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经部署妥当了,就请大小姐启程吧!”柳侍卫道,面上却是恭恭敬敬。

“好!”叶阳敏略一点头,回头用力握了下叶阳安的手聊作宽慰,然后便转身出门。

大军整装待发,二十万集结于此的西楚军队拨出十六万齐齐往正东安顺藩的货港进发,湘水城留兵四万驻守,以备不时之需。

队伍酉时初刻自湘水城出发,急速行军,赶在戌时之前已经抵达海岸。

不出所料,彼时整个货港附近已经乱成一片。

楚承岳带来赴会的六百黄金甲卫浴血奋战,和安顺王的守军大打出手,停泊在浅水滩上的几艘战船上都乱成一片,人影乱窜,杀声震天。

叶阳敏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往远处的海面上观察片刻,心里稍稍安定,转而对旁边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的柳侍卫道,“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在战术上明显杂乱无章,看这样子,殿下刺杀安顺王的计划应当已经顺利达成,他们群龙无首才会这样。吩咐下去,先拨调和对方实力相当的兵马进宫,把殿下从战船上请下来。其他人也直线往前,直压到海岸线上。对方的卫兵现在正处于慌乱之中,我们先以声势压迫,叫他们输在心理上,容后等小七把借调的硫磺之物运到,即可火攻,或是将他们逼迫上岸生擒降服,或是直接将他们赶到海里,永不上岸。”

“好,属下这便吩咐下去!”柳侍卫道,急忙下了马车把命令传达下去。

先调派出去五万精兵蜂拥而上,和安顺王驻扎在此的五万人马混战起来,剩下的十余万人也全力往战圈外围压进,将对方迫入死角。

这一夜,曾经繁华盛世的海域货港血光冲天,厮杀连绵,半边海面都被双方战士的血水染红。

半个时辰之后,叶阳晖赶到之时,前方海面上的战事已经打的如火如荼。

叶阳敏这才自车上下来,迎上去给叶阳晖擦了擦脸上汗水道,“如何了?”

“阿姐!”叶阳晖难掩兴奋之色,咧嘴一笑,回头指了指后面跟随的几十辆大车,“幸不辱命,需要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

“好!”叶阳敏回他一个笑容,转而快走两步,对旁边正扯着脖子对海面方向观望的柳侍卫道,“可有找到殿下的下落?”

“嗯,刚才已经有探子来报,就那边第一艘挂有帅旗的大船上。”柳侍卫道,顿了一下又补充,“不过因为船上敌军的副将因为安顺王之死发了狂,调派了大批精锐水军上船,我们的人也已经登船帮忙,殿下目前还不曾下来。”

“小七把我要的东西已经带过来了,你先去过去助殿下脱险,顺便传令叫我们的人尽快退回岸上,省的一会儿被火势误伤。”叶阳敏道。

“好,我这就去!”柳侍卫心里一直记挂着楚承岳的安危,根本无需多言就火速去办。

目送了他离开,叶阳敏便折回叶阳晖身面前,吩咐道,“叫他们把东西卸下来备用,你先和我去栈道附近看看,确定一下一会儿火攻的地点以确保万无一失。”

“嗯!”叶阳晖慎重点头应下,吩咐了妥实的人去把车上的东西搬运下来,自己带了两个侍卫护着叶阳敏往水边的栈道上行去。

因为原先是做货港之用,这里沿线设有许多大型仓库,彼时库里还存有好些的粮草、棉絮和别的日用品。

两人由侍卫相护,于岸边飞快的观测了一遍就定了火攻发起的地点。

柳侍卫的暗号发出去,远处战船上正与敌交战的士兵陆续开始往岸边回撤,唯独前面第一艘主战船上的人一心要为安顺王报仇,死咬着楚承岳等人不放,明明已经节节败退,退到了甲板上,还是不肯放弃,堵死了去路,既不试图撤离也不叫楚承岳等人窥得下船的机会。

未免伤及船上的楚承岳,不得已,叶阳敏只得叫人从两侧先行引火。

因为有硫磺之物作辅,火势一起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火舌席卷,于海面上迅速窜起一条巨大的火龙,借着漂浮在海面上的油物往深海处一路延展,很快便将停靠在港的战船商船卷入火海。

船上不及下来的安顺藩水兵惨叫连连,呼声震天。

有急奔上岸归降的,也有想要开船出海避难的,但却因为风势助长了大火蔓延的速度,倒是叫他们后退无路,葬身水火之中。

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楚承岳所在的那艘船最接近岸边,和其余船只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倒是没有立刻被波及。

叶阳敏带着叶阳晖和一众侍卫站在海边的栈道上远远观望。

火光映射之间,刀光剑影交错。

楚承岳立于风声四起的甲板上,沉着冷静的指挥士兵剿杀乱党,回首间便见那女子容颜整肃衣裙翩然立于栈桥之上的身影。

黑暗席卷,火光蔓延,重甲军队护卫的海岸线上,唯这一剪素色的身影翩跹,恍若数年之前她及笄之日他于武烈侯府的大厅上见她时候的那般风采。

不是最为出色的容貌,不是华丽抢眼的衣裙配饰,甚至于脸上的表情都收驰有度,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但是没来由的,只就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觉惊艳。

那个时候他也不解,自己这种史无前例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直至后来在和叶阳安一起屡次的谋事布局中逐见端倪。

只是她隐在幕后,他也不便贸然打扰,而这一次

终究是她主动站出来,走到了万众瞩目之下。

其实这个女子,生而就应该是这样的,居于天地之尊的位置,俯视苍茫大地万众民生。

两个人,隔着苍茫大海烈焰火海,头一次面对面。

一个目光沉静如水,旷古幽远。

一个神色静默深沉,却难掩心里雀跃的心情。

这一场空前阔大的战事,从午夜一直打到黎明,火光冲天血染海潮,而整个海域之境的天地也在这一朝一夕之间彻底翻覆,将威风八面曾被预言牢不可破的安顺藩一族击打的千疮百孔。

天明之后,整个货港已经尽数被太子楚承岳握在手中,紧跟着他立刻下令,派了柳侍卫带着最为得力的人手去附近的衙门,免除了安顺藩对盐务的经营权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过来。并且勒令封锁沿线海岸所有的港口,生生将安顺藩往来与海岛之间的所有联系网斩断,将整个安顺藩余党困于岛上,孤立起来。

栈桥之上,叶阳敏第一次迎着海面上初升的朝阳一睹这位惊才艳绝的当朝储君真容。

两个人都早已知晓对方的存在,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志同道合心意相通的,所以这一刻虽然可以称作真正意义上的初见,却没有任何生疏隔阂之感。

“本宫等这一天已是许久,你父亲曾是本宫的启蒙老师,他的谋略心机止于何境本宫心里从来有数,你在他背后这么久,今时今日,终于肯站出来见我了。”楚承岳道,素来冷峻的脸孔的之上只为眼前女子而展露一抹清雅绝伦的笑颜。

“殿下身边幕僚谋士何其之多,臣女一介女流,僭越之处也只是为了家族荣华,殿下不怪罪,已经是叶阳氏之幸,岂敢承受殿下这般赞誉。”叶阳敏说道,言辞之间的态度却是十分疏离。

楚承岳闻言,眉心不觉拧起

他一直以为能等到她肯主动站出来与他见面的那一日,便是她愿意正面与他坦然相对,并且肯于接受他靠近的时刻,可是不曾想,终于到了这一日,却未等他有机会把话清楚明白的说出来,所得

已经是她这般委婉但又肯定的拒绝。

刚刚被雀跃的心情塞满的胸口,突然像是被风刮开一道深入血肉的伤口,酸胀疼痛又茫然。

楚承岳脸上表情僵硬了一瞬,再开口的时候突然就有点语无伦次,“我等了许久,并不是为了这样的一句话,你”

“殿下您是皇亲贵胄,人中之龙,而我不过一介甘于平庸女子,你我之间的路,总归是不甚相同的。”叶阳敏接过他的话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叶阳氏荣耀福祉,再无其他,这些话我曾经也对我父亲明确的说过,他也曾允诺,这一生都不会逼迫我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和企图,所以我才觉得与您坦诚的见上一面或许会更好。我有我自己要走的路,不会屈从于任何人,也不会受任何人的摆布,等我把答应父亲的事情做完之后,我就会离开,殿下的话我父亲应当是不会反驳的,所以”

第一次相见,是武烈侯府的大厅上隔着纱幔之后的遥遥的一次相望。

第二次相见,我公主府门口回廊之上若有似无的一次擦肩。

第三次,终于这般近距离的站在一起

她要的,却是转身之后天高海阔的自由,而非是与他携手并肩去踏上那条阔大而辉煌以金砖红毯铺就的华丽前程。

原来从一开始,她所要做的便是与他背道而驰。

“你要本宫去说服武烈侯,准他放你离开?”心里苦笑一声,楚承岳出口话却已经冷静如初。

“我虽不敢居功,但几次三番下来,也总算是对殿下尽了心力了。”叶阳敏道,目光诚挚而恳切的看他,“算是臣女逾矩,求得殿下的一份恩赐,不好么?”

她的眸色通透而明澈,一眼看去静无波澜,能够清楚的映射出他的身影,却只是沉静而淡泊的一抹,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或感情。

原来到头来那些日日夜夜里所以为的心有灵犀,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呵!

“你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本宫给不了你吗?你就一定得要自己去寻?”楚承岳艰难的开口,这是他这一生头一次几乎是低声下气的与人交谈。

从一开始,他就是多么的想要困这个女子于身边。

他用了所有的耐心和执念去隐忍去静待时机,只因为成竹在胸。

而这一刻的结果却是将他的信念碾磨成灰,寸寸吹散于无形。

“我虽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却决计不是皇廷内院那种诸般算计、尔虞我诈的生活。我这一生,算计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叶阳敏说道,目光不避不让坦然而直接的看着他。

她的每一句都是由心而发,不存在敷衍或者欲拒还迎的手段心机,这一点楚承岳也是一目了然。

她宁静淡泊,不为任何人所左右。

他亦是高傲自负,永远不会折损了自己的身份和尊荣。

“好,我放你走。”深吸一口气,楚承岳开口的话却是四平八稳,没有一丝的迟缓和犹豫,“至于武烈侯那里,本宫也会替你去给他一个交代。”

这个男子,一如她所想的那般有心胸有度量。

他会是一个好君王,好皇帝,然则他这样的出身和身份,已经注定了她与他的人生是不可能有交集和过往的。

“谢谢殿下成全!”叶阳敏一笑,却是释然。

而这如释重负的一个笑容,恰又是杀人的利器,能将人的心肝寸寸斩裂,鲜血淋漓。

叶阳敏转身,绝然的离去。

楚承岳独自站在空旷的栈道上看着她,也想要逼迫自己潇洒的转身,终究却是不能。

“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而你想要的那样东西刚好在本宫这里,那么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取!”楚承岳说道,每一字都掷地有声,最后却是无声飘散在海面过往的冷风里。

叶阳敏没有回头,但是他确定她听到了他的话。

“殿下!”张惠廷从旁边走过来,惋惜道,“您真的就这样放了叶阳大小姐离开么?”

“终有一日,她会回头!”楚承岳一字一顿的说道,目光之中又恢复成那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皇朝储君的模样,“这天下疆土乃至于万众民生很快都会尽数归于我手中掌握,但凡是她想要的,若然连本宫都许不了她,试问这世间又还有何人可以做的到?”

哪怕是江山为聘,他也要为她留着那个位置,等着她回头。

因为从见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这个女子会是他一生所向。

可是许多年后,再想起那日里意气风发的那些话,楚明帝就只觉得讽刺至深

她的确是不容任何人左右的女子,她那一走,就是永世都不准备回头的。

他等在原地,等在这世界的最繁华处,等着她回首归来的一天,等来的却是她将与别人相携白首的一纸婚书。

是悲戚?是绝望?抑或是愤怒?

他从不知,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自己竟也会幼稚莽撞如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一般,就是为了与她赌这一口气,便硬是抢先一步将那原来准备为她空置一生的皇后之位许给了别人。

而等到她为着她想要的东西回首寻他的时候,他亦是方才明白

原来自己并不如曾经许下那些豪言壮语时候想象中的那样豁达和大度,只是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只终究

到了最后也未曾明白,在这一念之间,究竟是成全了她?还是摧毁了她?

第287章 为谁倾城,白了头

一片竹林,两袖清风。

楚奕和秦菁携手于那一新一旧两座坟墓之前立了许久,直至烈日西沉,楚奕才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走吧!再晚天就要黑了,路上难走,我们出谷就不方便了。”

“好!”秦菁闻言,方才收拾了散乱的思绪回头,对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楚奕抬手理顺她耳畔被风吹乱的碎发,又垂眸轻抚了下她隆起的腹部,然后才回了她一个笑容,扶着她的手沿着林间小径往竹林外头走去。

星星点点的阳光洒落下来,打在两人走过的路面上,光影斑驳,像是什么人曾经遗落一地的辉煌人生,那么璀璨夺目,但是余留在这深深竹林之间的一切却都归于平静祥和。

这里终究还是成了那如玉般柔和俊美的少年的最后归宿。

一处幽静的山谷,一处清雅的竹林。

只是欣慰,终究他还是守在了那个他曾许诺唯一“爱”过的女子身边,陪着她一起远离世间繁华,过上了最为自由洒脱的日子。

“这样的结果,其实我曾想过千次万次,但是这一刻真的见到,终究还是觉得如繁华美梦的尽头,一切都飘忽的那样不真实。”秦菁垂眸看着脚下的路,语气寂寥。

许久不见莫如风,其实她早就想到了等着她的或许、也应当就是这样的结局,可是

在内心深处也总有一线执念,是怀着希望和憧憬的,想着

或许有一日还会重逢。

“舅舅说他不叫人告诉我们,便是不想让我们见到他最后的时刻,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最完美的样子永远的存留于记忆里。”楚奕唇角露出一个笑容,宽慰的握牢她的指尖,“他这一生,所持的执念太深,为了母亲和我做了太多太多,却唯独没有把最真实的他自己留下,或许唯有回到母亲身边,才能让他真的把这一生所背负的枷锁和责任放下。只愿下一世,莫要生在帝王家,他与母亲,才可以不用再走上这样艰辛的一条路。”

初见时候的莫如风,干净、平和,恍若坠入凡尘的谪仙一般,叫人惊为天人,哪怕是后来人情世故再怎么转变,他都始终持那一张淡泊而宁静的面孔。

那真的不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所能保持的风骨,其实哪怕是于秦菁而言,与他一起经历了许多,但是真的回忆起来,有关那少年的一切一切都如梦似幻,飘渺的那般不真实。

他真的存在过吗?那个美貌倾城、举止优雅的白衣少年,曾经于灯火阑珊处那般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但是转身的时候

却连一个背影都叫她看到!

“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秦菁笑笑。

至少现在闭上眼,她会记得人生初见那一幕的美好。

夜色微凉,灯影摇曳,宽袍缓带的绝美少年,绽一抹清雅宁静的笑颜,永远驻留在祈宁城里的街景中,经年不变,直至亘古永恒。

两人携了手,渐行渐远,待到背影在山路的尽头模糊成两个隐约的黑点,身后的竹林里才又有轻缓而平静的脚步声响起,却是两个面容清俊的素袍男子一前一后从他们之前走过的小径上款步而来,最后立于路口俯视脚下连绵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色小花。

“如风,有一句话我已经与你说了许多次了,在你母亲心里,你和阿奕不分彼此,都是一样的。”看着楚奕和秦菁的背影消失在山脚下,叶阳晖方才开口说道,“即使你无意于皇权富贵,或许,总该叫陛下知道你的存在,他终究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舅舅,上天也许给了我一双可以翻覆天下的手,但却没有给我一副足可以可以驾驭它的身体。无关阿奕,也和荣安公主没有关系,这就是它安排给我的命运。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我又何必去给旁人徒增困扰?让阿奕和荣安因为我的事情而心存愧疚,本就已经不应该。陛下他英雄迟暮,难得现在阿奕能够替他担下这天下江山的担子,又何必叫他在一得一失之间再遗憾一次。当初为了母亲,他已经伤的太重,我想这也不是母亲愿意看到的。”莫如风淡淡说道,神情和语气还都一如往昔般平和宁静。

温润如玉的模样。

容颜如旧。

只是

发已沧桑。

素白如雪,衬的他的肤色更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用了这服药,虽然暂时保住了我的性命,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次的尽头会在哪里。”莫如风道,语气里面无喜无悲,尽是平和,“与其让他们都跟着一起随时陷在恐慌和忧虑里,莫不如就让他们相信我已经离开,这样他们就不用再回头,可以只去走前面的路。”

他的心悸之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是不治之症。那一次拼尽全力替楚奕解毒之后,他的身子便如强弩之末,彻底跨了下来。

后来那一阵因为楚奕回归,西楚国中的整个朝局重新洗牌混乱成一片,他便跟随叶阳晖一起回到了翔阳静养。

其间虽然想出了法子,用药震住了旧疾,但却因为其中几味药的效力相克,终叫他一夜白头,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如今生命的尽头在哪里于他而言已经并不重要,知道楚奕和秦菁安好,即使是走他也终于可以释怀,可以问心无愧的去和母亲团聚了。

“你像你母亲!”叶阳晖叹息一声,目光深远的看着眼前男子温润如初的眉眼。

莫如风闻言,侧目过来,与他相视一笑。

多年的相依为命,他们舅甥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然十分深厚,那是一种超乎血缘和爱恨牵绊的亦亲亦友的感情。

而显然,更多的时候,叶阳晖是通过这双眼睛在看另一个人

那一个带着他走出人生低谷,给他机会教导他如何堂堂正正做一个人的女子。

虽然莫如风会觉得秦菁在行事风格上像极了已故的叶阳敏,但却只有叶阳晖最清楚,其实无论是从性格还是处事手段上

只有眼前这个素颜白发的少年与曾经的叶阳敏才是真的如出一辙。

“其实你当时可以不杀颜汐的,颜玮那个人有勇无谋好冲动,要策动他还有别的法子。”叶阳晖说道,深深的看了莫如风一眼就径自往旁边走了两步,面对远处夕阳西下的山头静默的站立。

“你这样的逼迫自己,只是为了楚河汉界,在荣安公主面前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点。你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的底线,颜汐一死,你在她面前的一切就都要一切退回原位,从零开始。”他说,“如风,其实在你心里对那些尘世繁华也曾有过留恋的是吧?否则以你的性子,又何必如此决绝而不留余地的去做那些事?”

莫如风的一生,无爱无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叶阳敏和楚奕,而却唯独在和秦菁相关的事情上,作为局外人的叶阳晖看出了一线端倪

哪怕只是因为她神似叶阳敏,而叫这个素来淡漠的外甥心里生出了别样的情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莫如风自然明白他字里行间的意思,闻言却是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一笑道:“舅舅你错了,我这一生,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后悔。不是为了阿奕,而是我知道我应该去走一条怎样的路。走一条,与我,与旁人都好的路。”

他身体的原因已经注定了他与任何人的交集都只能止于萍水相逢,无论是作为他生身父亲的楚明帝,还是作为狠心抛弃并意图杀害他的生母叶阳珊,更或者是楚奕和秦菁,他不需要与任何人之间有所牵绊,不需要记恨谁,也不需要从谁的那里索取什么,只要这样安稳平静的走自己的路,哪怕是曾经置身繁华,也终有一日,会归于自己的轨迹之上,一步一步回到这尘世之外,回到他日夜思念的母亲的身边,替她过完她曾最为渴望的那段人生。

“所以我才说,你和你母亲在骨子里真的很像。”叶阳晖无奈的一声叹息,神色凝重的重新扭头看向他。

莫如风一愣,诧异的回头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有些话于她心间埋藏一生,至死都不曾对人讲,可我知道,她那一生走来,虽然无憾无悔,终究还是对一人抱愧的。”叶阳晖说道,缓缓的一声叹息。

曾经,所有人都以为她和莫翟未能结成夫妻,而成就了她那一生憾恨的理由,而到头来最为了解她的叶阳晖却是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很显然,叶阳敏若是会对什么人抱愧,那人便不可能是莫翟。

“舅舅说的,是楚皇陛下吗?”莫如风微微抽了口气,试着问道。

叶阳晖闭上眼,不置可否,像是陷进了一些久远的回忆里,良久之后才慢慢的睁开眼,自嘲的笑了笑道,“在那件事情里,几乎所有的知情人都以为她是深爱莫翟,进而才会在他身后郁郁一生而终的,可是却不曾有人知道,她这一生都与你现在的心态雷同,无情无爱,从来不曾爱过任何人。”

“可是那为什么”莫如风不可置信的皱眉。

如果不是深爱,如果不是悲恸,她又何至于在莫翟死后被瞬间击溃,再也没能完全的站立起来?

“在武烈侯府的尔虞我诈中长大,阿姐一生唯一的愿望就的从那个牢笼里挣脱出来,可是这世间哪有真的净土?她拒绝了陛下,从一开始就泾渭分明的划出了一条界线,带着我远走。后来遇到与她际遇相同,同是厌倦了豪门大户之间明争暗斗的莫家公子,原以为是找到了容心之所,不曾想中途又是横生枝节。”叶阳晖道,每一个字都似是感喟良多,“当年他们成婚之际,叶阳氏的确是买通了莫家人,在莫翟饮用的药汤里下了药,就是因为这件事,还曾有人怀疑过,这件事会是陛下授意做下的。而事实上,莫翟的死因却是与之无关的。莫家号称岭南首富、是当之无愧的豪门大户,他们府宅之内的明争暗斗又岂会比武烈侯府少?莫翟身子不好的根本,原就是年少时被他的嫡母莫夫人毒害所致,当年阿姐千般防备,没有叫叶阳氏的人得手,却不曾想,两人疏忽之下终是没能躲过莫夫人随后跟进的一道催命符。”

这件事,便是叶阳珊自己都不知道,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万无一失,是她一手击垮了叶阳敏,叫她一败涂地。

殊不知,莫翟的真实死因却是与她无关的。

“其实那个时候阿姐和莫翟就已经商量好了,也在翔阳这里找到了这片山谷,原是准备成婚之后两人隐居于此,过平凡宁静的生活。可那莫夫人心胸狭窄,终是恐留后患,再次下了毒手。莫翟的死,相当于将阿姐执着多年为自己铺就的前路彻底摧毁,大受打击之下,她方才醒悟,即使她不想争,不想斗,也终究是无法完全的置身事外。”叶阳晖说道,每每想到那日在喜堂之上叶阳敏和莫翟双双吐血的情形都是不寒而栗。

那条路,是那女子耗尽毕生心力争取来的,却只在终要成就圆满的那一瞬灰飞烟灭。

自那一日起,她的所有信念就被全数击溃,再没能从这肮脏龌龊的世道之间摆脱出来。

“那么母亲后来入宫是”莫如风是头次听到那些往事的真相,震惊之余心里更是千头万绪。

“她要灭了莫家!”叶阳晖说道,一字一顿,那神情恍若就是当年那女子于绝望之间声声泣血的悲诉,“可是莫家贵为岭南第一大户,苦心经营了上百年,也是根深蒂固的大族,要凭她一己之力不是做不到,却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那时候她的精神和身子都已经跨了,唯有选一条捷径。”

所以因着当初楚明帝对她的承诺,他再来寻她的时候,她便昧着良心转身,入了他的宫廷,借他的手。

诚如楚明帝所言,这天下疆域百姓民生,全然由他掌握,以叶阳敏的心机手段,想要借他的手将莫家的百年家业毁于一旦,不过翻手之间的事情。

而那一次,便是她此生唯一一次不择手段的利用了一个人的感情。

原以为是钱货两讫的交易罢了,但是后来才偶然获悉,原来楚明帝对她入宫的意图从一早便是洞若观火。

他是甘心被她利用,甘心被用作她报复莫家的手段,被她拿捏于鼓掌之间的。

而她自己,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

“陛下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能为她做到如此,无疑是将他自己的尊严骄傲都置于尘埃之间。”叶阳晖道,终究不过一声叹息,“可是阿姐始终没有爱过他,而在知晓了一切的真相之后,更无法再心安理得的留在他身边。”

“舅舅说,母亲终是因为不爱,才假死遁世离开了陛下身边的吗?”莫如风问道,说着也不等叶阳晖回答就又径自摇头,“我恰恰觉得,她是因为终于懂得了何为情爱,所以才无法坦然的留下。如若她对陛下始终都是无情,走便走了,又何故要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阿奕又带走了我?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母亲那时候的身子已经相当虚弱,根本不适合孕育孩子,她却还是一意孤行,强行受孕,生下了阿奕。再者说了,如果始终不爱,那么漠然以待便是,横竖不过是自欺欺人,如若不爱,母亲她又何苦颠沛流离再次弃开那安稳的日子不过又回到这里?舅舅,所谓情之为物,并不是我们眼前所能看到的这样,一切的一切都分明清晰,有些事,若不是亲身经历,谁也参详不透。”

叶阳晖怔了一怔。

他的前半生都是伴着叶阳敏海角天涯,后面又和莫如风相依为命,不曾对一个女子动过情,反而是对这其中种种无措也茫然的很。

他只知道叶阳敏困于此处半生,终究也没能将心里埋葬多年的阴霾驱散了走出去,却一直以为她是秉承着最初的理想而执着至此,却从未想过,她这一声寂寞,会不会是也是因了对某一个人的无法忘情。

但是无论如何,她的一生都是无怨无悔走着自己选择的路,只要有这份担当,便也就够了!

“罢了,人都去了,我们还在这里议论这些过往作甚?”沉默半晌,叶阳晖便是朗朗一笑,抬手拍了下莫如风的肩膀,“一会儿天该黑了,回去吧!”

“好!”莫如风点头,微微一笑。

晚风徐徐而来,吹着漫山遍野的恍若置身一片卷着白色浪花的海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