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廬已是在吳隸境內,再往北行了不足兩日,便抵達吳隸郡。

吳隸已是大離最北的一處州郡,此地終年積雪覆蓋,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百姓終日以裘衣裹身,以山林中打獵為生,夜晚再圍爐而坐,煮茶烹肉。故而此地枯樹昏鴉、人煙稀落。我和樓西月暫時拜別了嚴白,往郡旁的一處司鳳山走。

皮靴踩在雪地上有“”的聲音,身邊偶有飛鳥在林間帶出沙沙聲響。

我咳了一聲。

樓西月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攏了攏我頭上的裘帽,問道,“受涼了?”

我搓了搓手掌心,口中呵出來的白氣蒙蒙,點頭道,“再往深處走,怕是要夜宿在這山里了。我們去尋一尋有沒有山洞或者打獵人宿的屋子。”

他將自己的裘衣取下來披在我身上,再握住我的手。

我擺手表示不用,“這里天寒地凍的,你只穿這袍子不好吧。”

樓西月握緊了些,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打緊。”

我陡然憶起來樓西月實則會那個護暖心訣,但今日里未見他動功輸暖,不免有些好奇,“對了,你不是懂那個‘朝陽心訣’麼,怎麼不用用?”

他眉眼微微滯了一下,再勉強笑道,“那個以後都用不了了。”

我表示詫異,“為什麼?”

樓西月漫不經心地說,“口訣我記不得了。”

我將他望了望,看他神情淡然,好像真的一樣,不好再追問下去。

我在原地踢蹬了一幾下,掬了把雪在掌心搓了搓,和他笑道,“這麼蹦幾下,我也不冷了。你的皮裘太大了,罩在我身上走路不方便,你自己穿吧。”

樓西月瞧著我,有那麼片刻的寂靜,雪花落在他的衣袍,悄無生息。

我把裘衣往他手中一擱,兀自向前走了幾步,“我不是怕你冷。”完了一想,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再道,“我不是怕你冷,我是自己冷。”還是不對,復又道,“我是自己不冷,我怕你冷。”

樓西月眼角稍彎,寒風刮過,夾帶了些冰雪,他的笑容溫暖安靜。他說,“小香,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飛雪宛若雁羽片壓枝頭,巍峨莽莽,渺渺天地間只有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我心頭一跳,見他神色正常,沒有戲謔的口吻,便低了頭,眼見之處只有自己的黑色絡在雪地里露出一角。我說,“我、我不是。”

我心里思忖了一番,樓西月是我弟子,取藥這一行與他朝夕相對,我自然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就好像師傅喜歡弟子,大抵同我師傅對我的情感一般。但他偏生加了個“也”字,我便有些糊涂了。

我大約記得在東土,樓西月撿了個日子,與我道了句情愛。但樓西月花名在外漂浮這麼多年,僅我與他短短相識不足一年的光景里,我就見到了他三位紅粉佳人。想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地同身旁姑娘訴訴衷腸,再調戲之,再曖昧之。

這委實不是個好習慣,不曉得他爹是怎麼教育孩子的,我表示扼腕。

我在思量的間隙,了悟到眼前多了一雙靴子。

抬頭見著樓西月已然與我湊得只有三寸近,他俯首看我,不言不語,似還在等我的答復。

我低聲再道了一遍,“不是。我與你有師徒情分,可能、可能是有些喜歡吧。”

樓西月似怔了一怔,朝我再湊近了些,鼻尖堪堪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繼續道,“但無關風月。”

他聞言頓了頓,後退了一步,與我扯開距離,極輕地道了一句,“師徒就師徒吧。”

皚皚蒼雪落得無邊無際,那頂棕色的鹿氈帽將他的眸子襯得愈發漆黑。

我干咳了一聲,“我們走吧。”

九尾銀狐通體雪白,若當真匿在這片雪地里,縱是有火眼也辨不出來。這里山路並不好走,雪積得厚,我和樓西月撿了兩枝粗些的枝椏拄著往深處探。

枯枝交錯,眼前漸露出一方有些破陋的棚屋來。

我走至屋前,本想敲門,以手一推,那木門“吱呀”一聲就晃開來。

屋內簡單置了幾把木凳和一方案幾;顯是許久未有人至,蒙了塵。案上擱了一盞油燈,油燼只余了一截燈芯。

這方屋子並不大,卻以一排柵欄隔了開來,欄上掛著些布衫,卻因得年歲已久,顏色已褪,我觀摩了良久,實在不曉得這方柵欄作用為何,比較行得通的說法是主人家覺得那些香衾畫屏很雅致,于是附庸風雅地在木欄上掛了些布條做屏風使。

近夜,我們打算在這棚屋里歇一晚。樓西月出去拾些柴火,在屋內生火取暖。

我自木欄上取塊布條撢積塵,方見著柵欄後頭有只小榻。這榻大約長三尺,內鋪了干草,墊了條羊氈,榻中有只鐵嘴翎箭。箭尖或有丁點血跡,已經沉澱成墨色。與屋中其他東西不同,這只箭分毫不染縴塵,箭嘴依舊光亮,木質箭柄也干淨如洗。

我湊近了些,在小榻上摸了摸,羊氈壓著本薄冊,邊緣泛著黃。

薄冊上雋秀的小字記著一些事,上頭沾墨綻開來一朵淚花,邊緣有些模糊。

風從破舊的窗戶紙縫中吹進來,揚起灰塵,我手中的薄冊被風翻了一頁,眼前好像站著一位短衫布衣的清麗姑娘,支著灶台往里頭添些柴火。

窗稜輕響,我就著素雪浮光,細細讀著冊上的字,這原是說的一個狐鬼故事:

有個年輕獵戶常居在荒山上,打些野兔和 子裹腹,偶爾獵些狼鹿,將皮剝下來,在山下的集市上賣了,換了銀兩給家中病重的老母親抓藥。

有一次,他射中一只九尾銀狐的後腿,這只小狐皮毛如月華般清濯明淨。獵戶見它生得皎潔出塵,像是靈獸,他獨自一人在這荒山中甚是孤獨,便將小狐放在屋中養著。他不知道銀狐當吃什麼,便將自己每日里的口糧省下來些,給它吃。

某日里,他照常出屋打獵,在半道上發現一個姑娘挎著食籃,被山中的殘枝絆住,崴了腳,在半途上咬唇低泣。

他對山路了熟,背起那姑娘到屋中養傷,扯了身上的衣衫替她包扎,用雪敷在傷口上消腫。這姑娘穿得單薄,他便將自己的鹿皮襖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在一旁生了火取暖。

那姑娘為了答謝他,將食籃蓋打開,里頭有許多精致的糕點。她笑起來很純淨,火光將她照得肌膚雪白,她說:我叫小九。

獵戶往旁邊望了望,發現那只小狐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小九的腳需得養些時候,她便借宿在獵戶的屋中。獵戶恐毀她清譽,在屋中支起一道柵欄分河而治。這段時間里,棚屋中日日都見灶頭炊煙起,小九做飯的手藝很好。獵戶白日外出打獵,夜里同她一道用飯,圍坐在火堆旁看著她眼眸盈盈。

後來,獵戶遇上了虎豹,凶險不已,他撐著身子回到棚屋里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傷痕累累。

他和小九說:小九,我家中有個病重的娘親,我不孝。等我死後,你將我昨日里挖的靈芝帶下山去給她,可好?

他還說:小九小九,你做的飯菜那樣好吃,我很喜歡。

說完這些,他便昏死過去。

小九靜靜地看著他,沉思了許久,她走至案旁,伏在案間在冊上將過去的事細細記下來。她在紙上寫:九尾狐的心頭肉可以救人,我若是將心給你,往後再不是小九了,只能化作原身,也記不得原先的事了,所以我在這冊子上將我倆的往事記下來,若日後你醒了,還記得有個叫小九的姑娘,也就夠了。

這是薄冊上的最後一句話,末尾處的字跡被淚水暈得看不真切。

我听得屋內一陣響動,回首一望,見著那方小榻上不知何時窩了只銀狐,它四肢蜷作一團,將那只箭緊緊護在懷里,輕輕舔了舔那箭柄。

我心內一緊,想湊近些看清楚它有幾條狐尾。

那小狐似是受了驚嚇,渾身打了個激靈,立起四蹄,望著我。

它的身後,確有九尾。

它睜著眼珠子將我警惕地看了一看,接著嗖地一聲往屋外躥去。我扔了手中的薄冊,拔腿追上去。那小狐跑得不快,它後腿似有是疾,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但雪積深厚,偶有殘枝絆得我有些趔趄。

腳步在地上烙下串串腳印,偶爾能將枝椏上的積雪震落下來,稀稀落落地揚在眼前。眼見著要將它追上,我向前一撲想捉住它的長尾,那小狐叫喚了一聲,扭過頭來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厲害,我手一松,它再是向右一躥,我順勢撲倒在雪地里,掙扎著起身,已經沒了小狐的蹤影。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寒風吹過又揚起了大雪。我回頭將四方望了望,除了樹還是樹,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手背上流下血來,沒入雪中,有些刺目;隱隱有麻痹之感,傷口周圍起了紅點。回想起潭廬那婦人叮囑的話,這小狐怕是帶毒。

我抓了把雪擱在傷口處,尋了參天古樹倚著斜坐下來。

錯縱交橫的枝條在我眼前鋪塵開來,上頭積著冰雪,黑白相襯得愈發醒目。耳畔有狂風呼嘯,大片大片的雪落下來,在我脖頸處,化成冰晶從肌膚刺入骨血。山中那樣靜籟,偶有鳥鳴獸啼,將這個夜晚襯得更加猙獰。

我回想起了幼時身中寒毒的滋味,一點一滴的寒涼噬入心底。舉目望過去,沒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想起了師傅,可是他總是與我隔得那樣遠。即便我倆在藥王谷中朝夕相處時,共坐一方桌邊,共听一林竹雨,卻依舊亙了千山萬水;更何況,眼下當真是天南地北。

疼痛伴著恐懼沿著手背開始蔓延到手臂,再至肩,順著脊背一路向下傳至腳尖,傳至四腳百骸。雪水融著血水漸漸漫進指縫里,我腦中昏沉,不知是何作用,眼皮重地抬不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抬眼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身上落了一層雪花,勉力想扶著樹干撐起來,卻使不上氣力。我害怕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救我。這麼大一片荒林,這麼大。

黑夜沉得好像野獸的嘶哮,辨不得一絲光彩,這樣寂寥,沒有生氣。

風將林子吹得沙沙作響,我閉上眼,心想會不會真的應了先前說給樓西月的話,豺狼虎豹將我叼走,爾後只余了一堆寒寒白骨。

耳邊重重地響了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好像是有虎豹踩著枯葉走近來。

我再听見有人急促地喚我的名字,有些慌張,像是失了陣腳,又有些怒意,他一遍一遍地叫,“齊香。”

我動了動嘴唇,想應他,卻沒有氣力吐出個字來。

樓西月的聲音漸黯,似是越行越遠。

沉寂了片刻,腳步聲紛亂,好像有許多積雪細碎地落下來,陡然有人將我一把攬入懷中,他氣息凌亂道,“齊香,你…”

話音截住,似是壓抑了什麼情緒,再沉聲道,“你到底哪去了。”

溫熱的吐息在我頸側,他用皮裘將我裹得嚴實,抱我起來,抵著我的額頭輕聲問,“怎麼了?是不是冷?”

我微微點了點頭。樓西月抱著我往回走,他走得很急,似用了輕功,我頭抵在他胸膛,能听到重重的心跳聲,那樣清晰,好像響在我心里。

耳邊听到他微舒了口氣,輕聲道,“幸好…”

飛鳥振著羽翅在林中嘶囀,寒色褪,悲風止,四野茫茫,我好像听到雪凋的聲音,一寸一寸地自天地間剝落下來,畫成一方天晴月明。

[三九]银裘暗(二)

屋內燃著火堆,“劈劈啪啪”干枝裂在火盆里。

我微微睜眼,樓西月坐在一旁,他執了根樹枝撥弄火堆,撐著額頭,眉心微蹙。他著一身銀灰錦袍,月白色線紋著流雲,鹿裘皮襖披在我身上,側臉微微映在火光里,我一恍神之間覺得有些熟悉。

我張口喚了一聲,“樓西月。”

他偏過頭來看我,將裹著我的大襖往上提了些,“還冷麼?”

我手上動了動,見著傷口已經包扎好,應道,“有些冷。我見著了九尾狐,被它咬了一口。”

他起身用外袍裹著我從榻上撈起來,自背後將我整個抱入懷中,重新坐回火邊,道,“來,我抱你烤烤火。”

我輕聲道,“我小時候中過寒毒,可能有些怕冷。”

背後他極輕地應了一聲,“我知道。”

他手上施力,箍得很緊了些,“九尾狐生在冰天雪地之間,自是性寒。你本來體寒,再被它咬一口,自是會虛弱。我用南沙參和黃 先配了方藥,敷在你傷口處,不知效果怎樣。”

我背對著他,瞧不見他的神色,從語氣辨來,樓西月好像有些不悅。

我扯了嘴角笑笑,“不想在藥王谷不足一年,你已經學有所成了嘛。我當真是個良師啊。”

樓西月默了片刻,道,“齊香,下次你不要自己亂跑。”

我解釋說,“我追那小狐追得急,若是下一回,我會留個字條什麼的。”

他沉聲道,“你敢。”

過了一會,樓西月復又道,“沒有下一回了。”

他將我放下,自火邊將一只悶爐提起來,倒了碗湯藥,遞過來給我,“煎了些藥,你將它喝了。”

我陡然憶起了些什麼,卻又不甚真切,接過藥碗,我輕聲道,“你有些像我夢里的一個公子。”

他在一旁看著我將藥喝下去,眉眼略略舒展了些,這許久終是溢出一絲笑,“夢中情人?”

我別開臉,“夢中情人你個頭。”

窗外夜幕如潑墨,雪花飄落,窗戶紙破了些口子,嘶嘶擠進來啾啾寒風。

我與樓西月道,“那柵欄後頭的小榻上有一本冊子,上頭記了個故事。”

我將小九和獵戶的舊事與他說了一說,問道,“我見那小狐後腿也有些疾,難不成真是這本子里的小九?”

他揚了揚眉尖,“常有听說這些鬼魑魁魃的故事,卻不想原是真的。”

我垂下頭,遺憾道,“但我終是沒捉到那只小狐,師傅和你三叔還等著它的血解毒。”

樓西月將碗擱下,復將我抱著坐回凳子中。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能坐,還不至于虛弱到這個地步。”

他伸手拂上我的眼眸,“睡吧,我抱著你睡。”

我身上依舊乏力,便瞌上眼隔著那皮裘倚在他懷里。

耳畔有細碎的雪融入地的聲響,窗稜被吹得響。

司鳳山的夜晚,綿綿玉瓊,漫山遍野似開著月白的芙蓉,素淨得宛若仙境。

我朦朦朧朧地又見著了那個年輕公子,渡我湯藥,他的面容很熟悉,我卻回回看不清。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耳畔有人極輕地嘆了一聲,“小香。”

他的指尖很溫暖,拂過我的臉頰。爾後,他微微俯首貼在我耳邊,低低地說,“我愛你。”

我心頭猛地跳了一下,身子一顫,靈台頓時清明了不少。

樓西月好似低笑了一聲,再輕聲道,“有個姑娘,愛笑愛听戲,有些糊涂有些固執。難受的時候還總是苦笑,以為旁人看不出來。喜歡別人也不敢放聲說出來,看著她的心上人總是一副失了神的模樣。你看,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別扭的姑娘?”

他一手攬著我,一手再執起樹枝撥了撥火堆,添了些枯柴進去。

他繼續說,“我想讓她笑的時候放聲笑,哭的時候放聲哭。很早…”他微微頓了頓,“以前,我一直記得她笑起來的模樣。”

我微微仰首,眼楮眯成一條縫,偷偷地看他。

樓西月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低頭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

他慢悠悠地說,“你沒睡?”

我含糊道,“唔…剛醒…你方才在做什麼?”

樓西月就這麼定定地瞧著我,“你都听到了?”

我動了動身子,避開他的目光,“只听到一點…只听到你說你很早以前就認識一個姑娘,挺喜歡她的…”

他點點頭,淡淡道,“你覺得怎樣?”

我咽了口口水,支唔著說,“我先前同你講過…我其實、我師傅…。”

樓西月靜了好一會,再緩緩道,“我知道你有心上人。你不愛我,無所謂,先醫好夏景南,也算是了了你一樁心事。”

他看著那躍躍火苗,再無言語。

我見著他眸中依稀黯了下去,屋中很靜。

氣氛一時之間陷入僵局,僵得我完全無言以對。我不曉得樓西月口中那個姑娘是不是我,前半段好像真的是我,所以我心神小蕩漾了一下;但後半段又好像說的是他那個青梅妹妹。戲本子里頭常有一出戲碼,叫做移情。移情分為很多種,最普通的叫做/愛烏及烏。

有一種很讓人不能忍,大抵就是“她走之後,愛上的都是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