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忙碌一天,夜里又来贴身照顾主子,她也四十多了,精力不济,见姜萱烧退心下一松,坐着坐着控制不住打了盹。

姜萱口渴,喉咙很干,很想喝水,烧退后她感觉挺好的,也就没叫金氏端水,自己掀起被子坐起,披了一件斗篷下了床。

暖笼里就有温水,不过半宿折腾被挪到外面去了,姜萱无声出了外间,正要去桌边倒水,余光一瞥房门,却愣住了。

房门外是屋檐廊道,檐下正挂着大灯笼,大灯灯笼的暖光投在隔扇门的窗纱上,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也投在隔扇门的窗纱上。

秋夜冷风一吹,大灯笼的光晕来回晃动,那个人影也随着晃动明明暗暗。

姜萱一把拉开房门,气道:“你半夜不睡,站这干什么呢?”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干什么了?还懂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不过小恙,金嬷嬷照顾我妥当着呢,你站外头又当不上什么用,怎就不回房睡去?”

怕她不自在没在屋里守,却在这门口站着。

又气又心疼,姜萱顾不上嗓子干渴,劈头盖脸就斥了他一顿。

“你别气,我……”

卫桓本想说句回房睡过了,只怕是瞒不过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的。

方才他在门外正神思不属,还以为脚步声是金氏,又一阵冷风拂来,“你先进去。”

见姜萱精神头不错,他心里是高兴的,不过很怕她又吹了冷风,忙侧身挡住。

他抬脚进门,要先把门关了再说话,不过还未动作姜萱就知他想干什么了,一手抵住他胸膛,一推:“回房去。”

睡觉去,还进来干什么?

一句将卫桓的话堵回嗓子眼,他还要说,姜萱拧眉瞪了他一眼。

他嘴巴又闭上了。

二人这般默契,他心里又甜又酸,盯着她映着昏黄灯光的一张莹白脸庞,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

“阿寻,你什么时候想好?”

他轻声问。

掩不住的煎熬相思。

这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这事哈,姜萱没好气:“回去,明儿告诉你。”

……

打发走了卫桓,让惊醒的金氏也回去睡了,姜萱喝碗米汤,又倒了热水擦了擦身,才躺回床上。

困是不困了,盯着帐顶,想起她和卫桓。

缓了差不多半个月,震惊过去,她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考虑他和她的可能。

姜萱是想成家的。

不管前世今生,她都是恋家的人。

只是不会强求罢了

可如果要成家,还有比卫桓更好更合适的人选吗?

二人相扶相持走过来,一路风风雨雨,视彼此为至亲,感情根深蒂固、可以说,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比卫桓更亲近更让她信赖了。

他很好,两人也不是真的亲姐弟,自己也没到坚决无法接受的地步,慢慢转过弯来就好。

她想,要不试试吧,反正自己也没啥意中人,总不能还特地找一个让他难受?

他是个偏拗的人,如果被拒绝,必会很伤心偏激,伤人不知,但伤己必然会,这绝非姜萱愿意见到的。

嗯,要不,就这样决定吧。

姜萱长吐一口气。

想了半个月,终于得出结果,她心里也是一松。

……

心下一松,下半宿又睡了好觉,姜萱次日精神满满,起身后觉天又冷了些,还有心思给新裁的秋衣搭配一个灵蛇髻。

小指头的珍珠链子,放在发间一起挽好,柔和圆润的乳白珍珠在乌黑的鬓发间若隐若现,娇俏又不张扬。

她端详铜镜两眼,十分满意,转身出了里间去看房门。

房门一开,不想入目的又是卫桓。

他正立在门前等她。

姜萱眼尖,这身衣服不就是昨夜的?

她没好气,这傻子该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卫桓却顾不上这些,他听到里头有动静就开始心急等着,一见门开,立即迎上来。

“阿寻,……”

忐忑,急切,卫桓也知道问得太急了点,她早膳都没吃,但他实在忍耐不住了。

他目光灼灼,姜萱不大自在,但她想清楚就不犹豫的,轻点了点头。

“……那就试一试吧。”

试一试,谈个恋爱。

第55章 第55章

晨光微熹, 一线暖阳穿透薄雾投落在檐下的朱漆廊柱上,金灿灿的。

卫桓觉得, 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比今日更炫璨的晨曦。

他是屏住呼吸等的,在听清楚那一刻,狂喜,“真的吗?”

“真的吗阿寻?”

心血上涌, 四肢百骸一阵潮热, 呼吸立时重了, 他是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几乎是下一瞬, 他上前一步,重重将她抱进怀中,“阿寻, 阿寻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我都听你的!真的!”

姜萱说且试一试, 谈个恋爱吧, 他却已是一辈子了。

他抱得很紧, 一双紧实的臂膀箍得她肋背生疼。卫桓低着头,侧脸紧紧贴着她发顶,姜萱侧脸被按在他的颈畔,她可以清晰听到脉管急促跳动的“噗噗”声。

姜萱轻吐了一口气, 让自己慢慢放松了身体。

她想,这样应会不错的吧?

……

理智决定了, 也真这么做了, 但感情肯定没办法一下子调整过来的, 姜萱心里还是很不自在。

让他箍抱了一会, 待激动的情绪稍稍缓和一些,她推了推他,“该上值了,今天事儿多着呢。”

“嗯。”

卫桓轻轻松开,低头看她,那双微微翘起的凤目亮晶晶的。

真真难得见他这般喜形于色。

姜萱心软了软,温声说:“咱们先用早膳,用了早膳再去好不好?”

“好。”

只要姜萱说的,就没有不好的。

他紧跟着,二人低语去了稍间饭厅,刚刚病愈,备的清粥小菜,姜萱如平时般舀了一碗米粥给他,卫桓欢喜接过了。

他喝了一口,今天的是红枣银耳粥,稠稠的粥汤滑过舌尖,香润软糯甜进他心坎去了。

……

一顿早膳卫桓目光就没离过她,膳后又送到前头去,一路直送到书房门前,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走了。

人走了,不过坐不住,一上午借故跑过来三趟,中午准时准点来接她下值吃饭,午睡醒一开门,他已在门外等着了。

这恋爱谈得,压力实在有点大。

终于到了下晌,听说临时有事卫桓去城西大营了,姜萱这才小松了一口气。

问了问,是许靖引出来的事儿,交接营防的两个营发生矛盾斗殴了。

卫桓赶了过去,趁此机会他直接将整个戍防制度重新调整一边,颇有点耗时,估计晚归。

去之前他说回来接她,想来是不行的。

不曾想,到了入夜时分,觉外头挑起大灯笼,揉揉眼睛一看滴漏,酉正了。

姜萱收拾一下,站起正要回去,谁知便听见外头一阵隐隐军靴落地声,正快步往这边来。

她一怔,拉开了门。

正好见卫桓大步转过月洞门。

一身玄黑重甲未来得及卸,乌盔顶上一缕红缨飞扬,九月深秋的沁凉的夜里,他一头一脸的热汗,未顾及擦,一见她面,唇角翘起,“阿寻!”

幸好赶上了!

“赶紧擦擦,这都什么天气了?怎不卸了甲才回?”

姜萱忙抽帕子给他,蹙眉轻斥。

他便接过帕子随意擦两把,嘴里“嗯嗯”应了,目光却不离她。

姜萱暗叹了叹,又无奈,把他手里的帕子拿了回来,抬手给他把鬓角脖颈津津的热汗给揩干净。

“都多大的人了?”

卫桓唇角翘得高高的,又怕看着太欢喜她下回不给抹了,忙又往下压了压,俯身凑了凑,把脸凑到她的跟前去。

姜萱两三下就揩干净了,正要把帕子给下边人去洗,他却要了过来,揣进怀里去了。

无奈得很,懒得看了,“还不回去沐浴梳洗?”

夜风沁寒,二人肩并肩往回走,她说他:“下回不许赶这般急了。”

“晚一些就晚一些,反正在宅子里头,接不接怎么了?”

夜风里,他嘀咕了一句什么。

“说什么呢?”

“没什么,”他忙应:“嗯,我知道了。”

“唔,……”

……

入秋后渐渐夜长,天黑得早,夜里冷,却不如冬季重寒,正好一宿酣眠。

随着政务愈发顺熟,渐渐不如先头忙碌了,没必要天不亮就爬起来,被窝软热,姜萱索性就把起床时间往后挪半个时辰。

不过生物钟还是有点强大,每每她不到时间就醒了。

躺在柔软的衾枕间伸了伸筋骨,更漏滴滴答答的,半昏半明的天光从窗纱中滤进来,她听见外头姜钰打拳“喝喝嘿嘿”,还不是传来卫桓的肃声指导,十分严厉。

和之前几天一样。

自从她应了两人确定新关系后,卫桓十分自觉代入姐夫角色,教导姜钰更勤,每天晨练都亲自盯着,还布置下许多功课,一下子严厉了许多。

训得姜钰苦哈哈,痛苦并快乐着。

姜萱梳洗换衣,开门一看,果然见卫桓正肃容抱臂立在庭院,“……手臂放开一些,刀势略收,不对。”

他说话间抽出手中薄刃,利索给示范一番,银芒乍闪,凛凛肃杀寒意逼人。

不过随即就收了,一见门开,卫桓“呛”一声回刀入鞘,吩咐姜钰不许停继续用功,他脚下一转,已上了廊道。

“醒了?”

“今儿比昨日冷些。”他说着,抬手给姜萱掖了掖斗篷,捻了捻觉得够厚了,这才放心收回手。

“知道就好。”

姜萱扫了卫桓一眼,皱眉,他鬓角微湿,显然是自己的晨练结束了已洗澡换了衣衫的,身上却仅薄薄一层外衫,还是单的,斗篷就随手搭在廊道外侧的栏杆上,拿出来都没穿过。

“外头冷,刚洗汗出来穿厚些。”

都说过多少次了,就不听,姜萱蹙眉,拿起斗篷抖开,递给他让穿上。

卫桓却顺势一侧身体,她没好气,往他身上一披。

她松手,卫桓抬腕系系带,两人的手擦过领口轻触了触,他心一动,一转握住她的手。

“下回必不会了。”

卫桓手修长白皙,掌心却正好相反,常年习武从不间断,刀柄箭弓摩擦的地方生了茧,糙厚硬实,触感十分强烈,姜萱往回抽了抽,他没放。

握住片刻,捏了捏才松开。

这还是确定关系后,他第一次握她的手。

一开始姜萱很不自在,卫桓不是没有感觉,所以除了初知那会控制不住拥抱了她以外,他就在再无其他逾越举止。

一连好几日,感觉她缓和了些,他今天才试探性握了握她的手。

姜萱知卫桓心思,其实她也在努力调整心态,手指动了动,不过没说什么。

顿了顿,她侧头招姜钰过来。

“我们阿钰能干了啊。”

搂住冲过来的胞弟,姜萱爱怜抹了抹他脑门的汗,她不擅长武艺,但也看出来姜钰刀势起落将有力了不少。

这孩子二年间,可真真全力以赴的。

姜钰脸红扑扑的,一头热汗,“阿姐我明年入营了!”

“嗯。”

当后勤小兵,半天干活儿,半天继续练武习文,这安排是姜萱同意的。

“要听你卫大哥的。”

头顶两道灼灼目光一直在,姜萱忍不住侧头瞪了他一眼,还有完没完了?

卫桓翘了翘唇,也摸了摸姜钰发顶。

姜萱不理他,只叮嘱弟弟:“不过若是吃不消,可必要说,你还小,不能伤了身子骨。”

“嗯嗯,我知的阿姐~”

姜钰腻在姐姐身边,让姐姐给抹汗,又给拿衣裳替换,姐弟俩牵手去用早膳,他好些日子没得姐姐体贴照顾了,腻歪得紧,看得卫桓皱了皱眉。

这男孩子怎能这般缠歪?这都要十三了,“坐好了。”

卫桓皱眉:“还说明年入营?军士进膳可是你这般姿态?”

他斥道:“挥刀加五十,下回再见一百。”

“是!”

姜钰反射性坐直身体,十分严肃应了,而后端端正正握筷用膳。

姜萱当面没说什么,只膳毕去前头的路上,她私下说:“阿钰外头很懂事的,家里很不必这般严厉。”

“军规严谨,他明年入营,多提有益无害。他是咱家人,更应以身作则。”

好吧,这么说也很对。

姜萱便说:“那交给你了。”

卫桓“嗯”了一声,低声说:“他也是我兄弟。”

“我们说好一起教养阿钰的。”

低低说着,他侧眼看她。

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到这来了?姜萱无奈,胡乱嗯了一声:“我们快些走吧,议事时辰要到了。”

三步并两步,她进了外书房角门,卫桓忙跟了上去。

……

姜萱可没说错,时辰确实快到了。

今日可是个大议事,不但符石徐笙徐乾等人在坐,就连陆延刘振也来了,俱已到齐。

今天议的,是许靖的问题。

许靖大浪掀不起来,但给卫桓下绊子就一直没停过,前几日睃使部下和卫桓这边在交接戍防时挑衅,最后演变成两营械斗。

虽卫桓雷厉风行,正好趁机调整了戍防制度,但这么一直下去太被动了。

转到前头,卫桓姜萱神色便一正,二人入了议事厅,见礼叫起后重新坐下,卫桓问:“许靖一事,诸位有何见解?”

神色冷峻,声音沉稳,卫桓本身就是统兵大将,再经姜萱稍稍教导提点,一郡之主之势渐蓄渐足,如今已是含而不露,威仪自现。

不管私下相处怎么不自在,此刻姜萱心里却是满满欣然和骄傲的。

微微笑看了卫桓一眼,赶在他回望过来前,她赶紧侧头,专心听徐乾说话。

“许靖为将多年,手底下还拢了不少丁洪的亲信,很有些棘手啊。”

徐乾这话一出,大家都赞同,丁洪为郡守虽偏颇刚愎,但这多年下来,亲信必然不少的,许靖同理。

这些人或许未必就不想抽身,可是多年利益下来纠葛下来,这船也已经下不来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徐笙说:“若太平时在营里,倒无妨的,最多不过就如前几日那般罢了。”

怕就怕,万一出征许靖给拖后腿。

许靖麾下三万兵马,万一发生战事,留他在定阳肯定不放心,带着出征的话,又很危险。

总是一个大隐患。

陆延补充:“许靖麾下这三万将士,领了已有多年了。”

从上到下的将领军官,都跟了他多年且不少还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忠诚度比较高,就算想采用离间分化的计策也不容易。

再者,许靖必然严防死守的。

“若有个几年功夫,倒必能慢慢瓦解。”

可是这等时势,基本是不可能有的。

另外还有讯报,许靖一直与晋阳联系频频,这是为防卫桓找个借口先斩后奏,而后随意给他安罪名。

这人比丁洪谨慎。

很棘手。

议事厅内一阵沉默,之后众人尝试着讨论应对之策,可惜并没什么进展。

不但棘手,还很难下手。

“要不,我们能不能这样?”

姜萱心里有些想法的,见此也不犹豫,翻开早准备好的几份文册,先递一份给上首卫桓,而后将其余几分交予众人传阅。

这是一份抄录过来的阵亡伤残军士统计,还有遗孀家人生活调查。

统计的主要是前两次大战,一次是大败西羌先零部的,另一次是奉命赴肃城大战三胡的。

这两次虽大胜,但伤亡都非常惨重,阵亡伤残军士合共高达六七万之多。

“二娘,这……”

众人有些不解,这也是个问题,但和许靖不相干啊。

姜萱笑笑:“诸位且听。”

“诸位都知,寻常兵卒阵亡,抚恤不过三千四百钱。”