

她自己年纪大了,也没有那个精力。

思虑再三,她老人家摆了摆手,“也好,等到来年再好好办个周岁宴请吧。”

袁家没有流露出要大办宴席的态度,盛京城里素日常来往的亲朋便也没有特意问起。

不过,各家还是将准备好了的满月礼差人送了过来。

大长公主府,利国公府和安宁伯府是姻亲,这礼自然分外重些。

苏子画娘家虽然远在隆中,但苏家生意做得好,早已经将门店开到了盛京城,自然有管着盛京分号的兄长亲自带着媳妇儿上门来送礼。

就算是已经没落得靠搜刮出嫁女儿的梁家,也派了位嫂子送来了几卷珍稀古籍。

那已经是梁家仅剩且万不能出卖的家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